云南傈僳语方言可通度研究
2021-01-04
(保山学院,云南保山678000)
可通度(intelligibility)是一段语音能够被听懂的程度。方言可通度可以理解为具有不同方言系统的方言区人对异方言的理解程度(Casad,1974;Gooskens & Hearinga,2004; Anderson,2005)。如果A 方言区的人能够基本理解或听懂B 方言,则B方言对A方言区的人而言,可通度较高。如果两个方言区的人都能较好地听懂对方的语言,则两个方言之间互通度(mutual intelligibility)较高。同一语言的不同方言之间有些能够互通,有的则可通度较低或者不能被听懂。互通度较低是汉语和一些少数民族方言如傈僳语、傣语、怒族语、景颇语方言的一大特点,这种特点客观上形成了不同方言片人群的交流障碍。云南境内傈僳族由于民族迁徙、民族分化和山川阻隔,加之不同的语言接触,形成了各自的方言片,各个方言片之间只能部分互通,这种情况逐渐引起了学界的重视。但是总体而言,少数民族语言方言可通度目前尚未引起学界的足够关注,相关文献也较少。对傈僳语方言可通度的研究,目前基本上还停留在“零”的起点上。本文通过对云南几个傈僳语方言片区展开实地调研,通过获得方言可通度数据和计算语言距离来揭示影响可通度的语言因素。
一、傈僳语方言在云南省的地理分布
由于历史的人口迁徙等原因,云南傈僳族在分布上体现出“大分散小聚居”的局面,较为集中地的居住地为滇西的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贡山县和福贡县,滇东的禄劝县和滇北的永胜县:这种人口分布局面客观上形成了三个较大的傈僳语方言片区,也就是学者木玉璋和孙洪开根据各地方言词汇和语音的异同划分的怒江、永胜和禄劝三个方言区。怒江方言区包括怒江傈僳族自治州的贡山、福贡两县及其周边辐射地带,如香格里拉维西县和保山、临沧和大理若干乡镇。禄劝方言主要集中于昆明市禄劝县、楚雄市武定县及附近地区。永胜方言主要集中于丽江市永胜县及临近的华坪县相关乡镇。
二、可通度测试
目前,我国学者对可通度的测试一般借鉴或采用国外学者倡导的三种方法。首先是意见调查法(Bezooijen & Heuven,1997)。该方法让两个方言的听音人在听取对方方言后分别作出价值评判,可以分为“完全听懂”、“较好听懂”、“基本听懂”、“基本听不懂”和“完全听不懂”五个等级。其次为功能实验法(Tang,2009)。听音人在听取对方方言若干日常词句之后,通过完成相应题项来评判理解程度。第三类是最传统的听音测试(Voegelin &Harris,1951;Hickerson & Turner,1952)。听音人听完语音材料后,以书面或者口头形式复述所听内容,根据其复述内容的完善度取相应的可通度分值。这三种方法各有利弊。第一种方法操作起来简便,但难免失之于宽泛,因为受试者对理解度的判断存在不同程度的主观性。第二种方法如果题项设置不够科学,信度和效度将会大打折扣。第三种方法克服了主观性强和题项设置的麻烦,操作起来简便易行,同时又不失客观性。本研究采用第三种方法来展开三个方言点之间的可通度测试。
(一)测试方法
1.测试对象。为避免不同社会背景(社交卷入程度、教育程度、经济条件)、心理因素(不同认知、情感和意志水平)及生理因素(性别和年龄)对受试者(听音人)方言理解度造成影响,本研究在选择受试者时,从福贡县一中、永胜县一中及禄劝县一中各选16 名听力条件较为接近的傈僳族学生展开听音试验。各方言区的16 名受试者皆为成绩中等的高二学生,其中男女生各8名,这些学生具有各种方言区良好的傈僳语素养,在家基本说傈僳语,没有在其他傈僳语方言区学习和生活的经历。
2.语料设计。选择日常生活里使用频率最高的三十个词和二十个句子,其内容涉及天气、饮食、衣着、学习、爱好等。三十个词都为双音节词或者三音节词,二十个句子分别涉及陈述句、一般疑问句、特殊疑问句、祈使句、被动句、虚拟语气等基本语法范畴,并尽量避开方言特殊的句型结构。从各方言区的受试者里抽出4名语文和外语成绩最好的学生(男女各2人)作为发音人,他们在拿到材料后,经过认真斟酌,发音人后把这些词句翻译成方言后,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发音人按照书写语料的题序逐一顺序发音。每个词或者句子都由一名发音人重复两遍,每遍之间间隔3秒,每个词之间间隔5秒,每个句子之间间隔10秒。每个方言区的录音用录音笔录音后制成音频文件。
