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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庄说艺随札(七)—格局

2020-11-27朱天曙

中国书画 2020年9期
关键词:河伯无涯秋水

朱天曙

北京语言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庄子·逍遥游》开篇就讲了这样一个气势雄浑而壮观的故事:

北海有一条巨鱼,名字叫作鲲。鲲的体积之大,不知道有几千里。变化而成巨鸟,它的名字叫作鹏。鹏的巨大脊背,也不知有几千里。它奋翅而飞,翅膀就像天边的云。当海动风起时,就迁飞到遥远的南海,那南海是个天然的大池,高远深邃。

水若积聚不深厚,那么它负载大船就没有足够的浮力。把一杯水倒在堂前的洼地,那么放进一根小草便可当作船而浮起;倘若放上一个杯子,那就要被粘住,这是水浅而“船”大的缘故。如果风力积聚得不强劲,那么它承负鹏的巨大翅膀就没有力量。所以,大鹏只有飞上九万里的高空,大风才能积聚在它的身下。然后乘着风力,背负青天,再没有什么可阻遏它飞往南海。

蝉和小鸠却讥笑大鹏,说:“我们用尽气力飞了起来,撞到榆树、檀树梢头,有时或许还飞不到,投落到地上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到九万里的高空再往南飞呢?”

到郊野去的人,只要吃下三团饭出行,回来后肚子仍然很饱;到百里之远的地方去,头天晚上便要备好干粮;到千里之遥的远方,就需要出行前三个月备集干粮。蝉和小鸠这两只虫鸟又知道什么呢?

小智不会了解大智,短寿不能了解长寿。那朝生暮死的菌虫,不懂得早晚之分;那春生夏死、夏生秋死的寒蝉,不知道什么是一年的时光。楚地的南方有一只灵龟,以五百年为一个春季,五百年为一个秋季;荒古时代的一棵大椿树,以八千年为一个春季,八千年为一个秋季。世人只知道有个彭祖以长寿而闻名,一说到长寿大家都拿他来比,这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学习艺术的人都应该想象一下这个鲲鹏展翅的场景。在天高海阔的浩瀚背景中,鲲鹏展开它那遮天蔽日的巨大翅膀,水击三千里,扶摇直上九万里,由北海向遥远的南海飞迁,这样的形象、意象和境界是何等的令人心胸开阔、意气昂奋啊!

大鹏能够壮飞、远徙,不仅仅在于它有“图南”的远大志向,还在于它凭借了翼下厚积着的强劲风力。“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这就是“积厚”的重要意义。学艺的人要有高远的志向,才有“积厚”的动力。大鹏凭借翼下巨大风力而凌飞的形象,正是讲这个道理。历史上著名的大书画家,无论是东晋的“二王”,唐代的颜真卿、张旭、怀素,还是近代的吴昌硕、黄宾虹,哪个不是像鲲鹏一样,在书画艺术的世界里积累着个人的艺术实践和学养,最终取得杰出的成就。

与大鹏的壮飞形成鲜明对照的是蝉与鸠可笑的态度。这两只虫鸟自我满足于榆、枋上下的腾跃,讥笑大鹏海天万里的壮飞,表现出封闭和浅薄,可笑又可悲。这个故事是庄子中开篇的故事,让我们以大鹏自勉,立高远之志,蓄“积厚”之力,行壮飞之举,勇往直前,遨游在艺术的天空之中。

《庄子·秋水》还有“望洋兴叹”的故事,大家都很熟悉。

故事里说,秋汛应时到来,百川之水都汇流到黄河。主流河道变得极为宽阔,两岸及河中水洲之间,连牛马的形状都分辨不清了。这景象令河伯扬扬自得,以为普天下的盛美都集中在这里。他顺着河流向东而去,抵于北海,向东方纵目瞭望,竟看不见大海的边际。

这时河伯收敛起扬扬自得的笑容,仰望海神而感叹:我看见您这样浩渺无涯、博大深邃,倘若我不是来到您的门口,可就太危险了,我要永远被晓悟大道的人所取笑了。

北海之神说了一段话,很深刻。他说:井底的蛤蟆,之所以不能和它谈论大海,因为它拘囿于自己狭小的天地里;夏季的虫子,之所以不能跟它谈论冰雪,因为它受到生存时间的限制;孤陋寡闻的书生,之所以不能跟他谈论大道,因为他所受的片面教育桎梏了他的思维。现在你从河岸下走了出来,看到了浩渺无涯的大海,才认识到自己的渺小和鄙陋,这才可以跟你谈论大道。

天下的水没有比海更大的,然而四海存在于天地之间,不就像蚁穴在大泽里一样吗?九州存在于四海之内,不就像小米粒在太仓里一样吗?庄子的讨论汪洋恣肆,“海波连天,浪花无际”,他的哲学也有一种含江负海之气。《秋水》中河海气象的描写以及河伯与海神的对话,显示了其哲学博大、深邃的视野和境界,这就是格局。艺术创作和研究的人需要有大格局,不计较一时得失,不与小人争一时名利,潜心艺事,才能真正走远、走高。

海神若与河伯的对话,把我们的视野和思考引入一个时空无穷、认知无涯的世界。艺术表达个性,很多人取得某一方面的成绩,或入展,或得奖,或在某一方面有所建树,常常目中无人、自以为是,不知山外有山,楼外有楼,格局狭小,不容易突破,从庄子的故事中,我们要有所悟。

庄子巧譬妙喻,善于将纷然杂陈的自然现象与社会现象联系起来观察和思考,特别是《秋水》中把海的气息与有关时空无穷性的哲学联系起来,这种深邃思想和超越精神值得我们反思。

大海意象和艺术精神的超越具有某种相似性。黑格尔说过:“大海给了我们茫茫无定、浩浩无际和渺渺无限的观念。人类在大海的无限里感到他自己有限的时候,他们就被激起了勇气,要去超越那有限的一切。”对于我们学习书画而言,超然的精神和格局尤其重要。

《庄子·秋水》中井底之蛙的故事是格局小的典型。住在浅井里的青蛙对东海的大鳖说:“我真快活啊!出来活动,就可以在井栏之上蹦蹦跳跳;进去休息,就回到井壁的破砖之间。入水而游,水架着我的两腋,托着我的下巴;踏入泥中,深泥只能淹没我的脚背。环视那些螃蟹啊,蝌蚪啊,有谁比得上我呢?况且我独占这一坑子水,叉开腿站在浅井里所感受到的乐趣,也可以算是达到极点了。先生你为什么不经常到我这里看看呢?”

东海大鳖的左脚还没踏进浅井,右腿的膝盖就被绊住了,于是犹豫了一阵只好退出来,把大海的情况告诉青蛙说:“千里的遥远,不足以表述它的广大;千丈的峻高,不能穷究它的幽深。夏禹时候,十年九涝而海水不增多;商汤时候,八年七旱而海水不减少。不因时间的长短而改变,也不因雨量的多少而增减,这就是住在东海的最大快乐!”

浅井里的小青蛙听了这一番话,惶惶不安,手足无措,茫茫然像失了魂一样。坎井之蛙与东海之鳖各有不同的天地,但坎井之蛙居然向东海之鳖炫耀自己狭小的天地,真是可笑。这个故事和上面望洋兴叹的故事道理是一样的。艺术家小有成绩就沾沾自喜,头上长角,很可能是在思维与认识上走进“坎井”,要有大海的气象,才能有所大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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