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文中:同心的联结
——写在周文中先生离去之后
2020-12-05罗杰雷诺兹鲁瑶梁雷
[美]罗杰·雷诺兹(著);鲁瑶(译);梁雷(校)
20世纪60年代初,我和周文中初次相遇,是在纽约辛里奇森(Walter Hinrichsen)的办公室里,辛里奇森为彼得斯公司(C. F. Peters Corporation)创始人兼总裁,为人傲慢、冷淡、特立独行。我和文中一见如故,这在我们的生活中并不寻常。过了不久,文中及夫人易安,我和夫人凯伦,相聚在双簧管演奏家兼出版商约瑟夫·马克思(Josef Marx)于曼哈顿的公寓。记忆中,这是一个庆祝瓦莱兹(Edgard Varèse)的傍晚。我们和文中夫妇随性围坐。凯伦把她的折叠椅递给文中,他严肃反对,“不能在一位女士站着的时候坐下”。
结果,相当巧,我和文中那时都刚刚完成长笛和钢琴作品,这或许是我们心有灵犀。他的作品是《飞草》(Cursive,钢琴由易安演奏), 我的作品是《镶嵌》(Mosaic,长笛由凯伦演奏),都刚刚由彼得斯公司出版。后来,我们四人常在纽约或其他地方的各种活动中见面,有时是卡内基音乐厅令人难忘的美国作曲家交响音乐会,因为我们的作品时常会出现在同一份节目单上。我们也会一时兴起出去走走,热情拥抱朋友和家人,探索曼哈顿上城、下城中琳琅满目的新奇事物与陌生之地,欣赏文中敏锐,有时甚至令人捧腹的观察。他常赞赏别人忽视的特点,有时,当他所追求的崇高理想没有得到应有重视时,他就会一针见血地果断抓住某些例子。
必须寻求平衡。这极少会偶然发生,因为它蕴含着用深思熟虑的方法,去挑战天降斯人的机遇和困境。不是每个杰出的人都想在非此即彼的选择间寻求理想的平衡,实际上,也不是每个人都赞同此种目的的价值:选择优先于机会。必须承认,不合理的做法不一定是未经考虑或没有效果的。
Chou Wen-chung——我注意到一个罕见的情况,他在英语世界的称呼将姓氏放在首位,这是由文化根源的传统决定的。周文中属于这样一类人:他们的生命在他之前便被设置成一个不寻常、甚至是不合理的事业范围。它们中的任何一个方面(想想这个清单)——作曲、文化调解、学术管理、导师、国际关系、写作、行政治理、瓦莱兹文字/音乐的遗嘱执行人——每一个都足以耗费任何有天赋的女性或男性的全部能量。令人惊讶的是,周文中制定了他的路线,平衡了所有战斗,不仅设法解决了每一个问题(可能还有被我忽略的其他问题),而且在每一领域都取得了令人敬畏且极富影响力的成就。(1)雷诺兹于2001年为欢迎周文中来访加州大学写的致辞。
2000年的春天,当复杂主义作曲家布莱恩·芬尼豪(Brian Ferneyhough)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音乐系调到斯坦福,留下的作曲教师——齐纳力·翁(Chinary Ung)、兰德·斯泰格尔(Rand Steiger)、哈亚·切诺文(Chaya Czernowin)和我——商讨了整个夏天并决定,作为回应而发起一项为期三年的“探寻”(SEARCH)项目——其目标不亚于考察“音乐的未来”。我们仔细编定了一份18人名单(容纳年轻-年老,本土-外国,男性-女性,温和-激进),认为其多元视角将使我们的团体受益匪浅。事实上,周文中是一个公认且不假思索的选择。奇纳力一直是他的学生,我们则是同事。
周文中的演讲“音乐的未来何在?”(2)译者注:此文中译本在《汇流:周文中音乐文集》(梁雷主编,上海音乐学院出版社,2013)中以《百川汇流的黎明时代,音乐的未来何在?》为题发表,李雅贞译。本文使用的翻译由鲁瑶完成。,没有先讲述自己,而是先引证瓦莱兹的重要意义和努力:
