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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漾涧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阿牛李超福贵

刚撩开窗帘,一道耀眼的光团像只白狐迎面扑来,老臧慌忙低头躲过。

光源来自门前青槐枝下的破镜片,太阳光点照进镜片,又被镜片以更强烈的亮度反射过来。镜片是老臧从山下垃圾场捡的,不足两个手掌大,呈钝三角形,被他钻个眼,用绳子松垮地吊在槐树枝上,游来荡去。山里风大,几次夜风骤起,听着镜片“铛铛铛”地撞击树身他都以为镜子会碎掉,而每次却都能安然无恙。他觉得这是件很诡异的事,从而更认定这是块福地。镜子只用于他每四天剃一次胡须,每十天刮一次头——尽管他光头、身穿灰僧衣,但他无意成为长髯高僧,似乎身、心的意愿都是如此,就像本该悬挂佛珠的脖颈上,挂的却是一把樵斧。

窗子没镶玻璃,一块花床单权当了窗帘。老臧推开窗子,窗外山峦叠嶂,隐匿在青翠丛林里的山溪叮咚作响,从山前顺势而下。空气里飘浮着甜腻的草与花的清香。他不由微眯着眼,陶醉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一不小心,吸入了一股凉气,引起一连串急骤的咳嗽,肺里发出“呼哒呼哒”拉动破风箱一样的声音。剧烈的疼痛瞬间把他撕成了碎片,他忙摘下挂在脖子上的樵斧,弓着腰,用斧背狠狠地抵住腹部,身体像煮熟的基围虾,保持一张弯弓的姿势一动不动。他知道,现在自己能做的就是等,等疼痛过去,等命运仁慈地裂开一道缝,好让他从地狱里挣脱出来。

在遇到老臧之前,樵斧一直认为自己存在的最佳姿态是在腰上,被麻绳或者布巾别着。失去木柄以后,它觉得自己坠进了生命的谷底,失去了存在的全部意义。没想到,老臧给了它新的存在方式——用粗粝的绳子穿过斧头,套在脖子上,背在身后,和洗得发白的灰僧衣朝夕相处,承受着路人侧目的眼神,就像发现禅房里藏有女人一样。

樵斧对现状很不满意,这让它时常想起自己第一位主人,一位头戴布巾的短衫樵夫。他手掂着樵斧,欣喜地对妻子说,你看这斧子两头尖尖地翘起,像不像宫殿的檐牙,透着一股贵气。妻子看着他,不置可否地笑。樵夫逞能似的,故意在妻子面前对着树桩抡动樵斧,不消几下,一堆整齐的木柴便码在了石磨旁。不大一会儿,樵斧闻到了炊烟热烘烘的味道。它觉得厄运是从遇到白衣男子开始的。当时樵夫在山林里砍完柴,正坐在青石上歇息,沾满松脂香的樵斧也躺在青草上,引得蝴蝶上下翻飞。这时,只听一个洪亮声音“山空樵斧响,隔岭有人家”。话音刚落,一个长衫白衣男子从柏树后面走了出来。阳光晴好,点碎阳光从树木枝桠透过来洒落在他青白的脸上,细密的汗珠晶莹剔透,像跳跃的萤火虫。

白衣男子上前深施一礼,问道:“请问清漾涧如何去?”

樵夫忙起身点头还礼,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清漾涧乃山中之谜,盛夏十日,可听得滔滔水流倾泻之轰鸣,却只闻其声不见其影,平日里则声息全无。”

白衣男子顿时神情颓丧,一下跌坐在青石上。

樵夫不解,问道:“清漾涧有何妙处,烦先生如此劳神?”

白衣男子道,据言沿清漾涧行百步,可见桃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宛若世外桃源,他喟然一叹,继续说道:“我行走天涯,只为寻此清流之地。”

樵夫沉吟片刻,问道:“天涯远不远?”

白衣男子上下打量樵夫,短衫、短裤、蒲草鞋,便漠然回道:“人即是天涯,天涯又如何远?”

樵夫顿时释然,笑称:“人怎是天涯?心才是,引得你去寻那虚妄之地。”

白衣男子愤然道:“人皆求云蒸霞蔚之地,偏你甘居草庐柴门无所愿求?”

