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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的天空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白头翁王超卡片

1

关晓平上夜班前是从来不睡觉的。他戴着耳机趴在被窝里玩手机游戏,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等上夜班的闹钟响后,他会睁着发红的眼睛从被窝里探出头打个哈欠,就像刚睡醒一样。

“别看了,快睡吧!”王超说,“小心把你的脑袋打没了。”他看着关晓平左脸颊上的那道疤痕说。

“不会的。”关晓平无所谓地说,“如果真打没了,那就是命。”“你还信这个。”王超说。“我爷爷信,所以我就信。”关晓平摸着脸上的疤痕说。他这道疤是让泵轴承卷起的铁条打的。

半个月前,关晓平像往常一样玩到上夜班,等他接完班到岗位上时,他的眼睛就已经闭上了。一个小时后轮到他巡检时,他的眼睛还是闭着的。他拿起安全帽往外走时,眼睛还是闭着的。五分钟后,关晓平捂着脸跑进了值班室,红色的血从他捂着脸的手心淌进了他的脖窝里。他放下捂脸的手时,王超惊得张了一下嘴巴,关晓平的左脸颊上有道一拃长左右的血痕。血痕比较深,两边的皮都往外翻着,能看见里面红色的血肉。

“我闲着没事甩铁条玩,不小心把铁条划到了脸上。”没等王超说话,关晓平抢先一步说道。

当时,王超对此话并没有怀疑,包括他们的值班长见了,关晓平这样说时也没有怀疑。铁条是他们的巡检工具之一,是为在巡检时发现泵轴承处的冷凝水管堵塞时疏通用的。铁条的一端有个锋利的尖头,如果不小心划到脸上,的确会划伤的。王超让关晓平去医院,关晓平没去。他就像没事人一样从岗位的急救医疗箱里拿出一包创可贴贴到了脸上。

事后,关晓平告诉王超,他脸上的这道疤是巡检到二号冷凝水泵前时,手里的铁条不小心撩到了快速转动的轴承上,在快速旋转的反射力下直接把他手里的铁条抽出打到了他的脸上。

“要是再往上一点,我的眼睛就瞎了。”关晓平后怕地说。“以后上夜班把觉睡足,不要再玩手机游戏了。”王超劝道。关晓平听了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好像在否定什么。

关晓平总说自己到工厂干活是命。按照他自个的想法,他想出去跑大货,“我一年就考出了大货驾照。”他对王超说。他这话王超是信的。关晓平手上的活特别麻利,上一颗螺丝帽王超得拧七八下,有时还拧不紧。关晓平的手腕抖三下,拧得是又紧又准。

关晓平他爸在去世前一直在城里的批发市场干装卸的活,他们家的生计就是靠他爸的肩膀扛出来的。在他技校毕业,考出大货驾照一年后,他爸在扛一大筐葱时,一头栽在地上,送到医院没两天就去世了。他爸走后,他爷爷对他说,家里得有个顶得住的人,人跑远了就靠不上了。“要不是为了那个小皮玩意,我才不在这干呢。”关晓平有一个弟弟,今年刚上高中,学习成绩特别好,用他爸的话说,全家人的指望就在这个小儿子身上。

王超也是技校毕业,和关晓平同一年进的工厂。关晓平是技校毕业一年后进的这家工厂,还是他的发小白头翁介绍过来的;王超是在家里混了两年后,看到这家工厂的招工启事过来的。

两人住的这间宿舍住四个人,有两个是工厂附近村里的,除了加班走不开,其余时间很少在宿舍睡,这间宿舍基本上属于他们两个人。

“不要玩手机了。”王超忍不住又劝道。“你说这个有意思吗?我哪天不玩手机。”关晓平不以为然地说。“你的手机也需要休息,它碰上你这样的人也很耗神吧。”王超说。“我的手机是苹果的,质量好。”关晓平说。“是,你手机好。”王超没好气地说。

关晓平周围的同事没几个用苹果手机的,他便是其中之一。这部苹果手机是他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去网吧,吃饭总打餐厅里最便宜的菜。“我只注重精神享受。”关晓平说。“你境界高。”王超听了总会嘲讽地说上这句话。

上夜班的闹钟响后,关晓平打着哈欠睁着发红的眼睛从被窝里探出了头。王超仍旧闭着眼睛,过了一会,他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又诈尸了。”关晓平开玩笑道。“睡不够啊!”王超一把掀开了被子。十分钟后两人穿戴好出了宿舍来到职工餐厅吃夜宵。王超就像饿死鬼上身一样,肉包子两口一个,很快把眼前的五个包子吞了下去。“你真能吃。”关晓平有些嫌弃地说。“上班。”王超拍着肚子打了个饱嗝。

走出餐厅,关晓平抬头看着天上闪耀的寒星,使劲吹了口气。他和王超进了厂区,他们上班的地方是蒸发车间,在厂区的西南角。两个人夹着腋下的安全帽往前走着。王超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点亮的电灯泡。一个骑白色自行车的姑娘从他身边驶过。骑车的姑娘扎着高翘的马尾辫,是用蓝色丝巾扎的,上面还系着一个美丽的蝴蝶结,远远望去就像一只美丽的蝴蝶在她的辫子上飞舞。王超看了关晓平一眼,然后把拇指和食指凑成一个环,伸进嘴里,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引得道路上的人都回头看他,骑车的姑娘却没有回头。

“你瞎吹什么?”关晓平使劲拉一下他的胳膊。“我是替你吹的。”王超说。“犯贱。”关晓平不高兴地说。

十分钟后,两人来到蒸发车间的三层主控楼前。一楼是电气车间管辖的配电室,三楼是车间办公室。一上二楼最靠外是计控车间的控制室,最里面是会议室,中间是主控室。

每次走到主控室前王超都会不由自主地说上一句,“当上主操就不用拧螺丝,拿着抹布擦泵了。”而关晓平每次听到这句话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会快步离开。

开完班前会后,关晓平和王超来到自己的岗位蒸发站接班。高大的蒸发站有四层平台,最高的平台二十一点五米高,六个庞大的蒸发器从高往下贯穿在四层平台上,从北到南依次排列长达五十米。每个蒸发器有二十八米高,比最高的平台还高出一头。每个蒸发器的脚底都有两台泵,一台循环泵,一台过料泵。六个蒸发器运行时,十二台泵由快到慢飞速旋转。灼热的碱液在蒸发器内沸腾跳跃,在高温高压蒸汽的热逼下,剧烈的腐蚀性碱液在蒸发器的循环管,过料管内快速循环过料。在八台强力真空泵,四台冷凝水泵的抽动下,一个庞大的机器怪物快速地运转起来,发出了令大地颤抖的轰鸣声。

关晓平每次来到蒸发站前都会忍不住抬头看一眼,他感觉自己是如此渺小,有一种要被吞噬的感觉。他第一次到蒸发站时两只耳朵使劲缩着,蒸发器的轰鸣声让他感到害怕。听着鼓耳的轰鸣声,感受着脚下随着机器颤抖的水泥地面,关晓平感觉自己就像是坐在一条大帆船上,行驶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随时会被甩出去。这种感觉至今仍然留存在他心里,他现在进入蒸发站已不再害怕,有时反而觉得这种鼓耳的轰鸣声很刺激。

