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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美战略竞争时代的中国与国际秩序:机遇、挑战及应对*

2020-12-10张一帆

关键词:秩序竞争

孙 通,张一帆

(1.山东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2.山东大学 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山东 青岛 266200)

当前,世界政治正处于深刻变革阶段,出现了两方面的重要变化:一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一批新兴国家的群体性崛起正深刻改变着国际体系权力结构,二是国际体系中权力的重新配置推动下国际秩序与全球治理体系正发生深刻的解构和重构。作为国际秩序变革的重要推动力量,中国如何看待现有国际秩序、如何处理与现有国际秩序的关系引起了国际社会的广泛关注和学界的深入探讨。(1)近年来国外学界关于中国与国际秩序互动关系的研究成果可以参见:G. John Ikenberry, Wang Jisi, Zhu Feng, America, China, and the Struggle for World Order: Ideas, Traditions, Historical Legacies, and Global Visions, Palgrave Macmillan, 2015; Rosita Dellios R, James Ferguson, China’s Quest for Global Order: From Peaceful Rise to Harmonious World, Lexington Books, 2012; Matthew D.Stephen, “States, norms and power: emerging powers and global order”,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2014, Vol. 42, No. 3。

目前,国内学界关于“崛起中国与国际秩序关系”的研究成果丰硕,内容主要涉及以下几方面。一是中国崛起与国际秩序变革的双向互动关系。国内学界大多认为中国崛起与国际秩序变革是一种双向互动互构的过程。一方面,学者认为中国崛起从权力、制度、观念等层面冲击并推动着国际秩序的转型。(2)参见门洪华《中国崛起与国际秩序》,《太平洋学报》2004年第2期第4~13页;金灿荣《中国与国际秩序转型》,《现代国际关系》2014年第7期第36~38页;唐士其《新的国际安全与世界秩序调整下中国角色的塑造》,《国际政治研究》2012年第4期第96~99页。另一方面,学者认为国际秩序转型亦为中国发展、参与国际秩序规则制定提供了更大的空间。(3)参见蔡拓《国际秩序的转型与塑造》,《外交评论》2009年第4期第10~15页;阮宗泽《从国际秩序转型看中国的和平发展》,《国际问题研究》2005年第3期第9~14页;刘清才、刘文波《中国崛起与国际体系互动关系分析》,《天津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第1~5页。二是中国对国际秩序的理念和主张。诸多国内学者亦深入研究基于“和合”文化的和谐世界、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并将之作为区别西方秩序理念的具有中国文化特质的国际秩序观的价值基础,视之为超越西方国际秩序理论的中国范式。(4)参见董贺、袁正清《中国国际秩序观:形成与内核》,《教学与研究》2016年第7期第45~51页;方长平《中国与世界主要国家或地区的国际秩序观比较》,《国际政治研究》2012年第4期第132~134页;高奇琦《全球共治:中西方世界秩序观的差异及其调和》,《世界经济与政治》2015年第4期第67~87页。三是中国在国际秩序中的角色定位。国内学界大都将中国定位为维护国际体系和秩序稳定的体系内国家,认为经过改革开放四十多年的发展,中国已经逐步从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的反对者、被排斥者转变为现存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塑造者和受益者。(5)参见宋伟《自由主义的国际规范对中国是否有利?》,《国际政治研究》2014年第1期第84~103页;秦亚青《全球治理与多元世界的秩序重建》,世界知识出版社2019年版;蔡拓《当代中国国际定位的若干思考》,《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第121~136页;刘雨辰、杨鲁慧《国际秩序转型视域下中国的角色转换》,《浙江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5期第228~240页;等等。四是中国推进国际秩序变革的策略。大多数学者认为,中国政府应该明确自身战略定位,从制度和观念层面积极推动国际秩序改革进程,逐步实现国际秩序的相对公正性和合理性。(6)参见巴里·布赞《中国能和平崛起吗?》,《国际政治科学》2010年第2期第1~32页;崔立如《把推进现代化和推动国际秩序的重建结合起来》,《国际关系研究》2013年第1期第13~14页;蔡拓《当代中国国际定位的若干思考》,《中国社会科学》2010年第5期第121~136页;蔡拓《国际秩序的转型与塑造》,《外交评论》2009年第4期第10~15页;唐世平《国际秩序变迁与中国的选项》,《中国社会科学》2019年第3期第187~203页;姜志达《中美规范竞合与国际秩序的演变》,世界知识出版社2018年版;秦亚青《全球治理失灵与秩序理念的重建》,《世界经济与政治》2013年第4期第4~18页。但既有研究大多侧重对中国崛起与国际秩序转型互动关系、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理念推广与路径探索的阐释,而较少涉及对在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中所面临的机遇、挑战及其应对的系统性分析。(7)现有文献多侧重对中国与国际秩序互动处于战略机遇期的阐释,或是分析中美互动中的机遇与挑战,较少对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所面临的机遇、挑战及应对进行系统性的分析。如达巍《“中国自由国际秩序”的前路与中国的战略机遇期》,《全球秩序》2008年第1期第90~106页;仇华飞《中美“新型大国关系”构建的机遇与挑战》,《中国战略报告》2016年第2期第323~341页。刘建飞虽指出中美国际秩序之争的实质是两国意识形态竞争,将构建新型大国关系作为破解中美秩序困境的根本出路,但其对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所面临的困境的认知偏于中美竞争的单元层面,并未从国际体系制度分配和认同分布角度进行全面分析。参见刘建飞《中美新型大国关系中的国际秩序博弈》,《美国研究》2016年第5期第9~18页。徐进虽从理念竞争层面指出中国构建国际新秩序面临的挑战,但其主要侧重理念视角,并未结合体系和单元层面的其他因素共同解释中国推动国际秩序变革中面临的挑战。参见徐进《理念竞争、秩序构建与权力转移》,《当代亚太》2019年第4期第4~25页。基于此,笔者从中美转入战略竞争的国际环境变化入手,对当前中国与国际秩序互动中面临的机遇与挑战进行分析,进而对中国如何应对挑战、推动国际秩序转型重塑的路径进行探讨。

