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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文廷式甲午年后的词作变化

2020-12-19徐登昊

萍乡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词作意象

徐登昊

论文廷式甲午年后的词作变化

徐登昊

(苏州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0)

甲午年是文廷式词作创作的一个转折点,甲午一役清廷败绩后,时局的变化给文廷式内心造成巨大的震动,使得其甲午年后的词作更加关注现实,创作了许多词史之作;怀着对清朝国祚的焦虑,其词作里出现许多亡国意象与典故;而欲有所为却被削职的现实,又使得其词作中出现了出、处并存的主体意识。

文廷式;甲午年;词作;时局

文廷式,江西萍乡人,字道希,一作道溪、道燨,号云阁,一作芸阁,又号芗德、罗宵山人,晚号纯常子[1]283。自幼随父侨居广州,光绪十六年(1890)恩科中进士,获殿试一甲第二;光绪二十年(1894),大考翰詹,光绪亲擢廷式一等头名,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兼日讲起居注官,为晚清帝党重臣。光绪二十二年(1896),因忤逆孝钦皇太后,削职归。

除是晚清重臣外,文廷式又是清末词坛巨擘,陈锐于《袌碧斋词话》中便将文廷式与“清末四家”并举,称其词:“有稼轩、龙川之遗风,惟其敛才就范,故无流弊。”[2]4198胡先骕亦评:“光宣朝,大家若文芸阁、王幼遐,天骨开张,风神隽上,固可与之抗手……至况夔生、郑叔问则终须弟畜之尔。”[3]107钱仲联在《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列其为马军五虎将之“天勇星大刀关胜”[4]161。严迪昌于《清词史》中亦将文廷式与“清末四家”并列。足见文廷式在清季词坛中的影响。处于光绪年间,廷臣的身份使文廷式极易受时事之变的影响,尤其是光绪二十年(1894)的甲午一役,摧毁了文廷式乃至整个清末士人群体的“中兴”梦,是其心态的一大转折点,这表现在其词作中,便是甲午年后,文廷式的词作发生变化。

一、词史之作的出现

文廷式于《云起轩词钞序》中便言:“词者,远继《风》《骚》,近沿乐府,岂小道欤?”[5]373认为词是承风骚、乐府之旨,也应该如诗般反映现实,这是一种自觉的词的尊体观。又要求词人应有“照天腾渊之才,溯古涵今之思,磅礴八极之志,甄综百代之怀”[5]373,词人应立足古今,有强烈的现实关怀意识。《序》中对词和词人的认知与要求,实际上都是文道希对词反映现实功能的强调。又,《琴风馀谭》中记:“姜尧章《齐天乐•咏蟋蟀》词,后半阕‘豳诗漫与’句,人颇疑其腐硬。陈兰甫师谓此篇乃东京梦华之思,其上半阕‘离宫’‘别馆’二语可证。此真善论词者。”[6]781因有“东京梦华之思”,故文廷式同意陈澧认为此词并不腐硬的观点,足见在审美鉴赏方面,文廷式亦主张词应有所兴寄。然而,虽然文廷式主张词也应反映现实,但从其词作编年看,甲午年前文廷式词伤于时事之作并不多,即使有《贺新郎•别拟<西洲曲>》,汪精卫认为此词“斥叶赫那拉后”而暗及珍、瑾二妃[5]392,但文廷式在《湘行日记》中单言此词拟苏,且此词作于光绪十四年(1888),而二妃光绪十五年方才进宫,故汪精卫解释近于附会。文廷式伤于时事之变的词作大量出现是在甲午战争之后,这时“文氏特多感慨时事之词作”[7]254,词史之作的大量出现,这是其词作在创作题材上的变化。