接完班后,关晓平来到一号蒸发器过料泵前。过料泵的出口管漏了个沙眼,碱液正从里面喷出。

“刚开始喷出的碱液是线状,现在已经喷成了弧形,得停车检修了。”上个班的蒸发工在交班时说。

接班半小时后,蒸发器开始压汽停车。蒸发器蒸汽管道里传来了气体收缩的咝咝声。停完车,关晓平打开一号过料泵前的放料阀放料时,王超走了过来。

“工厂不让抽烟的。”关晓平说。“这个你管不着。”王超把手里的管钳递给了关晓平。管道内放完料后,他和关晓平得把漏点周围的保温棉拆下来。趁放料的空,王超倚在蒸发站周围的水泥墙上看起了手机,不时嘿嘿笑两声。关晓平悄悄来到他跟前,跷起脚探头看,“又在看黄片。”王超一脸不在乎,紧盯着手机上的香艳画面,“行家看门道。”他冲关晓平吐了口烟,关晓平使劲憋着没咳嗽。他看着王超嘴中的烟,“给我来根。”“年轻人不要学坏。”王超把嘴里的烟拔下,他怕关晓平从他嘴里抢这半截烟。“装正经。你知道我是不抽烟的。”关晓平说。

深秋的夜风格外凉。蒸发站上下所有的东西都是铁的,在凉风下整个蒸发站透着冷冰冰的铁锈味。半个小时后,一效过料泵管道内的碱液全部放完,关晓平和王超把漏点周围的保温棉拆了下来。关晓平把箍保温棉的白铁皮扔到地上时,打着哈欠的白头翁出现在了蒸发站。

“就知道你会来。”关晓平说。“大半夜把我从床上叫起来,真他妈的混蛋!”白头翁骂道。

白头翁是检修车间的电焊工,今夜加班的活落到他头上了。

关晓平和白头翁是发小,两个人虽然不是一路人,但是在性格上却很搭,很能聊,从小玩到大。白头翁在技校学的是电气焊,毕业后便进这家工厂当了一名焊工。他长了一头白毛,他这头白毛是上技校时上了两年通宵熬出来的。当他顶着一头白毛从技校出来时,差点把他爸气到他妈的坟里去。虽然他现在已经把一头白毛染成了黑色,但大家仍旧叫他白头翁。

王超见到白头翁后,冲他讨好地笑了一下。他以前在心里瞧不上白头翁,还经常在背后讥讽他,“他就是个拉皮条的混子。”而现在他已经和白头翁混成一路人了。

白头翁给电焊枪插上焊条,从地上拿起了防护罩。在焊之前,他骂了句,“他×的。”只见白头翁手腕一抖,焊条下的电火花贴着管道跳跃起来。整个检修车间的都知道,十几个电焊工,白头翁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是第一。正因为这一手跑电焊的绝活,检修车间才忍着他的野性子。

关晓平在平台内侧的水泥墙边上坐了下来。王超靠在水泥墙头上看起了手机。白头翁轻轻点着电焊枪,焊条与铁管碰撞的瞬间激起了闪亮四溢的电火花,在昏暗的灯光下,火花是白色的,就像是跳跃的水花。跳跃的电火花微微触发着关晓平的心脏。在这种传导的刺激下,他似乎从电火花里看到了某种奇异的东西。电火花在裂开的缝隙中游过,一粒粒很微小的淌红的熔点在管缝上慢慢游动,它们就像是蚂蚁,就像是摇尾的蝌蚪,密集的熔合在一起。只见白头翁的手腕突然一抖,由宁静到爆裂,电焊条快速地燃烧爆裂融化,刚才看上去柔软跳跃的火花变得迅疾猛烈起来,如同炽热火红的熔岩般顺着焊缝顺流而下。电焊枪喷出的火花越来越高,炫丽如烟花。关晓平看着绚丽的电火花,冷不丁地笑了一下。

2

下夜班的当天下午,关晓平接到了白头翁的电话,叫他去喝酒。关晓平说不去,白头翁没强求他,这就是他们的兄弟情谊,要是换别人白头翁早就甩脸了。关晓平从餐厅吃完饭回宿舍时见王超不在,他知道王超到白头翁那去了。王超到这半年后便成了白头翁的小跟班,而关晓平进工厂和白头翁离得近后,两人的交往反而不像以前那么紧了。两人的宿舍挨着,进进出出,低头不见抬头见,有时见面连话也不说,只是笑一下。关晓平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觉得这个样挺好。

两个小时后,王超挂着张大红脸进了宿舍,他冲关晓平傻笑了一下便往自己的床上爬。“把你的头往里靠一下。”王超说。关晓平没理他,继续玩自己的游戏。“不听是吧。小心我一失足成千古恨。”王超说。“有本事你来。”关晓平说。“小心哪天我脚一滑踩你脖子上,你就断气了。”王超说。“瞧你的痞样。”关晓平没好气地说。王超吹了声口哨没理关晓平。关晓平看着眼前木桌上插在墨绿色啤酒瓶里的玫瑰花笑了起来。这朵玫瑰花是王超上周刚买的。

“让你见证一下我的魅力。”当时王超举着手里的玫瑰花说。他看上了原料车间一个叫赵小宁的女孩。关晓平见过,人长得漂亮高挑,不上班时每天穿皮的,不是黑皮裙就是黑皮裤,一脸的白粉,透着轻浮。王超问关晓平这个女孩怎么样,关晓平摇了摇头没说什么。“你眼光高。”王超不高兴地说。

关晓平虽然瞧不上王超追的女孩,但他在心里还是很佩服王超的厚脸皮,看上的女孩都会拿着玫瑰花去追。

“你笑什么?”王超把头从床上探了下来。“我笑你的玫瑰花怎么还没送出去。”关晓平说。“我要买新的。”王超说。啤酒瓶上的玫瑰花已经开始发黑发卷,酒瓶底下已经落了几片枯得发白的花瓣。

“你明天还出去发卡片?”关晓平问。“去,有钱就挣。明天白头翁带我去西城区的酒店,今晚喝酒时说的。”王超说。“我右眼往上跳,小心你有灾。”关晓平说。“你自己的眼跳关我什么事?”王超说。“我自己有灾时眼皮是往下跳的。”关晓平说。“还有这邪门的事?”王超不相信地说。

王超在工厂里干了快四年了。他没想到自己会在这个地方干这么久,他说自己从小野惯了,他五岁时妈生病死了。爸又给他娶了个后妈,继母待他如亲生般好。后来,继母又给他生了个弟弟,继母还是待他亲生一般好。在他十岁那年,弟弟失踪了,最后被人发现是掉进村东大柳树下的水井里淹死了。他弟弟死后一年,继母便跟他爸离了婚。他爸外出打工没法管他,爷爷奶奶管不动他。他在进工厂前,没一份工作是干满三个月的。

“我从没在一个地方干这么长过。”王超有点自豪地说。“这说明你长大了。”关晓平说。“我在这有事做,做梦少,干得就安稳。”王超说。“你这话听上去像废话。”关晓平说。“随你。”王超说。

关晓平不上班时基本宅在宿舍里玩游戏看影视剧,衣服脏了也不会及时洗换。而王超很爱干净,头发几乎一天一洗,衣服两天一洗一换。他不上班闲着时会出去瞎逛,看厂里有没有新来的漂亮姑娘。他还有一个不好的习惯就是好酒,平时喝啤酒,追女孩失败时喝白酒,每次都喝得大醉。有一次醉得特别厉害,一进宿舍楼门口就开始吐,一直吐到三楼宿舍门口。一楼至三楼的过道里弥漫着呛人的酒臭味,气得负责宿舍楼卫生的阿姨把电话打到他们车间主任那,扣了王超一个月的绩效。