一、大国战略竞争与国际秩序变革

当前中美围绕经贸摩擦、南中国海问题、新冠肺炎疫情、台湾以及香港问题的对抗不断升级,这引发了国际社会对中美可能爆发“新冷战”的担忧和热议。虽然现在断言中美已步入“新冷战”为时尚早,但中美全面战略竞争的态势已经非常明显。作为守成国,美国国内两党已对中国“竞争对手”“修正主义国家”的身份认知达成共识,担心日益崛起的中国将不断挑战现行国际秩序。(8)2017—2018年《美国国家安全战略》和《美国国防战略报告概要》将中国视为威胁美国全球利益的“战略竞争者(competitor)、对手(rival)、敌手(adversary)”。参见“National Security Strategy of the United States of America, December 2017”,https://www.whitehouse.gov /wp-content /uploads /2017/12/NSS-Final-12-18-2017-0905.pdf。作为崛起国,中国在各种场合重申坚决维护以《联合国宪章》为核心的国际秩序,要做现行国际秩序的维护者、建设者和贡献者,并在实践中积极推动国际秩序观念和制度层面的改革和创新。中美围绕国际秩序竞争的背后反映了一个国际关系理论问题,即大国竞争会对国际秩序以及崛起国推动秩序转型重塑进程产生什么样的影响。1945年后,随着核武器的出现和主权规范的深化,世界进入大国之间难以爆发战争的“大国无战争”时代[1],崛起国与守成国之间战略竞争的核心目标开始转向对国际秩序主导权的争夺。在现行秩序下,崛起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缩小与霸权国的实力差距,但“崛起困境”理论告诉我们,当崛起国与霸权国的实力差距逐渐越小时,守成国将会感知到崛起国对其既有利益的冲击,受威胁感知逐渐上升。尤其是霸权国往往将崛起国视为其国际秩序主导权的最大威胁,因此对崛起国影响力扩展最为敏感,施加压力的决心也最为坚决。[2]在崛起国与霸权国的权力转移过程中,霸权国将利用现行秩序赋予的一切制度优势和领导权威遏制崛起国物质性权力和制度性权力的增长,这将大幅增加崛起国按自己意愿重塑国际秩序的成本和压力,使崛起国追平守成国和获取地区或国际秩序主导权变得极为困难。大国竞争的历史经验也表明,崛起国在崛起过程中都会不同程度地面临“崛起困境”,且不同崛起国为缓解“崛起困境”付出的努力也出现截然不同的结果。比较而言,最为成功的是1898—1920年的美国,其不仅以和平的方式完成了权力转移和美洲秩序主导权更替,还与英国实现了历史性的和解。而最为失败的例子是1940—1945年的德国,希特勒试图通过战争方式完成欧洲秩序主导权的更替,但遭到盟国的联合遏制,最终失败,国家也不得不一分为二。

