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宦视野下的儒生境遇
2021-04-06时春华
时春华
摘 要:仕宦是中国读书人所追求的道路。在《红楼梦》中,有三类读书人,对仕宦道路有着自己独特的态度。分别以钻营求进的贾雨村,正统平实的贾政,仗义疏财的甄士隐为代表,这三种读书人形象,恰恰是我国封建文化中,三类读书人的典型形象,通过探究《红楼梦》中的三重读书境遇,也可以看到作者对于仕宦士人以及皇权的真实态度。
关键词:读书;贾雨村;贾政;甄士隐;科举;皇权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139(2021)-05-0-03
一、时尚之学——贾雨村
贾雨村的出场是在第一回,“甄士隐梦幻识通灵 贾雨村风尘怀闺秀”。作者如此介绍贾雨村:“姓贾名化,表字时飞。别号雨村的。”评本如此评道:“化,变化也。变化飞腾,及时通显。”作者在人物名称中点出其最主要的性格,便是钻营求进。“表字时飞”,与后文中他在中秋对月时吟咏的一联相对,“玉在椟中求善价,钗于奁内待时飞。”“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点出雨村一心向往功名利禄的心态 。“若论时尚之学,晚生也或可去充数挂名。”时尚之学就是清代时期的八股文,在同时期的《儒林外史》中,王冕曾说:“这一条确定的不好,让后来人把文行出处都看轻了。”时尚之学的弊端,顾亭林有过明确的分析“老成之士,即以有用之岁月,消磨于场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视天下国家之事,以为人生之所以为功名者,唯此而已。”(《顾亭林诗文集》 卷之二)
作者的刻画功力之强,还可见于贾雨村的语言描写。贾雨村第一次出场,与甄士隐的对话,便问:“街市上有甚新闻?”贾雨村好用新闻一词。如后来遇冷子兴,“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清代的新闻是指京师中的政治气候,诸如大官要职的升迁罢黜,人事关系的动态行情。这也显示出贾雨村的长于变化,以升腾显要的性格。
儒生精神由先秦的读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一转而成为清代的官宦仕途道路的敲门砖。与《论语》和《孟子》中提到的士人理想完全背离,《论语》认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孟子》“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其次,在贾雨村的性格发展中,足可见他虽顶着儒生的名头,本质上却是一个忘恩负义,贪权枉断的小人。第一回,贾雨村与甄士隐交往中,甄士隐认为“兄必非久居于人下者。”又通过丫头娇杏之口,诉出甄士隐的眼光“怪道又说他必非久困之人。”实在是贾雨村的知音。不但如此,甄士隐也实在是贾雨村的恩人,为他准备了五十两银子和冬衣,供他上朝应举。又“意欲写荐书两封与雨村带至都中去,使雨村投谒个仕宦之家,为寄身之地。”可以说,贾雨村的发迹之路,是由甄士隐铺垫的。而能赏识贾雨村的甄士隐,称得上贾雨村的第一位知己。
贾雨村却时时刻刻记得丫头娇杏,娇杏“生的仪容不俗,眉目清秀,虽无十分姿色,却也有动人之处。”一个无十分姿色的丫头,“雨村已不觉看得呆了。”而这女子回头看顾他两次,他更以为娇杏有意于他。“自谓此女子必是个巨眼英豪,风尘中知己。”与回目名称相对“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这岂不是作者对贾雨村的嘲讽?恩人知己不感感激也就罢了,色心更重,“怀”字本意是指少女朦胧的情思,用于贾雨村身上,错位用词,使人一笑。