预言,尤其是对文化或艺术进行预言,是冒险的。即便如此,仍有许多勇敢的、鲁莽的、富有远见的人和教条主义者跃跃欲试。少数人确实成功地预见了未来。瓦莱兹是其中之一。事实上,他对自己的愿景是如此确定,以至宁愿牺牲宝贵的创作时间而去追寻他所期待的未来。遗憾的是,今天我们意识到,他的音乐仍然是预言,即便在千禧年之际也尚未实现。然而,我们心存感激,因为他孤独的声音指引我们走到今天,敦促其它有创造力的艺术家分担他毕生奉献的愿景。
听罢他的演讲——关于瓦莱兹之成就,关于不同文化间的交流,关于他自己的音乐,我突然意识到,其音乐中的书法姿态如此强烈地将他与他的民族文化遗产,以及其导师极富远见的音乐想象力联系在一起,其导师已然意识到音乐是一种在时间中展开的声音几何学。然而,在周文中全面而激动人心的讲话中,他所强调的是跨文化意识被忽视的价值。他感叹道:
尽管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人们对其他音乐文化的概念和实践越来越感兴趣。随着人口结构的变化和商业营销的兴起,这种转变为音乐环境注入新的生命,其中的多元文化比唐朝以来的任何社会都更加丰富。但这种现象仍虚有其表。在光鲜的外表下,我们几乎找不到实质性。包括西方在内,文化平等各个方面的遗产都被遗忘和轻视了。
但他并没有过多地惋惜,而是提出,若我们要履行他所认为的共同责任,都需要做些什么:
我们需要新的开始。我们需要回归研究和教育。现代民族音乐学家和相关领域的学者在过去几十年里已经取得很大进步。但他们的训练太有限了……我们需要在田野调查和研究上采取新的程序,以便进行我们未来所需要的跨文化研究,共同协调各个领域,如音乐史学、音乐理论、语言学、历史学、美学、文化人类学和社会学。
他的方法令人生畏,或许合乎情理地省略了一个重要成分:承担这个使命的人必须能够接受自我牺牲。就像瓦莱兹那样,如若要到达高妙的终点,无论他进入什么领域,都必须拓宽其边界。值得注意的是,文中对变革的呼吁,和同时代激进的伊阿尼斯·泽纳基斯(Iannis Xenakis)所坚持的诉求不约而同——他认为,在我们这个时代,提供科学领域的培训是健康的艺术家生活之基石。我们可以看到,这些具有远见卓识的人清楚认识到,培育理想的未来需要新的准备和承诺。
上文引用的演讲来自“探寻”项目,这可能是周文中触及这些终极思考的首次宣言,他还在世界各地的论坛上就此发表过多次演讲,阐述他对文化意识和相互渗透之基本必要的信念——对他来说,尤其是在“东西方”之间——我们必须互相学习,找到一种富有成效的融合,使之推动双方最深层的价值观和资源……他对那些在他看来没有深入思考的人,或是只是追求表面时髦的人缺乏耐心。
每当我遇到他,便有一个疑问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周文中如何做到这一切(他显然在各方面都非常有成就)却丝毫没有明显的专横、封闭或冷酷的痕迹?作为一个人,他仍然是我们大约四十年前初次相遇时的那个他。那并非是天真,而是具有心灵的感受力和灵活性(也有慈悲),这是一个理想的补充,在他那缜密清晰的知识与信念的脊梁周围有一块缓冲地带,若非如此,便会加重人们与他互动时的思想负担。
早在文化融合成为公认的、广受赞誉的尝试之前,周文中就大胆地为自己确立了这样的地位:一位作曲家能缔造出融合中西方传统元素的音乐。早在1949年(《山水》,为管弦乐队而作),他就构想并实现了融合音乐目标及手段的可能性,这种融合不会演变成一连串令人不安的符号和生硬的共存。我相信,他看到了以声音思考书法之持续而重大的影响:关注事件的重量——力度的、音域的、音色的。铭刻于时间之上的重量、布局、联结性和方向性毕竟是我在他的音乐中所听到的标志性特征。无论如何,在他创作生涯的潮起潮落中,一种艺术的前景,即利用——但以某种方式设法平衡——几种独立演化的文化资源的竞争力量,作为一股强大的潮流经久不衰。这在1996年的弦乐四重奏《浮云》中以特别令人难忘的方式表现出来:一系列清朗抒情的片段——也许是幻象——相互关联,就算与任何设想中的标准相比,这都必定是激动人心的成就。(3)雷诺兹于2001年为欢迎周文中来访加州大学写的致辞。
