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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姑苏在《红楼梦》中的价值*

2020-12-10赵爱华

关键词:妙玉姑苏贾宝玉

赵爱华

(华北水利水电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南 郑州 450046)

《红楼梦》开篇以甄士隐和贾雨村来敷陈“真事隐去”“假语村言”之大义,甄、贾二人的交往活动之地却不在荣宁二府的故里金陵和现居地京都,而是在姑苏的阊门。姑苏以其深厚的历史底蕴和独特的文化精神,浸润着《红楼梦》的思想内涵和人物形象,在《红楼梦》中有重要的地位和意义。

一、以姑苏甄士隐父女的经历敷演大义

《红楼梦》第一回中,空空道人看到女娲炼石补天之弃石被一僧一道携入人间的一番经历后,决定“从头至尾抄录回来,问世传奇”,“看石上是何故事”(1)本文中《红楼梦》之引文均见曹雪芹、高鹗《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以下皆不再出注。。若从小说的叙述次序来看,此后就应该展开故事的主要内容和人物事迹,但是作者没有顺势叙述这块石头下凡后的遭遇和其主要的生活之所“都中”或“金陵”,而是把目光转到“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的姑苏阊门,及住在十里街仁清巷的甄士隐和暂居葫芦庙的贾雨村。

姑苏即苏州,以姑苏称之,暗含了它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文化积淀。相传大禹治水时有个名为“胥”的人因治水有功被封到此地,遂称“姑胥”。春秋时期以苏州为中心的吴国已相当发达。唐代以后中国经济重心南移,苏州商业和手工业已颇为繁荣。宋代已有“苏湖熟,天下足”[1]的谚语流传。明朝中后期,苏州的经济地位已极为重要,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说:

谚曰:“上说天堂,下说苏杭。”又曰:“苏湖熟,天下足。”解者以湖不逮于杭,是矣。……苏自春秋以来显显于吴、越,杭惟入宋以后繁华最盛,则苏又不可及也,观苏杭旧闻旧事可知矣。若以钱粮论之,则苏十倍于杭,此又当知。[2]

清代的苏州经济发达、文化底蕴深厚,是曹雪芹眼中真正的富贵风流之地。因此,《红楼梦》开篇把目光投向这里,是想通过住在此处的甄士隐和贾雨村来展现充满势利人情的炎凉世态。

(一)甄士隐的经历蕴含作者对炎凉世态的深刻感悟

甄士隐虽身处繁华热闹之中,却是一个性情恬淡之人,“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修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品”,说明在作者眼里,甄士隐在某种程度上就成为姑苏文采风流的代表人物。甄士隐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与贾宝玉如出一辙,贾宝玉厌恶追求功名利禄的仕途经济之学,人生之乐亦是“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

甄士隐年过半百,仅有一女英莲,而英莲又在四五岁时丢失。随后甄家接二连三遭祸,家被火烧,投靠岳丈,又被哄骗,家产殆尽,受尽白眼。甄士隐备尝世情冷暖,被跛足道人的《好了歌》惊醒,终于明白富贵繁华终究是一场空,进而大彻大悟,跟随道人离家。甄士隐由富到贫遍历势利人情的际遇,仿佛就是后来贾家由大富大贵到落魄后的一系列过程的预演,是作者对炎凉世态的真切感悟和冷静表白。

从甄士隐梦入太虚幻境听到一僧一道谈论宝黛前世爱情神话、目睹将要幻形降世的通灵宝玉,以及其不受世俗左右的个性和反差极大的人生经历来看,甄士隐是贾宝玉形象的前身(2)详见徐继文《“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暗示》(《鄂州大学学报》1996年第4期第63页),该文从“甄士隐与贾宝玉同午梦、同见太虚幻境对联、家败同因祸起、同出家、同向太虚幻境销号”等方面指出,甄士隐就是贾宝玉。,他的作用是预演贾家的衰变。

在世态炎凉面前,曹雪芹深感无奈,只能以前代的名贤为榜样,寻找精神寄托。在冷子兴和贾雨村的对话中,曹雪芹道出了他心中的理想境界。为了说明贾宝玉是正邪相搏孕育而来的人物,贾雨村举了一系列“易地则同之人”,其中有才子、帝王、书画家、优伶、娼妓等,其中的男性文人,排在前三位和后三位的分别是许由、陶潜、阮籍和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前三位以隐为要,后三位则以特立独行著称。这也许就是曹雪芹对无奈世俗的一种态度:不愿同流合污,要么隐于山林,要么纵情才华。甄士隐和贾宝玉的人生态度和个性追求正是这一理念的具体体现。