3.实验步骤。听音试验的场地设在福贡一中、永胜一中和禄劝一中办公室,由每个方言点联系人召集高二傈僳族学生各十六名。十六名应试者男女各半,岁数相仿,没有和其他傈僳语方言区人群接触史,在家里和家人说本族语,在学校讲汉语。播放正式内容之前先播放试验相关说明,让听音人明白听音的目的和具体操作方式。词汇测试之后接着句子测试,听音人仅尽最大可能用汉语写出听到的内容。
4.数据统计。听音试验完毕后,共收到48分答卷。每个词计3分,每个句子计8分,每套测试题总计250 分(3×30+20×8=250)。每个词汇设置1~3个得分点,每个句子设置2~6个得分点,并由发音人设置相应的得分标准。48 分答卷由三个方言区的发音人根据得分标准评定出相应得分,得分除以总分就得出每个听音人的可通度。取12 名听音人的平均可通度得分为该方言的可通度值。
(二)测试结果
发音人也是打分人,根据他们制定的得分标准对12 名受试者的答卷进行打分。三个方言点受试者听其他两个方言点的可通度平均值为:怒江人听永胜方言和禄劝方言的可通度分别为38%和23%;永胜人听怒江和禄劝方言的可通度分别为42%和41%;禄劝人听怒江和永胜方言的可通度分别为25%和47%。从这些结果来看,两种方言的可通度往往是不均衡的,有的甚至相差较大,如怒江人听永胜方言可通度为38%,永胜人听懂怒江方言的可通度则为42%。互通度为两个方言可通度的平均值,即A 方言的人听懂B 方言的可通度与B 方言区的人听懂A方言的可通度的平均值。可见,互通度作为衡量两个方言胡同程度的平均指标,也体现着两个方言语言距离的平均值。本研究的三个方言对之间的互通度计算如下:由怒江人听永胜方言的可通度和永胜人听怒江方言的可通度的平均值得出“怒江——永胜方言对”的互通度为40%(38%+42%/2),“永胜——禄劝方言对”的互通度为44%(41%+47%/2),“怒江——禄劝方言对”之间的互通度为24%(23%+25%/2)。
从可通度的测试结果来看,怒江人听永胜方言和禄劝方言时,禄劝方言较之永胜方言要难懂。永胜人听怒江方言和禄劝方言时,禄劝方言较难听懂。禄劝人听永胜方言和怒江方言时,怒江方言较永胜方言难懂。其次,由上述数据可知,云南三种傈僳语方言之间较难互通,互通度很低,没有哪两个方言区之间的人能够听懂对方一半的内容。从地理位置上来看,由于永胜方言区处于怒江方言区和禄劝方言区之间,其方言与怒江方言和禄劝方言之间的可通度相近。但是怒江方言和禄劝方言区别较大,两个方言区之间的可通度很低,禄劝方言区的人难听懂怒江方言,怒江方言区的人也很难听懂禄劝方言,这是由于两地之间山川阻隔,中间还有永胜方言横亘。
三、语言距离计算
语言距离是不同语言之间或者不同语言变体之间的差异程度。一般认为,两个方言之间的语言距离越大,其方言群体之间的可通度越小,即语言距离与可通度成反比关系。从本研究涉及的三个方言之间的可通度值不难看出,一个方言对涉及的两地的可通度是不均衡的,即A 地的人听懂B地方言的可通度和B 地听懂A 方言的可通度是不一样的。影响方言间可通度的因素很多,就语言包括词汇、句法等因素,这些语言内部因素的差异客观上形成两种语言或方言之间的语言距离。此外,就语言使用者而言,涉及其文化背景、社会背景、身体和心理状况、年龄与性别等因素。这些因素可以概括为语言外部因素。对方言互通度起决定作用的,则是语言的内在属性,即语言差异,也就是语言距离。
语言距离体现为语音、音系、语调、语法和词汇等层面的距离。严格来说,语言距离应该是这些层面形成的综合差异。但决定语言(方言)间可通度的最重要也最为直观的因素是语音层面的差异。我们听某种方言感觉是否难听懂,最为直观的听辨障碍来自语音差异(Gooskens,2007;Tang,2009)。一般说来,同一语言的方言之间语法表达和构词差异往往不是很明显,即使有差异,其对可通度的贡献,也是其次的。而且词汇差异一部分体现为语音差异,语调变化则在语音差异不大的情况下往往可以猜出来。所以我们说某人的口音难懂,很大程度上是其方言特别的语音特征造成的听辨障碍。