有一天,王超喝醉酒把关晓平的被子揭了。当时已经深夜两点多,气得关晓平差点甩他一巴掌。关晓平一脸懊恼,浓烈的酒腥气伴随着饭菜发酵的臭味冲得他的头直发晕,地板上有一小堆一小堆王超呕吐出的污秽物。关晓平眼前的地板上淌满了浓黄的汁液,他突然感觉自己就像是掉进了臭气熏天的厕所里,“你看你喝的。”他感觉自己就要吐了。王超满脸通红地坐在他对面,手里拿着一瓶白酒,一身的酒气。

“怎么了?”关晓平生气地问。

王超莫名地哭了起来,“你知道我为什么喝这么多吗?”“失恋了。”关晓平应付道。“我心里有刺,扎得我心痒痒。我苦。”王超嘴上吐着泡沫说。“你苦。”关晓平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王超低头呜呜哭着。关晓平看着他佝偻着腰不停地用手挠脖子,撕扯头发的样子,真像一只癞蛤蟆,他真想一脚把他踹楼下去。王超虽然有一些坏毛病,但他这个人很仗义,去年关晓平的爷爷生了场急病,当时关晓平的弟弟刚上高中,家里刚给交了学费。他自己攒的那点钱根本不顶用,白头翁借了他五千,王超听说后借了他四千。

王超到这没多久就跟着白头翁发招嫖卡片。厂里的人都知道白头翁业余时间跟着市区一个绰号叫乌鸦的人发招嫖卡片,做拉皮条的生意。厂里有不少人从白头翁那里要过小姐,因此他的名声在厂里很臭,女职工都对他敬而远之。王超除了上白班,下夜班,上中班前都会跟着白头翁到市区各个旅馆、酒店发卡片。

“我劝你不要干。”关晓平对他说,“看在你曾借我四千块钱的份上。”“有钱为什么不赚。”王超说。“这是黑买卖,小心掉坑里去。”关晓平说。白头翁曾经叫关晓平跟他一起发卡片,但被他一口回绝了,他说自己有好几口子人担在肩膀上,不想冒这个险。“我没有抢劫贩毒,这是你情我愿的买卖。我只不过想多挣点钱。”王超说。“就不能想着干点别的。”关晓平说。“这活好干,我不愿干过脑子的活,烦!”王超说。

关晓平没说话,继续玩手机游戏。过了一会,只听王超问他,“在想什么呢?”“在想谈恋爱的事。”关晓平说。“说逗话玩呢。”王超从未见关晓平追过女孩,他一直认为关晓平的脑子被手机吃掉了,没空想谈恋爱的事了。“追女孩要讲究实际。”王超说。“你懂个屁。”关晓平说着从床上爬起来到自己的衣柜前,从里面提出了自己那个冒着油光的黑色大旅行包,他从里面拿出一杆黑色单筒望远镜。“又要看星星了。”王超说。“还用你说。”关晓平白了他一眼。

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关晓平都会把他的黑色单筒望远镜拿出架到窗前往外探看一番,“我要在三十岁之前开上一千万的法拉利,成为百万富翁。”他每次拿望远镜看窗外夜空中的星星时都会这么说。他说不清自己为什么非要说这句话,可要是不说,他心里就会觉得少了点什么。王超第一次听他这样说时,只是冷笑了一声。后来他发现关晓平每次拿着望远镜往外看时都会说这句话,有时先说,“成为百万富翁”,有时先说,“在三十岁之前开上一千万的法拉利。”

“你为什么每次把望远镜架到窗前看时都说这句话。”王超问。“为什么?”关晓平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人都是有理想的。”“不是每个看星星的人都能实现理想。”王超说。

关晓平没理他,他把望远镜朝向窗前的外镜口抬了一下,现出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王超总觉得关晓平是在偷窥宿舍楼前面的居民楼,可又觉得不是,因为在他们宿舍楼前面有一片高耸的杨树林,能把前面的居民楼遮住。可他每次瞧见关晓平盯着望远镜口露出很享受的样子时,就会觉得他是在偷窥。有一次他把关晓平拉开,把眼睛睹到望远镜口上时才发现在杨树林的遮挡下根本看不见前面的居民楼。“什么也看不见。”他扫兴地说。“你爬到楼顶上能看见。在这只能看星星。”关晓平说。“没意思。”王超说。

“我也会成为百万富翁的。”王超说着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快要睡着了。

关晓平透过望远镜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一颗颗闪着金色的光芒,好看极了。他把眼睛从镜口上挪下来时已经听见了王超的呼噜声。这架单筒望远镜是他父亲的遗物。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买架望远镜。当他拿着这架望远镜看到天上闪耀的星星时似乎明白了什么。

3

今晚上夜班,关晓平到班上后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着眼睛睡觉。

“你今晚有点不正常。”王超看着他说。“不就是没睡觉吗?”关晓平大睁着眼睛说。“让你说对了。”王超说。“倒了这么长时间的班,我一直在睡觉,今晚我不想睡了,我怕被抓。”关晓平说。“你觉悟这么高了。”王超说。

工厂里倒班的人最讨厌上夜班,无论提前睡得多么好,到了班上还是困。工厂有专门查夜班的纪律人员。打瞌睡抓住罚二百,趴在桌上睡觉直接开除,当月工资作废。王超就被抓过,不仅被罚了二百块钱,当月的休班也被取消了。而关晓平无论怎么睡,从没被抓过。“只能说我运气好。”他自得地说。

上班一个小时后,轮到王超外出巡检,他从桌上拿起安全帽往外走时,关晓平叫住了他,“小心点,别掉地沟里去。”“没事的。”王超说。

王超走出值班室后,关晓平突然想起了师傅跟他说过的话,“工厂早晚是要死人的。”他之所以想起这句话,和蒸发站底下的二号冷凝水泵有关,就是这台泵卷起他手里的铁条划伤了他的脸。

半个月前,二号冷凝水泵出口处的大阀门不能正常开关,更换阀芯后仍然不能正常使用,只好把阀门换掉。这是个三百的大阀门,当叉车挑着大阀门往管道的衔接口上递时,当班的巡检工钱得友鬼使神差般从叉车底下穿过到前面的污水槽处开污水泵,他就要从叉车底下走过时,只听一阵风从阀门上吹过,擦出一声刺响,大阀门在叉稍上轻轻地晃了一下,便斜着从叉稍上滑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钱得友的脑袋上,直接把他戴安全帽的脑袋砸碎了。一个人就这么没了,想想跟做梦一样。钱得友出事的前一天,在交接班时还跟王超打诨,让王超给他找个漂亮姑娘,王超用梅花扳轻轻敲了敲他的安全帽说,“给你找个带劲的。”

钱得友死后全厂进行了半个月的安全大整顿,还要求所有职工把整本安全规程背下来。这半个月关晓平背书背得脑门疼,自上学起他还没这么用功过。

从此以后,关晓平每次从二号冷凝水泵前走过,心都会提一下,总觉得这台泵有点邪。

关晓平大睁着眼睛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月光混着灯光洒在蒸发站上,蒸发器的铁壁上都闪着水状的光晕,风一吹,就像是流动的水纹。