(二)甄英莲的遭遇是封建时代女性悲剧的典型体现

与其父甄士隐相似,甄英莲也是个带有符号性的人物。从她“祸起”丢失,到最后含悲离世,她的身上折射出封建时代女性的悲剧命运。癞头和尚念的“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四句诗,不仅预示了甄英莲在元宵节丢失及其后坎坷的命运,还是贾家最终在元宵节后家败人散的预兆。

英莲生于富裕人家,又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可一个无意之失,使她从此跌入苦难。这个看似偶然的悲剧,其实是封建时代女性悲剧的缩影。“金陵十二钗”中的其他女性虽然没有像英莲那样有丢失的经历,但一样逃不出悲剧的人生。她们或如元春被作为富贵的筹码送入宫廷,失去天伦之乐而备受煎熬;或如迎春被父亲变相卖掉,出嫁后受折磨致死;或如李纨在丧夫之后完全封闭自己,抛弃一切个人情欲……甄英莲的遭遇,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女性悲剧的典型体现。

因此,姑苏人氏甄士隐与其女英莲身上体现了《红楼梦》基本的创作情感:在姑苏这个富贵风流之地,诞生了作者心中理想的男性士人典型、最具文人气质的隐士——甄士隐,甄士隐落魄后的遭遇就是当时的一幅世态风情画;甄英莲的悲惨命运是封建时代女性悲剧人生的典型体现。

二、以姑苏“双玉”隐含浓郁的吴文化与曹雪芹的创作理想

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看到“金陵十二钗”册页时,警幻仙子解释“金陵十二钗正册”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将地域范围划定在一个省;但宝玉认为“金陵极大,怎么只十二个女子”,又将范围缩小到省府金陵。但很明显,“金陵十二钗”册页里的女性不全是金陵人。如秦可卿和袭人是京都人,晴雯则不知自己的家乡父母,尤其是正册里的黛玉、妙玉与副册中的英莲则明确点明为姑苏人。相比较而言,这三位姑苏女子中,在“双玉”(黛玉和妙玉)身上都体现出浓郁的吴地文化色彩,承载了曹雪芹的创作理想。

(一)黛玉生日的设定隐含浓郁的吴文化与曹雪芹的创作理想

林黛玉之所以成为“金陵十二钗”之首,与她独特的个性和出众的文采关系密切。从根本上来看,林黛玉是作者在具有浓郁历史传统的吴文化浸润下塑造出来的形象,曹雪芹对其生日的设定就包含了深厚的吴地风俗,以及作者用此地习俗所承载的创作理想。

中国人对生日非常看重,认为生日与一个人的婚姻、前途、命运密切相关,《红楼梦》中也体现出这一点。如王熙凤请刘姥姥为自己女儿取名,道出了王熙凤对巧姐生日七月初七的担忧;王夫人点出了“同日生日就是夫妻”这个当时流行的说法。杨义在《中国叙事学》中说:“生日自身还是命运的期待和生命的自省的时间契机。生日的文化内涵的多义性,为叙事文学对它的描写提供了丰富多彩的可能。”[3]171在叙事文学和虚构的文学形象中,节日常常作为人物活动的背景得到具体的描述和展示,而生日相对来说比较模糊,大都不会点明是哪一天,如果在作品中点明某人的生日,这个生日常常被赋予深刻的内涵。

《红楼梦》中不仅有大量的关于生日内容的描写,而且对主要人物的生日也都或明或暗地做了界定。如《红楼梦》第2回,由冷子兴点出元春正月初一出生;第22回,通过王熙凤之口点明薛宝钗的生日为正月二十一;第26回,由薛蟠自己道出其生日为五月初三;第42回,由王熙凤点出巧姐七月初七的生日;第43回,以众人为王熙凤攒金庆寿指出其生日为九月初二;第62回,借探春和袭人对话说出王夫人是三月初一,贾琏为三月初九,林黛玉为二月十二日,以及平儿、宝琴、岫烟与宝玉同日生日;第70回,以林黛玉建桃花社为由说明探春生日在三月初三;第71回,点出贾母是八月初三生日;等等。与其他古典小说相比,《红楼梦》对生日的具体界定和叙述方式都是非常少见的。其他作品叙述人物形象的生日大多是为了展示庆贺的场面,而《红楼梦》不仅写出了不同人物过生日的各种方式和状态,还在给人物形象确定出生日期的构思中融入深厚的传统文化。

