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瘴”与岭南
2020-12-01吴丹微
吴丹微
“瘴气”一词在中医古籍中始见于约成书于东汉时期的《神农本草经》:“升麻一名周麻。味甘,苦,平,无毒。主解百毒,杀百精、老物、殃鬼,辟瘟疫,瘴气邪气,蛊毒。久服不夭”。[1]可见至少在此书前,“瘴气”的名称应当已经得到一定程度的广泛使用。方书最早记载“瘴气”的是晋《肘后备急方》:“治百病备急丸散膏诸要方第七十二……腰膝疼痛,久立不得,浮气瘴气,憎寒壮热,头痛尤甚。”[2]其后唐代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宋代《圣济总录》等,均有“瘴气”的相关记载。有学者则认为,最早记载“瘴”的正史是《后汉书》。关于瘴气的概念,在古代医籍中,有时指病因,有时指病证,主要视语境不同而异。[3]此外,还有“瘴毒”“瘴疠”等说法,而含义大体相同。无论使用何种名称,古代历朝的医书与史籍几乎都传达了一个观念——岭南自古以来为“瘴气之地”。
一、文献中的瘴气与岭南
岭南是中国南方五岭以南地区的概称,以五岭为界与内陆相隔。五岭由越城岭、都庞岭、萌渚岭、骑田岭、大庾岭五座山组成,大体分布在广西东部至广东东部和湖南、江西四省边界处。历史上大致包括广东(含海南、香港、澳门)、广西和云南省东部、福建省西南部的部分地区。岭南是一个历史概念,各朝代的行政建制不同,岭南建制的划分和称谓也有很大变化。现在提及岭南一词,特指今广东、广西、海南、香港、澳门三省二区,即当今 “华南”的区域范围。岭南地区地域辽阔,山川盘结,位于热带及亚热带,全年多雨潮湿,地下水资源丰富,水位高,地表水面积广,因此十分湿热郁蒸,史籍文献中常以“土地卑湿”形容。岭南多为封闭半封闭环境,故容易孽生蚊虫、结郁毒气。在古人认识中,土地卑湿导致的所谓“毒气”正是患病关键,是导致人多病而早逝的原因。汉时贾谊谪居长沙,言“长沙卑湿,自以为寿不得长,又谪去,意不自得”。[4]又如“北方高凉,四十强壮;南方卑湿,三十已衰”。[5]《北史》记柳述被贬岭南:“述在龙川数年,复徙宁越,遇瘴疠死。”[6]这种观念历久不衰,当一些突发疾病在南方先流行时,古人往往便会套入这种南方疾病地理观以解释。[7]
文献中关于瘴气的记载颇多,囿于人们的认知水平,对其是如何形成的也有不同的解释。“气中有物,不见其形,其作有声,中木则折,中人则害,名曰‘鬼弹’。”[8]《周礼》说到“地慝”。郑玄解释说:“地慝,若障蛊然也。”贾公彦疏:“障,即障气,出于地也。蛊,即蛊毒人所为也。”将岭南与瘴气联系起来自汉代的文献便可以见到。《史记》说赵佗自立时:“遣将军隆虑侯灶往伐之,会暑湿,士率大疫,兵不能逾岭。……隆虑离湿疫,陀得以益骄”。[9]隆虑伐赵佗时,进入岭南之前,士皆感染“湿疫”。《后汉书》说“马援率于师,军多温湿疾病,死者大半”。[10]马援远征交州,“军吏经瘴疫死者,十四、五”。[11]汉武帝对南越用兵之前,淮南王刘安曾为言“南方地形”,说“南方暑湿,近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蠢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虽举越国而虏之,不足以偿所亡”。[12]对于“近夏瘅热”具体指代什么情况,王先谦《汉书补注》引王念孙的解释:“‘瘅热’即盛热,言南方暑湿之地,近夏则盛热。”王子今先生则认为“瘅”字从“疒”,似不应解为“盛”,所谓“瘅热”,当是指南方湿热之疾。[13]《素问·脉要精微论》言“风成为寒热,瘅成为消中”。王冰注:“瘅,为湿热也。”淮南王所说的“瘅热”,很可能是指岭南的湿热之疾甚是流行。《后汉书》中关于瘴气的记载还有诸如“日南多瘴气”、[14]“南州水土湿暑,加有瘴气,致死亡者十必四五”。