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缘

◆和凌霞

几年来，我一直在思考这样的一个问题。是什么,让繁华百年的中国戏曲由萌芽走向繁荣，又从繁荣走向衰落？环境与经济的变迁固然重要，可是影响艺术生命的重要内因，却是个性与创新，戏曲也不例外。现今中国文化留下的文脉，其中便有国学、围棋和戏曲等。戏曲作为文脉之一，能否在中国继续传承下去，是关系到民族的灵魂，甚至是关系到民族存亡的大问题。然而戏曲作为中国人重要的精神粮食之一，却渐渐失去往日的光彩，渐渐边缘化。于是热爱戏曲的人都在思考，这究竟是为什么？

纵观近代到现代的戏曲历史，从徽班进京到二十一世纪，戏曲经历了无数次的变革与创新，经历了无数辈艺术家的努力，才有了百年的繁荣，才有了京剧、越剧、黄梅戏、粤剧、豫剧、评剧、秦腔等等风格迥异、五彩缤纷、风味独特、既互相联系又各自为阵的戏曲剧种，而很多剧种又形成了自己风格各异、流光溢彩的几大流派，最终形成了中国百花齐放、姹紫嫣红的戏曲大花园。不难看出，戏曲在传承的基础上，更需要个性，更需要创新，这样才能繁花似锦，才能真正的传承与发展。

现代的戏曲，在传承、个性、创新上逐渐进入一个致命的误区：就是传承比个性和创新更重要，传承不讲究神似，只讲究形似，技巧与形似比灵魂、感情和个性更重要。这样一来，大家纷纷以声音唱得像某某名家为荣，甚至不惜把自己圆润的嗓音憋得几分沙哑，为的只是接近某名家的声音，于是声音倒是像了，但是自己的个性与灵气丢失了，为了模仿而模仿。而我认为，真正的传承，首先要抓住名家艺术的灵魂，即精神内涵，使自己的感情与剧中人的感情乃至名家的灵魂相通（当然这是要在你非常喜欢那个戏曲剧种那位名家的前提下），真正要传承的，是她的精神与灵魂，传承了这些，即使形似达不到，利用自己的嗓音特点与个性的创新，就不会丢失自己的灵气，加上孜孜不倦的努力，才能在日后开出一朵别样的戏曲之花，戏曲之路才能有新的繁荣。若是每人都依葫芦画瓢，每个字都要求与名家相像，而全无自己的特点与创新，那只会一代比一代水平差，一代一代衰落下去。因为没有个性的东西，能称为艺术吗？

以越剧的茅威涛为例，她是尹派小生，但她并不是每个字都学得像她的老师，她学的主要是尹派的灵魂：善于表情达意，长于抒情！结合自己的嗓音特点，她唱出了自己的个性，表演出了自己的个性，所以她的创新，从才子佳人到游侠，从游侠到落魄的孔乙己，从孔乙己又到了如今的瞎子阿炳，一路走来，在戏曲逐渐边缘化的今天，茅威涛无疑是一个亮点！她的尹派，没有局限在才子佳人，她的尹派，有自己的唱法，被称为“茅腔”。她是一个真正懂戏的人，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她表达出的是她心中的情，是属于她自己带着她自己个性的真情实感，这就是她向前辈名家学到的最精髓的东西：艺术要表达自我内心最独特最真挚的情感！

以黄梅戏的严凤英为例。她自小学的是黄梅调山歌，进入黄梅戏班子时，黄梅戏还只是草台小戏，是严凤英使黄梅戏登上了大雅之堂，成为全国三大剧种之一。之所以成为这样的艺术家，是她深深懂得，光靠模仿是没用的，而是要结合自己的嗓音特点进行个性化的创新。要是她只会模仿山歌小调，那黄梅戏到现在也许也只是民间小调或一个小剧种。她说：“我的戏不是唱出来的，是从心里流出来的。”说到这里，又要回到上一句话：艺术要表达自我内心最独特最真挚的情感！严凤英是深深懂得这一点，并深深实践这一点的艺术家！所以她的表演非常有灵气，不矫揉造作，唱作俱佳，表达的都是一种来自内心的质朴纯洁的感情！我们需要传承的就是这一种质朴纯洁的感情，结合自己的嗓音特点和个性，用自己的嗓音和内心真挚的感情，用自己独特的方式，把这种质朴纯洁的感情表达出来！

我不明白的是，时下有些人却把这种质朴纯洁的珍贵情感弃之于不顾，而是刻意去模仿严凤英的嗓音，明明是很亮的嗓子，却刻意要弄出点沙哑来，以接近严凤英的声音。由于没有严凤英的魂在里面，就变成了东施效颦，乍一听似乎很像，仔细一听味同鸡肋！这一点我很欣赏马兰，她没有刻意学严凤英的嗓音，而是学她如何表情达意，如何将内心最真挚最独特的感情表达出来，这一点与茅威涛也是相通的！于是马兰有了自己最独特的代表作《红楼梦》，她的成就我们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忧心的是，时下就连一些骨灰级的严迷也认为形似严凤英就好，而严凤英质朴纯洁的内涵和灵魂就没人提起了。当然，大家要问，形似严凤英，神似严凤英的艺术人才有没有呢？答案是没有，因为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每个人都是自己独特的存在！只有传承前辈艺术家的精神，再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就是创新。千万不要丢失自己的灵气和个性，不然艺术就不能称之为艺术了！如果一味的模仿，那建国以来到现在，黄梅戏只会出现一些严凤英的克隆品，而不会出现以马兰为首的不同特点的黄梅戏五朵金花，也不会出现演绎徽州文化和赞美女性精神，通过戏曲舞台提升中国传统文化的韩再芬！

