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 碍

丽娜在电话里对我说，去看看艾丽吧，她活不长了。

艾丽？我有点迷糊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是呀，艾丽。你不会忘了她吧，你们有过不浅交集的……对，就是那个和我一个矿出来的，个子有点高，眼角上挑，睫毛卷长的，像乌克兰女孩……对，就是她。我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艾丽的模样。

咋活不长了？

白血病，情况很不好。又差钱，医到山穷水尽了。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

大约因为我的语气太过淡漠，丽娜有点意外。她说，你就没有点那啥感觉？

没有。我摇头。我自个也奇怪。艾丽和我曾经走得很近，现在听见这个名字却像听见路人甲或者乙的名字，一点多余的情绪也没有。

真的没有么？比如，一点点吃惊，或者一点点幸灾乐祸。丽娜试图引导我，却在后半句惹到我了。我骂了她一通。她忙说，唉，生啥气呀？你明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人，生病的这个人，就没有让你有一点点异样的感觉么？

我仍然生气，挂了她的电话。不到一秒，她又打了进来，我摁下免提键，把手机放得远远的。丽娜气急败坏的声音响起，你个死女人，一言不合就挂电话，我问你去不去看艾丽，我带你去，我知道地方。

看什么看，我跟她很有感情么？我撇嘴。但回答的话语却模棱两可。我说，到时候再说吧。我故意吊着丽娜胃口。

果然，丽娜炸毛了。吼道，你啥意思，啥叫到时候再说？去就说去，不去就说不去，干脆利落点。丽娜吼得我耳根子疼，我啪地再一次挂断了电话并果断关了机。

挂丽娜电话的事，我经常干。唯有如此才能治得了她的歇斯底里。特别是今天这种情况。不然她会为了艾丽和我纠缠一天。

我放下手机，缓步踱到窗前。院子里青的树，绿的叶，红的、黄的、粉的花，尽收眼底。满园春色伴随着遥远的记忆徐徐而来。思维一下子回到了二十多年前。

1997年7月我大学毕业，应聘到西南龙台集团。龙台集团在西南颇负盛名，下有十几个子公司，集房产、建安、采矿于一体。我被分到建安九公司的一个项目部干财务。龙台集团的财务实行三级管理。总部设财务处，各子公司设财资部，项目部设财务室。规模大的项目部财务室包括出纳在内可以有两三个财务员。规模小的只设一个，不设出纳岗。发生的支出由财务员汇总好统一到公司报销。我所到的刚好属于才成立不久的小项目部。报到那天，我背着行囊，刚走到项目部办公室门口，身穿玫红运动服，头扎马尾的艾丽便青春靓丽地出现在我面前。她边接过我手中的行囊，边笑着说，晓芙，是吧？早听说你了，欢迎到我们项目部来，我叫艾丽。我羞涩地笑了笑。之后她领我去宿舍，帮我铺床，带我熟悉环境，向同事们介绍我，忙得不亦乐乎。

从此我和她成了形影不离的好姐妹。艾丽是资料员，时不时需要跑工地。有时候忙不过来，我便去帮忙，比如帮她拉软尺，记数据。我的财务工作平时不太忙，月底月初却忙得转不过来。这时候，艾丽便来帮我。她很能干，票据比我修剪得好，发票也比我粘贴得规矩。有时候她也帮我登台账。我则负责出凭证，出报表。项目部管理人员不多，办公室的女性只有我和她。她是半吊子资料员，做资料并不得心应手，时常碰到无法下手的活儿。碰到这种情况，她就愁得不行，四处讨教。遇到热心的还好——但热心的不多，多数是看脸色受气。有次气受狠了，她便说想换岗，想当财务，给我打下手也行。我说想干财务得先考证。她让我帮她买书，让我辅导她。我没多想，尽力帮着她。她也投桃报李，教我识图，并帮我干一些杂事。

艾丽学习很认真，很顺利地通过了考试。艾丽取得会计从业资格证那天，天气特别好，她穿一件乳白色大衣从外面回来，老远就喊，晓芙，我考过了，我可以干财务了。她用力地挥动着右手，高兴得不行，眼里满满的是对未来的憧憬。之后，心心念念着转岗。她鼓起勇气跑总部自荐，一次次跑，一次次失望而归。总部给她的回答，要么是不差财务员，要么一推三六九，说以后有机会再考虑。

可是没过多久，丽娜却作为财务人员来到了我们项目部。

丽娜和艾丽是同一批取得会计从业资格证的。艾丽特别不理解，问我，不是说不差财务员么，丽娜算怎么回事？又喃喃自语，也许我错了，我以为考到证就可以干财务了，看来不是这么回事。我无言以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我总不能说：丽娜的爸是领导，你爸不是。

