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即道场
——岭南入蜀的客家人
2020-12-01郭一丹
郭一丹
法国作家都德的《最后一课》是语文课本中的一篇小说,它所表达的语言认同与家国情怀感人至深,引人沉思。客家人很看重“根”与“魂”“家”与“祖先”“祖宗言”“崇正”“守正”。这些文化心理背后承载着丰富的历史价值和文化内涵。梁启超先生说:“举凡数千年来我祖宗活动之迹足徵于文献者,认为一无价值而永屏诸人类文化产物之圈外,非惟吾侪为人子孙者所不忍,抑亦全人类所不许也。既不可不读而又不可读,其必有若而人焉,竭其心力以求善读之,然后出其所读者以供人之读。”[1]诚如斯言,祖先教训,文化遗业,既需要择善而从,也需要与时俱进。
四川客家人大部分是清康熙年间从广东兴宁、五华等地的移民。一般认为,目前四川有客家人300万人左右。
一、祖宗言与冲破时空的“存在”
清嘉庆间,广东和平县人徐旭曾的《丰湖杂记》被视为“客家宣言”,短短千字道出客家与中原文化的深厚渊源:衣冠旧族、故家世胄、遗民、南迁、耕读为本,负耒横经之教,教以立身持家之道,崇礼让,重廉耻,质而有文。清末,广东梅县人黄遵宪《乙亥杂诗》有“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的文化追忆与由衷感慨。前人著述,诸多表达,文化认同已然彰彰在目。20世纪初至上半叶,广东增城人赖际熙编撰《崇正同人系谱》、广东兴宁人罗香林从事系统化客家学研究,基础资料多来自于客家人的“一家之史”——客家谱牒。正是家谱记载了家族的血缘谱系,让血缘团体穿越时空,凝聚为基本的社会生存单元,同中华民族生生与共,生脉不息。
南北朝时期,颜之推在他颠沛流离、历经风雨的人生经历中体悟到家的可贵、家的意义与它超越时空的永恒性,于是有了渊源流传、历久弥新的《颜氏家训》。客家人常说“宁卖祖宗田,不卖祖宗言”,“宁丢祖宗坑,不丢祖宗声”,这两句俗语警句昭示着比土地更为重要的“存在”——祖宗和祖宗言。至今年纪稍大的四川客家人会说,小时候不讲客家话都会被长辈骂“卖了祖宗”“四川的驴子学马叫”。因在外求学、工作等原因不讲客家话,回家后总会有一种无形的力量让人开启祖宗言模式。很多四川客家人都是天然的“双语人”,他们可以根据不同场合的语境,在西南官话与客家话之间自然切换,游刃有余。
《大戴礼记》说“先祖者,类之本也”。祖先早已故去,但他们一直在人的心灵之中存在,他们仍活在牌位之中、在神龛之上、在神道碑上,仍活在家史的记录之中,活在子孙后代的祭祀仪式之中,是他们感召人们牢记慎终追远、启裕后昆的精神家园。尽管“子不曰怪力乱神”,但子也说“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因此,祖先是可以荫庇子孙的神灵,是能将家人、将族众融为一体、同舟共济的“神主”。对于客家人来说,祠堂或堂屋里从古至今都供奉“××堂上历代先祖考/妣之神位”,或“天地君亲师”。至今四川很多乡村、城郊地区都还延续着“寝庙合一”的生活方式。家既是客家人现世居住的家,也是祭祀祖先的“家庙”所在。
很多学者认为,客家的本质特征在于客家方言的独特性。德国存在主义哲学家海德格尔是一个对“家”有关怀的西方哲学家,他在《存在与时间》一书中曾讨论“在此与话语,语言”。他认为,语言中包含着领会、解释、传达、赞许、呵责、警告、愿望、道出自身等。人们共同现身、共同领会,“共在”于某种操劳共处之中,共在于互相听闻之中。总之,语言“是植根于此在的存在建构的生存论环节。从存在论上说,唯有这些东西才能使语言这种东西成为可能”。