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是梦沾湿了枕巾
2020-12-07邱月
◎邱月
我的记忆总是七零八落的,无论是近在咫尺的高中生活,还是遥不可及的童年时光。眼前都是雾里看花一样什么都看不真切,就像泛黄起皱的书页一页页从我眼前翻过,伸手抓碎一把细数全是窸窣落下的愁。在昼夜悄然交替时,我卧在数不尽的残梦里,罗溪河潺潺的水总会轻柔地将我抱在臂弯里,水流凉丝丝的,贴在皮肤上很舒服。我连同我那浸湿的衣衫和河流紧贴在一起,仰在河面上正对着那高照的太阳,身体一半陷在暖融融的热流里,一半在不安定的河水里浮沉。反手摸了摸滑溜溜的石头,掏入手心里便一个猛起将它扔了出去。
咚,咚,咚,击水声伴随着我左胸膛有力的心跳,在阳光亲吻水花那一瞬熠耀的辉光中,我惊奇地发现自己漂浮在透明色的鱼里,它们穿梭跃动着将我团团围住,恍惚中被欢呼着抛向天空。这时老太太抱着一个木盆下来了,她抽出一件衣服抖了抖便喊着要我上岸。我也不知道当时怎么了,怔怔地望着远方蜿蜒的尾巴钻入群山里。那远山,看着有些发白,紧盯着也没有看出个所以然,它就是那么雾蒙蒙的,灰白的,却又生活着。
“娃欸,你泡在河里快要发涨咯!”耳朵捕捉到这声呼唤后我一个激灵,在河中猛地来了一个鲤鱼打挺,摇摇晃晃了一会勉强站定,便拧了拧湿答答的衣服往岸上走。“太太,这条河从哪里来,会流到哪去呀?”我上岸穿上鞋跺了跺脚,后脚跟的紧绷使我惊觉这双鞋竟开始有些打脚。
“从祖宗们的山上来,从桥头流过你们小辈,再流到你们的后辈那里去。”她微笑着,脸上笑出几道深深的皱纹,好似树皮上交纵攀爬的裂痕。“那得谢谢这条河,把太太的妈妈带来,太太把奶奶带来,奶奶带来了爸爸,爸爸带来了我。”我眨眨眼说道,侧过身望着那高高的山,深青的山飘着牛乳色的云,悠悠的葱绿溪水撞向无垠的黄土地。
我曾在每个冬日行走于银装素裹的山峦间,松的冷冽气息卷挟着湿气刮进鼻腔。我吸了吸鼻子,伸出手挽住一捧落下的雪。也曾被狂风暴雨凶狠地阻拦在山路上,我坐在狭小的车厢里,四周都是封起来的铁板,透过车窗望着悬崖下咆哮的罗溪河。儿时的我每逢假期定会随着爷爷奶奶乘车前往罗溪,直到脚上这双旧鞋开始变得再也穿不下,走过的路再也不是从前的路。
某日铺洒开满地银辉的夏夜,天上悬着的冷月寂寞地在一坛墨色里晕染开。星星点点的光斑闪烁缀饰着浓稠的夜,今年也是和往年一样的聒噪蝉鸣。知了知了,欢快地匍匐在枝头唱着吵闹但却喜悦的歌。家门前的大水缸里盛满了水,群星团聚在幽黑的水中明灭。我左手扒着缸边将右手伸进水缸里搅了搅,它们随着层层起伏的波纹舞蹈着。桥头那棵弯腰躺在桥面半空中的老树,太太说她还是孩子的时候树就已经横在那里了,它庞大又苍老的躯干歪斜着,和夜晚交叉着扭打在一起。
学着季羡林老先生,我给自己描画了种种涂着彩色的幻想,拴在这苍老的枝干上。