[15]晋《小品方》说:“治秋月中冷(疟病)诸方……南方山岭溪源,瘴气毒作,寒热发作无时,痿黄肿满,四肢痹弱,皆山毒所为也,并主之方。”[16]《三国志·吴书·陆凯传》记:“苍梧、南海岁有暴风、瘴气之害。”《南齐书·州郡志下》说越州“土又瘴气杀人”。瘴气之毒,常在夏天暑热季节流行,又说“汉世交州刺史每属月辄避处高,今交土调和,越瘴独甚”。[17]瘴气之盛,更有以瘴为郡名。越州有临障郡,胡三省说:“沈约宋志作临障,以临界内瘴江为名。瘴江一名合浦江。”岭南地区,瘴气盛行,魏晋南北朝之世,人所皆知。六朝时岭南乃海外贸易集散地,外国珍异珠宝云集,为一富饶之地,亦可供官吏大肆贪黩。不过当时做官者大都不愿出仕岭南:“广州包山带海,珍异所出,一筐之宝,可资数世,然多瘴疫,人情惮焉。唯贫窭不能自立者,求补长史,故前后刺史皆多黩货”。[18]“多瘴疫”便是个中原因。隋《诸病源候论》:“瘴气侯……尸疸疾者,岭南中瘴气,土人连历不瘥,变成此病,不须治也。”[19]“自岭而南二十余郡,大率土地下湿,皆多瘴疠,人尤夭折。”[20]唐时宋之问被贬韶州期间写道:“身经大火热,颜入瘴江消。”后因难以忍受岭南的蛮荒,竟私自逃回洛阳。《太平御览·舟部》引《吴录·地理志》:“苍梧高要县,郡下人避瘴气,乘筏来停此,六月来,十月去。”三国时吴实际所辖范围也包括岭南,可见此时瘴气之灾仍旧十分严重,以至于需“避瘴”。除政权割据的年代,在大一统的王朝背景下,岭南与江浙不同,地处帝国边缘,历朝皇帝多将其作为惩罚官员的贬谪之地,除自然条件相对而言较为恶劣不易生存外,交通不便也是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江南尚可有避瘴的选择,岭南缺乏这样的地理条件,故而医药方面针对瘴气的研究则更为常见。唐时王焘所著《外台秘要方·疟病》引《备急》说:“夫瘴与虐,分作两名,其实一致。或先寒后热,或先热后寒,岭南率称为瘴,江北总号为疟,此由方言不同,非是别有异病。然南方湿毒,此病尤甚,原其所归,大略有四:一山溪毒气,二风温痰饮,三加之鬼疠,四发以热毒,在此之中,热毒最重。”王焘将“瘴”与“疟”归为一类,认为称呼不同只是由方言所致,其代表的应是同一种病症。瘴气的产生与湿热郁蒸的气候有极大关系,唐刘恂的《岭表录异》便说道:“岭表山川,盘郁结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人感之多病,腹肿胀成蛊。”[21]
在唐代宦游的大背景下,文人们对岭南与瘴气也多有诗文记录,唐宋之问并非孤例。如白居易《送客春游岭南》诗云“瘴地难为老,蛮陬不易驯。土民稀白首,洞主尽黄巾”;张钧在《流合浦岭外作》中写道“瘴江西去火为山,炎徼南穷鬼作关”;刘禹锡的《连州腊日观莫摇猎西山》云“瘴云四面起,腊雪半空消”;张祜《寄迁客》“瘴海须求药,贪泉莫举瓢”;许浑《送杜秀才归桂林》“瘴雨欲来枫树黑,火云初起荔枝红”;于鹄《送迁客二首》“孤驿瘴烟重,行人巴草秋”;袁不约《送人至岭南》“瘴烟迷月色,巴路傍溪声”等。这些都是唐代诗人笔下关于岭南瘴气的描写。其中,张钧所指“瘴江”,可能不同于韩愈笔下“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的“瘴江”。张钧是唐朝开国名相张说的长子,开元中历官大理卿,受禄山伪命为中书令,肃宗立,免死,长流合浦。《舆地纪胜》引《元和志》言“州界有瘴江,名为合浦江”。《读史方舆纪要》也说“瘴江,即合浦江也”。张钧所言“瘴江”当特指合浦江。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写在贬谪潮州途中,他所说的“瘴江”应是泛指时人关于岭南多瘴的认知。