从大国竞争的相关理论和历史经验来看,当崛起国与守成国的实力逐步接近时,崛起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或变迁的过程将受到来自守成国强大压力,崛起国按自身偏好塑造国际秩序将变得越发困难,因为守成国将利用现行秩序所赋予的各种优势来全力封堵崛起国的崛起之路,以护持其在国际体系权力、制度、观念分配结构中的主导地位。[3]例如,在20世纪80年代,当日本经济的崛起威胁到美国的全球经济霸权时,即使日本在政治安全上奉行追随美国的政策,美国仍综合运用了包括贸易和金融政策在内的多种方法打压日本,这也是日本经济在20世纪90年代陷入泡沫化并长期低迷的重要外部因素。这一时期的美日经济竞争表明,霸权国(美国)不允许任何国家哪怕是盟国威胁到自己的实力优势地位和国际秩序的主导权。

可见,大国间的战略竞争会对国际体系中的权力、制度、观念和国家间行为方式产生显著影响,其走势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国际秩序的稳定和变革。对于意图推动国际秩序向更符合自身利益方向变革的崛起国而言,大国间战略竞争会将其与霸权国置于公开的“对立”甚至“敌对”位置。这将大幅增加崛起国按自身意愿塑造国际秩序的难度,使崛起国在推动国际秩序转型重塑过程中面临来自守成国的全力遏制。但从另一方面来看,大国战略竞争与国际秩序的关系并非只体现为大国竞争对国际秩序转型的单向影响。事实上,在当前多极化趋势日益明显的国际体系中,由国际社会绝大多数成员所支持和选择的国际秩序的和平、合作和渐进式的变革方式,也将对大国战略竞争轨迹和国际秩序变化方向产生重要影响。以当前中美战略竞争为例,虽然中美两国是未来国际秩序的重要塑造力量,但国际秩序转型与否以及转型方向并非只取决于中美博弈的结果,还取决于面对当今全球治理困境,谁的主张和国际实践能够更多地为世界其他国家所理解和接受,谁的全球治理能力和模式能够更有效地应对全球性挑战。从这个意义来看,如果崛起国或霸权国一方的国际秩序理念、模式及其相应规制更符合国际社会大部分成员的期待,且能更有效地应对当前的治理困境局面,就将很大程度上决定未来国际秩序的转型方向。

二、中美战略竞争时代中国推动国际秩序变革面临的困境

在当前中美战略竞争甚至有可能转向战略对抗的外部环境下,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进程面临着国际政治实践和意识形态两个层面的挑战。在现实的国际政治实践中,中国面临中美战略竞争带来的结构性压力和美国对中国制度制衡两大挑战。而在意识形态层面,中西方治理观竞争与“意识形态壁垒”直接影响着国际社会对中国国际秩序理念的认同程度。

(一)中美战略竞争引发的结构性压力

当前中国与国际秩序的互动内嵌于中美权力转移的现实情境之中,因而不可避免地面临美国等西方守成大国的层层阻力,具有相当的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主要体现在体系和单元两个层面的结构性压力。

在体系层面,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增加了国际体系和秩序的不确定性。当前国际体系仍处于权力转移的进程之中,尚未形成一个稳定的体系结构。在当前国际体系中,中美两国——作为国际体系中的崛起国与霸权国——之间结构性矛盾亦在体系层面折射出国际体系结构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受之影响,笼罩在中美大国竞争阴霾下的其他国家正面临被迫在中美间选边站队的压力,澳大利亚、英国、加拿大等部分西方国家甚至已经明确站队美国,公开对中国国际秩序理念和政策行为表示质疑和反对。目前来看,在严峻的外部环境压力下,中国若要通过国际秩序理念和制度化实践变革西方主导的现有国际秩序仍面临诸多挑战。

在单元层面,结构性矛盾所引发的中美战略竞争态势使得中国在推动国际秩序变革进程中面临来自霸权国美国的直接遏制。2017年底至2018年初,美国白宫先后发布《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与《美国国防战略报告》,将中国定位为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和主要威胁。[4]近两年,美国对华遏制力度明显上升,这主要表现在:经贸上单方面挑起贸易战并通过关税手段对中国不断施压;在台湾和香港问题、南海问题、西藏问题上不断触碰中国底线;在地缘政治上积极联合日本、印度、澳大利亚推进旨在制衡中国的“印太战略”;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方面联手西方抹黑中国等。2020年7月23日,美国国务卿蓬佩奥发表了颇具冷战色彩的涉华讲话。在演讲中,蓬佩奥宣布美国对华接触政策失败,未来将采取全面对华遏制的策略。[5]在美国对华政策向“全面遏制中国”甚至“对华冷战”转向的背景下,中国引领和推进国际秩序变革的实践将面临来自美国及其西方盟友的层层阻遏,外部环境变化导致的结构性压力激增。