后贾雨村明知英莲是当日恩人甄士隐之女,也听信门子的话,葫芦僧乱判了葫芦案,把英莲推入了火坑。贾雨村为了自己一身荣华富贵,先辜负恩人甄士隐,由小见大,他虽在前八十回中与贾府交好,为贾政的座上客,但是异日,贾府一旦败落抄家,贾雨村又会是何等作为,也就可知了。
故贾雨村作为读书人,成为官吏之后变成了一个势利贪婪,残酷无情之人。第四十八回中,贾雨村为了抢夺石呆子的古扇子,使其家破人亡,而尽献于贾赦。这连贾琏都看不下去,“也不算什么能为。”在后文中平儿的描述中,说:“都是那什么贾雨村,半路途中哪里来的饿不死的野杂种!认了不到十年,生了多少事出来。”这说明在之前,像是这类压榨剥削平民,草菅人命的事,贾雨村不知道做了多少。就是这样一个无耻官吏,竟然在五十三回中补授了大司马,协理军机参赞朝政。大司马,是古代的中央政府中,专司武职的最高长官的称呼。明清时候,用为兵部尚书的别称,统管全国军事行政长官,清代从一品。这说明贾雨村的官职,已经进入了权利的中央。顺上懂得赞钻营便可加官晋爵,从贾雨村平步青云开始,是贾府的贾政为他“轻轻谋了”一个金陵应天府缺。那么,他第二次较大的升迁,贾府未必没有提供帮助,而在贾府的帮助背后,恐怕是贾雨村助纣为虐,为了得到仕途的顺利,草菅人命之事,贾雨村恐怕为贾府做了不少。写贾雨村一人,寫尽了清代官场的勾结之丑事。这为今后的衰败埋下了隐患。《清稗类钞》“雍,乾时号极盛,而衰弱之机实基于此。”舒芜的《谈梦录》中提到,反对《红楼梦》的主旨为封建大家族以及封建王朝的挽歌,因为《红楼梦》所诞生的时代在康乾盛世时期,但是正是因为作家曹雪芹更敏锐的作家心灵,捕捉到了在盛世下的痈疽。
贾雨村作为一个“父母祖宗根基已尽,人口衰丧,只剩他一身一口”的穷儒,每日生活只能是寄居寺庙中,每日卖字作文为生。这是典型的中国古代穷儒形象。而一旦进入仕途,利用皇权,为自己牟利,其残酷暴虐,草菅人命,见风使舵之心,作者借雨村,既是对于世道浇离的讽刺,亦是对于皇权的质疑。他看中的只是皇权带给自己的荣誉利禄。
二、程朱理学——贾政
清代之际,皇权推行并奉为经典的是程朱理学。《国朝宫史》卷十一“宫殿一 外朝”记载,中和殿中有乾隆帝御笔题写的匾额“允执厥中”,朱熹的理学的十六字真诀便是“人心唯危,道心唯微,唯精惟一,允执厥中。”乾隆所写的奏章中,便有这样的话:“我圣祖将朱子配十哲之列,最为尊崇,天下士子莫不奉为准绳。”明清时代尊崇程朱理学,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达到顶峰。在康熙时代已经将朱熹奉为了天下之士子的精神导向。
贾政“自幼酷爱读书,为人端方正直,祖父钟爱,原要他以科甲出身的。”所以贾政自幼便学习程朱理学内容,以备科考,而后文中贾政说自己“自幼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如今上了年纪,且案牍劳烦。更生疏了,不免迂腐。”和贾雨村的“多读书”“致知格物”之功本是程朱理学的内容,这也可印证贾政自幼所读是何书。
程朱理学本质上是以重建人的伦常秩序为本体轴心的孔孟之道,是为了适应封建社会伦常秩序的人性论,朱熹的理学根本核心是建立了人世伦常等同于必然的宇宙规律的观念。朱熹的理学观念,是无所不包的。“万物皆有此理,理旨同出一源。但所居之位不同,则其理之用不一。如为君须仁,为臣须敬。”理既然居于无上地位,那么人心中的情感欲望,都被理统领。而清代推崇程朱理学,并且以此为根基进行科举取士,造成的危害必然是“诸生荒弃群经,唯读《四书》,谢绝学问,唯事八股,于二千年之文学扫地无用,束阁不读矣……既因陋而就简,咸闭聪而暗明。”贾政仅仅为贾宝玉改了丫鬟袭人的名字就格外不喜,“一味地在浓词艳曲上下功夫。”在读书选择上,也是“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导致贾宝玉看那些传奇脚本,《西厢记》都是要偷偷摸摸的看。大家闺秀薛宝钗也提及,“诸如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是偷偷地背着我们看,我们却也偷偷地背着他们看”理学对人心控制之强可见。