北宋熙宁三年(1070),周敦颐任广东转运判官兼提刑官。之后数年间,周敦颐按部,即视察广东各州县。是年冬,周敦颐按部至春州,即阳春,于是就写下了《按部至春州》一诗:“按部广东经数郡,若言岚瘴更无春。度山烟锁埋清昼,为国天终护吉人。万里诏音颁降下,一方恩惠尽均匀。丈夫才略逢时展,仓廪皆无亟富民。”这也是有史以来第一首描写阳春的诗歌,在阳春文史上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从濂溪先生的诗中也可见,及至宋代,文人们对岭南多瘴疠的印象并没有太多改变。两宋记载岭南与瘴气的文献愈发常见。范成大言:“瘴者,山岚水毒与草莽沙气郁勃蒸熏之所为也”。[22]周去非说:“岭外毒瘴,不必深广之地,如海南之琼管,海北之廉雷,化虽深广,而瘴乃稍轻,昭州与湖南静江接境,士夫指以为大法场,言杀人之多也。深广之地,如横、岂、钦、贵,其瘴殆与昭等,独不知小法场之名在何州,尝谓瘴重之州,率水土毒耳,非天时也”。[23]又说“盖天气郁热,阳多宣泄,冬不闭藏,草木水泉,皆秉恶气。人生其间,日受其毒,元气不固,发为瘴疾”。[24]陈藏器的《证类本草·序》也说“岭南多瘴”。宋以后的文献也多有类似记载,此不赘述。
关于“瘴”的种类,古人的认识也多有不同。西晋嵇含说:“芒茅枯時,瘴疫大作,交广皆尔也。土人呼曰黄茅瘴,又曰黄芒瘴”。[25]即所谓芒草瘴。《陈书》《南史》中亦载“时春草已生,瘴疠方起”。《元和郡县志》也载“青草黄茅瘴,……瘴疠尤甚”。范成大在《桂海虞衡志》中记载的植物瘴已不止一种:“邕州两江水土尤恶,一岁无时无瘴。春曰青草瘴,夏曰黄梅瘴,六七月曰新禾瘴,八九月曰黄茅瘴。土人以黄茅瘴为尤毒。”可见古人已观察到不同季节产生的瘴疠病症是有所差别的。《岭外代答》则按发病症状将瘴分为冷瘴、热瘴等。除植物瘴、寒热瘴,动物瘴也在唐代已有记载:“瘴广之南新、勤春十州,呼为南道,多鹦鹉。……食木叶榕实。凡养之俗,忌以手频触其背,犯者即多病颤而卒。土人谓为鹦鹉瘴”。[26]范成大在唐人的基础上描述得更为细致:“南人养鹦鹉者云,此物出炎方,稍北,中冷则发瘴,噤战如人患寒热,以柑子饲之则愈,不然必死。”[27]所谓“动物瘴”,按现代医学的知识分析,可能是动物身上携带某些能使人体得病的病毒,动物本身对其免疫,人却不能,受认识所限,便将其大略归类于“瘴”,这与“土地卑湿”产生的气候瘴或者植物瘴当非一种性质。又因岭南自古有吃野味的饮食习惯,如若烹煮不当,也容易引起病症,甚至导致死亡。宋时朱彧的《萍州可谈》记载了一件事:苏轼的妾室王朝云随他贬谪至岭南惠州后,误食“蛇羹”,初不知。问过之后“乃蛇也,哇之,病数月,竟死”。[28]几个月后便病逝世。也有人言朝云是为自己所吓,并非死于这道食物,但也足可见“蛇羹”一类的食物在彼时岭南以外的许多地方并不常见,这可能也是史书记载岭南地区多发瘟疫的原因之一。“瘟疫”二字在古代的内涵界定并不严格,不是所有瘴病都能对应现代的疟疾,有些疫病描述的其实是岭南常见的疾病,不仅受地理气候所致,也和当地人的饮食习惯有关。
古人与瘴气的对抗以及探索如何治疗瘴气引发的疾病也可从文献中略知一二。《素问·异法方宜论》云:“南方者,天地之所长养,阳之所盛处也,其地下,水土弱,雾露之所聚也,其民嗜酸而食胕,故其民皆致理而赤色,其病挛痹,其治宜微针。”《素问》的成书年代虽有争议,但总的说,其与《灵枢》合称的《黄帝内经》全面总结了秦汉以前的医学成就,确立了中医理论体系的基本内容。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已认识到因水土不同而应对病人有所区别地进行医治。“援在交阯,常饵薏苡实,用能轻身省欲,以胜瘴气。南方薏苡实大,援欲以为种,军还,载之一车”。[29]“伏波将军”马援食用当地种植的薏苡祛湿,以达到抵抗瘴气的目的。东汉末年,南海郡番禺人杨孚所著《异物志》一书,书主要记载交州一带(包括今广东、广西和越南北部地区)的物产和民族风俗,记载了很多岭南医药内容,其中药用植物、动物达20多种,包括现被运用治疗湿热病症的陈皮、槟榔、藿香、郁金、橄榄等。其中岭南橘皮发展成岭南的地道药材陈皮,如今仍有许多广东人将其作为理气健脾、燥湿化痰之用。葛洪《抱朴子·内篇》卷一七《登涉》记:
或问曰:“江南山谷之间,多诸恶毒,辟之有道乎?”抱朴子答曰:“中州高原,土气清和,上国名山,了无此辈。今吴楚之野,暑湿郁蒸,虽衡霍正岳,犹多毒螯也。”
又云:
南向社中柏东向枝,取曝干,末,服方寸。姚云:疾疫流行,预备之,名为柏枝散,服神良。《删烦方》云:旦南行,见社中柏,即便收取之。
断温病令不相染方:熬豉,新米酒渍,常服之。
关于“豉”,《名医别录》有载:“豉味苦,寒,无毒。主治伤寒、头痛、寒热、瘴气、恶毒”。[30]
《小品》正朝屠苏酒法,令人不病温疫。
大黄五分,川椒五分,冰桂各三分,桔梗四分,乌头一分,菝楔二分,七物细切,以绢囊贮之,十二月晦日正中时,悬置井中至泥,正晓拜庆前出之,正旦取药置酒中,屠苏饮之。于东向药置井中,能迎岁可世无此病。此华佗法,武帝有方验中,从小至大,少随所堪,一人饮,一家无患,饮药三朝。
姚大夫辟温病粉身方:芎藭、白芷、藁本,三物等分,下筛,内粉中,以涂粉于身,大良。
上述皆是治疗可能与瘴气有关的瘟疫的药方。针对“浮气瘴气”也有具体的方子,即所谓“威灵仙”。
王充是东汉著名的思想家,其代表作《论衡》里有《言毒篇》:
或问曰:“天地之间,万物之性,含血之虫有蝮蛇、蜂、虿,咸怀毒螯。犯中人身,谓护疾痛,当时不救,流偏一身。草木之中,有巴豆、野葛,食之凑懑,颇多杀人。不知此物禀何气于天?万物之生,皆禀元气,元气之中,有毒螯乎?”曰:“夫毒,太阳之热气也。中人人毒,人食凑懑者,其不堪任也。不堪任则谓之毒矣。太阳火气常为毒螯,气热也。太阳之地,人民急促。急促之人,口舌为毒。故吴越之人促急捷疾,与人谈言,口唾射人,则人脤胎而为创。南郡极热之地,其人祝树,树枯;唾鸟,鸟坠。……夫毒,阳气也。”
其中值得注意的是,王充已经注意到“口唾”是传染疾病的途经之一,故而在防治有高危传染性的疾病时,隔离病人是非常重要的医学手段。
唐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序例》说:“江南岭表,其地暑湿,其人肌肤薄脆,腠理开疏,用药轻省;关中河北,土地刚燥,其人皮肤坚硬,腠理闭塞,用药重复。”此言承继中医传统的理论,对症下药也与地域相关。
宋人认识到山林中的雾露之气、蛇虺郁毒之气等均是形成瘴气的原因。《证类本草》言:“麻黄……通九窍,调血脉,开毛孔皮肤,逐风,破症癖积聚,逐五脏邪气,退热,御山岚瘴气。”[31]“地不容味苦,大寒,无毒。主解蛊毒,止烦热,辟瘴疠,利喉闭及痰毒”。[32]“升麻……主解百毒,杀百精老物殃鬼,辟温疫瘴气邪气蛊毒”[33]等。《太平惠民和剂局方》言:“丁香五套圆……常服温脾胃,去宿冷,消留滞,化饮食,辟雾露风冷、山岚瘴疠、不正非时之气”。[34]
清代的《本草纲目拾遗》言:“烟草火……用以治表,善逐一切阴邪寒毒,山岚瘴气,风湿,邪闭腠理,筋骨疼痛,诚顷刻取效之神剂。”[35]《本草求真》也说“烟草(香草)……通气爽滞,辟山岚瘴毒”。[36]
二、瘴与瘴母
瘴气因其危害严重,又因人们对其发作地点亚热带原始雨林自然环境的无知,慢慢便衍生出一些与民俗信仰相关的认知。《水经注》中描述“瘴气”是“气中有物,不见其形,其作有声,中木则折,中人则害,名曰‘鬼弹’”。《周礼》说到“地慝”,郑玄言“地慝,若障蛊然也”。贾公彦疏:“障,即障气,出于地也。蛊,即蛊毒人所为也”。这就将“瘴”和“蛊”联系起来,且以为有人为所致的因素。明代学者杨慎《丹铅余录》的续录也有“蛊瘴”条。