[2]当代学者张祥龙对海德格尔与中国传统文化进行比较研究,发现海德格尔所说的“家宅天使”与“年岁天使”是从空间和时间维度为人们提供的一个“家”,在这 “家”中有源于内在的“真态的牵心”[3](操心、操劳、淘神、情感和爱)。对于客家人来说,祖先与子孙之间、族人与族人之间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局限,组成了一个生存单元——家族。这种观念的深入人心和文化实作与客家人历经战乱、南迁、离散、械斗、聚族而居的生存境遇有关。客家原乡的围楼、土楼、围龙屋,四川的客家大瓦房、碉楼等民居建筑,一方面形象地反映了客家人的生存结构,另一方面,儒家教化教人从弓行履践中获得了安身立命的精神受用(熊十力语)。
清代中前期,岭南客家人在“填四川”的历史背景下,不远千里,西进入川。他们筚路蓝缕、胼手胝足,在代代繁衍、香火传续的空间与时间中,在“家”的生存结构之中瓜瓞绵绵,繁衍至今。如今,三百多年过去了,关山重重,远离原乡,客家人顽强坚韧,扎根四川,“祖宗言”一直陪伴他们走过了万水千山,穿越了历史尘烟。至今,四川各地都还有很多客家“方言岛”,很多客家人仍在延续着年年祭祖、会食一堂、定期续谱的生活方式,保护着代表岭南的植物符号——红豆树。
二、家与德修道成
《论语》说:“殷因于夏礼”“周因于殷礼”“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从孔子“克己复礼”“吾从周”到孟子“托古设教”,更是从精神层面进一步将这些特质理论化、系统化。延续久远的儒家文化尤其重视祖先的精神凝聚力,出发点是至善至诚。潘光旦先生说过:“团体生活原先也是善的,到了后世,因为历史与文化的种种原因,才变为不善,于是更进一步的以尧舜的郅治来设教。他(孟子)的目的不在证明尧舜之世究竟有没有郅治的实迹,而在当时的君民可以因为这种说法,而多得一些为善的刺激,多作几分改革的努力。”[4]发展到后来,渐渐食古不化,开始走向事物的另一面了。在潘光旦看来,本来一个很有能力有所作为的人,心心念念的就是为家族修建祠堂,修订族谱,他们过于依恋过去而把自己作为独立个体的主体性消解、遗忘了,犹如作家巴金笔下的高觉新。学者徐复观说:“殷人的宗教生活,主要是受祖宗神的支配。他们与天、帝的关系,都是通过自己的祖宗作中介人。”[5]“周人的贡献,便是在传统的宗教生活中,注入了自觉的精神;把文化在器物方面的成就,提升而为观念方面的展开,以启发中国道德地人文精神的建立。”[6]学者李泽厚对“巫史一体”“家为巫史”“绝地天通”,祖先是人与上天的中介人进行了论述。他说:“祖先生是人,死为神,或生即半神。无论生死,祖先(主要是氏族首领的祖先)都在保护着‘家国’——本氏族、部落、部族(酋邦)、国家的生存和延续。在这里,人与神,人世与神界、人的事功与神的业绩常直接相连、休戚相关和浑然一体。”[7]儒家经历了先秦时期坚持不懈的知识生产、精神生产,到汉儒、宋儒以及此后历代的推崇与传播,由学团演变为政团,取得了文化主流的神圣性与合法性,并完成了国教与家教的无缝连接。《大学》说:“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四川客家人非常认同“教家即教国也”的传统家庭教育观念。当然,这一切的逻辑起点是祖宗均为君子完人,是敬德修业、自强不息的,历代祖宗都是厚德载物、德合无疆的,即人们常挂于口头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伦常乖舛,立见消亡;德不配位,必有灾殃”之类。