乙未年(1895)春,清军在与日本战争中连连失利,又以李鸿章为首的后党割地求和之议起,“(文芸阁)先生有《祝英台近》感春词,寄慨时事,王幼霞和之。黄仲弢解官奉亲赴开封,先生有《木兰花慢》词送之。”[1]388其中《祝英台近》中有“愁望春归,园林红紫千千,放教狼藉,休但怨连番风雨”[6]1410句,先生手稿自注云“放教”二字,朱子词已用之。直接点明现今国家倾颓,一片“狼藉”的原因不只是因为有“连番风雨”,更是因为朝廷中后党不作为,“放教”任之所致。故王瀣评此五句“其怨愈深”,又曰此词“讽刺不少”[5]392,足见此词之寄讽时事。又如送黄仲弢解官之作《木兰花慢》直斥当时“任当道豺狼、处堂燕雀、起陆龙蛇,莫邪、且藏匣底,饱河鱼洛笋即为家”[6]1413,叶恭绰注此词:“时仲弢亦为时宰所忌,故词语云尔。”[5]436又显然是对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而贤者清流却被逐的时局朝政的谴责。

至《马关条约》将签订,文廷式闻知条约内容,“每事必疏争之,又昌言于众,使共争之。”[6]750于《倭攻台湾请饬使臣据理争论摺》《和议难成恳速断大计以抒天下之愤摺》等奏折中力劾李鸿章,且有废立之心[1]384。故“李鸿章恨先生甚,欲中以奇祸。盛伯熙知其谋,劝先生少避,先生遂有乞假南归之意矣……四月乞假出都回籍修墓,将归,沈子培有《渡江云》《永遇乐》二词赠先生,先生有《八归》词答之;又有《三姝媚》词答和王幼霞春柳词及送行之作;又有《虞美人》词。”[1]388其中《八归》的“斜阳浅映城闉处,犹认乱鸦催暝”,所言皆是清朝日暮黄昏的时局,“葵麦参差春色老”,面对清朝江河日下,作者竟生黍离之悲。《三姝媚》里“可奈东风,吹不散浓雰凄雾”,又是将矛头直指朝廷庸碌而身居高位的投降派。《虞美人•乙未四月作》:“无情潮水声呜咽,夜夜鹃啼血。几番芳讯问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墙花。”情怀悲郁深沉,愤慨之情内敛于中,皆是对战败求和,签订丧权条约时事的愤怒与哀伤。乙未年又有《广谪仙怨》一词,自注云:“闻之唐明皇登骆谷之时,有思贤之意,是以终戡大乱,旋返旧京。余以为明皇见机,早定入蜀之计,虽仓皇避遁,而事理昭晰。不然,灵武之众,焉得嗣君?勤王之师,孰为标目?登谷遐览,意在斯乎?屡迁而存,古有明鉴。窦、康之意,今更广之。”[6]1429叶恭绰注云:“此词作于乙未,意主迁都。且先生是时曾有奉光绪南下之计划。所谓灵武勤王,亦非泛指也。先生手稿初稿,有‘盖所失在蓄逆臣,所得在知事变’二语。”[5]437由此可知,文廷式此词表面上是为招贤和迁都,实际“是借唐玄宗‘西狩’故事尖锐讥评时事,矛头所指,显然在慈禧的专权”[8]577,是为“效法明皇西迁,太子即位灵武职成例,由光绪帝接掌主权”[7]255。作于同年还有《贺新郎•赠梁节庵》一词,其下阕:“《黄竹》歌成苍驭杳,怅天荒地老瑶池宴。”化用白乐天《八骏图》之“瑶池西赴王母宴,七庙经年不亲荐。璧台南与盛姬游,明堂不复朝诸侯。《白云》《黄竹》歌声动,一人荒乐万人愁”。[9]372叶注:“瑶池宴,太后也。”[5]436则是对慈禧六十大寿寿宴伤财劳民,间接导致甲午战争失利之事的讥讽。

文廷式词史之作大多集中在乙未年(1895),由于此时方经巨变,故时事对其内心冲击最为激烈,感触尤深。乙未年后,因文廷式被削职还乡,不再处于每日都面临大量时事问题的朝廷,因而其词作中词史之作有所减少,但仍有丁酉年(1897)《翠楼吟》词,自注:“岁暮江湖,百忧如捣,感时抚己,写之以声。”[6]1427叶恭绰按:“此感德人占胶澳事。”[5]436其词有“石马沉烟”语,则是以霍去病石马之典讽朝中无贤良之将。又有庚子年(1900)作《忆旧游•秋雁,庚子八月作》,叶按:“此纯为庚子西狩而作。”[5]437词中“怅霜飞榆塞,月冷枫江,万里凄清”“见龙虎台荒,凤皇楼迥,还感飘零”句,皆是对慈禧携光绪逃往西安“西狩”后文廷式所想像中的帝京萧凉之景,抒发的是直面山河破碎、国家沦陷的痛苦悲凉之情。又有辛丑壬寅间所作《清平乐》,叶按此词作时“密谋革命者已多;先生多与相识,而不欲参加,故云尔”[5]438。此词“林间百种莺啼;玉阶撩乱花飞。生怕袜罗尘涴,黄昏深下犀帷”句,则是表明自己不与革命者同志的心迹,“生怕袜罗尘涴”,也说明文廷式仍是帝党,有轻视革命者的保守思想。