樵夫憨然一笑,道:“世人皆有愿求,我岂能例外。我一愿青山不老,二愿小儿常健,三愿妾如梁上燕,日日常相见。”

白衣男子听罢,面露惊色,一揖到地,道:“白云捡青槐,深山鸟不猜,薪担春日暮,燕送炊香来。果真山野隐贤人,一语拨云,一语拨云也。”

二人重新施礼,相谈甚欢,不觉天色渐晚,霞色染红树梢。樵夫挽留不住,白衣男子沿一条小径下山。樵夫继续捆扎砍下的柴,不等捆扎的草绳打结,只听得一声惊呼:“樵夫救我,樵夫救我。”樵夫闻听,一把抓起青石上的樵斧循声前往。待走近一看不禁大吃一惊,一条茶碗粗细的蟒蛇紧紧缠住白衣男子的身子,正直着碗口大的头吐着分叉的血红舌头对着白衣男子。白衣男子吓得双手抱头,抖着声音还在喊:“樵夫救我。”就在蟒蛇准备张口吞噬的刹那,樵夫大喊一声“孽畜”,举着樵斧急跑几步,冲着蟒蛇身狠狠劈了过来。锐利的斧头在蟒蛇身上划下一道白痕。樵夫没想到蟒蛇皮会这么坚硬。受伤的蟒蛇嗖地转过头,瞪着冰冷的眼朝樵夫“嘶嘶”地吐着舌头,蟒蛇身箍得更加得紧,白衣男子发出痛苦的哀嚎。樵夫顾不得多想,挥动樵斧疯了一样不停地砍向蟒蛇。蟒蛇忍痛不禁,松开白衣男子,冷冷地立在一边一动不动,与樵夫对峙着。忽然,只听见一声凄厉的呼啸,蛇尾猛地在空中划过,疾速向樵夫扫来。樵夫稳气静神,一跃躲过,跳到蟒蛇圈外,继续舞动樵斧,风扫落叶一样上下翻飞。渐渐的,樵斧沾满了血迹。就在樵夫精疲力竭的时候,樵斧的尖猛地穿透蛇皮,刺进蛇身。樵斧感觉蟒蛇头用力向上一挺,身子一阵战栗痉挛,随后,它拖着几近瘫软的身子沮丧地溜进了树林。

樵夫拖起跪伏在地上哭泣的白衣男子,把樵斧送给了他,以防不测。白衣男子吓得脸色青白,并不多做推辞,拎着樵斧头也不回地逃往山外,直到跑到山谷溪水旁才收住脚,心有余悸地蹲在溪边清洗樵斧。樵斧望着白云深处的青山,想起草屋旁边的那块空地,不禁替樵夫妻子伤心——薪柴比往日多了一倍,她原想在空地再盖一间茅屋,现在是没指望了。

老臧搥着腹部大约一顿饭的工夫,疼痛感潮汐一样退却。他把樵斧重挂回脖子上,舀了一碗山泉水走到青槐下,准备刮胡子,然后下山。镜子里,一张憔悴灰青的脸。如果不是剃须,他都懒得看自己,他不相信那是自己,觉得那只是他曾经骂过的人中的其中一个: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长病的,还尘肺病,采石场50多号人,咋就偏你得了这病?滚蛋!那人拖着呼哒呼哒的身体走了。毕竟是距家千里之外的外地人,走就走了。谁想到,人走了,却把呼哒呼哒的喘息声留了下来。村里接二连三的死人,干瞪着眼,等不到一点空气,活活憋死。

青槐树下就是悬崖。老臧对着群山长长深呼几口气,一股香甜味混杂在清晨薄凉的空气里浸入身体。燥热冷了下去,他感觉呼吸顺畅了很多。原来怎么没有发现树、花的好呢?把蓊郁葱茏的一座青山变得千疮百孔,被掏了心一样羞耻地裸露着,他心里暗想。