下了夜班,王超换掉工作服,拿着一摞卡片出了宿舍。

“不睡觉了?”关晓平问。“得先挣钱。”王超说。

下午,关晓平起床洗刷完毕准备去餐厅打饭时,王超开门进了宿舍,“我被骗了。”他叫嚷道。“怎么了?”关晓平问。“原来赵小宁她妈是个鸡。”王超懊恼地说。“你怎么知道的?”关晓平问。“白头翁告诉我的,她就在我这一摞卡片里。”他从衣服兜里掏出一摞卡片冲关晓平晃了晃。关晓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亏我还给她送过玫瑰花呢。”王超说。关晓平瞧了一眼桌上酒瓶里的玫瑰花,花瓣大部分已经枯萎了,“幸亏你没送出去。”关晓平说。“可我送给她一个金戒指。”王超一脸的后悔。“够实在的。”关晓平说。“我们已经谈了快半个月了。”王超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怪不得以前追的女孩追不上,原来是不对路,你以后可以给你未来的丈母娘多发几张卡片,帮着她多招揽点生意。”关晓平揶揄道。“这朵玫瑰花我应该扔掉,不该养。”王超把玫瑰花从酒瓶中抽出揉烂扔到了桌下的垃圾桶里,“你说得对,能描的人有厚粉底遮挡,看不清。说不定她也在某一张卡片里。”王超点了根烟,“戒指是要不回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两道烟从他的鼻孔里喷了出来,“我还是第一次给女孩买戒指。”“可以要回来。”关晓平说。王超使劲抽了口烟,“我是不是作了什么孽?刚来买辆摩托车超速被抓,每次上班自己负责的设备都会出点毛病,还经常掉钱,……”他自言自语地唠叨着。“去烧点纸钱吧。”关晓平说。

后天中午,王超的左脸上带着两道细长的血痕出现在关晓平跟前,“怎么挂彩了?”关晓平问。“让赵小宁那个贱货挠的。”王超气愤地说。“你去要戒指了?”关晓平问。“要了,她不给。”王超说。

昨天下午在女生宿舍门口,王超拦住了赵小宁,“把戒指给我。”赵小宁冷眼瞧着他,“玩我呢。”“谁让你妈是个鸡。”王超话音刚落,赵小宁就甩了他一巴掌,赵小宁指甲长,顺着甩手的劲,在他的脸上划了两道。

“这个戒指我不要了。”王超说。“就当不小心掉钱了。”关晓平安慰道。“你的右眼皮跳得很准,我真遇到倒霉事了。”王超懊恼地说。

自从王超在赵小宁身上折了个戒指后,关晓平很少在宿舍看到他,他整个人看上去比以前疲乏了许多,经常拍着嘴打哈欠,“我最近很忙,发卡片的地盘又扩大了,一趟跑下来腿都发颤。”可他的钱并没有增加多少,只比往常多挣了五百块,“大头都是拼命的人在挣,白头翁就是。”王超说。

“你们这些人就是下水道里的地老鼠。”关晓平说。王超听了,脸不自在地僵了一下。“我不是说你。”关晓平赶紧解释道。“白头翁这个月发了工资就跟着乌鸦全职干。”王超说。“没听他说过。”关晓平摇了摇头说,“看来,你们要上道了。”“白头翁劝我跟他一起去。”王超说。“我劝你别去。”关晓平说。

一个星期后,在下最后一个夜班的晚上,王超喘着气进了宿舍,一脸惊慌,他左手的大拇指上还包着一块白纱布,大半都被血染透了。

“怎么了?”关晓平问。王超就像没听见,坐在床上喘了会气后,愣着神问关晓平,“你说什么?”“是不是跟人撞车了?”关晓平问。王超的骑车速度一向很快,经常拐弯不减速,关晓平曾经坐过他的摩托车,怕死的都不会坐第二次。“白头翁的腿让人砍了。”王超说。“什么?”关晓平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今天,我跟白头翁到一家酒店发完卡片出来,刚拐入暗巷就被人围住了。幸亏我命大跑得快。”王超心有余悸地说。“白头翁呢?”关晓平问。“在人民医院。我刚从那回来。”王超说。“对方下手够狠的。”关晓平说。

关晓平曾经听白头翁讲过,每个招嫖卡片团伙背后人员众多,层次分明,有到各个旅馆、宾馆、酒店发卡片的,有接电话的,有出车的,还有遍布市区各个角落的娼妓。这些角色构成了一条隐秘而复杂的地下色情产业链。小姐交易过后,他们会从小姐手中抽一部分,这是他们的生意经。他听白头翁说,他们团伙生意好时,每天能从小姐手中抽到上万的利润,在这种肮脏的诱惑下,各个招嫖卡片团伙经常为了市区各大酒店、宾馆的发卡控制权大打出手。

“上次抢地盘,白头翁打折了对方老大的胳膊,这次对方的老大带人砍了他。”王超说。“知道了。”关晓平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他要去医院看白头翁。

四十分钟后,关晓平打出租车到了市人民医院,进白头翁的病房时,关晓平见他正躺在床上咬着牙发狠。白头翁见关晓平进了病房,发硬的面孔舒缓了一些。白头翁的右腿裹着厚厚的纱布吊在病床的支架上。也不知道为什么,关晓平看见白头翁这副样子时差点笑出来。

“没事吧。”关晓平坐到了白头翁的病床前。“等我的伤好了,要他们好看。”白头翁恨恨地说。“我听王超说,你要辞职干这行。”关晓平说。“腿折了,得过段时间。”白头翁说。“我劝你离开这行,小心把自己搭进去。”关晓平说。“咱俩从小玩到大,你了解我,我不是个过稳日子的人,像我这样的人想吃肉就得多舔血。”白头翁说。“我话说到这,你自己想好就行。”关晓平说。“像咱们这些从农村出来的,缺爹少娘的野孩子,不玩点狠的是发不了财的。你难道就想在工厂里过一辈子?”白头翁说。“我不知道。”关晓平摇了摇头。“你这人太直了,脑子不拐弯,钱是来不了的。”白头翁说。关晓平笑了笑没说什么。两个人没再接着说话,莫名地沉默下来。关晓平突然闻到了一股烟味,他是不抽烟的,白头翁也不抽。医院里不让抽烟,也不知是从哪飘来的,闻着这股烟味,他感觉有点呛得慌。

关晓平和白头翁在一个村长大,他们两个在六岁前从未见过面。两人第一次碰面是在白头翁家后的胡同口里。当时白头翁刚从胡同口里跑出,关晓平正好从胡同口前过。白头翁低着头没留神,顶在了关晓平的胸口上,把关晓平顶了个后滚翻。

白头翁骂他眼瞎,关晓平从地上爬起二话没说,直接一拳打在白头翁的脸上,把他摁在地上啃了一嘴土。经此一架,两人再见面是在一年后的夏季,当时白头翁下河学游泳,被一个浪头打进深水里,呛得冒白眼时,关晓平跳进水里游过去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上了岸。自此两人成了好朋友。关晓平会水中的各种游泳姿势,而白头翁再也没下过水。

“你好好养伤,我明天还要上白班,改天再来看你。”关晓平说。“好,你回去吧。”白头翁说。关晓平起身走到病房门口时,白头翁叫住了他,“来看我,也不买点东西。”“来得急,没时间。等你出院时我请你喝酒。”关晓平说。