文廷式甲午年后出现的大量词史之作,是其所见清廷满目疮痍的时局与他内心忧愤激慨情绪结合的产物,是时代的投影。情发于中,不吐不快,因而甲午年后文廷式也迎来了自己词作的创作高峰,大量伤时感事、忧生念乱词作出现。文廷式的状态,其词中所抒发情感,也是清末文人群体面临“天朝上国”被“蕞尔小国”击败,“中兴”美梦破碎后内心震动,饱含激愤和悲痛心态的缩影。

二、亡国意象与典故的涌现

冒广生在《小三吾亭词话》中记:“庚子辛丑之间,道希寓黄歇浦,其时带甲天地,京朝士夫多南还。若沈子培、子封兄弟、丁叔衡、费屺怀、张季直暨外舅黄叔颂先生,与余辈朝夕咸集,极一时文酒山河之感。道希曾赋《念奴娇》词云:‘江湖岁晚,正少陵忧思,两鬓衰白。谁向水精帘子下,买笑千金轻掷。凄诉鹍弦,豪斟玉斝,黛掩伤心色。更持红烛,赏花聊永今夕。闻说太液波翻,旧时驰道,一片青青麦。翠羽明珰飘泊尽,何况落红狼籍。传写师师,诗题好好,付与情人惜。老夫无语,卧看月下寒碧。’迄今思之,何异东京梦华也。”[2]4673文廷式此词中的“东京梦华”之意,是其词在甲午年后较为普遍的现象。山河破碎后,文人纵是宴饮欢歌,所思所感亦不能不及家国山河,而满目疮痍的现状与之前“中兴”迷梦的对比又不能不让人黯然神伤,因而有沧海桑田,东京梦华之感。故甲午后,文廷式词作中涌现出许多“旧时驰道,一片青青麦”这样“黍离麦秀”的亡国意象与典故。

文廷式甲午战争以前,其词作皆是抒发个人生活感慨,其所采意象典故,或是“归燕觅新巢”以抒“旧树新巢”之感(癸酉1873年《浣溪沙》);或是“蛮婢读诗”“橹声人语”以抒闲适自在之情(壬午1882年《临江仙•壬午广州旧作》《临江仙•广州舟中作》);或是“便作天涯柳絮看”以抒身世飘零之痛(戊子1888年《桂殿秋》);或是“秋江能渡”“片帆欲没”以抒别离伤绪(乙酉1885年《台城路•湘中送星海还粤》《齐天乐•秋荷》)……要之,这些意象所表达的仍是个人之慨。至于词作中“麦秀黍离”一类亡国意象与典故的出现,最早还是在甲午战争后,以乙未年(1895)最为集中。有《虞美人》:“无情潮水声呜咽,夜夜鹃啼血。几番芳讯问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墙花!衰兰送客咸阳道,休讶归期早。铜沟涨腻出宫墙,海便成田容易莫栽桑。”感春伤暮之词,却用杜鹃啼血、沧海桑田两个亡国典故意象,表现时变事变的局势和作者内心的愤懑。又如《八归(乙未四月)》,有“葵麦参差春色老”“凭将心事,唤醒西京铜狄”句,则是用“黍离麦秀”的意象和铜人辞汉的典故,极似遗民之声。《贺新郎•赠黄公度观察》中,则有“九州铁,铸今错”句。《贺新郎•赠梁节庵》里“谁道神州陆沉后,还向江湖重见”,则用西晋司马越、王衍把持朝政,致使西晋被匈奴灭国,衣冠南渡,中原沉沦之典故,“问长夜,几时旦?”直是将时局视为漫漫长夜。