(二)守成大国的对华制度制衡

在当前“战争恐怖平衡”机制、“复合相互依赖”机制共同作用之下的国际政治生态中,霸权国很难使用传统的军事手段对崛起国中国进行遏制。因此,霸权国更多的是通过构建伙伴关系网络和制度制衡的方式同崛起国进行以争夺规则制定权为核心的国际制度竞争。通过制度竞争,霸权国得以护持其在国际体系制度分配结构中的霸权地位。就围绕国际秩序主导权愈演愈烈的中美战略竞争而论,除了依靠增加自身军备和对外结盟的传统军事制衡战略,美国积极推行旨在遏制中国的“排他性制度制衡”战略,挤压中国在国际体系制度分配结构中所占的份额。[6]

近年来,中国提升国际秩序规则制定权的实践引发美国对中国挑战其“制度性霸权”的担忧。特朗普政府在《国家安全战略报告》中甚至直呼中国为现行国际秩序的“修正主义者”和美国的战略竞争对手。[7]自中国践行“一带一路”倡议和建立亚投行以来,美国奥巴马和特朗普两任政府均采取“排他性制度制衡”手段挤压中国在国际制度分配结构中的空间,企图通过构建竞争性、排他性的地区经济和安全机制来弱化中国提供公共产品的吸引力,护持其在国际制度体系中的霸主地位。例如,奥巴马任期内美国主导构建TPP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凭借其经济总量和技术水平的天然优势和高准入门槛,抵消或弱化中国对外贸易及其所提供的“一带一路”、亚投行等区域公共产品的吸引力。[8]虽然特朗普政府退出TPP、《巴黎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等国际组织和多边协定,但在国际秩序转型进程中,主导国与崛起国之间的制度竞争并未停歇。特朗普上任后提出的“印太战略”实际上是美国在亚太安全领域针对中国崛起所实施的排他性制度制衡手段。其目的不仅是为了加强印太机制内国家间在经济和安全领域的合作,更是旨在以制度制衡的方式来遏制中国在亚太地区事务中日益增长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鉴于中国提升制度话语权与美国护持制度霸权间的矛盾难以化解,未来中美两国围绕国际规则制定权(制度性话语权)的竞争将更加激烈,中国推进国际秩序变革面临着中美全面制度竞争的结构性压力。

(三)秩序观竞争与“意识形态壁垒”

正如查尔斯·库普乾(Charles Kupchan)所言,理解和管理国际秩序变化不仅需要考察物质力量的变化,还需要考察不同秩序规范和观念之间的竞争。[9]中国在推进国际秩序变革进程中正日益面临中西方秩序观念激烈碰撞、不同文明排他性文化导致的“意识形态壁垒”等严峻挑战。从观念维度看,国际体系中观念分配结果亦是影响国际秩序变迁或维持稳定的重要变量。现有国际秩序是否会发生变化亦取决于国际体系大国秩序观念分配结构。[10]就中美国际秩序观念竞争而言,两国的国际秩序观和变革国际秩序的诉求存在着很大差异。当前中国基于“和合”文化塑构的新时代国际秩序观能否获得国际社会的认同并引领国际秩序改革,最终将取决于中国与美国所秉持的国际秩序理念的观念竞合结果,而影响这一结果的关键则在于中美哪一方倡导的国际秩序理念和主张能在国际体系观念分配结构中占据主导地位。尽管中国在国际秩序理念海外传播中一再强调其相较于西方秩序理念的包容性和优越性,并获得了大多数国家和国际组织的积极响应,但同时也需要看到,他国对中国国际秩序观的国际认知仍不同程度地存在关注较低、理解偏差和认同不足的情况,一些西方国家内部甚至出现了对该理念质疑、反对的声音。

受西方文化中排他性特质影响,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壁垒”正在逐步形成。这种“壁垒”并非冷战时期美苏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两大意识形态的对抗冲突,而是指在意识形态多元化、分散化、碎片化、排他化趋势中,任何一种试图引领全人类发展的“普世价值”观念都必然会遭受潜在的排斥和抵抗。具体到中国国际秩序理念和方案的国际认同构建上,面对当前国际社会意识形态碎片化和排他化特征,中国国际秩序观所蕴含的开放、包容、尊重多元的治理理念虽可被视为应对全球治理困境的救世良方,但这一理念在传播中亦不可避免地面临来自异质文明国家排他性价值观的挑战。囿于不同民族和国家文化价值取向的多元性和排他性特征,任何依托单一文化构建的价值理念都难以形成世界范围的集体认同。受当前中西方文化差异与逐渐形成的“意识形态壁垒”影响,基于中国文化特质的国际秩序理念在实践中形成共有认知和集体认同仍面临很多挑战。