白头翁受伤后,王超没再出去发招嫖卡片,他也比以前懒了许多,头好几天才洗一次,衣服脏了也不会及时换。只要不上班除了吃,他大部分时间都会趴在床上玩游戏。

“怎么不出去做买卖了?”关晓平问。“白头翁受了伤。这段时间警察查得也紧,我不敢去冒险。”王超说。“避避风头也好。”关晓平说。“风头一定是要避的,我可是被警察追过的人。”王超说。

半个月前的晚上,王超在市区一家快捷酒店发卡片时,差点被警察抓住。招嫖卡片都在身上,被抓到即使不判刑,也会被罚大几千块。那天夜里他用人生中最快的速度在街头狂奔了几公里,拐入暗巷后他已经喘不上气了。他在一棵树下趴了几分钟,缓了一会起身时胃里一阵痉挛,吐了。

“如果我一直跑这么快,我就拿世界冠军了。”事后王超害怕地说。

三个月后,白头翁康复出院,他在家待了三天后便回到了工厂。关晓平发现白头翁的气色比以前好了许多,脸也比以前白润了,尤其是那双眼,以前是发乌的,现在看上去透着点亮了。

“医院还是很养人的。”关晓平给白头翁倒了杯橙汁。他知道白头翁是不喝酒的。他给自己倒了杯啤酒。“只要得的不是绝症,从医院里出来的都有猪的特征。”白头翁夹块红烧肉递进了嘴里。“发卡片的行当还会接上干吗?”关晓平问。“干。我觉得自个适合干这行。再说了,凭在工厂那点工资,过不上有钱人的日子。”白头翁说。“你就不能干点正经的。”关晓平说。“正经事在我的脑子里没谱,玩邪的我有点子。”白头翁指着自个的脑袋说。“那是你没想过正经事。”关晓平说。“我劝你上班之余干点别的。”白头翁说。“我早就想过了。”关晓平端起眼前的啤酒一饮而尽。

一个星期后,白头翁带着王超重新干起了发招嫖卡片的买卖,“我们这次是自主创业。”王超兴奋地说。关晓平没搭理他。

两个月后,一辆崭新的白色面包车出现在白头翁和王超跟前。当关晓平从上面下来时,白头翁乐了,“我当谁截我们的道呢。”“不错吧!”关晓平高兴地说。“我们正缺一个出车的,今天碰上了。”王超说。“你们的客我拉不了。”关晓平坐上面包车扬长而去。

这辆面包车是关晓平上班四年来省吃俭用攒的。当他坐到这辆面包车上时,觉得自己这四年一直省着过,好像就是为了得到它。他拿到车钥匙的那一刻,心尖有种过电的感觉,好像是在牵一位漂亮姑娘的手。

“可以挡风遮雨又可以拉客挣钱。”他开车回家时高兴地对爷爷说。他从来没这么兴奋过。工厂里倒班的,有不少人都有自己的副业,现在他也要加入到这些人里面了。

当天下午关晓平从家返回宿舍时,见白头翁坐在自己床上。“王超呢?”关晓平环顾了一下宿舍。“我让他出去买烟去了。”白头翁说。“找我有事?”关晓平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就是今天上午王超说的事,我们少一个出车的。”白头翁说。“我不会干的。”关晓平干脆地说。“我不会亏待你。”白头翁说。“你干得买卖我干不了。”关晓平说。“再说一遍,我不会亏待你的。”白头翁说。“我答应过爷爷,这些行当我是不会碰的。”关晓平说。“你不能全职跑车,只能趁着下夜班,上中班前的空当跑车。如果不跑黑车,是不挣钱的。”白头翁说。“让你说对了,我就是要跑黑车。”关晓平说。“咱们工业园里还没有敢跑黑车的。”白头翁说。“和你干的买卖比起来,跑黑车算是低风险行业。”关晓平说。“你这个人真有点不识趣。”白头翁无奈地笑了笑。

4

在市区一家大型快捷连锁酒店前,白头翁抬头看着遥远的夜空,此刻他感觉这一方天空是属于他的。白头翁的老大乌鸦在他被打折腿住院的第二天一刀捅在了另一方招嫖卡片团伙老大的后腰上,把对方捅到了轮椅上,乌鸦被警察抓住判了十年。现在市区的招嫖卡片江湖出现了权力真空,正好是新势力抢地盘占山头的时候。现在乌鸦受伤,除了退伙的,大部分都聚到了白头翁的手底下。

白头翁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带着五个人从快捷酒店门口离开了。他带人来到一家叫飞天的台球俱乐部。他上二楼进台球室后发现大勇和福仔已经打上台球了。大勇是花豹的手下,花豹被乌鸦捅瘫后,便把生意接到了自己手里,福仔以前是乌鸦的手下,现在也拉了一小伙人单帮干。

白头翁出院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大勇的电话,大勇说,“乌鸦被抓了,你伤了腿,我想到乌鸦以前的地盘上去发卡片,要么一起合伙,要么别再出现。”白头翁听了后干脆地说了句“你就是个屁”,便挂掉了电话。

当天晚上,白头翁又接到了福仔的电话,“大勇是不会让步的,就是要包吃你。你要是还打算做,就跟我合,这样他就不敢找你麻烦了。”白头翁听了只是冷笑了一声。在乌鸦没被抓前,两人各领一帮人发卡片,现在乌鸦被抓,福仔也想吃独食了。

通过这两个电话白头翁明白,大勇和福仔是一起的,两人一唱一和,左右开弓,就是想算计他。

白头翁进台球室后,大勇和福仔仍旧打着台球,看来他们没有把白头翁放在眼里。“白头翁,有事说吧。”大勇收住了手里的台球杆。白头翁伸出两个手指头说,“大勇,花豹的地盘你接着干,我不抢。福仔!”白头翁斜眼瞧着福仔,眼神里透出一股杀气,“乌鸦的地盘是我的,不要多事。”白头翁说完,没等大勇和福仔开口便扭头走了。

深夜,大勇和福仔从台球俱乐部分开回家。福仔的车驶出商业街拐到人民公园前的岔路口时被白头翁拦住了,他从车上下来还没等开口就被白头翁身后的五个人架到一辆黑色面包车上。

“你们要干什么?”福仔害怕地问道。“到了地你就知道了。”白头翁把头上的棕色棒球帽摘了下来,福仔发现白头翁染黑的头发又变白了。

面包车驶到郊区的乱坟岗时停了下来,白头翁拐着福仔的脖子把他拖到了乱坟窝里。六个人二话不说,拳脚齐下,把福仔乱揍了一通。等被揍得鼻青脸肿,只剩半口气的福仔从坟堆里爬出来时,白头翁早已带人离开了。

当夜,白头翁把福仔挨揍的照片发到了大勇的手机上,并附带一张他儿子的照片,叫他不要多管闲事。白头翁知道在这一行里混,靠的就是比狠。谁先把对方撂下谁就占了先机。白头翁的招数收到了效果,福仔缩回了他的按摩店,大勇的卡片也没出现在白头翁的地盘上。

半年后,开着黑色小轿车的白头翁出现在关晓平跟前。关晓平早就从王超的口中知道白头翁阔了。白头翁从工厂离开全职干这一行时,他就知道白头翁会有这么一天。

关晓平看着白头翁身上的打扮,差点笑出来。白头翁上身穿黑色皮夹克,下身套着黑色狗皮裤子,脚上踏着高帮黑皮鞋,脖子上还戴着一条大金链子。他站在关晓平跟前时不自觉地把腰掐了起来,“我这身行头怎么样?”他冲关晓平翘了一下头。“像个土财主。”关晓平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就这点觉悟。”白头翁不屑地说。