闭上眼我仿佛能听见家中鸡群咯咯的叫声,听见门口的大黑狗低声呜咽,嗅到柴火烧出的饭菜香,嗅到潮湿的土墙和木头混合在一起独有的湿气。我看到那蜿蜒去远方的罗溪河的远方,也见到了永远驻足在罗溪河桥边的太太。她对我说,这长长的河在山上有源头,却在城里望不见尽头,她总会要走的。
我抬起头问她想要去哪里,她笑了笑并没有回答。
倘若我那时使出浑身解数祈求她别走的话,她也一定会愿意留下陪伴着我吧。
某天我一如既往地在老屋子里玩闹,时而追逐着惊恐的母鸡,又跑去逗那条无所事事的大黑狗,它黑溜溜的眼睛注视着我,伸出的粉红舌头吐着热气。我伸手薅了一把它垂拉下来的耳朵,不出意外地惹出它几声犬吠,然后在大狗的追赶中一路连滚带爬地逃也似地跳上了二楼。
我双脚踩着老旧的木板,它这把老骨头发出吱呀吱呀的哀叫。眼前地面上除开收起堆放在角落里的稻谷外,突兀地多了个黑色的大盒子,它端端正正地躺在那里一声不吭,像一位衣冠齐楚面相严肃的正装男人。孩童好奇的天性难抑,我左瞧瞧右摸摸,硬是使出全身吃奶的力才勉强推开它的盖子——即我的胡作非为,将他整齐的衣装给破坏掉啦。
可如果它真若是装模作样且仪表堂堂的大人,此刻定是要大发雷霆的。它的面容如庙里金刚护法般凶神恶煞,会把罪魁祸首之一的我劈头盖脸地训一顿。至于为什么是之一,难道楼下那条撵我的大黑狗就不是帮凶吗?我撇撇嘴,翻身钻进黑盒子里想要一探究竟。
我满心雀跃地幻想着,这漆黑盒子里会藏着无尽的奇妙世界。会有执着盾牌和刀剑的沉默士兵,会长出参天的玫瑰我能够爬上庞大的尖刺,会有七星瓢虫泛着彩色的光载我环游世界……可背后木板冰冷坚硬的触感破灭了我的幻想,我在这狭窄的盒子里被硌得翻来覆去,手脚完全无法施展开。太太,我亲爱的曾祖母,她为什么要睡在这里?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眼前浮动着一圈又一圈奇怪的光晕,屋顶是由一块块长木头搭建成的,那些眩目的光圈或是来自那些木板层层交叠间的微小缝隙,也可能是来自我的眼睛。许许多多斑驳陆离的奇异彩痕在我眼前旋转,靠近,闭上眼后又霎时消失不见。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忍不住从盒子里面爬出来后飞蹿到楼下。
“太太,太太!楼上那个大黑盒子是干嘛的啊?”我好奇地望着正在撒米喂鸡的她。
“那个呀,等太太以后走不动路了,没力气给你抓鸡拿鸡蛋了就会打开盖子,躺进去盖上被子安心地睡一觉。”她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笑道,脸上的皱纹堆在一起像刚破壳的小鸡仔,皱巴巴的但又很可爱。
“里面又黑又窄,见不到我和奶奶你不会害怕吗?”
“没关系,太太的爸爸妈妈在等太太,会陪太太一起走的。”
“那你睡着了我可以喊醒你吗?”