习惯的,他转头打量身后的一排红砖瓦房,黑洞洞的门窗像山顶水云寺一然法师因惊愕而微张的嘴。一然法师以为老臧盖的是庙宇,特意送了几件僧衣,没想到几个月后,一切与佛毫不相干。

老臧决定不煮白粥了,提前下山给手机充电,并找工人安装门窗。他拿起手机,还有半格电,犹豫了一下,还是拨了出去。

“老丛怎么样了,死了?哦,死了好,反正也没法治,活着也受罪。

“今天我去找人装门窗,弄好了,你就和孩子搬来,我的病过了这个秋天,怕是连山都下不去了。再劝劝四哥,让他们一起来,人家是因咱的采石场才得的病啊。

“什么?采石场许超接手了?不是让你关闭吗,谁让你卖了?我不缺钱,我缺德。”老臧激愤地喊道。话音未落,胸腔里又一阵急促的咳嗽,很深、很用力,肺叶马上要飞出来似的。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心脏,沿着肋骨爬上肩胛,他身子一软,忙扯过樵斧,又跪伏在九月初秋的大地上。

樵斧觉得,四不吉利,尤其是和女人有关联的时候。白衣男子用一种定情信物的方式把樵斧挂在了花魁的鸳鸯帐上,虽然俩人对信物的共同解读就是一种嫖资。花魁有心上人,应该算是童子新郎——她被吱扭扭的乌篷船带走的前夜,他拉了她的手,有了肌肤之亲就是夫妻。他们是乡邻,从玉水河左岸走了五年的光景,虽然没说过只言片语,彼此心思早已春水荡漾。她父母突遭变故,他是知道的。她被叔父卖掉,他也是知道的。她不怪他,穷嘛。船桨摇动的时候,他撩起袖子抹了抹眼睛,是风吹起一粒沙落进了眼睛,她却当做不舍的眼泪,日思夜想揪得心疼。她吝啬的像只貔貅,把每枚铜板都积攒起来,然后托同乡阿牛捎给他,盼着他攒够了钱来赎自己。

她不知道,阿牛捎回的钱又原封不动地捎了回来,给了花魁旁边阁楼的牡丹。阿牛知道为什么,但不肯告诉花魁,他喜欢她,不想她伤心。那是四月的一天,天气好的像梦,花魁把20两银子交给阿牛,欢喜地说:“赎身的钱快够了,让童子新郎快来赎吧。”阿牛苦涩地笑了笑。刚走下楼梯,花魁追了出来,面露羞色地说:“你能找我20吊钱买脂粉吗?不梳妆妈妈要骂的。”阿牛心一动,不免看着花魁发起愣来。

不出所料,钱又被带了回来。牡丹手捻起一块碎银子,眯起眼,迎着阳光看了看,又乜斜着眼妩媚地朝阿牛笑。阿牛羞窘地低着头。牡丹手帕一扬,咯咯咯嬉笑着说:“花魁才攒这点银子,难怪留不住人。”

阿牛猛地抬起头,瞪视着她。

“呦,难不成你喜欢她了?你们没……呵呵呵。”说着,两根食指并在了一起。

阿牛铁青着脸,扭头便走。

在熙攘的街上,阿牛失了魂一样在街巷游荡,等他回过神来,已经站到花魁的门前。

“跟我走吧,我赎你。”阿牛乞求花魁。

“不可能。”花魁惊惧地躲闪。

“他不会来赎你的。”阿牛上前一步,伸手来扯花魁的衣袖。花魁连忙退后两步,跌坐在鸳鸯床上。樵斧随着幔帐左右摇晃。

花魁是等不到赎身的,一想到她绝望的样子阿牛心针扎一样疼。他抬手摘下樵斧,流着泪说:“跟我走吧。”

花魁神色反倒坦然了,正色地说:“我乃是生活所迫,身不由己,但心贞洁。而今既已情定终生,死也不会随你。”

阿牛长叹一声,大喊:“好个贞洁。”举起樵斧朝着花魁的头狠狠砍了过去,顿时,血浆四溅。阿牛又挥斧朝自己脖颈砍来,一下、两下,血刚溢出,已抵不过疼痛,不禁手力松软。他看了一眼花魁的尸首,提着樵斧落荒而逃。