翻阅四川客家族谱, 会看到客家家族倡导的“ 清一色” 的修身齐家、讲信修睦, 无所不在, 不厌其烦。“道”“德”“伦”“理”“身心”,言泉流于笔端。满篇嘉言懿行、道德事功、盛德幽光、芳徽懿范、旧德先畴,劝导后生小子尊崇圣道、人伦之道、齐家之道、伦常之道、和族敦让。总之,满纸苦口婆心,教导后代培养厚道,培养门风家道,培养敦让厚俗之道,才能厚德载物、家道攸隆。
四川客家人拟定班辈排行时,字里行间一再强调这些价值认同,蕴含着祖先教育子孙恪守齐家之道的丰富信息。如成都清水沟范氏班辈排行为“宗传克珍,文才时新。朝廷登俊,德修道成。”[8]钟氏排行为“生吉相朝树祥基,光昭祖德在能为。新田衍庆芳声久,大道常存继本支。”[9]周氏排行为“卓立希辉章,思成道德光;荣怀钦玉树,毓凤肇嘉昌。”[10]廖氏排行为“明谷君琼道,为仁士品芳。家传兴礼仪,国宝重贤良。尚德宗永泰,崇文世奕昌。斯名周复序,代远有纲常。”[11]自然,客家人的名字往往含有这些字词,如尚道、宏道、崇道、恒道、脩道、道耕、堃道、德渊、德华、德隆、鸿德等,不一而足,举不胜举。在他们看来,这能充分体现从历代祖先以来一直就深信不疑的自古神道设教、托古设教之说。他们再以各种道德述说,教导子孙要尊崇圣道,如此有助于激劝之意,有益于世道人心,有益于多积德泽,培固元气,作善降祥,昌达万世。
问题是,祖宗个个都是完人圣贤,个个都慈眉善目、白璧无瑕吗?比较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书写家族历史的普遍规则——隐恶扬善,为尊者讳,为亲者讳,这是家族的信徒选择性书写的“效果的历史”(伽达默尔语)。这也是家史与国史的不同之处。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孟子又说春秋无义战,一国之史可以引为鉴戒,而一家之史永远是后人之垂范。而这也恰恰是往圣先哲深谙亲亲之杀、爱有差等而规划的忠孝传家、修身齐家的郅化、至善的蓝图。孟子极力宣扬虞舜的大孝、至孝,是亚圣在惨烈杀伐的战国时期“托古设教”“性善设教”的结果,“是多一些为善的刺激”“多作几分改革的努力”的结果。
《诗》说:“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书》说:“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章明,协和万邦。”从孔子“删诗定礼”到从汉代开始尊奉儒家,儒行教化,主要是建立在厚德载物、亲亲和睦的“元德”之上的。家族知识精英们往往是受儒行教化熏陶最深的人,认为亲亲之爱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于是溢美之词,文以载道。如谢氏:“亦思国者,家所合成。民者,族所分布。欲爱国必先爱其家,欲爱其民必先爱其族,讵可遗其家族而独热心爱国爱民?由亲及疏,由近及远,中外通例也。”[12]即使修谱者心中有问号,也不便深究,而是遵循惯例,隐恶扬善,扬清而不激浊。《吴氏族谱》说:“斯一家之忠孝节烈,道德文章,以及人物显晦之殊,言行得失之辨,无不于是乎。在而要其大指所存,大抵扬清之意多,而激浊之情亦隐寓乎其内。”[13]《李氏族谱》说“祖功宗德,源流渐远,嘉言懿行……效之由之,不觉习焉。若忘非若视古圣先贤之迹,惊以为异,骇以为难,而不敢拟之议之也。孝弟之心,由然而生,当以是乎?是亦道德齐礼之一端也。”[14]《冯氏族谱》说“族人有贤德而不采登,亦修谱者之愧也。”[15]可见,人类天然的亲亲性使然,崇宗敬祖的虔诚信仰使然,道德齐礼的需要使然,执笔者自然不敢轻易拟之议之,而是需要深信不疑。
