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
2020-12-10李斌
李 斌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周瘦鹃(1895—1968),原名祖福,字国贤,笔名怀兰室主、紫罗庵主人等,江苏吴县(今苏州)人。当下学者研究周瘦鹃时多关注其“锦绣文章”“编场奇才”“影坛圣手”等面向,而对其家庭生活美学的关注并不多。自古以来,“家本位”的文化传统在中国社会占据着重要地位。家庭是社会的基本细胞,社会肌体的健康、稳定及发展在某种程度上是由家庭细胞维持和决定的。[1]周尚义认为,家文化是社会文化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它以家庭精神文化为核心,以家产为物质基础,以家庭关系为纽带主体,以家法、家规、家训为行为制度规范,以奉孝守礼、诚实守信、勤俭持家、律己助人等为基本精神,包含了家庭器物文化、精神文化、制度文化和关系文化等内容。[2]笔者所提的家庭生活美学与家文化的概念类似,有些地方更偏向于生活与审美层面,是关于持家养家、家庭礼仪风度、人情交往、情感生活、家庭环境设计、家庭教育等方面观念的集中表现。
何谓生活?李泽厚的定义是:“一切既定的程序、结构、逻辑以及语言、思维都是从这个‘合理性’的活生生的经验生活中涌现和产生出来的。”[3]美学则是一种世俗人情、生活享受。[4]“传统美学总是将美学经验一味地视为超日常经验,而生活美学则是立足日常经验。”[5]16由此,日常生活本身的美学价值得到了发现和张扬,“这个维度直面了我们的日常生活领域:美学并不仅仅被视为是超日常的,它同样也是依循于我们的日常生活轨迹的”[5]14。由是观之,对生活美学的研究不但没有过时,并且因其与大众文化、媒介的紧密联系而获得了新的意义。大致来说,生活美学分为两个层次:一是回到生活世界的“本体论美学”[6];二是关于生活的美学,主要包括研究人类日常生活的衣食住行等方面的审美和艺术的美学,如服饰美学、饮食美学、建筑美学、休闲美学等。[7]在生活美学视域中,文人的生活美学的独特性与重要性不言而喻。生活不仅展现了文人的独特价值,而且为文人的艺术创作提供了丰富题材,成为他们艺术表现的对象。文人和生活美学的关系是折射中国文化的演进与变迁情状的窗口。
家庭生活美学属于生活美学的分支。近代以来的殖民侵略、社会动荡、经济发展与政治转型对文人的生活美学产生重要影响。其中,江南地区滥觞绵延的典雅精致的生活美学传统虽遭阻折却并未中断,在近现代通俗文人——“鸳鸯蝴蝶派”那里得到了顽强延续。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上海是典型的移民城市,在1885—1935年的人口统计中,非上海籍人口平均占上海总人口的80%。这些移民中,江苏的人口占有很大比例,主要是因为太平天国战争重创了江浙一带的社会经济,江浙一带的人们为逃避战争涌入上海。上海并非周瘦鹃的原籍,他的父亲一代是从苏州移民到上海的。周瘦鹃父亲工作的招商局是中国民族工商业的先驱,创立于1872年晚清洋务运动时期,是典型的近代化企业。因此,周瘦鹃出生的家庭和上海对外开放、民族企业竞争发展的近代化进程紧密联系,是由城市产业工人、职员等新市民构成的无数新家庭之一,其中含有明显的现代化特质。周瘦鹃既由于家庭结构的变化在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西方的家庭观念,也由于传统家文化的影响并未表现出对旧家庭观念的批判,从而展现了“以家为本”“家庭至上”的传统观念向“以人为本”“个人和家庭兼顾”的现代观念转变的轨迹。对周瘦鹃家庭生活美学的探讨有助于我们了解周瘦鹃的精神风貌、审美韵味和人格气质,以期找到提升现代家庭美好生活幸福感的途径。
一、孝上重亲
