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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明末流传考

2020-11-27赵绍华

中国书画 2020年9期
关键词:董其昌题跋

◇ 赵绍华

《黄庭经》是历史上著名的小楷帖,传为东晋王羲之书。此书原迹久佚,宋黄伯思说:“《黄庭》世有数本,或响拓,或刊刻,皆正书,盖六朝及唐人转相模仿,所以不同。”〔1〕可知宋时即有多种刻本,再加上宋摹宋刻者,品类愈繁,难免引起历来鉴赏家们见仁见智,聚讼纷纭。无论如何,传世佳拓总当以书法高妙、刊刻精审、椎拓精致、流传美富等诸多方面判之。

美国安思远旧藏宋拓《黄庭经》经明清以来诸多名家收藏、题跋,书法之神理意趣优入晋唐门庭,椎拓、装潢精致考究,为传世宋拓《黄庭经》中名品。但由于年代久远及资料匮乏,前人对于此本在明清之际藏家身份的说法出现了讹误,本文即拟对此进行匡正,并且对其中两位重要藏家的身份进行确认。

一、“沈问卿”并无其人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册内副页有清人陈介祺、伍元蕙、周浚霖的三则题签,这三则题签都提到此本为“明沈问卿、陈孙绳”藏。民国间,此本由文明书局以珂罗版多次印行,亦标为“沈问卿旧藏”〔2〕。王靖宪先生《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亦云此帖“明代为沈纯甫、沈问卿、陈孙绳所递藏,清后期归孔氏岳雪楼、裴景福壮陶阁所珍藏”〔3〕,可见王靖宪先生以“沈纯甫、沈问卿”为两人。马成名先生《海外所见善本碑帖录》一书中著录此帖,云:“此本在明万历年间王世贞、董其昌题跋时为沈问卿(沈思孝)收藏。”〔4〕又将沈问卿和沈思孝(字纯甫)看作一个人。2018年,是帖经嘉德拍卖拍出,亦沿旧说。不过据笔者考证,诸家所提及这位旧藏者“沈问卿”乃是一位子虚乌有的人物。这位“沈问卿”的存在,其实是由于前人误读帖后王世贞、董其昌题跋所致。

此帖后有王世贞的一段题跋,题跋中王世贞称此本为“沈冋卿纯甫所藏”,且云其“独幽深淡宕,其风格姿韵远出诸本之上”“纯甫素工八法,能日临一过,不患不作飞天仙人也”〔5〕。

马成名先生书中,误将“沈冋卿”释为“沈问卿”,遂以“问卿”为沈纯甫之名号。陈介祺、伍元蕙等人之误,也应该与此字之误读相关。

王世贞所提到的这位藏家沈纯甫即沈思孝(1542—1611),字继山(通“季山”),一字纯甫(通“纯父”),嘉兴人,明隆庆二年(1568)进士,万历初年,任刑部主事,因反对张居正夺情受廷杖充军。居正死后召回,任光禄、太常少卿、顺天府尹等职。《明史》有传,此处不赘述。因参劾张居正,沈思孝被廷杖后贬戍广东神电卫,“神电卫”属于海防军事机构。隶属广东都司前军都督府,管辖电白、茂名(含今高州市、茂名市茂南区)、信宜、阳江和吴川等县的治安防务工作。时阳江府丞蔡懋昭以沈思孝的字号“继山”,特在城内崇善坊筑“借山亭”,让沈思孝“居之,延以训士”。(《阳江县志》卷三十四)与沈思孝同时代的海瑞路过阳江,拜会沈思孝,曾写下《借山亭记》一文。安思远本《黄庭经》上有“借山亭”一印,当为沈思孝所用。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题签 私人藏

那么“冋卿”何解?明张溥《五人墓碑记》:“贤士大夫者,冋卿因之吴公,太史文起文公,孟长姚公也。”又明李孙宸有《喜潘冂卿陈给谏同时还里》一诗,太史、给谏、冂卿同列,当都为官职称号,又“冋”“冂”“冏”三字通用。查《书·冏命序》:“穆王命伯冏为周太仆正。”后因称太仆寺卿为“冏卿”,即通“冋卿”,明史载沈思孝“被劾,调南京太仆卿”,正相契合。因知王世贞所谓“沈冋卿纯甫”,即对沈思孝官职的尊称。这一称呼在明人文章诗文中并不少见,到了清代以后则较少见到,前人于此误读,亦可理解。容易造成误解的,还有董其昌一跋,因为董氏在题跋时,此帖已经自沈思孝流传至一位叫“问卿”的藏家手中了。