有关“瘴母”的记载,其实源自西晋时期的“鬼弹”。其中干宝著《搜神记》称:“汉永昌郡不违县有禁水,水有毒气,唯十一月、十二月差可渡涉,自正月至十月不可渡,渡辄病杀人。其气中有恶物,不见其形,其似有声,如有所投击。中木则折,中人则害,土俗号为鬼弹。”《左思别传》称:“初,(左思)作《蜀都赋》云:金马电发于高冈,碧鸡振翼而云披,鬼弹飞丸以礌礉,火井腾光而赫曦。”[37]晚唐时,瘴母之说开始流行。刘恂在《岭表录异》卷上载:“岭表或见物自空而下,始如弹丸,渐如车轮,遂四散。人中之即病,谓之瘴母。”唐人郑熊《番禺杂记》[38]中有关“瘴母”的记载,内容与刘恂所记完全一致,按其所处年代较晚,故可能是摘引了《岭表录异》。南宋诗人陆游在《避暑漫抄》也有同样的记述。北宋《太平御览》称“《南中八郡志》曰:永昌郡有禁水,水有恶毒气,中物则有声,中树木则折,名曰:‘鬼弹’。中人则奄然溃烂”;又称“西南夷有大湖,名曰禁水。水中有毒,气中有物啧啧作声……闻声已至,不可得见故也”。北宋时伪托晋人李石所撰的《续博物志》对“鬼弹”的记载称“先提山有鉤蛇,……水傍瘴气特恶,气中有物,不见其形,其作有声,中木则折,中人则害,名曰鬼弹”。明李时珍在《本草纲目》卷42《虫部》附录《水虎·鬼弹》将之列为“溪毒”之类,称“其气有恶物作声,不见其形,中人则青烂,名曰‘鬼弹’”。
明代邝露在《赤雅》中再对“瘴母”作更加具体的描述,称:“瘴起时,望之有气一道,上冲如柱,少顷散漫,下似黄雾,空中如弹丸,渐大如车轮,四下掷人。中之者为痞闷,为疯痖,为汗死。人若伏地,从其自掷,则无恙”。邝露,又名邝瑞露,字湛若,号海雪,广东南海人。屈大均的《广东新语》描述他“好诙谐大言,汪洋恣意,以写其牢骚不平之志”,是位喜好游历之人,故而其描摹的场景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明汤显祖的戏剧《邯郸记》第二十二出也有这样的描写:“过了连州地方与广东接界。……〔童〕脑领上黑碌碌的一大古子来了。〔生〕禁声!那是瘴气头,号为瘴母。〔叹介〕黑碌碌瘴影天笼罩,和你护着嘴鼻过去。〔走介〕好了,瘴头过了。〔童〕又一个瘴头。〔生〕怎了,怎了,这里有天难靠,北地里坚牢,偏到的南方寿夭。”
将“瘴”的成因附会成“瘴母”所致,无外乎是瘴气所致之病难治,极易反复,甚至有性命之忧,故而求助于怪力乱神的非自然之力,便也不足为奇。潮汕地区有一名为“珍珠娘娘”的民间信仰,即“痘疹娘娘”,是位职能十分明晰的神明,保佑出疹子的儿童平安健康,可见同样性质的“造神”活动在古代民间并不鲜有。但值得注意的是,关于瘴气的记载最晚至东汉已有,可见瘴气这种现象早已存在,甚至有可能追溯至先秦,但记载瘴气之始却并没有伴随着瘴母的出现。瘴母是晋代以后才被“炮制”出来并开始流行的,考察两晋的社会背景也就显得十分必要了。两晋时期从司马氏取代曹魏政权建立西晋,至刘宋政权建立,共跨越150年,社会环境复杂。这一时期由于频繁的自然灾害,激烈的社会动荡,艰难困苦的社会环境,使生活在痛苦中的广大民众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寄托于虚无的精神信仰,对民间信仰产生了重要影响。而两晋时期的社会文化环境比较开放,发展变化很快,儒学衰落,玄学兴起,佛道两教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凡此种种,皆对民间信仰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故而瘴母在此时被“制造”出来,也就不难理解了。
三、一些思考
岭南地区从出现在正史记载开始便一直与“多瘴”相联系,历代关于“瘴”的理解也因时代和社会背景的变化而有所不同。总体上是内涵愈发趋向现代医学的解释。西汉对南越的战事中,因瘴气引发的“士卒大疫”应该是文献可见对瘴气之害的较早记录。《搜神记》作为中国古代神话传说的集大成者,其关于瘴的描写影响深远。但古人对于瘴的理解并未停留在“怪力乱神”这一层面,医药学家们仍旧为解释瘴气和医治瘴气引起的病症作出不断地尝试。唐宋文人宦游的风气浓厚,诗文中关于岭南和瘴的描述为后世留下可供参考的宝贵资料。岭南的瘴气不仅与地理物候相关,也和古代岭南人的生活习惯有关,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社会风俗。关于“瘴母”的研究所见不多,我们应当将之与性质类似的民间信仰对象对比归类,作深入研究,或能取得新的认知。