比起其他各族家谱,《谢氏蜀谱》的表述更加单刀直入,直言无隐,干脆说其他与圣道、圣教——孔孟之道不相合的就是邪教:“五洲立国,各有宗教。吾国自有黄帝以来至周公孔子,而圣人之教大备焉。敦五伦,守八德,倡仁义之风化,抱道德之思想,舍此圣教以绳人外,又有何教而更善乎?方今民乱日亟,万教齐开。然各教亦无非劝人改恶从善为急务,挽劫运为宗旨,第皆不失为正也。窃恐邪教混出其中,误入之则为害不浅。劝我族人不拘何教,所谈所行合乎孔孟之道,方可加入。不合,则为邪教,慎毋误入自取罪戾。自古神道设教,原以辅王化之不逮,宜存敬畏心,自检其失;毋存诌媚心,妄希福录,庶得圣道之真诠焉。”[16]《范氏族谱》比起《谢氏蜀谱》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祖先修祠堂,与子孙“立约”,子孙必须敬信奉持,才能得到祖先福佑,如子孙不守祖先清规戒律,就会受到严厉惩罚:家法伺候,或逐出祠堂,或鸣官究治,或家谱不书。如果家谱上不再承认你这个人,意味着你就失去了时间和历史,你将来不过一抔黄土,无人祭祀,不过一缕孤魂野鬼、无主游魂。更有震慑力的是得罪祖先神灵会遭受报应:“我立烝尝,或约或例。子子孙孙,世守勿替。贤肖子孙,敬信奉持。阴灵佑尔,百福长随。若有其人,不贤不肖。扰我清规,背我遗教。明神殛之,显报从之。”[17]为何除了德性感召之外,还辅以这种方法要求所有子孙戒惧、敬畏,让他们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呢?因为“德”本身就具有一定的神圣性。正如李泽厚所说,“德”这个字本身就有“大眼睛”,有“心”的在场。日常生活中,举头三尺,必有神明,心存敬畏,谁敢造次?
诸如此类的“告诫”在一些客家族谱、民间善书、歌叙都有所反映。儒、释、道的各路神灵,灵祖、神仙、菩萨、金刚,天堂、地宫,法力无边,无所不包,论功行赏,论罪行罚。如《周氏宗谱》中有“玄穹高上帝玉皇金阙天尊所悬十律牌示”:[18]雷击电掣以定忤逆父母凌辱翁姑粪污谷米谋害孤客之罪;火焚水漂以定欺天欺人害人害物谋财夺财之罪;瘟病瘟灾以定白口咒诅瞒心昧己奸盗邪淫之罪;减寿削名以定为官不清为士不仁为民不良之罪等,仿佛一部中国版的“摩西十诫”。
这种绝对不容质疑、不容僭越的单向度的规定性将子孙后代都变成谨言慎行的孝子贤孙,培养出了百忍家风。人人都在三纲五常的制度框架之下生活,以保障馨香与明德并殷,天赐其祚,神相其宅,地效其灵。从这一意义上说,人们在历代圣人、祖先、圣谕的教化之下,澡身浴德,厚德宏慈,饮和食德,子孙济美,这样便能保香火不绝、家声永振,国泰民安。它或被质疑不真,有必要进行“古史辨”,但人们也应理解它求善、求治的“至善”初心。
“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亲亲,仁也”之类的话早已深入人心,难以撼动,尽管它从理性上有待盘驳,有待推敲。往圣先哲抓住了人性之中天然的亲亲性,看中了早期人类社会遗留下来的血缘为天然纽带族群的积极价值,并不断“层累”,不懈论证,以证实其合理合法性。先秦儒家、汉儒、宋儒、心学大抵如此。总之是为了和合生存,为了培育元气。著名学者任继愈说:“儒家经典中的‘敬天法祖’‘尊尊亲亲’‘敬德保民’的教训,都带着原始宗教的遗迹,后来儒家对所传的六经不断给以新解释,注入新内容,使它成为生活的准则。”[19]最后融化成为人们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人们文化血脉中的一部分。因此,任继愈认为儒家经典始终具有浓重的宗教传统。传统社会中,人们终其一生,大都是在家中存在,在与家的牵心之中存在。祖先崇拜,亲亲之爱,不论时空,永恒为真。先哲们重视修身齐家,如横渠先生“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励精图治,初心可鉴。礼时为大、圣之时者,后来的社会实践却逐渐走向了矫枉过正的一途,走向了偏离从容中道的极端与僵化的方向,成为近代以后被声讨挞伐的“吃人礼教”与“孔家店”“朱家店”。