乙未年后,亦有不少词作含亡国之意象典故。如丙申年(1896),有《高阳台•次韵半塘、乙盦见寄之作》,此词王鹏运原作注:“乙冬消寒,道希约作艳词,因循未果。秋风容易,触绪怀人,作此寄之。”[6]1438已然点明是因时事抒沧海桑田之感,其中“凄凉茂草褰衣处,尽江河日暮,泪下连丝”,以将清朝国祚视作日暮黄昏,“重阳萧索青芜国”句,更以“青芜国”这亡国意象以言时局,情怀悲郁沉痛。丁酉年(1897),有《摸鱼儿•惜春》“年年芳草横门路,换却王孙骢马”,直抒物是人非之感;下阕“琼楼迥,孤负缄词锦帕,铜仙铅泪休泻”,则用金铜仙人辞汉之典。又有《踏莎行》“谁知中女更多才,铜驼别有伤心处”句,用西晋荆棘铜驼亡国之典,此词虽是题明叶蕙绸《鸳鸯梦传奇》,然文廷式铜驼句下自注云:“《传奇》作于崇祯丙子,而其言云:‘若论世道,荆棘铜驼,煞多感慨。’是易代之感,实有前知。”[6]1443足见此词中的“易代之感”,不仅是传奇中表现出的,更是文廷式面临山河破碎时自己的感受。庚子年(1900),《忆旧游•秋雁,庚子八月作》,此词作于庚子国变后,“纯为庚子西狩而作。”此时慈禧携德宗西逃,北京城内残破萧杀,“叹市朝易改,风雨多经。”自是易代亡国之念;而尾句的“日落天寒”,不仅是作者面临山河破碎疮痍满目时的悲凉心绪,也是清王朝没落亡国的象征。

文廷式于甲午年后词作中大量用有亡国意味的意象和典故,使得其词作在清廷国祚未终时已成清人遗民词的先声。如词作《风流子•江楼夜眺》:“捲书抛短枕。江楼迥,倚槛看疏星。但峭风透幌,丽谯声急;湿烟迷渚,渔火光冥。渺何许,山芜添秀色,湘芷接馀馨。檀板自歌,一丸月暗,玉觞豪酌,八表云停。沈忧无端起。哀鸿怨,举世有耳谁听?天际水何澹澹,山自青青。算沧海生桑,春归汉燕,汴堤无柳,秋老隋萤;只恐铜仙泪尽,露冷金茎。”尾句,“春归汉燕”“汴堤无柳”“秋老隋萤”“铜仙泪尽,露冷金茎”,四个极具国变沧桑之感的典故连用,直是遗民词的风采。然而需注意,文廷式词作中出现的亡国意象与典故,不仅是表达自己面对山河沦丧的哀痛对与清朝国祚的悲观,更多的,是叶恭绰评《风流子•江楼夜眺》所说的那样:“先生深思卓见,恒虑清祚之不永,且时形诸笔墨,此亦其一也。”是对清廷的提醒和焦虑,是怀着力挽狂澜之愿的。也正因为甲午年后,文廷式词作中涌现亡国之意象典故而不乏回挽的希望,悲郁中而有豪迈,其词境方能“既凄凉又郁勃”[8]579,才能被朱祖谋评其词:“闲金粉,曹郐不成邦。拔戟异军成特起,非关词派有西江,兀傲故难双。”[10]372

三、出、处并存的主体意识之产生

中国古代儒者立于世,往往会有自身政治理想和严酷政治现实之间的矛盾,为调和这种矛盾,出与处则成为古代文人的两种选择,孟子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亦成为文士们的人格理想。而文廷式的思想“亦始终未能摆脱仕与隐,出与处的双重激荡给自己带来的困扰。”[11]甲午年之前,文廷式作为典型的传统士大夫,其秉持儒生“修齐治平”理念,词作中展现的是入世之心。光绪十二年(1886),文廷式应礼部试不第,四月二十八日出都,作《蝶恋花》词,此词叶恭绰评为“缠绵悱恻,楚骚之遗”[5]435,便有屈原不得志,入仕无门之感;同年作《瑶台聚八仙》,“防身雄剑尚在,只牛斗无灵漫吐鋩”则是直抒怀才不遇之感。虽然也有如光绪十八年(1892)所作《水调歌头•病中戏答友人》此种有归隐意向的词作,但终归数量稀少。然而,甲午年后,经历了时事巨变的文廷式,其词作在积极用世的价值取向外,又生退隐之念,表现出出、处并存的主体意识。