从某种意义上说,孝道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民族心理、行为方式和性格特征。[8]民国时期社会的转型和家庭结构的变化,向当时的人们提出了一个问题:家庭究竟是以宗法来维持威严,还是以平等与爱来维系和睦?周瘦鹃的答案是后者。这种家庭观念的转变包含了现代性的成分。平等化、平权化的家庭关系和扁平化的移民家庭结构的出现为这种家庭观念的转变提供了条件。
在周瘦鹃出生的家庭中,母亲是领导家庭摆脱贫穷的奋斗者,因此母亲与周瘦鹃的关系是相对平等的。父亲在周瘦鹃六岁时去世,家里全靠母亲和外祖母勤苦劳作来支撑。周瘦鹃多次对子女提到自己的母亲,言语中充满了对母亲的思念:
这十年来虽因祖母和母亲早已离开了人间……已废止了一些没有意义的旧俗,但仍保留了一小部分,作为家庭里欢度春节的小小活动,大家辛勤劳动了一年,聊以自娱,似乎是无可厚非的。[9]27
周瘦鹃说自己每天“黎明即起”,总是到母亲的遗像前“叫一声‘妈’”,“接着敬上一支好香烟,二十年如一日”[9]47。周瘦鹃在私塾读书的时候,他的兄长已进厂工作,60多岁的外祖母和11岁的妹妹葆贞做女红养家。他还有一弟因家贫而被送寄。兄长去世后,周瘦鹃专作《哭阿兄》一文,称“我这饱经忧患的一颗心,怎能禁得下这重大的打击”[10]。在这个家庭中,周瘦鹃感到的不是家之压抑,而是家之真情,这是他孝上重亲的心理动力。正如范伯群所言:
正因为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周瘦鹃对母亲守节抚幼的感恩连锁地遍施于对其他“节妇”的尊敬……成了他作品理直气壮反复宣扬孝道的动力。与其说这是儒学的熏陶,倒还不如说是苦难家庭生活炮烙的深深印痕。[11]
与“五四”知识分子抛弃的“旧家庭”不同,周瘦鹃出生的家庭显现出受近现代工业化影响而产生的现代性因素。在周瘦鹃母亲的带领下,家中每个成员都在为全家的幸福奔波努力,他们共同参加劳动以维持家庭生计。平等互助、共同为家庭的生计付出辛劳的做法以及弥散其间的爱,体现了有别于传统男尊女卑、长尊幼卑的现代性家庭关系。正是在这样的家庭中,周瘦鹃建立了传统与现代交织的人生理想与道德操守。
二、勤力有为
敬业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与美德。孔子曰“执事敬”“事思敬”“修己以敬”,主张人要勤勉刻苦,为事业尽心尽力。朱熹说“敬业者,专心致志以事其业也”,强调敬业中的专注与坚守。对周瘦鹃来说,敬业是为了更好地养家。他称自己是“文字劳工”:
吾们这笔耕墨耨的生活,委实和苦力人没有甚么分别,不过他们是自食其力,吾们是自食其心罢咧。[12]
这种敬业意识的背后关联着周瘦鹃的家本位意识与家庭责任感。在周瘦鹃出生的家庭中,年长者和年幼者都为了生活而奋斗,其最大的任务不是巩固宗法秩序,而是寻求摆脱贫穷的机会。母亲、兄长对家庭的付出为周瘦鹃上了重要的人生课,培养了他对待工作的勤恳理念与认真态度。
从1911年到1931年,小说周刊《礼拜六》和《小说画报》每期皆登载他的一篇小说。他在《礼拜六》《申报·自由谈》《游戏世界》《半月》《良友》等报刊担任主要编辑,主编《紫罗兰》杂志,编辑了十多本书。许廑父说他“平生无嗜好,每日治事,至15小时”[13]。后来周瘦鹃之所以对人生第一笔16元的稿酬以及靠翻译作品挣得400元酬劳以支付自己婚礼费用的经历念念不忘,是因为其中不仅有才华被承认的喜悦,而且有终于可以赚钱养家的快乐。
周瘦鹃不但在单位极为繁忙,回到家里也勤勉伏案,笔耕不辍。女儿周全回忆道:“在我幼年的记忆中,父亲总是有忙不完的工作……每到晚上总在灯下不停地写。”[9]303周瘦鹃并不是一个“掉进钱眼的人”,而是一个要养一大家子的人,他的敬业背后是对每一位家庭成员的责任,他所写的每一篇文章都是对家庭之爱的一份宣言。这种热爱写作、勤勉敬业的家风深深影响了周家后人。他们不仅在工作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本本分分,而且对周瘦鹃那些用来勤勉养家的作品十分珍视,视这些作品为家庭的财富和骄傲。新中国成立后,周瘦鹃曾应香港《文汇报》稿约写了不少文章。