三、祭神如神在
《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从上古时代起,氏族、部落、国家这样的命运共同体需要共同处理的两件大事:就是祭祀祖先与对外族的战争。《礼记》说:“礼有五经,莫重于祭。”学者李泽厚将古代繁复的仪文礼节称为“巫术礼仪”,认为“其主观目的是沟通天人、和合祖先,降福氏族;其客观效果是凝聚氏族,保持秩序,维系生存”。[20]祭祀仪式是人们普遍存在的一种心理需求,它使人在仪式中感知到真切的存在感或归属感。先民的巫术、宗教或神话等大都是通过祭祀仪式来满足这种心理需求,如商汤祷雨、《礼》中的各种祭祀。炎黄祭祀,文庙、文昌祭祀,至今延续。体育竞技时升国旗、奏国歌仪式,不容忽略。对于孔子来说,尽管他生不逢时,诸多失意,但他最终成了德配天地,世代敬仰的“素王”,历朝历代,屡屡被请上神坛。“文圣尼父”“先师尼父”“先师”“先圣”“宣父”“太师”“隆道公”“文宣王”“玄圣文宣王”“至圣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至圣先师”“大成至圣文宣先师”“至圣先师”,直到民国时期被奉为“大成至圣先师”。民间知识分子大都在儒家思想的教化下成长起来,他们再用平身所学去教化族众,共同经营士、农、工、商的社会,共同维持农耕时代特有的“道德经济”,[21]它仍是在追求“至善”的。
对于崇宗敬祖的客家人、对于寝庙相连的庶民百姓来说,他们对祖先、对家族的敬畏与归属感也常常在祭祖仪式中得以体现,不敢擅废祭寝之礼、祠墓之祭,每年都会虔诚致祭,以酬祖德。当年刚入川创业的广东客家人,还没修好祠堂,祖墓远在岭南,不得不作权宜之计。如钟氏“初公之置业也,望空设祭,哭泣数日,其后每事必祭,祭必泣,屡欲回乡省墓。”[22]祖先父母遗骨远在原乡,也不能断了祭祀,这一“道场”始终存在于客家人的内心深处,根深柢固。经过创业阶段之后,他们开始醵金建祠,置办祭田,族谱往往会引用宋代《朱子家政》“祭祀欲其丰洁”,清代《朱子家训》“祖宗虽远,祭祀不可不诚”等劝告,记载祭祀仪式的各种具体规制,以便子孙遵行。他们往往在祠堂上供“神主”,两边侧壁书家族条约、古今格言的对联匾额等。逢初一日、十五日族人集聚给祖先上香,至重大节日,更要齐聚,陈设俎豆,祭拜祖宗。如叶氏,“我高祖荣山公由粤迁蜀,男丁女口千有余人……维公实为生民之始,于制固宜立庙堂寝门庑,一如定制。”[23]不仅如此,客家人祭祀时必须讲究庄重,对各种礼仪、程序,个人仪表等都有细致入微的规矩。如“祭祀仪注不可不讲习也。凡祭祠墓子孙,除士而外,务农工商贾者较多,礼仪未必娴熟,故于祭祀之余……兹谱以祠墓应行仪注,逐一刊刻。”[24]“其祠在辅臣公案山数百步……中堂三楹,两山塞口各二楹,两廊各三楹,三滴水龙门,共五楹,仓厫围屋俱全。”[25]在四川客家人看来,这也是国家仁孝之治的社会基础,各家各族如果都在祖先的大眼睛下牢牢抱团,体量祖宗垂裕之心,便可消除戾气,凝结和气,雍雍一族,振振绳绳,和福自生,家和万事兴。
《尚书》说“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惟德动天,无远弗届”,“继其所闻,服行其德言,以为政教”,教导后来者要学习效仿祖宗之德,才能长治久安。马克斯·韦伯观察儒教时说:“由于伦理理性化了的‘天’保护着一种永恒的秩序,所以君主的卡里斯马取决于他的德性”。[26]总之,从周公旦制礼作乐起,社会要求治、求稳,就需要竖起一面道德的旗帜,祖先、族长、家长便成为绝对有权威的“家君”,过世后是“府君”“先君”。他们一定是道德楷模、完人君子,至于其他,后代不用追问,不便质疑。