那天,正是四月十四日。

阿牛心慌步疾,一日一夜逃到祁山的脚下。在倚树歇息的时候,才忽然发现自己身无分文,便持斧在山涧旁边的林间小路等待。终于,在日暮时分等来了一个樵夫,担着柴,悠哉游哉地走过来。他上前,大喊一声,留下钱财。樵夫先是一愣,随即神色和缓下来,慢慢放下柴担,翻尽口袋才找出几文钱。阿牛抓过钱,顺山涧溪水往山另一面走。远远地,看见一片村落,他掂掂手里的樵斧,四处看了看,走到一棵老槐树的树洞前,扬手把樵斧扔了进去。

樵斧躺在黑乎乎的树洞里,还在为被劫的樵夫难过。它想起了自己第一个主人。

老臧走到山下的麻婆面馆已近中午。他扶着桌沿,双腿灌了铅一样,再也不想挪动一步,便一下瘫坐在椅子上。面对服务员询问,他甚至没有了一点说话的力气,只微微竖起一根食指。

服务员问:“一碗阳春面?”

他点了点头。

最近几天,他时常挑战身体极限,甚至会臆想体验濒死的感觉。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但具体是什么,他又说不清楚,除了死亡。他现在似乎除了死亡是明确的,掌控不了其他任何东西,他很明白,自己的生命正在沼泽里喘息,随时会消失殆尽,不留一点痕迹。

面馆门前,蹲踞着几个等活的男人,黑红着脸,憨实地笑着。老臧知道他们是窘迫的,出于对健康的羡慕和渴望,他决定一会儿由他们去安装门窗玻璃。

樵斧见过穷人,穷人的心总像在一堆柴灰余烬里温温地煨着,挂着虚浮的笑,随时准备怯懦地去讨好别人。

那是樵斧见过的最糟的年景。大旱,沟渠干涸,大地咧着焦渴的缝隙。福贵用每天两碗稀白粥维持到了秋天,便和村里人一样,守在地头,眼巴巴地数着玉米抽穗、结籽的日子——那将是他未来一年的口粮。原应枕着收获的梦睡去的,一觉醒来,没有阳光,眼前黑压压的一片。莫非天还没亮?他想。嗡嗡嗡沉闷的雷声惊醒了他。有雷就有雨。他赤着脚,欢喜地跑出门,顿时傻了,黑压压的蝗虫遮天蔽日,从天边飞来,耳边传来一片好像雨敲打树叶的沙沙声——蝗虫在啃噬庄稼。他折身回屋,拿起铜盆边往地里跑,边哐哐哐地使劲敲起来。蝗虫太多了,遮蔽了每一寸绿色,一波又一波,沙尘暴一样撞到脸上、身上。他绝望了,扔下铜盆,稻草人一样站在田埂,任蝗虫恣意撕扯。忽然,他惊醒了,脱下汗衫小褂,迎着风,往空中满满地一兜,大堆蝗虫被裹在衣服里。他捡起盆,往地里边跑边骂:“狗日的,叫你吃,狗日的,我叫你吃。”蝗虫的尸体纷纷落在盆里,他还不解气,用双手去抓,捞鱼一样,抓到一把,扔到盆里,又抓一把,塞进嘴里。他的双手、满身、满脸沾满了绿色汁液,像一个残暴的杀手。

几个时辰的光景,蝗虫飞走了,烈日赤裸裸地挂在当头。福贵叉着腿,汗津津地站在田里,他看看天,空荡荡的,别说找不到蝗虫的痕迹,就连一片流云都没有,一切像一场诡异的噩梦。他收回视线,眼前一片狼藉,寸草不剩,几根仅存的玉米秸也只剩下了尺把长光秃秃的秆。盆里几只受伤的蝗虫挣扎着想振翅飞走,福贵抬脚想去蹍死它们,转念,又收回了脚。他需要它们,来填充空荡荡的胃。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福贵烤蝗虫,烧蝗虫,干煎蝗虫,他似乎忘记了蝗虫曾对他造成的伤害,几乎是含着泪,去咀嚼每一只蝗虫。能吃的都吃光了,村里已经有人饿死,甚至有饿死人不埋的。死的人太多了,已经没有力气去埋,横竖都是死,倒不如直接煮来吃。几个模样俊朗的少年,被家人用镰刀把传宗接代的物件简单处理一下送进了紫禁城。如果不是这些蝗虫,福贵不敢想象自己是什么样的结局。又一个多月过去了,福贵陷入了绝境,已经三天没进食了,如果今天不趁仅有的一点力气去寻找食物,他将会像村里的其他人一样死在炕上,直至烂掉。