这些文章被女儿周瑛细心搜集下来寄给父亲。周瑛在信中说:“一连读了父亲的几篇文章,心中非常高兴,又觉得万分光荣,因为我有一位伟大的父亲。”[9]83周瘦鹃的大儿子周铮不但是园艺专家,而且写了一手漂亮的园艺散文。周瘦鹃主编的《乐观》每期都刊登周铮讨论园艺的文章,包括《冬季的园艺作业》《秋季的园艺作业》《盛夏流行的蔬果》《岁朝清供》《庭园秋色》《夏季的园艺作业》《夏之晨的花市》《新梅谱》《儿童园艺与良好公民》《春季的园艺作业》。周铮对写作的兴趣与其从小受父亲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他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都是在父亲身边度过的。这一时期,周瘦鹃在上海文坛声誉鹊起,“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周铮经常接触到父亲的作家朋友,感受父亲伏案躬身的勤勉,并且得到父亲的教诲与指导。
中华民族自古有家训、家风和家文化。家文化是家庭教育的基础,有什么样的家文化就会教育出什么样的子女和后人。“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后人对周瘦鹃勤勉养家的文化理念的认同,体现了周瘦鹃的家庭教育之成功与家风之清正。
三、夫妇尊爱
随着生产方式的变更,妇女解放与“家庭革命”的呼声高涨,累世同居的父权制家庭及其伦理道德日益遭到人们的抨击,一夫一妻、人伦平等的新式家庭成为理想的家庭模式。[14]现代家庭关系的重要特征是“更注重个人,从而使家庭关系日渐以夫妻轴心代替亲子轴心,婚姻当事人更看重夫妻双方的横向互动和感情交流,更崇尚平等、自由、开放的两性关系”[15]。因为需要共同劳动和谋生才能维系家庭生存,各成员之间的劳动能力、劳动机会都是相对均等的;所以家人虽然辛苦,但对自己生活方式、情感的决定权都在增加。在周瘦鹃自己的家庭中,这种变化就表现为互相尊重和敬爱的现代夫妻关系的生成。夫妻的相互尊重和敬爱是这个家庭和谐的前提。周瘦鹃对妻子的深厚感情于整个家庭的意义无疑是很大的。
周瘦鹃的妻子胡凤君是近现代化家庭中“找回主体”的女性的缩影。胡凤君虽是小家碧玉,但思维眼界已非旧式妇女可比。她外形秀雅,待人得体,与周瘦鹃琴瑟和谐,夫唱妇随。有一次申园主人邀周瘦鹃观赛狗,周瘦鹃带上胡凤君,同去之友人还有“独鹤、石君、世昌诸君”。胡凤君虽然平时“畏犬如虎,出行见犬,必绕道以避之”,但她仍“意兴飚举”,说自己“从此将不畏犬”[16]。这说明周瘦鹃社交活动时常带胡凤君,俩人一起玩得十分尽兴,由此也可证明二人感情之好。
周瘦鹃与妻子的情感是在日常生活的相濡以沫中形成并巩固的。在1944年发表于《紫罗兰》月刊的《爱的供状》中,周瘦鹃回忆了自己与周吟萍的“紫罗兰之恋”,在这些诗词的前面,他写了一段长长的序言向胡凤君表白:
我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庭,母慈,妻贤,儿女孝顺,我就在他们的温情之下,过了二十年安定的生活,我很感激他们给予我无限的温情,才得延长了我的生命,不然,这烦恼的世界上早就没有我了。尤其是我的妻!凤君,真是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委曲求全的体贴备至;我最初就没有瞒过她,在她过门后的第三天上,很坦白地把我的恋史和盘托出,她虽不免因爱生妒,可是对于我也渐渐地表示同情;而我对于她呢,早年在亲戚家遇见她时本已有了深刻的印象,并不是单凭媒妁之言的结合,所以我是始终爱重她的。[17]