古人极为重视节日以及每月中的特殊日期如初一、十五等,《红楼梦》中人物的生日就具有非常鲜明的地域和民俗特色。如元春因生日是正月初一而被公认为“娘娘命”,探春的三月初三是人们郊游踏青聚会的上巳节,巧姐的七月初七是七夕节。除了这些明显的日子,还有一些生日看似平常实际在当时当地却是非常流行的节日,如林黛玉的生日二月十二就是苏州一带非常富于美感的日子——花朝节,具有浓烈的吴文化特色。

关于花朝节的具体时间,不同时期不同地域的说法不一。南宋吴自牧《梦粱录》“二月望”条说:

仲春十五日为花朝节,浙间风俗,以为春序正中,百花争放之时,最堪游赏,都人皆往钱塘门外玉壶、古柳林、杨府、云洞,钱湖门外庆乐、小湖等园,嘉会门外包家山王保生、张太尉等园,玩赏奇花异木。[4]

在南宋,为了和八月十五的月夕节相对照,浙江以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但这个节日在当时并没有统一的时间。据清代袁学澜的《吴郡岁华纪丽》载:

世言花朝月夕,在春秋之中,以二月半为花朝,以八月半为月夕,宋制,守土官于二月十五花朝日出郊劝农。洛阳风俗,则以二月二日,今吴俗以二月十二日为百花生日,盖本《翰墨记》《诚斋诗话》《宣府志》之说也。是日,闺中女郎为扑蝶会,并效崔元微护百花避风姨故事,剪五色彩缯,系花枝上为彩幡,谓之赏红。虎丘花农争于花神庙陈牲献乐,以祝神釐,谓之花朝,是时春色二分,花苞孕艳,芳菲酝酿,红紫胚胎,天工化育,肇始于兹,故俗以是日晴和,占百果之成熟云。[5]

由此可知,宋代不同地方的花朝节设定的时间是不一致的。中原的洛阳是二月二,有些地方是二月十五,而吴地则是二月十二。虽然各地花朝节的时间不一,但农历的二月份正是百花盛开的时节,最适合人们出游赏玩,因此特别受到文人的喜爱。在清代,苏州沿用当地旧俗,将花朝节固定在二月十二日,花朝节成为一年中的重要节日之一。

嘉庆道光年间的苏州文人顾禄有一部关于苏州岁时风俗的著作《清嘉录》,在“二月”中列有“百花生日”一条:

十二日,为百花生日,闺中女郎剪五彩缯黏花枝上,谓之“赏红”。虎丘花神庙,击牲献乐以祝仙诞,谓之“花朝”。蔡云《吴歈》云:“百花生日是良辰,未到花朝一半春。万紫千红披锦绣,尚劳点缀贺花神。”[6]74

顾禄在按语里对花朝节的来历做了详细介绍,之后又列了“二月十二”一条,介绍当地人的流行观念:“土俗以十二日天气晴朗,则百物成熟,谚云:‘有利无利,但看二月十二。’”[6]75由此可见,二月十二在苏州一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节日,既是仕女游玩娱乐的佳日,也是农民渴望丰收的关口。林黛玉本是姑苏人氏,而她的生日花朝节,“吴地也叫‘花神生日’,或‘花王生日’”[7]。从这个角度上看,曹雪芹极有可能是根据苏州一带风俗而将黛玉生日确定为这一天的。《红楼梦》注重以花喻人,第62回众人给宝玉庆生时,通过掣签作乐之游戏将主要女性与百花的关系做了直白的总结。从表面上看,宝钗是花魁——艳冠群芳的牡丹花,但如果从同在此回才点明黛玉生日的写作安排来看,出生在花朝节的黛玉才是曹雪芹心中真正的花王,是《红楼梦》中所有女性形象的灵魂人物。

古人常将“花朝”“月夕”相伴而谈。吴自牧《梦粱录》载,南宋时期杭州以二月十五日为花朝节,就是为了和八月十五的月夕节相对。曹雪芹把黛玉的生日安排在花朝节,也有暗示其命运的作用,这个“花朝”和“月夕”仍有暗合的关系。《红楼梦》第76回,中秋之夜黛、湘联诗,黛玉所吟的“冷月葬花魂”应是她在月夕节时早逝的暗示。林黛玉生于花朝,亡于月夕,花和月都是她人生的重要事物。月夕之夜,《红楼梦》中的花魂花神消亡,作者对文采风流消散的痛惜之情都蕴藏在一个“葬”字里。