贾政出身世族大家贾府,清代的取士之制与明代相比虽无大异,但是对参加科举的人员资格的认定稍有不同,规定旗人可以直接参加乡,会试,取中时亦有优先,这样在科举上赋予旗人以特权。贾政作为朝廷官员,附庸风雅,酷爱读书,接受程朱理学教育顺从科举考试,忠心于科举,忠心于皇权。自然认同等级差别,对于皇权毕恭毕敬,所以在贾元妃省亲之时,面对自己女儿的哭诉,“田舍之家……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分离,然终无意趣。”贾政只能以“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相对。贾元妃在此并不仅仅是女儿的身份,更重要的是代表的皇权意志。程朱理学要求以理为准,贾政只能以恭敬对上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女儿。道心统领人心虽然是理学的纲常,也是贾政遵行的学说。可从贾政的“亦含泪启道”中,仍能看到一个父亲对于子女深沉的爱,理学固然是风靡,可人心所向,却不能抹杀,这正显示出理学的脆弱之处。
贾政唯有一味地陈腐回避之词。作者写作的这一回目名为,《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但是从贾元春的哭诉,“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可以看出并没有天伦之乐。而贾元春眼中的天伦之乐恰恰是田舍家一家团聚。作者通过贾元春写出了繁华背后的黑暗,那皇权的深不可测让人生寒,“惟勤慎肃恭以待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贾政的种种作为,仿若《儒林外史》中的马二先生,已经临西湖而无言辞了,马二先生被八股束缚住了头脑,贾政脑海里的程朱理学,也深深的束缚住了他的头脑。
作为程朱理学正统的继承者,贾政和贾宝玉有着很明显的矛盾关系。首先,贾宝玉不喜欢读八股文,四书五经,更不喜劝他读书的人。但是在《红楼梦》的开头,就写出了贾政“酷爱读书”。作为世家大族的继承人,贾政自然也把希望寄托在贾宝玉身上。如第七回,贾政要求:“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第七十三回,虽贾政当日起身的时节选了百十篇(八股文)命他做的。而且,贾政不仅爱读书,更爱与读书人结交。可惜,贾政所结交之人,为贾雨村一流,身边清客更是詹光,单聘仁一类,而作者这里使用的谐音,詹光为“沾光”,单聘仁为“善骗人”,贾政身边是这样一群毫无君子品行而只会沾光骗人之流的人,贾政虽号称“酷爱读书”,也无识人用人之术,程朱理学一味只讲求理,面对纷繁复杂的事情,却毫无意义。贾政信奉的程朱理学,束缚了他的思想,程朱理学做为一种伦理学说,并没有接触现实改变现实的能力。贾政所结交之人,为贾雨村一流,身边清客更是詹光,单聘仁一类,而作者这里使用的谐音,詹光为“沾光”,单聘仁为“善骗人”,贾政身边是这样一群毫无君子品行而只会沾光骗人之流的人,贾政虽号称“酷爱读书”,也无识人用人之术,程朱理学一味只讲求理,面对纷繁复杂的事情,却毫无意义。所以在日常生活中而并不能在现实日用中,贾政并不是治家的能手,帮助他解决种种问题。相反什么书也没读过的王熙凤,却是荣国府的实际掌管者,秦可卿托梦时说王熙凤是个”英雄“而且连”束带顶冠的男子也比不过。”这隐含着对于读书人的暗嘲。