2010年,打击乐家和指挥史蒂文·希克(Steven Schick)和我决定着手研究瓦莱兹的音乐。我们成立了持续会面6个月的“瓦莱兹学习小组”,计划随后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开设秋季研究生研讨班。文中和易安正巧在第二年春天入住加州大学的圣克鲁斯校区。在研究小组探索瓦莱兹音乐中多频道的计算机空间化以及其他研究课题时,我们邀请他们访问圣地亚哥并听取建议。文中一直对通过多频道电子化传播,从想象的空间维度到其实际的具体化的可行性持高度怀疑的态度。此外,当听说史蒂文对《电离》的改编(把乐谱规定的13个打击乐手缩减为六重奏),他沉重地摇了摇低下的头。
所以,在圣地亚哥和德尔马的那些日子里,体味周文中的智慧与灵活是很吸引人的事。尽管他曾反对这个假定——瓦莱兹关于空间的抽象概念如今可通过计算机分析与重新合成而成为真实的经验,但他也对此感到好奇。研究小组处理了两个来自瓦莱兹《沙漠》(Déserts)的电声片段,也致力于从空间上区分出《积分》(Intégrales)原始细胞魔咒般的线条,它来自高音木管乐器不断重新组合的集聚声音体,和随后重叠的低音铜管乐器。我们的目的是探索人们是否能够从声音中实际体验到这些描述性术语(平面、声波束、投射、渗透等),瓦莱兹曾利用这些概念以在人们心中唤起他对于声音空间化的想象和期望。我们试图显现出——当然是暂时的——瓦莱兹对音乐空间的想象,试图超越预言而达至实际的体验。
当文中走进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康拉德·普利拜音乐中心的实验剧场,当时的在读研究生杰米·奥利弗(Jaime Oliver)和保罗·亨布里(Paul Hembree)向他展示在八声道电脑系统中能够应答轮唱和编舞的瓦莱兹的声音素材,他立即被迷住了。剧场配备美亚电声星座(Meyer Sound’s Constellation)系列的电子声学体系,调用数十个扬声器和相联的麦克风协同合作,以控制空间的环境声学特性,并允许声音精确和灵活地重新定位。
这件事展现出文中的一个主要特点(在其他地方提到过):他通常对最重要的那些事有明智的观点,但是新的信息会引起反思。他与瓦莱兹深入而密切的关系,不仅作为一个人,而且也许更多源于他心目中瓦莱兹所“代表的”,这意味着他对这个问题的信念既有理性的基础,也有很深的感情。仍旧可以说,当瓦莱兹的声音在聆听空间中编舞化的环绕,一束亮光在他心中点燃,他能够立即拥抱新的可能性并惊叹于它的启示。
我自己对瓦莱兹的兴趣被周文中激发并不断丰富,不仅在我们讨论的过程中,而且他还提供方便,让我得以进入萨赫收藏(Sacher Collection),一睹这些杰作的风采。作为上述项目的结果,我决定跳出我的常规活动模式,去拥抱学术研究者的生活,哪怕只是一段时间,去寻找支持或挑战既定假设的书面证据。我意识到,瓦莱兹对音乐空间纬度的许多表述,让很多人——甚至狂热的崇拜者——觉得是未经证实的异想天开。我想研究一下,在达到他所预言的目的时,他运用了何种形式的资源。文中是我的重要向导,指引我找到(有时远离)值得信任的人和资源。由于几次访问并居住在巴塞尔,我得以发表两项有关瓦莱兹空间的研究。若没有文中的鼓励,这些都不会发生。
斯蒂芬·希克已经为文中安排了表演他那离经叛道的《电离》六重奏版本。这位怀疑论者聆听着,并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他问道,重奏组能否以一半的速度演奏这首曲子,再然后,以四分之一的速度。这让我们都大吃一惊.