文廷式在甲午年后,创作了许多有退隐意向的词。如乙未年(1894)《虞美人》,此词作时《马关条约》方签订,文廷式因后党李鸿章将要对其清算,加之对条约签订的失望,乞假出都,词中“衰兰送客咸阳道,休讶归期早”,已经将文廷式内心归意托出。又如《八归(乙未四月)》,亦是乞假归乡修墓时作,其词有“好料理江湖归楫”语,便言明文廷式此时的心绪。丁酉年(1897),文廷式已于去年被削职出京,此时其词中归隐之意更浓。如《西江月》下阕:“世翳已除眼缬,愁尘不上眉梢。布衣来往秀江桥,休问五陵年少。”已言自己身为逐臣,已经归隐,不再过问世事。戊戌年(1898),《点绛唇•青女司霜》中有“羲皇去久,更在陶潜后”,直言自己将学陶潜归隐南山。又,《鹧鸪天•赠友》“醉来世事一浮沤”,又是道家之语。《清平乐•冬日》:“纷纷瓮里醯鸡,何如一枕希夷?唤起岁寒松柏,吾将与尔同归。”将儒道语典融合,但仍是归隐之语。《更漏子•翠疏》中亦有“万事不如归好”句,亦是文廷式归隐之念的直接表达。

文芸阁创作有退隐意向的词作,是与其欲有所作为,扶大厦于将倾的有出仕意向词作混杂在一起的。在创作归隐意向词作同时,文廷式也作了锐意出仕挽救时局的词作,如丙申年(1896)《点绛唇•丙申九日》,此时文廷式已经削职离京,其词中尚有“风急天高,兴来欲射横空雁”,展现自己志向高远,“兰芳菊艳,高想横汾宴”句,用汉武宴饮臣子的典故,表达的是自己希冀再次回归权力中心,为光绪帝效力的心绪。如丁酉年《翠楼吟》,尾句“沈吟今我,祗拂剑星寒,欹瓶花妥。清辉堕,望穷烟浦,数星渔火”,是辛弃疾“醉里挑灯看剑”一般的壮志难酬之感,是欲有所作为而不能的寂寞。戊戌年《玉楼春》:“袖里剩有《阴符》卷,醉里不辞《游侠传》。借如李令拥旌旗,何似顾荣摇羽扇。”又是表明自己身怀才学,欲用所学“《阴符》”兵法,如顾荣一样建功立业,破敌制胜之心。由此可见,甲午年后文廷式的词作创作是摇摆在出与处、隐与仕之间的,是有出、处并存的矛盾的主体意识纵贯其中的。而这种出、处并存的矛盾的主体意识,在他一些词作中极为明显。如丁酉年《春光好•新年》,“休忆壶瀛旧事,且将诗酒随缘。”看似洒脱之语,但“诗酒随缘”的前提却是“休忆旧事”,不要回忆以往在朝堂的时光,在这里“进”与“退”,“出”与“处”形成鲜明矛盾:文廷式想要出仕,但那些迫使他出都的“旧事”却总让他望而生畏;他想要隐退,但却怎么也忘不了朝堂上为光绪帝谋划的日子。这种“出”与“处”并存的矛盾意识一直存在于文廷式内心中,这种矛盾不断的摩擦,最后造成了一种情感的撕裂,且如文廷式于庚子年所作词《南乡子•病中戏作》:“一室病维摩。且喜闲庭掩雀罗,煮药翻书浑有味,呵呵、老子无愁世则那!莽莽旧山河,谁向新亭泪点多?惟有鹧鸪声解道:哥哥,行不得时可奈何!”上阕浑是隐逸词作,勾勒闲适在家养病之状,“老子无愁世则那”一句潇洒飘逸。但到下阕,才知道上阕所写潇洒之状全是自欺欺人,作者所思所感还是“莽莽旧山河”,因国家日渐沉沦而悲怆流涕,是“新亭之泪”,但既有报国之心,为何要隐退呢?答案由拟人的鹧鸪一声凄厉啼叫中呈现:“行不得时可奈何!”所行所作所有抱负皆不得伸展,惟有一腔幽愤。上阕的超旷洒脱与下阕的幽愤凄凉形成的巨大感情落差,造成了巨大的感情撕裂,使这首词“大爱无泪,短歌当哭”[8]579,有极强感染力。而这正是出与处矛盾在文廷式内心走向极端的结果。