当天下午,白头翁在海边的月亮湾大酒店请关晓平吃饭。白头翁点了一桌子硬菜,还有海参和鲍鱼。这顿饭下来,关晓平没说多少话,几乎都是白头翁在说话。白头翁叼着中华烟,他说出的每一句话几乎都带着“理想”两个字,他不时晃晃头,挂在他脖子上的大金链子也会跟着荡两下,好像在表达什么。白头翁现在的确有在同辈人面前炫耀的资本,他手底下有二十多号人,掌握了市区一大半酒店、宾馆的发卡控制权。他现在经常出入一些高档场所,有时一晚上能挥霍好几万。“我终于体会到了花钱如纸的感觉。”说到此,白头翁自得地笑了起来。“你厉害。”在这张饭桌上,关晓平发现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多余的。“上个月我回村,听人说你爷爷病了。”白头翁说。“住了两个月的院。”关晓平说。“你怎么不来找我?”白头翁说。“我自己挣的钱还能顶上。”关晓平说。“你还是这副德行。”白头翁有点不高兴地说。“我要结婚了。”关晓平看着白头翁说。“真的假的?从没听你提过。”关晓平这句话噎得白头翁愣了一下。“真的。”关晓平点了点头。“你不会是逗我玩吧。”白头翁张着嘴巴说。“我要去当上门女婿了。”关晓平笑了笑,只是笑得有点涩。“你真要去当倒插门?”白头翁不相信地问。“这门亲事是我爷爷给定的。爷爷说,家底薄,我和弟弟只能托一个。只能我去。当了上门女婿就跟着人家奔日子了。”关晓平说得很平静。“你今年才二十四,还有自己的奔头。”白头翁说。“我一直当四十二过的。”关晓平看着天花板说。“你自己想好就行。”白头翁说。“我老丈人是开大货的。”关晓平说。“那也好。以后你可以开大货了。”白头翁说。

5

晚上,回到宿舍,关晓平失眠了。现在宿舍只有他自己,王超还没有回来。

“跟着白头翁有肉吃。”上周王超高兴地对他说。王超虽然没有离职干,但挣的得钱比以前多了。

关晓平从床上爬起,来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了自己的黑色单筒望远镜。他知道,白头翁能干的,他干不了。

第二天下夜班后,关晓平轮休,他脱下工作服换上便装出了宿舍。当天晚上他拖着一脸疲惫进了宿舍,他伸出三根手指冲坐在床上的王超晃了晃。王超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关晓平每次出车只要挣到一百以上便会冲他做这个动作,伸出一根手指是一百,两根手指是两百。“又挣了三百。”王超说。

“老子今天要开荤。”关晓平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精肉火腿。火腿是关晓平的标志性食物,他每次遇到高兴的事都会吃一根精肉火腿。

关晓平吃完火腿后,坐在床上发起了呆,过了一会他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然后把双手举到眼前翻着看了看,一脸的冷漠,就像傻了一样。

“在想什么呢?”王超把头从床上探了下来。“没什么。”关晓平说。他脱掉鞋就要上床时,手机突然响了。关晓平接完电话挂掉后,便穿上鞋拿起自己的黑皮腰包往外走。

“这么晚了去哪?”王超问。“去拉个客。”关晓平说。

四十分钟后,关晓平的车停在了市郊区的一座农家小院前,他看到门口有两个衣着暴露、浓妆艳抹的性感女郎在等他。这两名女郎上车后,关晓平闻到了浓浓的廉价脂粉味。

“你们去哪?”关晓平问。“去东风快捷酒店。”一名女郎说。

把两名女郎送回目的地往回返时,关晓平有点纳闷,他从未见过这么大方的客人,到地后扔给他两百块钱。他从郊区拉客跑到市区顶多五十块钱。他看着车窗外马路两旁的路灯,看着马路上零零散散快速穿行的车辆,两张浓妆艳抹的面孔在他面前闪了一下。他觉得今晚上像是遇到了鬼,他赶紧把那两百元纸币从怀里掏出,是人民币,不是纸钱。

从此以后,关晓平拉客的生意多了起来,他在白天不上班的空当出完车,只要晚上没班,他便会接到出车电话,客人全是浓妆艳抹、衣着暴露的性感女郎。这些人出手都很大方,给的钱总是高于他平常的出车价。他知道,这是白头翁在照顾他的生意。他想跟白头翁打个电话说点什么,可这个电话终究没打出去。

立秋后的一个晚上,关晓平把两名女郎送到酒店往回返,跑到百里村后玉米地边上的岔路口时,突然从玉米地里横出两个人拦住了他。看这两个人的面相,他就知道是找刺的。两个人关晓平是不怕的,等他从车上下来时,几声脆响从他身后传来,他赶紧回头看,两个后车门上的挡风玻璃被砸碎了。有两个人站在他身后,每人手里拿一块青砖。关晓平下车的工夫,这两个人从他身后的玉米地里钻出砸了他的后车门玻璃。关晓平只是看着他们,没有动手。他知道自己动手的后果是什么,自己会被前后这两拨人摁在地上修理一顿。

“你们想干什么?”关晓平不客气地问。“以后别拉白头翁的客。”一个人来到他跟前用手点着他的脑门说。关晓平冷眼瞧着他。“下次就不是砸你的车了。”这个人扔下这句后便带着另外三个人上了岔路口边上的一辆黑色轿车。

关晓平坐到被砸碎挡风玻璃的面包车上,奔向了汽车修理店。深夜时分,关晓平才回到宿舍。他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自己左脸颊上的那道疤痕不由地苦笑了一下,他觉着这道疤就像是今晚上刚被划上去的。

此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电话。“你的车被砸了。”手机里传来了白头翁的声音。“你怎么知道的?”关晓平问。“是大勇的人干的。”白头翁说,“你的损失我会赔偿你。”白头翁说完挂掉了电话。关晓平站在镜子前使劲吐了口气后,回头进了宿舍。

第二天,关晓平没有出车,他在被窝里闷了一天。他下午起床准备去餐厅打饭时,王超进了宿舍。王超把一摞钱递到了他跟前,“三千块,白头翁让我给你的。”关晓平没有接,“修车的钱他已经给过了。”“给过了?”王超愣了一下。“给过了。”关晓平把递到眼前的钱挡了回去,“我不想再要他的钱了。”

当天晚上,关晓平从王超口中知道了他的车被砸的原因。“前段时间白头翁抢了大勇的部分地盘。就是你经常拉小姐去的那条步行街。”王超抽着烟说。

关晓平知道招嫖卡片团伙之间的打击手段,互抓小妹,砸对方拉客的车,这次他碰上了。

三天后,关晓平从王超口中得到了一个令他吃惊的消息,白头翁被警察抓了。“白头翁让大勇算计了。”王超说。三天前,白头翁从市商业街的快捷酒店接了一单生意,他从城中村安排了一个小姐过去。服务完后,这名客人嫌小姐的服务不好,打了小姐一巴掌,两人便发生了冲突。酒店经理和白头翁是朋友,小妹是从白头翁这调过去的,他得过去处理。白头翁去了后,这名嫖客的态度更嚣张了。