“不行哦,但太太会一直看着你的。”
她这次只是安静地望着我,沉默了许久。
黄昏突然之间就降临了,我被太太催着稀里糊涂地入睡,她用那双沙砾般粗糙的大手轻轻地握住我的小手,如葡萄枝般弯曲的手指摩挲着我的掌心。我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今天要睡得这么早,在逐渐开始模糊变得溃散的记忆里,她最后无奈地笑了笑。
醒来后却发现桥头那棵一直佝偻着的老树已经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了。
它终于也可以好好休息了,想到这里我没由来地松了口气。
起床后奶奶为我披上了白色的外衣,缠上雪白的头巾。我好奇地打量着四周,发现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他们都穿着跟我同样的装束,大人的脸色都像纸一样苍白。奶奶双手捂着脸跪在垫子上,瘦小的身躯在不停颤抖。有个哭唱着的陌生老男人拖着歇斯底里的亢长调调,他干瘪的身躯晃悠在太太和我之间,漆黑的长袖晃得我头晕目眩。那个喇叭,还是什么唢呐?一直跟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我嘀咕着这下好了,再吵些,再吵些,太太就会被吵醒。她生气地把板子一掀,坐起来把我们都数落一遍就好了。
可是,直到他们匆忙地给盒子四周狠狠钉上长钉,黑盒子伴随着他们手忙脚乱的动作发出一阵阵尖锐的惨叫,努力用声音控诉着他们的暴行。在堂前哭泣着的大人们,二话不说就抬起陷入梦乡的太太往山上走去,我见状尖叫着从地上爬起来,扯住抬棺的其中一人的白服,大声斥问着他们想干什么,细弱的声音却被此起彼伏的鸟雀嘶嚎和接连的雨声淹没了去。
那天定是下了雨,雨珠子不断砸着我的眼皮,细密的水流顺着睫毛和眼角流进眼睛,眼珠子酸痛不已。大人们好像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碍,一步步机械般继续走着,他们像我的玩具那样动作僵硬姿态诡异。真奇怪,我忍不住瞟了一眼路边,被风雨中飘摇的野花和灌木吸引,在灌木勉强遮掩下的小野花瑟缩着,每片娇小的花瓣都丧气地低垂着头,就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
飘舞的白色孝带汲饱了雨水粘在身上,纸花用力地砸在我的脸上火辣辣地疼,不绝亢长的唢呐令我心生厌烦,双眼也火辣辣地疼,从眼角烧到心脏再蔓延到四肢百骸。奶奶走在最前面,无数白布飘扬着遮挡了她的神情。这蜿蜒的山路,像那条看不尽的河。我还在河沟里努力抬头仰望着天,太太却已经随着水流游得很远很远了,独留我站在桥头,无力抓住河的尾巴,也抓不住太太。
“奶奶,为什么太太她没醒过来?”我抬起头询问着奶奶,开始感到疑惑。
“……因为你太太死了。”她吸了吸鼻子,没有看我。
“死是什么?”我不依不饶地问道。
“是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她没再说话。
骗子,我心想道,嘴上却说不出任何能反驳她的话。那些词汇干巴巴的扭打在一起极为蹩脚,丑陋得像条浑身长满刚毛的毛毛虫。我顿感一阵毛骨悚然,拼命地摇摇头试图驱赶这种不适,干脆闭上嘴任由思绪乱飞。她倦于岁月和山中的晚风了,惬意地睡在枝繁叶茂的柔软怀抱中,就像曾经躺在妈妈臂弯里的更小的我一样。
“太太,太太……”我轻声呼唤着她,不安地攥紧了手中的白服,低头看去它变得皱巴巴的,像个在抽噎着的,干瘪的小老头。
或许有人觉得我行动太过拖沓,他干脆拽着我的手臂重新跟上浩浩荡荡的队伍,我被牵扯得一步一踉跄,已经无心再去关心那些野花野草,只能尽力跟上他们沉重却又迅速的步伐。我垂着脑袋呆滞地盯着泥泞的地面,没有理会拖着我的那个人。
四个大人将太太放下,把盒子推入那黑黝黝的洞口,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重复着铲泥土的动作,一点点地将太太的脚埋住,好像菜园里太太栽种着的土豆和红薯,此刻我的眼前一瞬间又出现了那些眩目的光斑,我难受地揉了揉眼睛,突然感觉脸颊被什么轻轻触摸着。心下一喜睁开眼想要像以往那样呼唤她,却失望地发现这只是被风刮来的一段白色的布条而已。我扯下湿漉漉的布条,把它丢在地上。
我站在山坡上转身望向后方家的方向,她的桥头只剩下了一个孤零零的树桩,载着老树的卡车沿着山路缓缓行驶着,模糊的影子最终消失在了山的尽头,它也走了。
当时的我没有在葬礼上哭泣,此后却时而回顾起这份泫然欲泣的寂寞。
隐约还记得后门那群毛茸茸的小鸡仔,我当时吵闹着硬是要玩一只,于是她弯下腰用米粒吸引鸡崽们过来,趁其不备随手从中捞起一个抓在手中,她用食指轻轻蹭了蹭小鸡的脑袋后将它放在了我的掌心上,我兴奋地捧住战战兢兢的小鸡,看着它不断试探着我双手的边界想要逃离,每当它探出头时我又用大拇指将它按了回去。我乐此不疲地玩着,直到掌心突然被它啄了一口。我吃痛地松开手,小鸡摔落在地面上来不及顾着疼痛,逃也似的溜回了鸡群。
“太太,小鸡跑掉了!”我一边扯着她的袖子一边指着鸡群。
“它是回家去找妈妈了,不然它的妈妈会很担心的。”她用双手轻柔地捧住我的手并用干枯的手指抚摸着我的手背,她的手摸起来就像被抛弃的老旧树皮,每根突出的血管都像盘虬的树根,不由得让我想起了前门那棵多年歪斜在桥头的,很快就要被砍倒的老树。
“可是我想跟它一起玩。”我不满地跺跺脚嘟囔道。
“不可以哦,”她松开了我的手,用那双浑浊的眼睛慈爱地望着我。“你留住了它,它的母亲会感到寂寞的。”
“那太太会感到寂寞吗?”