书中的贾府,已然是一个混乱奸邪之所,贾赦为了附庸风雅,便间接闹的石呆子一家家破人亡,王熙凤假借贾琏的地位,也不过问王夫人,把谋害人命赚取钱财的事做了一桩又一桩。贾珍更是不爱读书之人,“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作为族长,他与秦可卿通奸,乱伦之行径可耻,后来在国孝家孝期间,公然赌博放贷喝酒取乐,无所不至,“引诱的薛蟠比当日更坏了十倍。”他反对给秦可卿用极好的棺材,但是也拦不住贾珍的一意孤行。作为家长,他也不明白怎么管理教导贾宝玉,只是一味的“勒死”,他也反对迎春嫁给孙绍平,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嫁娶本身是因为贾府的巨亏空,他有骨肉之情,但是在贾元春省亲之时,只能一味地以礼来约束感情。他没有挽救没落家族与社会的力量,程朱理学作为建立社会秩序的伦理学说,落寞是必然的结局。
三、性灵至上——甄士隐
甄士隐作为本书的开篇人物,是资助贾雨村的恩人,作者一开始就刻画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人物,并且使他们走上了完全相反的道路。甄士隐时贾雨村的恩人,但是贾雨村的回报却表现出,他视甄士隐为仇人,甄士隐识得义利二字,最后却被逼出世,贾雨村学习时尚之学,却一时间飞黄腾达。
在第一回中,实在是演绎了一出小红楼一梦也。甄士隐的家中虽不富贵,但是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他是贾雨村进入官场的第一推力。而最后,他选择疯道人飘飘而去。护花主人评词写到:“破足道人《好了歌》及甄士隐注解,是一部《红楼》影子”堪称的论。而贾氏家族,更是名门,是天下之望族也。贾府势力是推动贾雨村飛黄腾达的第二推力,而书中根据索隐,贾宝玉最后撒手为僧。大某山民评论:“卷首士隐出家,卷末宝玉出家,却是全部书底面,前后对照。”甄士隐和贾宝玉的出出家。靠近皇权,可得一时荣耀,疏远皇权,只能是在当时社会下出家为僧为道。
那么,甄士隐和贾宝玉,实在是对于皇权的对立者,逃离者。贾宝玉对于皇权的反对和对抗,实在表现于方方面面。对皇权的否定,首先表现在对仕宦经济道路的否定。贾宝玉一向反对“沽名钓誉”之徒。认为当下的八股文非但不能选择人才,反而会招致庸碌之辈。如贾雨村一流,贾宝玉更是牢骚满怀:“回回来定要叫我”而面对自己的薛宝钗姐姐,史湘云妹妹的劝导,他也毫不留情地说:“妹妹去别处坐坐吧,我这里仔细脏你你的经济学问的。”宝玉认为当今的天下,读书人都是沽名钓誉之徒,隐含了对于当时“时尚之学”的不屑和反对。所以在作家笔下的贾宝玉,对他的评价总是充满了贬义,不是说他似傻如狂,就是说他腹内草莽。潦草不通事物,但是仔细看来便知,贾宝玉所厌倦不通的仅仅是在统治者要求下的四书五经和八股文,贾宝玉钟爱的书《庄子》《西厢记》一流,却是张口即来。周春《阅红楼梦随笔》中,提到“宝玉论《骚》《选》香草,《选》学甚通,聪明人也。《选》中可见的魏晋风度,《西厢记》的重情,组成了贾宝玉的重情,风流,认真的魏晋态度。
而曹雪芹作为作者,他身上的性格特质,也带有魏晋风流的影子,敦诚作为曹雪芹的好友,写给曹雪芹的诗中提到。“爱君诗笔有奇气,只追昌谷破篱樊。”“牛鬼遗文悲李贺,鹿车荷锸葬刘伶。”曹雪芹身上的魏晋风度,影响了书中贾宝玉的选择。
参考文献:
[1]王有立主编,《清代文字狱档》[M].台北:华文书局股份有限公司 1944.
[2]曹雪芹著脂砚斋评,《脂砚斋评石头记》[M].北京:线装书局 2013.
[3]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北京:三联出版社 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