重新打开手机，丽娜的信息铺天盖地。36个未接电话，微信里也塞得满满的。丽娜这次特别生气，叫嚷着要割袍断义。我问她，袍在哪儿，取来，我立即割。她支支吾吾了半天，说袍者，衣也，你等着，我这就取了来，给你足够的仪式感。我说，好吧，最贵的那件拿来，二万多那件。丽娜气笑了，骂道，晓芙，你是我见过的最恶毒的娘们儿。我祝你接下来的一百天，脑子塞猪粪，哼哼，惹我！不过就是让你去看艾丽，至于么？

我脑瓜子痛，让她转移话题。她和我杠上了，说今天没有别的话题，只谈艾丽。除非我答应。我火了，不管不顾嚷道，她给你吃了啥迷魂药，让你念念不忘，你忘了她抢走你男朋友的事了？

丽娜像被踩了尾巴，大叫起来。晓芙，君子不揭人之短，你倒好，专干这事。你不也被她修理过么。你别告诉我，你忘了她怎么顶了你的位置，踩着你的肩膀爬到你头上拉屎的，你还因为她辞了职。

我不想和丽娜撕下去，坐在沙发上出神。想那时候，也就是我待在项目部的第三年，艾丽仍然是半吊子资料员，丽娜仍然干出纳，我仍然对项目部的财务工作全面负责。艾丽对丽娜的出纳位置越来越眼热，怨我不够仗义，没有在领导面前说她好话，推荐她。却不想凭我当时的资历有没有说话的资格。她看我和丽娜都不顺眼。相比之下，看丽娜更不顺眼。老在我面前嘀咕，这样的人也能干财务？瞧她修剪票据的姿势，剪刀是那样拿的么？票据被她剪得跟狗啃了似的，字也被剪掉了。浆糊糊得那么厚，跟浆糊有仇么？数钱的样子，笨死了，看着就着急，数错了可怎么得了……当心她拖你后腿，年底财务评奖，你们倒数第一。见我不为所动，便斜我一眼，感慨道，唉，关系这玩意儿就是重要，有关系的人到哪儿都吃香，再差都没有人说啥。

其实，丽娜真没有她说的那么差。我说，你少说两句，你和她是一个地方出来的，关系应该很好。这句话惹到她了，她当即黑了脸。说，别说了，我没有你那样的手腕，八面玲珑。我知道我和你们不是一路人，我是干杂活的，不配和你们站一块儿。说完理也不理我，扬长而去。我任她生气，以为她只是使小性子，第二天哄哄就好了。却不料第二天她请了年休假回家了。

艾丽休假回来像变了个人，美不可言。虽然仍旧束着马尾，但头发烫过了，蓬蓬松松，多了些韵味。脸蛋化了精致的妆。眼角微微上挑，媚眼如丝，朦朦胧胧地看人一眼，看得人骨头都酥了。艾丽看见我和丽娜，并不搭理，昂首而去。我想找机会与她和好，她一直不给机会。她是我在项目部的第一个朋友，我不想失去。我努力了几次，她故意晾我，对别人却很热情。我的心渐渐凉了。

不经意间艾丽的异性朋友多了起来，那些人看她，眼里有火苗闪动。慢慢的，艾丽不用自己去提水了，有人送来。也不用自己去打饭了，有人帮忙。她房间里的零食成堆成堆的。不管走到哪儿，她的身影刚出现，便有人围上来。她看我和丽娜的目光带着傲气，像在俯视。总之，她每一个细胞都舒张着，向我们展示着风光并无言地告诉我们，她把我们踩在了脚下。

这样过了几个月，公司传出了要调我到机关财资部的消息。我不知道消息是怎么泄露的，我敢发誓我谁也没有告诉。虽然领导找我谈过话了。

那段时间我们项目部已经小有规模。负责人在离工地不远处租了一栋楼房作为管理人员宿舍。有四层，底层有大会议室、餐厅、娱乐室、厨房等。二楼和三楼住人。每层有十个房间。二楼住男士，三楼住女士。项目部男士多，女士少，因此三楼没住满。留了两间专门接待下来视察的领导。就在房子租下不久，发生了汤圆事件：一天晚上，大约十点左右，我和丽娜从外面回来，撞见艾丽端着个青花瓷碗在领导的房间门口。看见我俩，她的表情微微有些不自然。丽娜拉着我故意伸长脖子往碗里看。六个大小适中的白胖胖的汤圆浮在碗里，特别好看。许是紧张，艾丽的手微微颤着。几分钟后，艾丽进了领导房间。