三、中美战略竞争时代中国推动国际秩序变革的有利条件

虽然大国竞争时代下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的努力势必面临美国等守成国的强力阻挠,但当前国际秩序失序与美国霸权衰落的外部环境也为中国深度参与国际秩序改革提供了历史性机遇和发展空间。

(一)美国霸权的相对衰落与“复合世界”的形成

当前世界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变局之中。受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以及特朗普“美国优先”的执政理念和对外政策的影响,美国在国际体系中的霸主地位与规范主导地位已经出现衰退迹象。这不仅表现为其在国际体系中相对实力的减弱,亦表现为西方自由主义国际秩序及其西方治理模式下的全球治理困境。美国霸权相对衰落促使国际体系中的新兴大国试图抓住美国实力衰退的机遇,积极推动国际秩序朝着符合现有权力分配结构的方向转型。同时,各方基于国际体系权力、利益、观念再分配格局的竞争博弈亦导致既有国际秩序的不确定性增加,国际秩序日益呈现出多元主体共同参与、区域性秩序与全球协作并存的“复合世界”特征。

美国霸权相对衰落与“复合世界”的形成使得美国主导的战后自由主义国际秩序正不可避免地走向终结,这客观上为中国深度参与和引领国际秩序变革提供了外部契机。一方面,美国霸权的相对衰落将会导致国际权力结构的变化,国际秩序也会因此面临诸多复杂性、多样性和不确定性,需要通过进一步变革来实现秩序的重构。国际体系中的其他大国则试图抓住美国霸权相对衰退的机遇,积极促进国际规范和国际秩序的重塑,推动国际秩序朝着有利于各自利益的方向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美国霸权的相对衰落为中国参与全球治理和国际秩序管理提供了准入时机和发展空间。另一方面,当前“复合世界”的形成为中国参与和引领国际秩序变革创造了有利的外部空间。如阿米塔·阿查亚(Amitav Acharya)所言,“单个大国主宰世界秩序的时代已经结束,取而代之的将会是充满多样性和复杂性的复合世界”[11]。在多极化趋势日益显著的“复合世界”中,国际秩序的建立和管理将更加多样化和去中心化,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崛起国家将有机会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体系中扮演更加重要的角色。

(二)国际秩序的失序困境

“百年变局”下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体系出现了一系列危机。这种危机也体现在全球和地区政治、经济、安全秩序的失序困境上。当前国际秩序的动荡和紊乱集中反映在理论和现实两个层面。从理论上看,既有西方国际制度和全球治理理论在面对新全球化现实时遇到了前所未有的解释困境,国际制度的理论虽然有所演进,但进展不大。从实践上看,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秩序制度、规则、理念已经难以有效应对后金融危机时代的全球性挑战,在处理新型全球性问题时捉襟见肘。此外,在近年来的“逆全球化”思潮影响下,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介入全球性事务和参与全球治理的意愿和积极性开始减弱,贸易保护主义抬头、地区一体化倒退等问题开始浮现。以美国为例,特朗普上台后推行“美国优先”原则下的单边主义外交政策,在国际事务中显著减少自己作为主要“国际公共产品供给国”的参与力度,陆续退出《巴黎协定》、联合国人权理事会、《中导条约》等国际协定和国际组织,这些进一步加剧了当前国际秩序与全球治理体系失序和失灵的困境。