他挣扎着爬起来,扶着墙,软着身子挪到门口,感觉自己飘忽得像个幽灵站在了地狱之门。村里一片死寂,除了风打着呼哨穿过树梢,没有一点声音。仿佛在一夜之间,把本该果实丰硕的秋天冻结在了严冬。灰蒙蒙的天,光秃秃的树干,满目疮痍的大地,他看不到一点希望。他望了望远方,那里是岐山,山里总会有活人的办法吧?他想。他找了一根木根做拐杖,向着山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走去。

刚走出家门不足二里地,一只野狗从身后呼呼地追过来。福贵忙回身。野狗站住了。那是只狗吗?福贵心里惊问。它瞪着猩红的眼,毛发介于深棕和青灰之间,说不上是什么颜色,不仅脏,还像狗獾一样直愣愣地竖立着。它显然刚吃过肉,嘴角毛发沾染着血迹。福贵回身继续走,野狗继续跟。又踉跄着走了大约50米,福贵停了下来,把棍子横在胸前,他知道,自己必须坚持,野狗在等待着他倒下,然后迅速扑上来把他撕碎,用比狼更折磨人的杀人方式。

对峙了有半支烟的工夫,福贵的双腿已像筛糠一样在抖。他知道自己快支撑不住了。他强打起精神,上身前倾,用力大吼一声,滚。野狗看透了福贵似的纹丝不动,毫无畏惧的意思。福贵已再没有上前驱赶它的力气,只好继续对峙。又过了半支烟时间,野狗厌倦了,冷冷地看着福贵,回头往村里跑去。

看着野狗渐渐远去,福贵才发现冷汗已经浸湿了棉衣。他见不远的地方有棵干枯的老榆树,拖着软绵绵的腿脚一点一点挪移过去,倚着树干,哧溜一下滑到地上。他精疲力竭,初冬的岐山万物肃杀,能食用的树叶早被人撸了去,整座山只剩下干枯的枝干,笼罩在一层虚渺的烟雾里。他虚弱地喘息着,忍着干瘪的胃带来的刺痛,心想,自己可能要死在这棵树下了,早知这样,不如便宜了那只野狗,也算做件善事。

想到死,福贵反倒坦然了,索性眯着眼,晒着太阳养起神来。忽然,他发现身旁树洞里有一个光点在闪。他挪了挪身子,把手伸向树洞,拨开腐烂的落叶和积垢,掏出一枚锈迹斑斑的樵斧,木柄已经腐朽。他抱着樵斧,泪流满面,哽咽着嘟囔:“爹娘,你们这是宁可让我做太监也不让我死是吗?”哭完,擦干眼泪,提着樵斧一步一步挪回了村。

他找到村保,说要入宫。当天夜里,就有人给他送来了粮食。他借着月色,弓着身子在老槐树下磨了半夜的樵斧。黎明时分,只听得一声凄厉惨叫,福贵成了太监。几天后,福贵跟着村保去京城,那把樵斧他原想带在身上留作念想,村保说宫里不让带铁器,他怔了一下,刚好路过一个桥,他没有丝毫犹疑,果断地把樵斧扔了下去,就像阉割自己时一样决绝。

人心改变是件诡异的事,一念落,就冷得灰飞烟灭。他将会变成一个阴狠的人,樵斧想。樵斧一直记挂着福贵,虽然自己浸泡在桥下水里,被磨砺腐蚀冲刷得从一把气宇轩昂的樵斧变成了手掌大小的饰品。其实它的记挂早已没了意义,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儿,福贵早已化成尘土,不知散落在哪块土地上了。