当天晚上,白头翁决定教训一下这名嫖客,他带着人把这名嫖客使劲揍了一顿,可不巧的是,这名嫖客心脏突然骤停,死了。

“如果不是你的面包车被砸,这名小姐可能会让你去送。”王超说。“这名客人是大勇派出来捣乱的,在我们的地盘上已经出了好几起这种打小妹不给钱的事情。”王超使劲抽了一口烟。“白头翁为什么不逃?”关晓平看着王超说。“就算跑了,早晚也会被抓,白头翁作为当事人比我们明白。”王超说。

当天晚上,关晓平失眠了,他本打算拿出单筒望远镜看一下星星的。白头翁被判了十六年,入狱的第二天,关晓平去看他。白头翁一副没事人的样子,他笑着说,“不用担心我,十六年后我出来还是条好汉。”“你自己在里面多保重。”关晓平知道白头翁是什么样的人,他脸上笑得有多开心,心里就有多难受。

从此,白城市的招嫖卡片江湖少了白头翁的名字。

6

白头翁被抓后,王超又恢复到了以前的邋遢样子,头好几天才洗一次,衣服脏了也不会及时换,只要不上班除了吃,他大部分时间都会趴在床上玩游戏。

两天后,关晓平听到了王超久违的叫骂声。当时他正坐在电脑桌前看一部影视剧,电影刚播放时,王超便从床上跳下站在了他身后,十五分钟后,王超还站在他身后,看来王超很喜欢看这部电影。电影播放到一半时,关晓平听到了王超的叫骂声。影片播放的是男女主人公时间错位的一个片段,女主人公前脚刚从酒店打车离去,后脚追寻他的男主人公就打车慌里慌张地跑了进去。

“来的时候就不知道打个电话,傻逼!这都什么年代了。”王超嘟囔着嘴说。

影片末尾,男主人公和反派打斗,凶恶的反派一脚把正义凛然的男主人公踢翻在地,却没用手中的匕首去刺男主人公,而是快速地过去连踢几脚。“真他妈的蠢!”王超一副受不了的样子,他指着电脑屏幕上的反派叫道,“踢什么踢!一刀子直接插在脖子上不就完事了。”王超的脸急红了。“电影就是这样安排的,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关晓平说。影片最后,男主人公从反派手中抢过匕首出其不意地插在了反派的脖子上。

这是一部很严肃不带任喜剧色彩的警匪片,在王超的叫骂声中增添了一丝喜感。王超刚来时看影视剧也是这样指着剧中的人物骂。以前关晓平听到这种叫骂声会忍不住笑的,但今天他没笑。反派瞪着眼往后一仰,死翘翘了。王超气急败坏地往墙上打了一拳,“结果不是这样的。”他骂道。“这只是电影而已。”关晓平看了他一眼。

晚上,关晓平听到了蝙蝠侠的声音,王超喜欢看与蝙蝠侠有关的电影,哪怕是动画片。“你喜欢蝙蝠侠?”关晓平问。“还行吧!”王超说,“不过,我更喜欢里面的小丑。”“小丑可是坏蛋。”关晓平说。“我知道。”王超说。关晓平听了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只听王超说,“我打算离开这里。”“你想离职?”关晓平问。“是,我想离职。”王超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你自己好好想想。”关晓平说。“白头翁进了监狱,我待在这也没意思。”王超说。“你自己想好就行。”关晓平说。

半个月后,王超又买了玫瑰花,人也恢复到了以前的干净样子,这是他追女孩的一贯标志,先送玫瑰花,不过他的玫瑰花十有八九进了垃圾筒。关晓平曾经对他说过,“你和玫瑰花不搭,陪在一起让人看着讨厌,也许不拿玫瑰花去追就好了。”“算命的说,我拿着玫瑰花能防邪。”王超说。关晓平听了,真想跟他说一句“说实话,你拿玫瑰花的样子真像个小丑”,可他忍住了。

王超这次追的女孩是循环水车间新来的一个工资核算员,关晓平见过,好看。王超好像是在跟自己赌气,找女孩非得找漂亮的。他追时也没打听女孩的底细。女孩的父母在市区开了一家中型印刷厂,在当地是有钱人阶层,估计出来上班纯属锻炼。这个女孩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害得我在她的宿舍楼下白站了三天。”王超丧气地说。“缘分会来的。”关晓平安慰道。“人家是开奔驰的,看不上我的破摩托。”王超说。“只能怪你不知道掂量自己的轻重。”关晓平说。王超听了笑了笑,“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停地追漂亮女孩吗?”他盯着关晓平,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来一样。“人的本性。”关晓平说。“我是在追求一种过电一样的快感,这样我想的事会少一点。”王超把玫瑰花插进了啤酒瓶,他看着这朵玫瑰花,“这是我买过的最漂亮的玫瑰花。”

第二天下午,王超在外面的兰州牛肉面馆吃大碗刀削面时接到了关晓平的电话。

“你在哪?”关晓平问。“在宿舍区外面的兰州面馆吃饭。”王超说。“你身上有现金吗?”关晓平问。“有,不多,八百。”王超说。“好,你等我会,我去找你。”关晓平挂掉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关晓平出现在王超跟前。他头上戴一个黑色摩托车头盔,浑身止不住地哆嗦。“你不是有面包车吗?”王超纳闷地问。关晓平把头盔摘下放到桌子上,端起王超吃过的大碗刀削汤面喝了口汤。“他妈的,冻死我了。”关晓平龇着嘴说。“怎么了?”王超问。关晓平缩着身子打了个冷战。“我的车又让人砸了。”关晓平气愤地说,“我给你打电话时正在草坡羊肉馆喝羊汤。喝羊汤的工夫我面包车的玻璃被人砸了。”“不会又是大勇的人干的吧。”王超说。“不是。”关晓平说。“那是什么人干的?”王超问。“有人使坏。”关晓平使劲咬一下牙。“你的车呢?”王超问。“在外面,把你的钱借我,我去修一下车。”关晓平说。“好。”王超掏出钱包,把里面的八百现金拿了出来。“过两天还你。”关晓平接过钱拿起头盔就往外走。

王超起身把关晓平送到了门外。砸车的下手够狠的,面包车四周的挡风玻璃都被砸了,前面的车头上还有几个拳头大小的凹坑,没有挡风玻璃的面包车在这三九天里就是个兜冷风的车壳子。关晓平戴上头盔坐到驾驶座上冲王超点了一下头,一踩油门便冲到了前面的路口。“悠着点。”王超冲他叫道。

关晓平离开后,王超回到面馆继续吃面。最后一筷子面吸到他嘴里时,关晓平戴头盔坐在面包车驾驶座上的样子在他面前闪了一下,他忍不住笑了起来。

两天后,关晓平把钱还给了王超。“你数数。”关晓平说。“不用了,咱俩离得这么近,你给少了,我再跟你要也不晚。”王超说。“那也是。”关晓平说。“车修好了?”王超问。“修好了。不过我得躲躲风头,那帮加油的盯上我了。”关晓平说。