文廷式甲午年后词作中的“隐”和“退”,并非庄生“吾将曳尾于涂”的豁达逍遥,而是屈子“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的无可奈何,其“处”之念,是时局所迫,不得已而为之。文廷式也想“出”于庙堂之上,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于将倾,但“当道豺狼、处堂燕雀、起陆龙蛇”[6]1413,他虽为“清流”,但“可奈东风,吹不散浓雰凄雾”[6]1442,最后反被削职出京,此时的文廷式,必能理解屈子行吟泽畔之感,忠君爱国之心不被理解,故愤而作诗词。故其有出、处并存的矛盾的主体意识之词作,其实其精神内涵已直达屈赋。因而钱仲联于《近百年词坛点将录》中评文廷式:“芸阁学人而志在改革政治,宏图不遂,忧愤以殁,其词遂得楚骚遗意。”[4]161自是极为确当之语。

结语

文廷式词作在甲午年后的变化,是受时局变化影响的结果。时局的巨变与随之而起的其身世命运的浮沉,共同对文廷式内心造成重大冲击,影响了其词作向关照现实的方向发展,词作内容也更加倾向于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相结合。文廷式其实是当时知识分子的缩影,在时变事变来临之时,每个知识分子的命运实际已经和国家存亡的命运捆绑在一起,文学创作,无论是出仕还是归隐,无论对时局是乐观还是绝望,家国天下终归是无法被忽视的。

[1] 钱仲联著, 北京图书馆编. 北京图书馆藏珍本年谱丛刊第177册•文芸阁先生年谱[M]. 北京: 北京图书馆出版社, 1999.

[2] 唐圭璋编. 词话丛编[M]. 北京: 中华书局, 2012.

[3] 胡先骕. 评朱古微《彊村乐府》[J]. 学衡, 1992,(10).

[4] 钱仲联. 梦苕庵清代文学论集[M]. 济南: 齐鲁书社, 1983.

[5] 龙榆生笺校. 苏门四学士词(外三种)[M].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7.

[6] 文廷式著, 汪叔子编. 文廷式集[M]. 北京: 中华书局, 1993.

[7] 林玫仪. 文廷式甲午后词作探微[J]. 词学, 2003,(14): 259~292.

[8] 严迪昌. 清词史[M]. 南京: 江苏古籍出版社, 2001.

[9] 谢思炜. 白居易诗集校注[M]. 北京: 中华书局, 2006.

[10] 朱孝臧著, 白敦仁笺注. 彊村语业笺注[M]. 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 2015.

[11] 程华庚.《云起轩词》研究[D]. 苏州: 苏州大学, 2007.

The Changes of WEN Ting-shi’s Ci-poetry After the Jiawu Year

XU Deng-hao

(School of Literature, Soochow University, Suzhou Jiangsu 215000, China)

The year of Jiawu (1894) was a turning point for the creation of WEN Ting-shi’s Ci-poetry. After the defeat of Qing Dynasty in the Sino-Japanese War that year, WEN Ting-shi suffered such huge shock from the turbulence of the time that his Ci works thereafter focused more on the reality, many recording the history of the time. Full of anxiety towards the Qing Dynasty, he used many images and allusions to a conquered nation in his works. Moreover, he showed the contradictory subject consciousness of official engagement or reclusion upon the reality of being cut off from his official position when he desired to make a difference.

WEN Ting-shi; the Jiawu Year; Ci-poetry; situation of the time

I207.23

A

2095-9249(2020)01-0008-05

2019-10-08

徐登昊(1996—),男,山东威海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

〔责任编校:吴侃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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