云水镇是个古镇,据说当时清朝州判路过此地,见山峦上白云缭绕、满山坡的水草肥美,大赞这是块云蒸霞蔚的福泽之地,下令在此设立军需草场,专门囤积军马草料。也许是小镇太过偏僻,或是州判事务繁忙,军需草场设立没几年就和外界断了联系。驻扎官兵也乐得太平,和当地村民相互交融,过起了居家小日子。

这个古镇,有着交通不便所独有的静谧和淳朴。木制的旧房舍,圆润的青石板路,路两边各有一条两尺宽的水道,山上的泉水悄无声息地在此流淌。清晨,吱呀一声门枢推开,主妇们打水、淘米、洗菜,随着氤氲的炊烟升起,陈旧的古镇便活色生香起来。

老臧喜欢这个古镇的拙朴,除了流动的水和呼吸,一切都是静止的,连人见面的问好声都是以恬淡的微笑代替。他坐在巷口的麻婆面馆往巷子里望,逼仄悠长的小巷泛着一股岁月的潮霉味,连同倚门闲坐的老太都成了时间镜像,湿漉漉的,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一株凌霄花开得正盛,爬过深棕色的门楼怯生生地探出来,巷子因一抹红色活了过来。老臧很想走进巷子,去摘朵凌霄花,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肺受不了那个气味。这让他有些忧伤,胸口的垒石似乎更重了,每一口呼吸都感觉喉咙在刮起一股龙卷飓风,他收回目光,紧闭上眼,提前感知死亡后陷入一片黑寂的情形。

四个民工挑着门窗、玻璃、米面油等大宗物件健步如飞,老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民工为了解闷,唱起了山歌:

他与咱,咱与他,两下里多牵挂。冤家,怎能够成就了姻缘,而死在了阎王殿前,由他把那杵来,锯来解,把磨来的换,放在油锅里炸。唉呀由他!只见那活人受罪,哪曾见过死鬼带枷?唉呀由他!

听着山歌,老臧突然一阵惊心动魄的后怕,好像死亡牵着阎王、厉鬼已活生生站在面前。浑身的汗瞬间结成了冰碴,他置身在一片空茫的冰窟里——虽然知道自己的病无药可治,但他从没想到过死亡,他觉得尘肺病就像长在脚掌的黑痣,会如影随形到很久,但至于很久是多久?他没想过。

老臧已无力说话,他虚弱地喘息着,木棍对着山石一通乱捣。民工回身看看,迎了回来。他一字一字艰难地说:“背……我,上……山。”

民工面面相觑,一个人说:“那你要加钱。”

老臧忙点头。他最不缺的就是钱。

伏在民工的背上,老臧鼻子一阵酸楚,为曾经那个抡着百十斤大铁锤的自己难过,不过才十二年的光景,那个健壮的年轻人哪去了?发生了什么,让自己身体变成了一具豆腐渣。他不禁羡慕起了老张,那个以车祸的方式骤然死去的司机。

樵斧明白老臧的心思,透过肌肤冰冷的汗珠它感受到了老臧对死亡的恐惧。但谁面对死亡又能无动于衷呢?哪怕是自我意愿强烈的自杀,当意识到死亡真的到来,也会慌不迭地反悔并跪地求饶。它见过这样的人。那时云水河早已枯涸多年,干裂河床升高1米,所谓的桥,也只剩几座石礅立在那儿,完全没有了桥的影子。云水河右边是一个废弃的砖窑,也早已破损不堪,像座空荡荡的土地庙。樵斧被挖掘机从河床里挖出后,又被砖窑工筛出来扔到一边——他们只取砖土。此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樵斧就这样孤单地躺在那堆坍塌破损的青砖上,直到遇到柳林。

柳林原是奔着死来的,他左手提着盘成几圈的粗麻绳,右胳膊是空荡荡的袖管。他态度很坚决,没有一点悲戚,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他早已哭够了,胳膊被脱粒机碾碎,他痛不欲生地哭过;回到家,媳妇和写生的画家私奔,他哭过;而唯一的女儿被她妈妈偷偷接走,他哭不出来了。他曾想过家里的木梁,转而一想,死后房子就是爹娘的,自己死里面会很难卖掉,因此,他来到了山脚下的这棵柏树面前。