从辩证法的角度来看,虽然国际秩序失序对中国国家利益日益全球化的现实构成潜在的威胁,但这亦导致现有美国主导国际秩序的松动,间接推动了全球治理体制和国际机制的改革与创新,为中国推动和引领国际秩序变革创造了准入时机。首先,全球治理失灵和国际秩序失序困境将增加中美合作的机会。虽然中美在经贸领域的分歧和矛盾日趋激化,但在应对全球性传染病传播、核扩散、地区安全、环境问题等全球性严峻挑战面前,两国具有广泛的共同利益和合作意愿。这驱使中美两国在共同的全球性威胁面前放下分歧,合力应对全球性挑战和维持国际秩序的有序运行。其次,在全球性挑战加剧与国际秩序失序背景下,国际社会对国际秩序与全球治理制度改革创新的需求增加,这赋予了中国提升国际影响力和话语权的制度空间。新兴国家和广大发展中国家迫切希望增加其在国际政治和经济秩序上的代表权,以使国际秩序中的规则机制能够更加符合其国家利益的发展需要。最后,全球治理危机的应对与转型发展,为中国全面融入国际社会以及参与全球治理提供了难得的战略机遇。面对当下日益加剧的全球治理困境,现有国际秩序迫切需要改革,需要针对新的问题领域进行规则和制度方面的改革和创新。这虽然给中国对外战略调整带来不确定的挑战,但为中国全面参与全球治理、引领国际秩序变革提供了难得的历史机遇。

(三)中国自身实力的提升

在过去的几十年间,传统西方大国与新兴崛起国家间的力量对比经过不断变化,逐步累积起的量变开始转化成某种程度上的质变,并由此引发国际格局、国际秩序一系列显著且深刻的变化。其中,中国崛起及其引发的国际力量对比变化又是推动国际秩序转型重塑的物质前提。党的十六大以来,中国的综合国力大幅提升,国内生产总值(GDP)从2002年的1.45万亿美元上升至2019年的14.14万亿美元(IMF预测数值);经济总量更是从2002年的世界第六位一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大国。(9)数据源自https://data.worldbank.org/indicator/NY.GDP.MKTP.CD?locations=CN&view =chart; World Economy Outlook; https://www.imf.org/external/datamapper/NGDPD@WEO/OEMDC/ADVEC/WEOWORLD/USA/CH; https://www.imf.org/external/datamapper/NGDPD@WEO/OEMDC/ADVEC/WEOWORLD/USA/CHN。同时,中国经济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亦不断提升,中国经济占世界经济的比重从2002年的4.4%提高到2018年的约16%,2019年对世界经济增长的贡献率接近30%。ISA国家力量排名(ISA Country Power Rankings)、国家实力综合指数(Composite Index of National Capability)、全球存在指数(Elcano Global Presence)等国家实力评估网站最新数据显示,中国综合国力和影响力已经仅次于美国,位列世界第二。(10)上述网站主要根据经济实力、人口优势、军事力量、环境与自然资源动力、政治权力、文化力量、技术实力指标对一国综合实力进行评估。评估结果显示,中国在最近几十年里已经拉开了与美国之外其他竞争对手的距离,并在过去40年里大大缩小了与美国之间的实力差距。参见https://www.isa world.com/ fileadmin/user_upload/free_samples/ country_power_rankings.pdf; https: //www.usnews.com/news/ best-countries/power-rankings。近年来,在自身实力和国际地位提升的基础上,中国政府推动既有国际秩序改革的意愿显著上升。尤其是党的十八大以来,中国政府开始推行“奋发有为”的对外政策,通过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秩序观、新型国际关系,践行“一带一路”倡议,构建亚投行等多边合作机制,表现出引领和推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体系变革、提供区域公共产品的强烈意愿,为中国推动国际秩序改革提供了理念指引和实践平台。

四、中国有效推动国际秩序变革的路径

随着中美关系正经历断崖式下跌,两国围绕国际秩序的竞争将更加激烈。在现实挑战面前,中国政府应对中美战略竞争有理性的认识,并从提升国家实力、规则制定能力和国际认同度三个方面,积极推动和引领当前国际秩序的转型重塑。