董其昌跋中推断这本《黄庭经》所据为褚遂良的“绿绫临本”,又云:“余曾于沈纯甫司马公斋头见之,今归问卿收藏。弇州先生所谓日临一本,当作飞天仙人者,是在问卿矣。”〔6〕此段题跋亦著录于《容台别集》卷三,文字悉同。

现在我们知道,沈纯甫即沈思孝,因他曾“进右都御史,协理戎政”,主管过军事方面的事务,所以董其昌称其为“司马公”,而跋中并未提及“问卿”姓沈,在其后陈继儒、笪重光、王澍的题跋中,也不见有“沈问卿”的说法,直到清末陈介祺等人的题签中,才出现“沈问卿”这一名字,因袭至今,不见有人指出其误。

二、“问卿”即吴洪裕

那么董其昌所提及的“问卿”又是何人呢?根据董其昌题跋的口吻,可以推测其为董之晚辈,一则董氏直呼其字而无尊称,二则董氏题跋中透露出对“问卿”书学进步的期许,这都是对晚辈才会有的表现。辈分小于董其昌,好收藏,又和董其昌有交往而字“问卿”的,则有《富春山居图》的旧藏者之一吴洪裕。

吴洪裕(1598—1650),字问卿,号枫隐,宜兴(今属江苏)人。参议吴正志子,万历四十三年(1615)举人,入清后隐逸不出。娶宜兴亳村都御史陈于廷之女,无出,以长兄吴洪亮三子贞观为嗣子,贞观有一子元升。

董其昌和吴洪裕之父吴正志同为万历十七年(1581)进士,二人俱雅好收藏,颇有交谊,董其昌晚年将《富春山居图》以千金抵押给吴正志,未及赎回而遽归道山,所以《富春山居图》便成了吴家的传家之宝,清沈颢《仿富春山居图》卷自跋:“……问卿语余曰:此卷系玄宰年伯质余先太仆千金,惜玄老旋即仙去,永为吾家甄叔意珠……”〔7〕吴洪裕称董其昌为“年伯”,董氏又以精鉴擅名海内,吴洪裕所得碑帖请董其昌题跋也是合乎情理的。

这位吴洪裕在临终之际,将家藏《富春山居图》投入火中,成为此图流传过程中的一个重要节点,但前人对他的家世平生着墨无多,所以“问卿”之名不彰。近些年来,关于吴洪裕本人的研究也开始逐渐深入,我们也有机会增加对其收藏的了解。

关于“问卿”即吴洪裕的推定,还有一个重要的旁证,即此安思远本《黄庭经》尚有陈贞裕、陈贞慧兄弟钤印,而陈氏兄弟正是吴洪裕之姻亲,吴洪裕的妻子即陈于廷之女。根据文献记载,他们之间往来交往颇多,关系密切。

陈贞慧之子陈维崧《感旧绝句》之一《吴孝廉问卿》一诗里注解道:

孝廉讳洪裕,余姑丈也。祖达可,父正志,皆万历间名公卿。家蓄书法名画,下及酒枪茗碗,陆离斑驳,无非唐、宋时物。城中别墅曰云起楼,极亭台池沼之胜。面水架一小轩,藏元人黄子久(黄公望)《富春图》于内,邹虎臣先生颜曰“富春轩”。〔8〕

陈贞慧字定生,宜兴人。又中乡试副榜第二人。父陈于廷,东林党人,官左都御史。陈为明末“江南四公子”之一,文章妙手,颇负才名,其《秋园杂佩》一书中有《鹦鹉啄金杯》一文,其中云:“余友问卿家藏鹦鹉捉金杯……每过云起楼,促膝飞觥,出成杯劝酒,醉眼婆娑,睹此太平遗物,不胜天宝琵琶之感。”〔9〕其子陈宗石注:“云起楼,吴问卿先姑丈城中宅,栏槛花石甚丽。”〔10〕国变之前,陈是吴家云起楼的常客,文人之间出金石碑帖赏玩甚至赠送交换也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三、“陈孙绳”即陈贞裕

吴洪裕之后,此帖又归“陈孙绳”所有。董其昌题跋后一开,有陈继儒跋云:

沈季山先生以宋刻黄庭、黄大痴画册二十幅为墨宝,画册董思翁得之,黄庭陈孙绳得之,得所归矣。右军写此经时天雨花花,神彩焕发,虽墨刻宛若初书,定有白毫光摄于其上。崇祯己巳十月廿二日,孙绳携示于顽仙庐谨题,陈继儒记。〔11〕

董其昌《秋兴八景图册》后有孔广陶咸丰庚申(1860)仲冬题跋,亦提及此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并征引陈氏此跋,且著录于《岳雪楼书画录》卷四。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内页 私人藏

由陈继儒的题跋可知,沈思孝(季山)所藏有两件墨宝,一件为黄公望画册二十幅,一件即此宋拓《黄庭经》。在《佩文斋书画谱》卷八十六中,有一段陈继儒的题跋,是关于黄公望画册交易情况更为翔实的记载:

黄大痴过板画册二十幅,为陈彦廉作,永嘉张公子贻之槜李沈季山,季山出示余,飞动幽淡,大异本色,季山论江陵夺情,廷杖遣戍,江陵败,起官至戎政少司马,其人磊落雄快,酒后耳热,尝岸帻张拳,浮大白,不龂龂苛礼,初,招余饮,修四六启见投已,赠余诗云:门多长者频投辖,气夺凡夫不下楼。余不敢当也。季山没,无子,董玄宰出四百七十金从其继子购之,今藏于家,余得以时时饱玩。〔12〕

在陈继儒的记述中,可以看到沈思孝磊落雄快的性情及二人的交游。沈思孝卒于1611年,无子,其继子将其所藏黄公望画册以四百七十金出售给董其昌,宋拓《黄庭经》是否也在这一时间段售出则不得而知。陈继儒题跋此本《黄庭经》时为崇祯己巳(1629),《黄庭经》已归陈孙绳所有。

关于这位陈孙绳,史料不多。《虚斋名画录·卷十二》载明文嘉《二洞纪游图册》,画宜兴张公洞、善卷洞山水风光,读其跋语,知是册曾为陈孙绳旧藏。册后有文震孟天启五年(1625)的一段题跋,提到他曾在庚子年因为弟辈科举考试的原因来过荆溪,当时便见过这套画册。二十六年之后,画册归陈孙绳所有,陈携来相示,使文震孟感慨:“曩时景色宛然目前,而已几一世,人间甲子,何容易也。”〔13〕接着文震孟提道:“孙绳为余年友少宰公子,象贤继美,称其家声,不似余展先迹而愧箕裘矣。”〔14〕画册后尚有张瑞图天启丁卯(1627)一跋,云:“曹铭石示余此册,云是友人陈孙绳物也。”〔15〕曹铭石为万历年间宜兴名儒,诗人邢昉曾于其门下求学。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王世贞跋 私人藏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陈继儒跋 私人藏

由此跋文,可知陈孙绳与当时名士如文震孟、张瑞图辈相交游,活动于宜兴一带,且其父为“少宰公”。“少宰”为明清时对于任职吏部侍郎一职的尊称。在时间、地点、官职上都与文震孟所说“少宰公”相符合的,则有明东林党人陈于廷。陈于廷(1566—1635),字孟谔,号中湛,又号湛如,又号定轩,明常州府宜兴人。万历二十三年(1595)进士。泰昌时官吏部左侍郎,忤魏忠贤,与杨涟等同削职归。崇祯初起官,与首辅周延儒同乡,而无所附丽;与温体仁亦不合,遂以所援引不当帝意,削籍归,卒。谥端毅。有《定轩存稿》。文震孟(1574—1636)为文徵明后人,立朝刚正,曾弹劾魏忠贤,亦为温体仁所忌,与陈于廷在政治上的遭遇颇多相似之处,且二人都参加过万历二十三年(1587)的会试,故文称之为“年友”。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董其昌跋 私人藏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裴景福跋 私人藏

侯方域《明都察院左都御史太子少保赠少保陈公墓志铭》云:

公四子,张夫人生者二,贞贻负才早夭,贞裕举甲子孝廉;王安人生者二,贞达官户部主事,甲申殉国难死,而季子贞慧最贤,当世所称定生处士者也。〔16〕

据暨南大学陆勇强先生《陈维崧家世考述》一文考订,陈于廷所生四子中,陈贞贻,字孙谋,早卒。“陈贞裕为维崧二伯父,据嘉庆《增修宜兴县旧志》卷七《选举志》,贞裕为明天启四年甲子(1624)举人。余不详。”〔17〕陈贞达,字则兼,于李自成乱中殉节。陈贞慧,字定生,最富才名。“陈孙绳”为“少宰公”陈于廷之子。运用排除法,可知“孙绳”即陈于廷次子陈贞裕的字。

[32]吴晓云、吕增奎:《西方学者论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政治的发展》,《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8年第6期。

根据古人的习惯,名和字之间总有语意上的关联。王安人所生二子,陈贞达字则兼,取“达则兼济天下”之意,陈贞慧字定生,取“定生慧”之意。张夫人所生二子,陈贞贻的字“孙谋”出自《诗·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诒”“贻”通用)那么其弟贞裕字“孙绳”,同样取自《诗·大雅·抑》:“子孙绳绳,万民靡不承。”子孙绳绳,即子孙众多,相承不绝的意思,与“裕”字语义相应,这也是符合古人取字习惯的。

此本宋拓《黄庭经》上钤“陈贞慧”“陈贞裕”藏印,这也是“陈孙绳”即陈贞裕的一个佐证。

余论

宇野雪村旧藏赵孟頫心太平本宋拓《黄庭经》后有一则明人周叔宗题跋云:“余平生所最赏爱者就李沈司马纯甫宝藏《黄庭经》也,今观是卷,似又过之,惜未得并置一隅,与南羽兄研论之耳……”〔18〕可知此帖在古人眼中与赵孟頫藏本不相上下。

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上有清末藏家裴景福一跋云:“此本沉厚处在松雪(赵孟頫)心太平本上,隽逸处又在荷屋南宋本上,岳雪楼定为冠绝诸宋拓,信矣。”〔19〕也对这两个版本做出了比较。有意思的是,赵孟頫藏心太平本《黄庭经》亦为裴景福旧藏,将两本《黄庭经》“并置一隅”欣赏、研究的条件裴景福是具备的,而且他也确实这样做过。五岛美术馆藏《岳雪楼集宋拓晋唐小楷》中有裴景福光绪戊戌(1898)于北京题跋一纸,云:“余斋藏宋拓《黄庭经》八九本……时并几同赏,其清福不下于墨卿太守也。”〔20〕裴景福曾被岑春煊参劾,远戍新疆,在他的行囊中,便有他素来所珍视的这几本《黄庭经》,在安思远本《黄庭经》和赵孟頫心太平本《黄庭经》后,都有裴氏友人宋伯鲁光绪丁未题于迪化(今乌鲁木齐)的观款。

碑帖书画为古人精神所聚,除去其本身的艺术、学术价值之外,其流传之脉络,名家之题跋、考订,都可以作为我们欣赏研究的一个重要方面,增重其艺术价值,故本文搜剔史料,略为考订,兼以此求教于方家。

注释:

〔1〕 《中国书画全书》第二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12月,第156页。

〔2〕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文明书局、中华书局,民国十三年(1924年)一月再版。

〔3〕《安思远藏善本碑帖选》,文物出版社1996年8月版,第52页。

〔4〕马成名编著:《海外所见善本碑帖录》,上海书画出版社2014年6月版,第130页。

〔5〕〔6〕〔11〕〔19〕安思远本《宋拓黄庭经》,私人藏。

〔7〕〔清〕沈颢:《仿富春山居图》,香港北山堂藏。

〔8〕〔明〕陈维崧:《湖海楼诗集》卷四,清康熙患立堂刊本。

〔9〕〔10〕《意见及其他二种》,《秋园杂佩》,商务印书馆民国二十五年(1936)版,第3页。

〔12〕《中国历代书画艺术论著丛编》第60册,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1997年5月版,第161、162页。

〔13〕〔14〕〔15〕《中国书画全书》第十七册,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724页。

〔16〕 〔明〕侯方域:《侯方域集》卷十,清顺治刻增修本。

〔17〕 《暨南学报》第24卷,第一期,2002年1月,第123页。

〔18〕 《宋拓黄庭经》,文物出版社,2007年3月,21页。

〔20〕 《岳雪楼集宋拓晋唐小楷》,岭南美术出版社2017年3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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