胡凤君去世后,周瘦鹃娶了俞文英。他对俞文英也很有感情。俞文英陪周瘦鹃外出、游玩、看戏,同进同出,如影随形。周瘦鹃给女儿周瑛的信中写道:“我兴冲冲地拉着你继母赶到了苏州书场”,“到了元宵节边,我总是要到上海去走一遭的。这一次你继母有兴,伴着我同去”[9]211,“月明星稀,人天欢喜;我和你的继母急匆匆地赶往开明剧院”[9]19。没有什么比父母相爱更有益于子女们形成安全感和幸福感。周瘦鹃对妻子的爱是一个完整家庭该有的模样。周瘦鹃喜欢种在“紫兰小筑”里的紫罗兰,这种紫罗兰是可以供一家人欣赏和装扮恬淡生活的。相互尊爱的丈夫和妻子就是家里最美的紫罗兰。周瘦鹃的冲和淡泊、乐天知命、友善诚信、勤劳忠诚的家风也得以通过这种夫妇的深厚情感影响到每一个子女身上。
四、常随相伴
团圆文化是以独特的血亲团圆为基础,将民族团结和国家一统融合于儒家“团圆文化”之中,是东方式的、强大的“思亲”“思乡”文化类型。青少年时的周瘦鹃一直与母亲、兄妹一起生活,成年后则和自己的家庭成员一起,绝少分离。即使1938年避难皖南时,周瘦鹃也是带着全家一起走的。他们在皖南一个偏僻的村落里吃起团圆饭:
凤君多方张罗,东拼西凑,预备了七碗四碟一暖锅的荤菜素菜,一家九人,围坐在小圆桌上……虽没有甚么海味山珍,却也吃得津津有味。[18]
周瘦鹃并非没有生活压力,但他总是尽量让生活变得有趣和生动起来。看着子女在家里玩耍,周瘦鹃说女儿周瑛:
每逢春秋佳日,你总得像穿花蛱蝶一般,在花丛里穿来穿去。在春天,你摘了蔷薇花、玫瑰花,甚至木香花;在秋天,你摘了菊花、芙蓉花,甚至红蓼花,要你妈妈给你缀在丫髻上,得意洋洋地在你哥哥姊姊们跟前炫耀一番,他们还笑你是个痴丫头哩。[9]242
女儿们常在周瘦鹃的注视下复习功课。周瘦鹃在给周瑛的信中回忆道:“当你在小学里读书的时节,不是经常跟你的两个姐姐——梅和杏,在这紫藤架下温习功课的吗?”[9]161
胡悦晗提到,上海知识分子的家庭生活绝大多数时光都用在构建外向型社会关系网络的书信往来与沙龙聚餐上,留给构建内聚型社会关系网络的私密时光则十分有限。[19]但周瘦鹃却反其道而行之,他在“衣香鬓影”“纸醉灯谜”的上海工作生活二十余年,虽然身边影星、舞星、歌星、女作家如云,却不为所动,家庭始终是他赖以依靠的港湾,在他身上能看到“重合轻分”传统的深深印痕。李文选指出,“重合轻分”的家庭结构的特点是,家庭成员之间保持着较强的血亲家族观念,讲究人丁兴旺,四世同堂,家庭成员间和睦谦让,这样可以形成家庭内部的长久的凝聚力。[20]与家庭成员长相为伴中体现出来的“团圆美”正是周瘦鹃超越于某些“新式”知识分子的地方。
五、和合待人
中国传统文化重视社会内部的和谐。古人深知群体赖以存在和发展的除了秩序,还有协调与和谐。《国语·郑语》云:“商契能和合五教,以保于百姓者也。”《史记·五帝本纪》说:“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内平外成。”贵和既是中国家庭成员间相处的原则,也是家庭内部与外部交往的原则。周瘦鹃对人和善,交游广阔,文化艺术界很多大师、大腕都是他的座上客。家庭成为周瘦鹃社会交往之“和”的发源地。
年轻时的周瘦鹃也有过脾气,如“五四”时期他被挤下文坛时曾心有怨气,试图反击排挤他的人,不过很快他排遣了怨气,回到工作中来。在上海工作期间,张大千、张善子等大师都是周瘦鹃的座上客,为了回礼,张大千寄寓网师园时也会邀周瘦鹃去看芍药。1943年,周瘦鹃携家人回了趟苏州“紫兰小筑”,短短九天时间,家里就迎来送往了众多朋友。新中国成立后,周瘦鹃的家里也常洋溢着朋友欢聚的笑声。程小青、范烟桥是周瘦鹃家中常客。朋友们与周瘦鹃相处,并非因他长于辞令、善于饮酒或官居显赫,更多的是因他的个人魅力,如丰富多彩的生活情趣、多情多感的同理之心、表里如一的人格气质,让人觉得他充满亲和力,容易接近。
朋友交往中,周瘦鹃与人和善,不与人相争。据俞文英回忆:
周瘦鹃同情困苦中的人,例如从前他有个同学死了爹妈生活没着落,想来苏州摆个饭摊谋生,又没本钱,跑来向周瘦鹃借,周瘦鹃与那个人并不熟,但不管自己家中正困难,甚至没钱开伙,还是先后两次借钱给他,虽说那人是个“呒亲头”(苏州话,意思是没有责任心),过后周瘦鹃还特地去看看他饭摊摆成了没有,摆在哪里。[21]
苏州著名戏剧家王染野对周瘦鹃和合待人的性格记忆犹新。1957年,王染野因编写的《铸剑》一戏“篡改”了鲁迅的作品,被戴上“右派”的“帽子”,下放到苏州吴县黄埭公社下堡村劳动。在这种情况下,王染野去拜访周瘦鹃,周瘦鹃不但没有避嫌反而热情招待了他。王染野回忆道:
我又一人踽踽凉凉地溜达进姑苏城中,悄悄地钻进周家花园,到爱莲堂上拜会周瘦老,周老为人厚道,绝无半点鄙弃我这“编外之民”的意思,他先待以冰冻绿豆汤,后待以薄荷冰糖水,真是几口饮下,透体冰凉,但我在这冰凉之中,却尝到了古道热肠,也许就因为有了这类的热肠,才给了我继续生活下去的希望,才能活到如今。[22]
由此可见,可靠、重情的家庭型性格正是周瘦鹃为朋友们喜欢的地方。
六、家居风雅
家文化中的器物文化指家庭赖以生存与发展的有具体形态的、看得见的东西,是家庭成员选择和创造的实物文化样态。[23]家居设计之美指的就是器物文化在人们精神上投影出的审美感受。
周瘦鹃在上海期间搬了好几次家。1914年举家搬入黄家阙新租住宅,他曾这样描述自己的居室环境:
予庐在小西门外,虽无园林花木之胜,而地颇幽静,尚堪小住。右有田,左有荒冢,前有疏林数株,晓起推窗,叶色涧碧,窗帘上似亦带新采痕……晒台之上,植杂花多种,有紫蝴蝶、牵牛凤仙、鸡冠之属,听其生灭,不加灌溉。中紫罗兰一本,为友人小青所贻,予最爱之。经久不凋,叶叶常青。春来着一二花,亦殊疏落有致,幽馨所发,逾以兰麝,与书影相为妩媚,因以名吾书斋。至影事前尘,则吾知之,紫罗兰知之耳。[24]
周瘦鹃家居之漂亮在朋友圈十分有名,以至有些导演拍摄电影会选用他家作背景。《新人的家庭》的导演将周瘦鹃寓所作为外景地便可证明这一点:
《新人的家庭》轰传沪滨久矣,导演者任子矜萍。最先以剧情见告,心窃善之,又尝假吾武定路旧居之廊庑,摄入片中,作银行夫人之母家,跳舞场一幕。[25]
这也使周瘦鹃首次“现身于银幕”。1931年,36岁的周瘦鹃用积蓄在苏州买下占地颇广的“紫兰小筑”,“陆续建造了四间屋舍,并在庭院里‘叠石为山,掘地为池’,渐次搞起园艺来”[26]。1943年,张爱玲带着书稿来找周瘦鹃时,周瘦鹃已租住于上海西区星园路小弄94号公寓。从一开始的局促之房搬到后来的宽敞之宅,其间买入了属于自己的“紫兰小筑”,家居环境变化的过程展露了周瘦鹃的家居美学化的观念。这种观念对周瘦鹃家居设计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方面。
第一,周瘦鹃收藏的很多字画、金石、器皿装饰了内部家居环境,展现了古风神韵。周瘦鹃长年收藏古玩,如古盆就收集了不少。抗战期间,他就在上海搜罗了不少古花盆,以致在当地的古董市场“薄负微名”,商人纷纷把古盆售给周瘦鹃。如1943年5月19日,周瘦鹃去护龙街的兴古斋,从老板华仲琪那里购得古盆若干,其中六角形小瓷盆、海棠形小瓷盆若干,周瘦鹃称其“无足奇”,只是上面的彩绘松菊图案还比较好看;另有一个豆青瓷五福杯,让他尤为喜欢。[27]日积月累,周瘦鹃手头有不下一百的古盆。其中有明代的铁砂盆,清代萧韶明、杨彭年、陈文卿、陈用卿、爱闲老人、钱炳文、陈文居、子林诸名家的作品,皆被周瘦鹃视为“传家之宝”。[28]178摆放于家中各个角落的收藏品使得周瘦鹃的家里充溢着儒雅精致的古风神韵。
第二,周瘦鹃种植的满园花草装饰了外部家居环境,展现了“生态天趣”。周瘦鹃对花木的喜好众人皆知,说他“花痴”不为过,可谓“有花处就有瘦鹃,有瘦鹃处就有花”。他在上海租房居住时就在晒台上种了各种花卉,其中尤以紫罗兰最动人。除此之外,他还把花搬入宅内,放于床头:
一室如斗,小床位于中,不帷。床首有盆植蕙兰,兰方花。床左右有瓶,各植紫兰,妩媚如好女。盆兰夜发幽馨,与紫兰相氤氲,熏床,香拂拂绕衾枕间。清夜独眠,梦境俱挟香意,虽孤衾如铁,自饶逸韵。昔林和靖要梅,吾欲妻兰矣。[29]
由此可见其对花之痴迷。
新中国成立后,周瘦鹃在“紫兰小筑”种满各种花草。外孙李为民回忆道:
儿童时代,我最向往的地方就是外公的花园。听母亲说,外公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把自己平时节衣缩食,二十多年卖文所得买下这个废园;陆续造了四间屋舍,“叠石为山,掘地为池”,亲自栽下各种花草树木,把他一生的心血都经营在花园里,取名“紫兰小筑”,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周家花园。我印象最深的是花园里的一草一木。从“爱莲堂”出来,一边是交相辉映的腊梅和天竹,另一边用太湖石垒起的小花台里孤洁的紫罗兰,还有一株不多见的大花木香。[30]