(一)理性应对中美战略竞争

在中美战略竞争时代下,如何在缓和中美紧张局势的同时更好地推动国际秩序改革进程,是中国政府未来对外战略制定和实施的核心议题。一方面,中国应该“做大蛋糕”,通过强调中美之间在经贸、应对全球性问题等方面的共有利益来对冲双方的分歧和矛盾。历史经验表明,若想避免新兴国与守成国之间结构性矛盾转化为冲突或战争,很重要的一点是通过紧密的经济相互依赖增加冲突的成本,以此抬高两国选择相互冲突的门槛,从而降低一国单方面挑起冲突的可能性。中美两国间在经贸、安全合作、应对全球性问题中有着广泛的共同利益,尤其在经济领域,美国是中国最大的出口市场,中国则是美国最大的债权国和贸易伙伴。中美之间相互依赖程度之深,以至于两国逐渐陷入了类似“经济上相互确保摧毁”(Mutually Assured Economic Destruction)的“贸易安全困境”。[12]一旦中美贸易战、技术战继续扩大,贸易冲突对中美双方经济的负面预期和影响将远远大于贸易战对任何一方的收益,从而导致中美“双输”的零和博弈结果。实际上,中国和平发展的道路与美国息息相关,“使美国再次伟大”的道路亦离不开中国的市场。中美关系结构性调整及其利益格局的变化,意味着两国必须运用增量思维,做大共同的蛋糕,有取有予,做一定利益妥协、切割和交换,而这正是提升中美相互依赖程度、增加双方冲突成本、应对中美关系结构性调整的关键。另一方面,中美竞争加剧将使得共同利益在维系两国关系中的作用减弱。在中美战略竞争背景下,共同利益对维持中美双方合作的黏性下降,以协调为主的相处模式将有可能被以威胁退出合作的模式所取代。面对这些变化,我们要对以竞争甚至对抗性为特征的中美关系有清醒的认识和心理准备,积极尝试改善和加深与欧盟、日本、东盟等其他主要国家和国家集团的关系,推动与上述国家在全球治理中的合作,避免出现西方国家倒向美国形成遏制中国的“反华联盟”。鉴于中国与欧盟、东盟等在全球多边制度的存续和变革等重要议题上有着相似的看法和立场,在与国际秩序互动过程中,中国应积极与欧盟、日本等国进行互动,强调“多边主义”原则下各国共同应对全球性挑战、进行全球治理的共同利益和观念共识,并在实践中积极推进中欧、中日、中国-东盟等双边或多边的全球治理合作,共同推动国际秩序的改革进程。

(二)立足国内发展提升国家实力

纵观近代以来国际秩序变迁历史,超强的综合国力尤其是引领科技进步的能力是崛起大国塑造国际秩序的物质前提。中国处于崛起进程之中,实力距离美国有较大差距,并且中美在军事、科技和软实力方面的差距要远大于双方在经济总量上的差距。因此,中国应吸取国际秩序变迁的历史经验,清醒认识自身在国际体系中所处的位置,将国内发展作为应对中美战略竞争和塑造国际秩序的首要任务。具体而言,第一,我们需要客观地评估美国对华贸易战、技术战等对华遏制政策对中国经济和技术发展,甚至人文、体育交流的负面影响,通过保持战略克制和积极谈判协商缓解中美之间的紧张局势。但囿于中美之间在权力转移特定阶段的结构性矛盾激化,贸易战仅仅是美国推行全面遏制中国战略的开始,未来中美在经贸、安全、意识形态等各个领域的摩擦可能会进一步增加,这需要中国在维护国家核心利益的同时采取审慎外交政策,从中国崛起乃至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全局进行考量,戒急用忍,避免在现阶段与美国展开“战略决战”。第二,美国能够主动挑起贸易战的根本原因是美国实力仍明显强于中国,因而有能力在“先发制人”的对华预防性经济战中占得先机和优势。中国应立足国内发展,保持战略定力,对中美博弈中暴露出的自身弱项和短板做到有效防护并力争尽快补齐,借此提升国家综合实力;并将外部博弈压力转变成内部改革动力,推动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现代化建设。第三,当前大国竞争的实质是科学技术竞争,核心技术竞争已经超越意识形态成为当前大国竞争的主要手段。[13]在中美战略竞争中,掌握核心技术的一方能够抢得先机,避免在关键领域被对手扼住要害。核心技术是保障国家安全的重要基石。中国在加快推进全面深化改革的同时,要致力于增强核心技术的开发和创新能力。中兴在中美贸易战中的不堪一击,暴露中国在核心技术的薄弱与差距。中国必须把握新技术革命的战略机遇,加速技术追赶,加强前沿技术研发,尽快缩小与美国的技术差距,减少对美国等西方发达国家的技术依赖。