正如(人们想象的)文中推测的那样,瓦莱兹铭刻在乐谱内的事件和关系,似乎是在一个加速的时间框架内构思出来的——当一个人在未知领域中移动时,他们的想象力就会从实际乐器及看法的物理惯性中被解放出来。瓦莱兹的结构美妙地运行着,在某种程度上,它作为16分钟的体验更具有启发性。(4)译者注:希克指挥演奏瓦列兹《电离》的演奏时长在4分钟左右,此处的16分钟是将作品放慢四倍后大约得出的速度。
2020年,即我与文中初遇60年后,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分校音乐学院的中国作曲家梁雷,与杰出作曲家奇纳力·翁一道,从至关重要的亚洲视角为这个坐落于太平洋边缘的音乐机构提供了无与伦比的创造力和成就。如果没有文中的榜样和忠告,齐纳力和梁雷就不会是现在的他们,我们音乐系也不会是现在的面貌。
这种信念——如果你愿意,这“更广阔的图景”不仅能被把握,而且还可成为变革性行动的指导——持续支撑着周文中所取得的成就。他指导过一批迥然不同的亚洲作曲家(他们取得了各式各样但都相当重要的成功),这证明了其假设的正确性,即把一个树枝嫁接到另一种上能产生富有启发性的新成果。但他认为,这些被迁徙融合的能量近来取得的卓越成就只是一个开始,更深层汇流的前景仍然有待期望。
周文中在哥伦比亚大学创立的美中艺术交流中心(1978),由于他的先见之明和积极管理,而实施了极富想象力的行动——没有任何一个被妥协束缚的政府项目能这样做。事实上,他的艺术交流变成了为中国云南综合规划服务的一个更大规模的启动平台,这个富有远见的计划将文化、自然保护与经济和社会发展纳入一个深思熟虑的权威机构。在我们今天的世界里,还有比这更相关且意义重大的目标吗?
然而现在,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层面上——但我能想象它有自己的重要意义——让我来指出这样一个事实:众所周知,音乐史上最富原创性和先知般的人物之一——瓦莱兹欢迎周文中到他的家,并最终把一生的作品遗赠给他。这当然不是偶然的,想想这种个人信任的重要意义。此外,周文中接受了这饱含厚重责任的礼物,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看到瓦莱兹作品中更具重要意义的可能性——那些可能性超越其立即呈现出的音乐价值。他曾说过,瓦莱兹是理想化创造者的典范,他理解、拥抱、继而超越塑造他的历史。瓦莱兹建立了一种有边界但不可磨灭的风格,一种艺术的可能性,它拥抱传统,从非音乐的秩序模型中推断,体现了符合自然法则的热情,假定尚未实现之事物的轮廓。周文中领悟了这种模式如何应对我们当前(以及不可避免的)困境:同样强大而明显不可衡量的力量是如何被带入平衡的。(5)雷诺兹于2001年为欢迎周文中来访加州大学写的致辞。
2011年春,当周氏夫妇访问加州时,我和凯伦在德尔玛的家中举办了几次社交活动,我还清楚地记得,当他们遇到前所未见的鲜花盛开时,因善于观察那鲜艳的色彩、散发的香味而升起的喜悦。还曾和他们一起漫步在阳光斑驳的克莱斯特路上(Crest Drive),小路本身就蜿蜒在峡谷的边缘。在所有的记忆里,相对于在纽约曼哈顿格林威治村的熙熙攘攘中不那么悠闲自在的冒险,这是一份清新而别具一格的回忆。他们温暖舒适的三层楼的家,就在喧闹的格林威治村附近,坐落于沙利文街和布里克街交汇处。在沙利文街(Sullivan Street)188号,要意识到,伴随他们的不仅有自己生活的共振——易安的花艺,他们珍贵的物品及其与中国历史(古代和现代)的深刻联系,还有埃德加·瓦莱兹和路易斯·瓦莱兹夫妇脆弱的痕迹,它们如影子的卷须般徘徊着,在一楼的起居室,法式大门后的花园,有时还相聚在临街厨房里简朴的木桌旁,共度时光。
我难以忘怀在那里共享的许多次晚餐,那么温暖而其乐融融,常有易安准备的美味肉饼,一杯或更多上好的红酒,以及关于大事小事、当地和国际、古老和预言的谈话。文中注意到,当有人与他谈话,不仅有着在逐渐展开的交流表面中“存在”的东西,还有其他时代、其他方式的线索与时间、距离的模糊图像。而且,他总是希望,事物本来的样子会向更好的方向发展,只是目前还未被辨认。
当周文中向巴塞尔杰出的保罗·萨赫基金会公开瓦莱兹的手稿时,还有他在纽约的许多其他场合,或是来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各种访问期间,他都主张扩展瓦莱兹的思想和作品,而不是盲目的忠诚。“超越已知”是为要旨。
周文中与文化、音乐、传统邂逅,并与之建立如此密切的关系,有时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创作需要。尽管如此,他还是继续创作出超越一切的音乐。这个男人与他的主要伴侣和伙伴易安,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啊。而我们如此幸运,他与我们分享了这一切。不仅因为它已经意味着什么,更重要的是,它还将意味着什么。
而这,当然是我们的责任。(6)雷诺兹于2001年为欢迎周文中来访加州大学写的致辞。
他,已经完成了他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