“不会的,因为有你在。”
但当时的我并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意思,回想到这里的我满心歉疚,伏在书桌上长长地叹了口气,用干枯的笔墨在书上划过一段茨威格的文字:
“怀表的发条耐心地在暗中数着你的钟点,量着你的时间,用听不见的心跳伴着你的行踪,而在它嘀嗒嘀嗒转动的几百万秒之中,你只有一次向它匆匆瞥了一眼。”
我也只来得及朝那块早已停止运转的怀表瞥了匆匆一眼而已。
今夜月亮躲在灰蒙蒙的云里,厚厚的云层泛着柔淡的银光,远处街道灯火璀璨亮起了暖色的光,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并趴在窗台上向远处眺望。一盏盏橙红的灯闪烁着微弱的光自近向远消融在浓重的夜色里,寥寥几辆车流利地穿梭在路上。这里只有整齐划一地埋在地面上的灰白建筑,它们是哑巴,不会像我的罗溪河一样歌唱,它们是大人,像鸟雀一样叽叽喳喳。它们又瘦又高,威风凛凛,徒有其表。
在祥和的月色中我眯起双眼,仿佛看见了久违的祖母,她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慈祥,有着一双温暖的,曾带着柔光的眼睛。在岁月的蹉跎下祖母眼中那团小小的光芒逐日零碎,她松动的灰白眼睫和那层浅浅虹膜,就像夏日清晨沾有露水的薄薄蝉翼。虽然最后双眼变得浑浊,但目光仍透出朴素的祥和,柔波中倒映着山的深沉和水的不息。我试图伸手重新去感受那份温暖,却感到四肢撕裂般被拉扯,我慌乱的挥动着双臂想要反抗身体却突然下坠。
我亲爱的祖母,我深爱着的太太。
惊醒后我发觉自己倒在昏暗的房间里,四周都是夜色侵袭下坚硬的墙,我躺在幼时的黑盒子里,踢翻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它摔在地上皱巴巴地拧作一团颇为凄惨,借着月光看起来像婴儿哭泣的脸。我突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蜷缩在角落里抄起枕头并将其挡在身前。与太太离开那天路边看见的,摇摇欲坠的花儿出奇地相似。同时我也猛然理解了当年大人们的奇怪举动,他们无暇顾及雨中的花朵,固然也无法注意逐渐闪烁在黄昏的星。他们无力面对死亡的悲泣,本能对死亡的恐惧……还有我来不及道别的悔恨。
月儿的眼泪悉数砸进了我躲避着的狭小角落,夜晚呜咽着流下 了黑色的痕迹向我压来,胸前搂紧的枕头上被浸湿了一大片。罗溪河自天际蜿蜒而来流淌过我的脚边。雷鸣般的雨声再度在耳边响起。是如此的沉闷啊,我的心脏乱麻般揪成一团,闭上眼却还是出现了熟悉的光晕。
“是你以后再也见不到她了。”
在不歇的鸟雀嗡鸣中,雨中罗溪河冰冷的水缓缓地爬过我的膝盖,抓紧并桎梏住了脚踝,却温柔地用奶奶的声音对我轻声道。
原来这件事,在我爬进棺材的那一刻起,就和我只隔着一面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