在这里,我想着重说一下严凤英的是她独特的艺术个性对我以及广大戏迷的影响：“风吹杨柳条条线，雨洒桃花朵朵鲜……”，明媚轻快的小调飘了过来，我的耳朵一阵激灵，双目循声望去，只见邻居家也是大杂院唯一一台黑白电视机吱呀吱呀唱着歌，屏幕上一个双目灵动的小女孩在河边洗衣服，嘴里哼出这样明快的小调。我看得不由痴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向邻居家冲去，这就是七八岁时的我，第一次知道严凤英这个名字。在邻居家乖乖蹭了七八天电视连续剧《严凤英》，才恍然大悟五岁时母亲带我去看的电影《女驸马》中可爱又正直刚烈的女主角和多情善良美丽的七仙女就是严凤英扮演的。从此，这个名字深深植入了我的心坎。

可爱灵动的小凤英遭受了种种磨难终于走上了黄梅之路，可是未来又有什么等着她呢？终于迎来了黄梅戏的辉煌，事业的巅峰，可是最后的时刻到来了！花正红时寒风起，看着一家家医院拒收在板车上已经昏迷不醒的凤英，我的心揪成了一团，天哪，天下竟有这种事！看到凤英含冤死去，反动派还要给她剖腹报复时，小小的我被震撼了，天下竟有这种奇冤！“啊！云浪翻滚雾沉沉，天规森严冷冰冰。凡人都说神仙乐，神仙岁月太凄清！”七仙女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周围的小伙伴早已哭声一片，我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心痛得要命！此后经年，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心就会隐隐作痛！后来升入初中，用省下来的压岁钱终于买到了凤英的《天仙配》《女驸马》《牛郎织女》全剧磁带。当时高兴坏了，如获至宝的我从此开始了与黄梅、与戏曲的不解之缘！

听啊听，三套磁带不知被我听了几遍！到后来，甚至土地公公的念白“仙姑动了鸳鸯情鸳鸯情，忙坏我这土地神土地神”都念得惟妙惟肖，也学会了不少安徽话。在我与凤英，我与黄梅的世界里，我一会儿是七仙女，一会儿是大姐，一会儿是槐荫树……凤英的唱腔，质朴纯真，铿锵有力，温柔如水，哭腔撕心裂肺，细腻动人；对白纯真调皮，清脆悦耳，感情真挚。这样的声音，是从心里流淌而出，作不得半点假；这样的气质，是心胸豁达的大气；这样的感情，是人间质朴的大爱，洒向每一个心里有爱的人；这样的动人心魄，是满满的正能量，浇灌每一颗孤寂的心灵，使之生根、发芽、开花，结出善良之果。凤英给我的心灵打开了一扇门：艺术之门、爱心之门、感情之门、善良之门、力量之门、梦想之门。我在这扇门里，看到了未来自己想变成的模样，找到了自己遗失的心。美好与善良笼罩着我，我沐浴在爱的河里，用装满了正能量的心，向梦想进发！

2002年春末夏初，我有幸来到合肥拜访了严凤英的先生王冠亚老师。这是我第一次来到安徽，严凤英的故乡。见到王老，他已古稀之年，满头银发！他热情的向我们讲述了一些当年的往事。当谈到电视连续剧《严凤英》时，他说到当时由于一些历史敏感原因，作为编剧的他只有牺牲自己的声誉，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力保护妻子的懦夫，以便《严凤英》能顺利播出。听了这些话我不由感动万分，为王老深深对凤英的爱而感动，为凤英离去后，王老为凤英所做的一切而感动！我向王老谈到了《牛郎织女》以及对凤英的欣赏，而王老只是谦虚的说了一句：“是大家共同努力的功劳！”

王老对纳西族也很感兴趣，问了我们的一些风俗文化等等!我对王老说我一直想写一个黄梅戏剧本，把纳西族古老的“黑白之战”和“纳西龙女公主”的爱情故事写进剧本，音乐上用纳西古乐和黄梅戏音乐结合弄出一些独特的东西。王老对此也很感兴趣，要我写好剧本后给他修改。还善意的提醒我，排这样一出剧，至少要拉五十万赞助！回到丽江后，还接到王老的电话，问我剧本写得怎么样了，惭愧的是回去后我忙于工作，上的是三班倒的夜班，一累之下就把此事拖了下来，一拖就是十几年。如今，王老已经不在人世，这也成为了我的一大憾事！王老到了天堂，想必已经与凤英相聚，在天堂相爱永远！

凤英像黑夜里的一盏明灯，照亮了我的心，引领我向美好、纯真、善良的道路前进；凤英是一汪清泉，清洗了我的灵魂，让我找到了最真的自己；凤英是一位慈母，用她的大爱，温暖了我，使我成长；凤英是恩师，用她高洁的德艺双馨，教会了我怎样唱戏，怎样做人！在梦中，我又见到了她，我向她招手，她向我微笑……

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河，彼岸黄梅花开！河上飘着凤英声声亮的歌声，于是我架起船儿，扬帆起航，驶向梦想的彼岸……

希望中国戏曲能走出传承、个性与创新的误区，多出一些注重精神内涵、尊重个性、懂得创新的艺术人才，将中国戏曲这一重要文脉传承发展下去，让中国人拥有自己独特的民族魂、艺术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