(三)提升中国在国际秩序中的规则制定能力

如唐世平所言:“中国参与引领国际规则制定的目标是促进国际秩序朝着更为公平、合理的方向发展,其目的不是对既有国际秩序中基石性制度的挑战,而是通过合作和磋商进行渐进式的、能够给发展中国家及美国等发达国家同时带来效益的变革。”[14]在推进国际秩序变革进程中,中国必须清醒认识当前美国主导国际秩序尚具有相当生命力和国际认同度的现实,在不动摇既有国际秩序根基的前提下提升国际规制制定和议题设置能力,从制度层面对既有国际秩序进行有益补充。一方面,中国政府应当积极参与现有诸如世界贸易组织(WTO)、二十国集团(G20)、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RCEP)、亚太经合组织(APEC)等全球或区域治理的重要多边机制,争取在其中获得更大的代表权和发言权,并在其中发挥协调发达国家与发展中国家立场的重要作用。[15]另一方面,现有国际秩序的领导权缺位与失序困境客观上要求新兴大国参与其中,这势必带来一种多元治理模式。因此,中国应该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体系改革中进行“多边治理”的理念倡导和规制创新,以“多元治理”的理念推广和机制构建代替西方现有的“垄断治理”或“霸权治理”模式,推动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模式向多元治理方向改革。未来中国应当继续以“一带一路”为抓手,通过完善现有的以及构建新型双边和多边合作机制,向国际社会提供地区性和国际性公共产品。尤其在美国参与国际事务的意愿和力度下降的情况下,中国应适时加强多边机制的创建。这既有助于降低少数国家对全球经济规则从制定到实施的“垄断”,使规则向更为合理均衡的方向发展,亦可以利用全球治理领导权缺失契机提升中国在国际事务中的制度性话语权。应该看到,除了美国及其少数盟友对中国心存疑虑,全球大多数国家均期待同中国深化国际合作。如果中国能主动发起倡议并为此提供必要的补充性和替代性制度类公共产品,构建包容开放、公正合理、互利共赢的新型合作网络,将有利于从制度层面化解美国在全球范围内的国际规制垄断和对华制度制衡,以获得更多国际道义支持。[16]

(四)提升中国国际秩序理念国际认同度

从观念维度看,国际秩序也可被视为一种规则化了的全球治理思想或观念,国家行为体要想让国际秩序向更好的方向变化,就必须向国际社会提供更具吸引力的思想,塑造基于思想的“知识性领导力”[17]。汉斯·摩根索(Hans J. Morgenthau)指出:“国际舞台上的权力斗争不仅是对政治优势和政治统治的争夺,而且在一定意义上是对人们思想的争夺。国家的权力不仅依赖于外交的技术和武装力量的强大,亦依赖于它的哲学、政治机构和政治政策对其他国家的吸引力。”[18]在“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秩序理念海外传播和认同构建过程中,中国需要重视和应对“以本土文化为基础构建的国际秩序观在海外传播中能否真正获得国际社会接受和认同”这一现实问题。在海外传播路径上,中国国际秩序理念不能仅停留在政府外宣层面,而应借助学界、智库、媒体、民众多元传播主体的力量,以政府外交、公共外交(媒体和智库)、民间交流等多维路径推动“人类命运共同体”国际秩序理念的海外传播和认同构建。在海外传播内容上,中国应从“传播者供给—受众需求”互动关系视角出发向国际社会提供既能指引全球治理实践,又能满足目标国受众需求的观念类公共产品。这就要求中国政府在传播内容上把握差异性与包容性相结合的原则,不仅要强调其秩序观与传统西方秩序观的差异性特征(文化特质),还要在理念海外传播过程中融入符合国际社会受众需求和集体预期的国际秩序共识性原则。只有在承认现有国际秩序中合理、有效运行机制和价值共识的基础上,中国国际秩序理念才能更好地被国际社会所接受和认同。此外,中国还应思考“国际秩序观如何阐述才能更容易被国际社会接受”的问题。在国际秩序理念海外传播过程中,中国需要将国际话语表述进一步兼容化和具体化,针对不同国家的对象进行话语转换,使用对方熟知的逻辑和语言来表述双方共同的政治理念,以便对外传播的理念内容更好地被对方理解和接受。

在国际秩序转型变迁的历史长河中,守成国护持既有秩序与崛起国推动秩序变迁的激烈竞争相伴于国际体系权力转移的过程之中。对在大国激烈竞争中处于追赶阶段的崛起大国而言,其推动国际秩序转型甚至变迁的任务尤为艰巨,将面临守成国施加的强大压力。在当前中美战略竞争加剧的背景下,中国推动现有国际秩序调整变革过程将不可避免地面临来自守成国美国制衡的强大压力。虽然十八大以来中国已经通过国际秩序观理念推广、“一带一路”倡议、亚投行等制度创设对现有国际秩序和全球治理体系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革和创新,但从长远来看,若想真正推动美国主导西方国际秩序的变革与重塑,中国能否在抵御美国战略制衡的同时提升自己在国际体系权力、制度和观念分配结构中的位置乃是关键所在。因此,中国需要对中美战略竞争的长期性有清醒理性的认识,从提升国家实力、议题设置能力和国际认同度三个维度出发,推动国际秩序向更符合国际社会绝大多数成员所预期的方向进行和平、渐进式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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