四、余论
如王国维先生所说,周代之所以纲纪天下,主要诉求是在于“纳上下于道德”,以凝聚成为一个整体的道德之团体。血浓于水,恩重于山,儒家用人类最原始的血缘纽带来整顿血缘社会的社会结构,构成了中国两千多年社会治理的思想基石。统治者认可“忠臣出孝子”,“接受一种唯一正确的国家哲学——如同凯撒只会容忍斯多葛学派,并且只委任斯多葛主义者当官一样。”[27]如今,随着时代变迁,社会转型,儒家教化下的亲亲主义成为一个历史的范畴。人们能理解它的历史合理性和老祖宗的生存智慧。“家”仍是中国人良知、良能的起点和发端。近代以后之所以遭到批判和质疑,是因为它走向了过倚傍门户、利用势位、凭借余荫的僵化变态的大网之中,渐渐失去活力,无法动弹,从亲亲之爱走向了极端的亲亲主义,于是畛域之见,越陷越深。随着环海棣通、全球化、信息化、城市化、老龄化时代的到来,中国社会悄然开启倾向于原子化的生存模式,不婚、丁克日益增多,农村地区也纷纷出现“断亲”现象,个人主义的价值观让家族主义逐渐让位,社会治理又出现一些新的矛盾和问题。“如何求其(天道、人性与文明)贯通将是21世纪人类的新探索,也将是原罪论的基督神学与原善论的孔孟(荀)儒家仁学的新探索。”[28]而传统历史文化无疑是后人资以谨始怀来、中和位育的文化遗业与重要参照。客家人对传统的敬畏与持守,他们受传统文化濡染后的内心道德力量、情感信仰与和睦齐家的经验,为人们打开了一个沟通古今、守正创新的观察窗口。
注释:
[1]梁启超著:《中国历史研究法》自序。上海古籍出版社,第1页,1998。
[2][德]马丁·海德格尔著:《存在与时间》;陈映嘉、王庆节合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第190页,2014。
[3]参考张祥龙著:《家与孝:从中间视野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
[4]潘光旦著:《潘光旦文集》第5集。北京大学出版社,第310页,1994。
[5][6] 徐复观著:《中国人性论史》。上海三联书店,第15、14页,2001。
[7][20]李泽厚著:《说巫史传统》。上海译文出版社,第8、15页,2012。
[8][17]成都华阳《范氏家谱》,清光绪九年(1883)。
[9]《钟氏族谱》,清宣统三年(1911)。
[10][18]成都《周氏宗谱》,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
[11][21]成都《廖氏族谱》,民国13年(1924)。
[12]成都《谢氏蜀谱》,民国9年(1920)。
[13]《吴氏家乘》,清嘉庆六年(1801)。
[14]《李氏族谱》,光绪二十六年(1900)。
[15]《冯氏族谱》,民国11年(1922)。
[16]《续修谢氏蜀谱》,民国37年(1948)。
[19]任继愈著:《任继愈谈朱熹·王阳明·王夫之》。石油工业出版社,第15页,2018。
[22][24][25]成都《钟氏族谱》,清同治元年(1862)。
[23]《蓉城叶氏宗族全谱》,民国2年(1913)。
[26[27][德]马克斯·韦伯著,王容芬译:《儒教与道教》。商务印书馆,第77-78、225页,2002。
[28]成中英、麻桑著:《新新儒学启思录——成中英先生的本体世界》,《21世纪的新探索:天道、人性与文明》。商务印书馆,第98页,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