“作为生日的独特的时间刻度,不仅给叙事提供某种命运感,提供话题和诗料,而且还常常展示了一个以生日主人为中心的人生世界。”[3]173虽然曹雪芹对封建时代女性的悲剧命运都寄寓了深深的同情,对女性的才华予以充分的肯定,但能综合体现他创作理想的,是在花朝节出生如同花神降世的黛玉。如果说贾宝玉折射的是在清代文化高压政策下不受八股取士约束仍保有个性的男性士人的话,那么林黛玉就是不愿被封建礼教同化而仍坚守高洁品格的文人典范和不愿才华受压制的才女代表。她身边的草木飞鸟都是作者创作理念的表达,潇湘馆的种种事物与林黛玉孤标傲世的个性和未经世俗沾染的文人气度融为一体:竹子是她高洁品格和文人精神气质的外化,梨花传达了她的纯洁品性,芭蕉代表着她的落寞情怀,鹦哥预示着她幽闭的状态,燕子表达了她对美满爱情的渴望。在她身上,作者寄托的是中国优秀文人的诗情才气、高洁的情操、孤傲的个性以及备受压抑的生存状态,体现了作者最主要的创作理想。黛玉的早逝,是作者对保有个性的文人在当时社会没有立足之地的哀悼,代表了他最深的悲痛。

(二)通过妙玉进一步展现姑苏文人的文采

为了进一步展示姑苏文人的风流文采以及当时社会对文人个性压制所造成的悲剧,曹雪芹又塑造了一个与林黛玉极其相似的人物形象——妙玉。在“金陵十二钗”中,妙玉的身世极为模糊,在第18回元春省亲前通过贾府管家娘子“林之孝家的”介绍了她的来历:“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

妙玉和黛玉有很多相似之处。两人都是父母早亡、才貌俱全、自幼多病且难以治愈,只不过两人在生存过程中做了两种不同的选择。面对黛玉的不足之症,林如海夫妻没有听从癞头和尚的出家建议,而是以药养生;妙玉父母则将她送入空门,自行修炼。黛玉和妙玉这两个自幼受吴文化熏陶的女性,都具有与明朝“吴门四家”相似的气质和才情。她们不受世俗的约束,尽情展现自己的才华,一个敢爱敢恨,一个以洁抗浊,虽都让贾府的某些人觉得可厌,但也赢得了能真正赏识其品格的贾宝玉的尊重。她们二人虽交流不多,却互为知己。在刘姥姥跟随贾母进栊翠庵之时,黛玉坐在妙玉的蒲团上,暗示两人关系匪浅。第63回,宝玉在生日当天收到妙玉贺帖不知该如何回复时,首先想到的是请黛玉帮忙,可见在宝玉心中,黛、妙二人精神有相通之处。第76回凹晶馆联诗,妙玉指出湘、黛的悲凉之句后,黛玉请妙玉续诗收尾,妙玉爽快答应。因此,妙玉的出现不仅补充、提示黛玉的某些性格特征,而且进一步展示了苏州文人才华横溢的特点。

三、姑苏在《红楼梦》中地位重要的原因

在作者眼中,苏州“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在这里,不仅有黛玉、妙玉一类的才女,而且其他与文化相关的事物也是最好的。如为迎接元妃省亲装点大观园而需要的“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事”,都要到姑苏去办;在大观园里撑船的是“姑苏选来的几个驾娘”;被视为“价则无限”的“慧绣”亦是精于书画的姑苏女子慧娘所绣。

《红楼梦》之所以表现出对姑苏文化的向往和重视,与明清时期苏州经济的繁荣、吴文化的发达和曹雪芹的个人经历都有密切的关系。

苏州历史悠久,文化气息浓郁。唐代徐坚的《初学记·江南道》载:“苏州为吴泰伯之墟。泰伯卒,仲雍立,传国至曾孙周章。武王克殷,因而封之也。”[8]泰伯让位其弟的德行影响深远,泰伯之德为历代文人崇仰。明清时期,八股取士带来的负面影响是儒学僵化和道德沦丧,一些有操守的文人渴望重振儒学,恢复传统道德,泰伯就成为他们寄托这一理想的对象。与曹雪芹时代相同、经历相似且同样愤世嫉俗的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就用众名贤祭祀泰伯祠的方式作为改变浇薄世俗的途径。泰伯是道德的象征,而这个“德”的源头在苏州。

明末清初,苏州经济繁荣、文化昌盛,阊门则是苏州繁华富贵的中心地带。唐寅对姑苏之盛充满了自豪,其《阊门即事》云:

世间乐土是吴中,中有阊门更擅雄。翠袖三千楼上下,黄金百万水西东。五更市卖何曾绝?四远方言总不同。若使画师描作画,画师应道画难工![9]51

清代的苏州是东南地区最大的商业经济中心,康熙年间的苏州遗民沈寓在《治苏》中说:

东南财赋,姑苏最重;东南水利,姑苏最要;东南人士,姑苏最盛。……山海所产之珍奇,外国所通之货贝,四方往来,千万里之商贾,骈肩辐辏。至于皇华使臣之所经临,南北大兵车船之所络驿,抚、藩、道、总兵之所驻,朝廷织造之所出,京师漕白、各省兵饷之所需,朝暮一一廑治郡者之心思。[10]

深厚的历史积淀、富庶的经济状况以及美丽的湖光山色,使苏州成为文人荟萃和艺术交流的胜地。明代中后期唐寅、仇英等人形成影响深远的“吴门画派”,这些人不仅技艺高超,而且行为放荡,不为世俗所羁。曹雪芹对吴地这种相对开放又有个性的文化风气是非常赞赏的。《红楼梦》第2回,通过贾雨村之口评价贾宝玉的气质渊源,特意提到“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这三个人都是吴地的大才子,且个个特立独行。如倪云林不慕富贵,散尽家财,洁净成癖;唐寅不拘礼法,游荡江湖,醉心书画;祝允明自号枝山,科举蹭蹬,狂草抒怀。曹雪芹把带有自传和理想性的人物贾宝玉与这些前代名人列为一类,足见他对吴文化的深厚情感。

以唐伯虎为代表的“吴门四家”扩大了吴文化的影响力,而这种不受羁绊、追求个性的文化精神深得曹雪芹的推许。曹雪芹对唐伯虎的推崇,表现在《红楼梦》的许多地方或隐或显都有唐寅的影子。一方面,曹雪芹直接点出唐寅的名字,如第5回贾宝玉在秦可卿房中看到“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第26回通过薛蟠之口说出一幅“庚黄”画的好画,经宝玉指正实为唐寅之画。另一方面,《红楼梦》在主要人物——宝黛形象塑造上多有唐寅的色彩,如第1回指明唐寅与贾宝玉气质相似;第26回里,从出身富贵的贾宝玉所说的“银钱吃穿等类的东西,究竟还不是我的,惟有或写一张字,画一张画,才算是我的”可以看出,其精神追求与“闲来写就青山卖,不使人间造孽钱”的唐伯虎一致。唐寅《一剪梅》中“雨打梨花深闭门,孤负青春,虚负青春!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9]163所表达的精神内涵,与贾宝玉为林黛玉所取的字“颦颦”,黛玉好哭的个性及其对宝玉的钟情都极为相似,如同林黛玉的人生写照。林黛玉的许多诗句明显带有唐寅的痕迹,如《葬花吟》“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与“待看月落花残夜,愁杀寻花问月人”[9]76-77(唐寅《花月诗十首》),“鸟自无言花自羞”与“花自芳菲月自华”[9]75(《花月诗十首》),“明媚鲜妍能几时,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与“明日来看知是谁,明年今日花开否,今日明年谁得知”[9]25(唐寅《花下酌酒歌》)等,句式和意境都极为相似。

曹雪芹的人生经历也是其对苏州情有独钟的原因。郑铁生认为:“曹雪芹大约出生于康熙五十四年,也就是其爷爷曹寅在康熙五十一年逝世后的第三年,此时苏州织造李煦在康熙的支持、眷顾和关切下,极力帮衬、辅助和照看曹家。曹家依旧诗礼簪缨、荣华富贵,曹雪芹的童年和少年是在那里度过的,小时候还常跟着大人到苏州和扬州去。李煦在苏州的家庭戏班子,曹寅扬州书局的典籍,接驾皇上的行宫,江南丝织、漂染、刺绣,江南风土人情……给曹雪芹一生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11]皮述民指出,贾宝玉的原型即苏州织造李煦之子李鼎。[12]这些观点都说明曹雪芹有较长时间的苏州生活经历,对苏州文化极为熟悉。

从《红楼梦》的整体行文来看,作者是把京都、金陵、姑苏、扬州四地的家族经历和人生感触结合在一起进行创作的;但他把京都和金陵作为直白的、明面上的地方去写,对姑苏和扬州则用隐含和侧面烘托的方法将其融合在整部作品中。如通过赵嬷嬷之口道出了皇帝南巡时“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的家族往事;姑苏人氏林如海到维扬之地做巡盐御史;贾宝玉向林黛玉询问扬州一带“有何遗迹故事、土俗民风”;等等。就姑苏和扬州二地来看,作为陪衬的扬州可能有曹雪芹少年经历的印记,而姑苏则包含了他对文采风流的向往和对独立精神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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