那么,有什么可以量化的方法可以较为客观、科学地计算方言语音之间的语言距离呢?Kessler(1995:60—67)提出用两种语言(方言)之间的编辑距离来衡量其语言距离。所谓编辑距离,就是将字符串A 变为字符串B 需要的编辑数目,即从字符串A 到字符串B 需要的最少操作数目。一般说来,不同语言变体或者方言之间词汇的发音往往体现出对应关系。即同一词汇的不同方言发音音节数目、音系结构大致具有趋同的倾向,部分音节相同也较为多见。我们以傈僳语怒江方言、永胜方言和禄劝方言三个名词为例来说明这种对应关系:
表1
可见,从词的音节结构来看,辅音对应辅音,元音对应元音。在编辑过程中把A词汇转换到B词汇需要执行的操作有替换、删除和添加三种。下面是“母鸡”一词永胜方言转换为禄劝方言的编辑距离的计算:
表2
由表2可知,将永胜方言“母鸡”的语音编辑(转换)为禄劝方言时需要的操作为删除一次、替换两次,总操作数为3,即编辑距离为3。而两个词的语音的最多音素为5,则两个词的语言距离为:3/5=0.6。按此方法把三个方言对之间三十个词的语言距离计算和统计如下:
表3
把语言距离量化为编辑距离产生的一个重要影响就是,语言之间的差异的大小得以量化,语言距离的大小可以作为衡量语言(方言)之间差异的衡量指标,也可以由此推导语言或者方言关系之间的亲疏:语言距离大说明两种语言之间的亲属关系较为疏远,反之亦然。所以,语言距离作为语言类型识别的一个较为客观的指标,应该是可信的。
四、分析
从上述三个方言对之间的语言距离的计算可知,怒江—禄劝方言对之间的语言距离最大,怒江—永胜方言对次之,语言距离最小的是永胜—禄劝方言对。这说明,从语音结构方面而言,差异最大的是怒江—禄劝方言对,差异最小的是怒江—永胜方言对,永胜—禄劝方言对的语音差异居于两者之间。其中,怒江—禄劝方言对的语言距离比其他两个方言对要大得多,其他两个方言对之间的语音距离数值接近。对比试验测得的方言对之间的可通度,可以发现,方言的可通度与两个方言之间的语言距离成反比关系。而方言对之间的互通度与其语言距离之间的反比关系则更为明显,因为互通度兼顾了两个方言各自的可通度,是两个方言可通度的平均值。从语言距离的大小可以推知互通度和可通度的大小。语言距离越大,可通度越小,互通度也越小。
其次,语言距离又可以大致分为元音距离和辅音距离两部分,元音距离和辅音距离之和即为语言距离。就傈僳语来看,三个方言对里,元音距离和辅音距离之间的数值都差异不大,说明在语言距离里,元音和辅音对语言距离或者语音差异的贡献悬殊不大。尽管如此,从三个方言对的统计值来看,辅音距离又都略大于元音距离,说明辅音造成的语言差异要稍微大于元音造成的差异,对方言可通度的贡献率也略大些。
五、余论
由于方言对的语言距离和可通度(互通度)之间具有较为明显的反比关系,语言距离就成为重要的,也是主要的反映可通度的量化指标。由此语言距离成为评价语言或者方言之间异同或者亲疏关系的量化指标之一。此外,对方言尤其是少数民族语言方言之间可通度(互通度)的把握和分析,可以为语言资源开发、对外汉语教学以及汉语国际传播提供理论借鉴和启发。而且,对少数民族语言(方言)可通度的把握又可以为族群沟通和改进少数民族双语教育提供有益的理论借鉴。
有论者指出,语言距离应该分为客观语言距离和主观语言距离两部分,因为影响语言可通度的两种语言之间的距离,除了与语言内在属性和特征有关外,还取决于听音人产生的对听识材料的主观感觉。听音人不同的语言水平、先天差异和后天焦虑等,都会影响听音人的听懂度(杨学宝,2016;李明子,2018)。主客观因素之间、元音距离和辅音距离各自在互通度里的贡献率各自如何量化呢,其机制如何?这些问题的洞明,是否有助于进一步概括语言类型学特征呢?此外,某个方言对的互通度和语言距离呈反比关系。但方言对里两种方言的可通度往往表现为不平衡性。这种不平衡性,不能从语言距离得到充分解释。因为方言的可通度影响因素除了语言距离外,很大程度上应该与某个方言的特殊的语音特征,或者更为确切地说,与其音系的标记性结构有关。还有,本研究只考虑了语音距离,并未把音调距离纳入考虑,而我们知道方言能否听懂,一定程度上还关涉音调差异。如何把音调差异纳入语音距离作统筹考量呢?凡此种种,需要进一步开展系统深入地跨方言、跨语言甚至跨语种的实证研究和理论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