很多友人来到周家都会为繁花所动,流连花丛,乐不思蜀。周瘦鹃曾在家多次接待日本艺术家访客,如日本岩波书店写真文库编辑部主任名取洋之助受邀赏花时,对一盆名为“秋江”的绿菊最为欣赏,还欣然摄入镜头。[28]32花木葱茏的家居环境是周瘦鹃热爱自然、品悟山水、讲究天人合一、追求率真的家庭生活美学的直观表征。
七、结 语
周瘦鹃不但在文艺美学上继承了古人温婉曼妙的文艺旨趣,而且在生活美学上衔续了明清以来江南文人的生活情趣。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对其文学创作、思想活动都产生独特的影响,他的唯美文风、气质与其家庭生活美学是有关联的。他虽曾批评社会的黑暗、上海的堕落,但他小说里的情节构思、语言调度却隐含了家庭化倾向,没有对家庭伦理的颠覆与反抗。这一点和“新式”知识分子是不同的。后者主张“欲革政治之命者,必先革家族之命,以其家族之有专制也”[31],他们猛烈抨击包办、买卖和强迫性质的婚姻,主张婚姻自由;猛烈批判封建贞烈、出妻与一夫多妻等观念和制度;主张婚姻家庭革命,更有激进者主张废婚毁家,提倡独身主义。[32]对待家庭的态度显现了周瘦鹃和“新式”知识分子的差异。
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是在传统家文化的基础上产生的,他的身上能看见古代文人对待家庭生活的观念,如对美好生活的热忱、对家庭情感的尊重、对家庭环境的典雅化和生态化的追求等。他对妻子的深情、对子女的引导、对家居的设计等方面既体现了对传统家文化的继承,也吸收了诸多现代性的元素,显现了文学家、编辑家、翻译家之外的“家居者”的新形象。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带有浓厚的江南文化色彩:江南经济尤为发达,提供了家庭生活所需的衣食住行之条件;江南技艺尤为发达,为家庭生活用具、用品之精美提供了技术支撑。江南文人的家庭生活美学的艺术底蕴之丰、文化内涵之厚,都深深影响着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
现代性不仅体现在周瘦鹃的文艺美学中,而且体现在家庭生活美学中。传统的家文化讲究礼仪尊卑,近现代化家庭生活美学却出现了平权化、平等化的趋向。由于城市化带来更大的生活压力和更多的生存机遇,近现代家庭的角色分工和成员关系出现了变化,男人和女人、老人与孩子形成相对平等、务实的家庭关系,并形成勤苦尽职、辛劳养家的家风。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正是从“以家为本”“家庭至上”的传统观念向“以人为本”“个人和家庭兼顾”的现代观念转型的产物。
大略观之,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有儒家风韵,他在家庭生活中表现的“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正是儒家作派。同时,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亦现道家风骨,如他对花木园艺的喜好就是一证。周瘦鹃说自己“解放以前愤世疾俗,常作退隐之想”,向往过陶渊明、林和靖一样的隐士生活[28]83,这与道家隐逸情怀相通。周瘦鹃的家庭生活美学无论是亲儒还是近道,都受到传统文化的影响与牵引。他的家庭生活美学既提供了重识“鸳鸯蝴蝶派”文化价值的视角,也提供了指导当代家庭走向美好生活的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