王超知道关晓平的话头里藏着什么。他们所在上班的地方是一个大工业园,里面有氧化铝厂、电解铝厂、碳素厂、铝型材厂等十几家工厂,还有一所民办大学和一所职专。工厂和学校的人数加起来有好几万。这个工业园里的工厂和学校都属于一所大型民企凯越集团。工业园南北两头的大门都有站岗的保安管控进出,除了七路和十二路两路公交车允许进出工业园,外面的出租车根本不让进。因此,工业园里的出租车自成一帮,但这些出租车司机需要每月到凯越集团经营的加油站加两千块钱的油,把加油的收据交到凯越集团的保卫处后就可以在工业园里自由跑出租。工业园内人多,公交车根本满足不了出行要求,因此工业园内出租车的生意还算不错,一个月跑下来除去油钱,还能剩四五千,对那些不愿上班的闲脚头们来说,这是最好不过的买卖了。

交了油钱的司机可以在工厂和学校门口排队等人,轮流拉客。关晓平不敢到学校、工厂门口等人,他只能开车在工业园里转,见着人顺路捎,就这个样,他一个月下来也能挣将近两千块钱。

“我背后那帮人就是交了油钱跑出租的。我坐下喝羊汤的时候他们正好起桌走人。有一个人还在我跟前吐了口唾沫。等我听到报警器响往外跑时,那群王八蛋早就驾车跑远了。”关晓平说。“这帮人够贼的。”王超说。“七八个人,一人一块挡风玻璃就四面透风了。”关晓平说。“这些人都不是正经货,歇一段也好。”王超说。“只能这样。”关晓平无奈地说。“要是白头翁在这就好了,他有门路,能跟那帮加油的说上话。”王超说。

今晚上夜班,关晓平仍旧像往常一样趴在被窝里玩手机。“你还不睡觉?”王超大可不必问这句话,可他已经习惯了。每次上夜班前,见关晓平窝在被窝里玩手机时,他都会跟他说这句话,如果不说总会觉得心里少点什么。王超钻进被窝时,只听关晓平拉着长音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来,“淡定。”听到这两个字,王超忍不住笑了起来,感觉就像是母鸡下了个蛋。

半个月后,关晓平又出去跑出租了,“只要盯住自己的车就不会出事。”关晓平说。他的确是这么做的,每次出去他有事下车时,都会把车停在自己视线所及的范围内。

“我发现你比以前精神了。”王超说。“不管遇到什么事,人都应该往上看。这是我爷爷对我说的话。我的精神头还是很足的。”关晓平笑着说。

过了年立春那天下了场大雪,王超躺在被窝里睡了半上午。立春前一天,他刚从老家过完年回来,他要在上班的前一天睡个懒觉。中午头他起床洗刷完准备去食堂打饭时,关晓平推门进了宿舍。“你回来了?”关晓平看到他后愣了一下。“回来了。”王超看着他。关晓平的右腮帮肿了,腮帮头呈青紫色,嘴角上含着血,额头前的头发少了一小撮。蓝色牛仔裤上沾满了泥巴,好像在地上滚过一样。“出什么事了?”王超问。关晓平就像没听见一样,他到自己的衣柜前拿出一个黑色皮包便出了宿舍。他在开门出宿舍前看了王超一眼,“我撞人了。”

当天晚上,临近深夜时,关晓平才从外面回来。王超还没睡觉,正靠在床头上看视频网站上最新上传的美国大片。关晓平的手里拿着一瓶白酒,但他身上没有任何酒气。

“你今天出什么事了?不会把车开到沟里去了吧!”王超看着他青肿的脸说。“今晚我去找熊大了。”关晓平说。王超知道关晓平说的熊大是谁。熊大是工业园内那帮出租车司机的头,长得又黑又壮,就是他带头在草坡羊汤馆前砸了关晓平的车。“我尾随了他半晚上。”关晓平说着从怀里抽出一把两拃长的水果刀,“想想还是算了。”关晓平看着自己手里的水果刀说。关晓平手里的水果刀从怀里抽出的瞬间吓得王超愣了一下,在他还没愣过神来的时候,关晓平说了句“没意思”,转身出了宿舍。两分钟后,关晓平回到了宿舍,“我把水果刀扔到垃圾桶里去了。这是我今天刚买的。”“扔了好,心里悬着事容易起邪念。”王超说。关晓平从抽屉里拿出一把螺丝刀起开二锅头的酒瓶盖抿了一小口酒,“真辣。”他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扣掉本钱和油钱,这一年下来也就挣了不到两千块钱。和这点钱比起来,还不够挨揍的。”“凡事想开点。”王超安慰道。“你知道‘长兄如父’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关晓平看着王超。“你突然说这个干什么?”王超不明白关晓平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关晓平的眼睛红了,他把头望向了窗外,“我爸临死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儿子,长兄如父’,照顾好你弟弟,长兄如父’。他说完这句话后就咽气了。以前只要我犯了错我爸就揍我。于是我也像我爸那样,只要我弟弟做错事,我就揍他。长兄如父。”说到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长兄如父’是什么,我得像我爸一样挣钱养活我和弟弟,还有年迈的爷爷。我是不是很可怜。”关晓平仰头看着王超。听到关晓平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时,王超突然觉得自己的舌头尖有点酸,“没什么的。”王超避开了关晓平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王超才从关晓平口中知道立春那天出了什么事。那天关晓平开车路过大王村后面那片杨树林时,熊大带着一帮子人拦住了他。他从车上下来,还没等开口就被熊大拽到杨树林里摁在地上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他捂着被打肿的脸走出杨树林坐到自己的面包车上往工厂回时,那帮打他的人一直在他眼前回闪,整个大脑基本上处于走神状态,在拐到进工业园的路口时不小心撞了人。

“幸亏人撞得比较轻。”关晓平心有余悸地说。“人没事就好。”王超说。“我真想把熊大给宰了。”关晓平气愤地说。“你应该去报警。”王超说。“别忘了,我也是个开黑车的。”关晓平说。王超听了后,叹了口气没说什么。“我想把车卖了,明天就去。”关晓平干脆地说。

当天晚上,关晓平还是像往常一样趴在被窝里玩手机,这次王超没说催他睡觉的话,因为夜班已经上完了。

半个月后,关晓平联系好了买主。下中班后的第二天早上,他开车出了工业园。他看着车窗外明亮的天空,总觉得眼前就像是遮了层灰雾,晴朗的天空也有点发乌了。他开车到大王村后的那片杨树林时,看见熊大的面包车正从东侧的路口往他这边的路上拐。他看着熊大粗黑的头颅,一股气从心窝子顶到了脑门子里,他踩足油门,冲向了熊大的车。

“好在最后我收住了。”晚上关晓平坐在床上摸着自己的脑门子说,“当时我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被风吹了一样,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幸亏收住了,不然你就进监狱了。”王超担心地说。“车终究还是没有卖出去。”关晓平从裤兜里掏出了车钥匙。“不用急,急了卖不上价。”王超劝道。“不卖了,留着自己开,还能挡风遮雨。”关晓平躺在了床上。

在快睡觉时,关晓平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单筒望远镜。

“这么长时间没看,忍不住了。”王超说。

自从关晓平的面包车被砸后,他就再也没拿出望远镜看过。“我想好好看一下。我爸对我说,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多看看天上的星星。”关晓平拿着望远镜来到窗前把右眼堵到镜口上望向了窗外,眼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了出来。“真亮。”关晓平憨憨地笑了一下。只是这次他没有说“成为百万富翁,在三十岁之前开上一千万的法拉利”这句话。

“你这次怎么不说‘成为百万富翁,开上一千万的法拉利’这句话了?”王超问。“忘了。”关晓平说。“忘了也好。”王超说。

宿舍里静了下来,从来没有这么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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