不久，调令下来，艾丽到了机关财资部。丽娜气得跳脚，说我败给了一碗汤圆。怨我不够机灵，不晓得给领导煮宵夜。我也懒得争论，败给什么，我心中有数。其实，那碗汤圆只不过是艾丽敲开领导房门的道具。

我把艾丽的名字从我的朋友名单中剔了出去。并不是因为恨。

现在想想，当时反应确实是大了点。

丽娜为了说服我去看艾丽，铆足了劲。第二天一大早便抱了个大西瓜敲我家门。她把西瓜往茶几上一放，说，你明白我的来意吧。给个痛快话，去还是不去。我前两天才去看过她，向她说起你，她蛮想你的。

我嗤鼻，想我才怪，八百年没联系了。

丽娜说：去吧，我知道你不会忘了她。咱俩可是同类，对于伤害过自己的人，是忘不了的。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丽娜，不明白她凭啥说出这样的话。我问：你去看她是因为忘不了她对你的伤害？她沉默了好大一会儿，才说，你知道我跟她的矛盾，我之所以没和她断交，说白了就是想刺激她。想让她知道她费尽心机得不到的幸福，我轻而易举就能得到。

我默然。

她很瘦，丽娜接着说，听她妈说只有80斤。又穷，请不起护工，是她妈在照顾她。她没有男人，名声臭成那样，谁肯娶她。再说她一心想攀高枝，一般人她看不上，高枝又看不上她，当她是玩物。

丽娜这话有内容。我只知道艾丽抢过丽娜的男朋友。那是我辞职以后发生的事情。丽娜的男朋友是家里介绍的。颇有背景，据说他爸爸是市建设局局长。对于身在建筑单位的员工，家里在建设局有关系，那是特别有脸面的事情。这层关系不知怎么被艾丽知道了。后来不久，艾丽就和丽娜的男朋友搞在了一起。

但是我知道丽娜即将要说的事情与这件事无关。果然，丽娜说，记得那碗汤圆吧？让你败北的汤圆。艾丽可没少占汤圆的便宜。汤圆把她弄到机关财资部没多久，她又踩着汤圆的肩膀搭上别人调到了财务处，再后来她又搭上了一个职位更高的领导，然后当了官。

我恍然大悟。我就说嘛，她咋爬那么快。当年我几经周折调到财务处时，她已经是小领导一枚了。看见我，她像打了鸡血，异常兴奋，把上位者的威风展现得淋漓尽致。一副我不跪舔绝不罢休的架势。我辞了职。

这样的一个大美人儿走了，某些人怕是要伤心了。我说。

伤心个屁。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喜欢你时，你是心肝宝贝。不喜欢时你啥也不是。艾丽机灵了一辈子却没看透这点。竟然跟人家新欢较劲，却不知花无百日红，她又怎么比得过人家新鲜粉嫩的小美女呢？这不，人家嫌她碍事，一脚踢她到了甘肃的偏远工地弄了个白血病回来。丽娜撇着嘴说。

但她又说，你没忘了澡堂子那事吧。是艾丽设的局。她讨厌你，讨厌你文凭比她高，讨厌你会写文章，讨厌你每年财务评比都得奖……

啊！我有点懵。

原来我这么逗她恨啊。

澡堂子事件是我心底的一根刺。那时我跟艾丽的关系还过得去。正因为如此，我才没有怀疑她的故意。那是项目部还没有租房之前发生的事情。我们的临时住房后面有两间大澡堂子，专供管理人员用。男左女右，可以几个人同时洗。艾丽说女澡堂老有死耗子出现，要求男女澡堂对换。我以为她说着玩的，没想到她真去找了负责人。负责人让她写通知贴墙上。她说管理员就那么几个，她一个一个通知。没想到她故意漏了我。那天，我端着去洗澡，毫不意外地欣赏到了一幅美男出浴图。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洗澡堂的，满脑子就一个念头，完了，我没脸见人了。果然，一夜之间大家都知道我看了男人洗澡。我走到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甚至有人拿这事开玩笑。我整天整天的躲着人。

后来艾丽来给我道歉，发誓赌咒说她不是故意的。我能有什么办法，我连怪她的话都说不出口，唯有哭。现在想想，我咋那么傻呢。

可这话又像不是对我自己说的，是对艾丽说的。

艾丽，你咋那么傻呢？

我始终没跟丽娜一起去看艾丽。

我本来想单独去，但丽娜不告诉我地方，也就没去了。

十多天后，听说她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