注释:
[1]马继兴:《神农本草经辑注》。人民卫生出版社,第86-87页,2013。
[2][东晋]葛洪著:《抱朴子内篇肘后备急方》。葛洪研究会等编译,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第683页,1997。
[3]蔡永敏、王梦婷:《“瘴气”名称考证及规范》。《中华中医药杂志》2017年第10期。
[4]《史记·屈原贾生列传》。
[5]《南史·顾协传》。
[6]《北史·柳述传》。
[7]范家伟:《地理环境与疾病——论古代医学对岭南地区疾病的解释》。《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年第1期。
[8]《水经注·若水》。
[9]《史记·南越尉陀传》。
[10]《后汉书·宋均传》。
[11]《后汉书·马援传》。
[12]《汉书·严助传》。
[13]王子今:《汉晋时代的“瘴气之害”》。《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6年第3期。
[14]《后汉书·公孙瓒传》。
[15]《后汉书·南蛮传》。
[16][晋]陈延之:《小品方》。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第125页,1995。
[17]《南齐书·州郡志下》。
[18]《晋书·良吏·吴隐之传》。
[19][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第68页,2011。
[20]《隋书·地理志》。
[21][唐]刘恂撰,鲁迅校勘:《岭表录异》。广东人民出版社,第3页,1983。
[22][宋]范成大著,胡起望、覃光广校注:《桂海虞衡志辑佚校注》。四川民族出版社,第169页,1986。
[23][24] [宋]周去非著,杨武泉校注:《岭外代答校注》。中华书局,151、152页,1999。
[25][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中华书局,第3 页,1985。
[26][唐]段公路:《北户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史部,第589 册第33-34页,台湾商务印书馆股份有限公司。
[27][宋]范成大:《桂海虞衡志》。中华书局,第103、128 页,2002。
[28][宋]朱彧:《萍州可谈》。中华书局,第137页,2007。
[29]《后汉书·马援传》。
[30][汉]陶弘景:《名医别录》。人民卫生出版社,第174页,1986。
[31][32][33][宋]唐慎微:《证类本草》。上海古籍出版社,第256页,1991。
[34][宋]陈师文:《太平惠民和剂局方》。人民卫生出版社,第110-111页,2007。
[35][清]赵学敏:《本草纲目拾遗》。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第391页,2007。
[36][清]黄宫绣:《本草求真》。中国中医药出版社,第155页,2008。
[37]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卷上《文学第四》,注引《左思别传》。中华书局,第135页,1984。
[38]原书已佚,见陶宗仪辑《说郛》卷4,中国书店,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