他先把绳子抛向空中,很顺利,绳子一下就搭在了柏树杈上。他试了试力道,足以承受他的重量。他踮起脚尖,想把绳子两头系在一起。一只手做活是不容易的,抓住这个绳头,又跑了那个绳头,就像他给妻子的拥抱,总是漏着气,不那么圆满。他高扬着脸,脚和胳膊已经酸麻。山那边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他想要赶在暴雨来临之前死去。于是,他加快了速度。

终于,打好了一个松垮的绳结。他用手使劲一扽,形成一个完美的绳圈,只是太低,想要达到垂吊的效果只能坐到地上。这时,只听头上一声炸雷,滂沱大雨应声倾泻而落。他忙把头伸进绳圈,双腿一曲,整个身子猛地往地上一坐,他只听脖颈发出“咯”的一声脆响,麻绳紧紧地卡住下颌骨。他顿时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憋闷,脑袋像胀发的面盆,血要从前额涌出来似的。我要死了吗?他暗想。并下意识地去用脚蹬地。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狠狠地砸向他,他的意识在渐渐模糊,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雨,还是云。他慌乱起来,心想,为啥要死在雨里,等雨停了再死也不迟啊。这样想着,脚下踢蹬的频率快了起来。他想站起来,只要能站起来,一切痛苦感受将都结束,可地面泥泞,混杂着掉落的树叶更是湿滑。柳林惊恐起来,骂自己,为啥死呢?有啥大不了的,活着总还有希望,死了可就全没了。他伸手抓住绳索,手脚并用,像个陀螺一样在泥水里翻滚。雨越下越大,仿佛不是一滴一滴落下,而是用盆倾倒下来,他愈恐惧,挣扎得愈发厉害,终于,他跪到了地上,双腿向上一跃,脖颈用力后仰,他顺利挣脱了绳索。他顾不得勒得生疼的脖子,左右巡视一下,迅速向废弃的窑洞跑去。

樵斧觉得他的选择是错误的,它亲历了窑洞从完好、废弃到一点点坍塌的整个过程,而下雨天是最危险的。但它无力阻止,眼看着柳林从狭窄的破窑口钻了进去。

惊魂未定的柳林刚爬进窑洞就后悔了,窑洞里面比洞口低半米多,满是积水,雨正沿着破损的窑顶裂缝哗哗地往窑里灌。他紧贴着墙壁偎在洞口,暗自庆幸自己及时醒悟没有死去,他忽然发现,自己的遭遇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惨重——活着多好啊,世界是多彩的,有声音,有味道,而死亡呢,就只剩下黑暗,漫步边际的黑暗和死寂。哗啦,窑顶掉下了一大块。他慌忙躲闪。他隐约听到头顶有坍塌的声音,连忙扒着窑口想往外爬。但已经晚了,只听轰隆一声,窑口塌了,他半截身子被埋在了窑洞里,只剩下头和一只胳膊露在外面。他啊地一声,想用力挣脱出来,但失败了。他开始用手疯狂地扒拉着压在身上的砖土,疯狂得像只困兽,手指磨出了血,他还在继续。坍塌的砖土压得很严实,好不容易扒拉出半截砖,新的砖土又压下来。他觉得这样不行,四处寻找着,突然,他看见了樵斧,在一堆乱砖里黑黝黝的泛着铁质特有的光泽。他使劲探着身子,妄图去拿到它。仅仅不足一米的距离,但他始终无法够到。他的左胳膊紧绷成一条直线,倔强地向樵斧伸着,伸着……直到死。

在老臧捡起樵斧的时候,樵斧曾无比留恋地一再回望——整个窑洞已经坍塌成一片废墟,只有它知道,柳林被埋葬在里面。它很诧异,这么多年过去,居然没有人来这儿寻找过他,腐朽的麻绳还垂吊在柏树枝上,不时有路人经过,惊愕地看看,但也就是看看而已,没人想到那绳子和一条性命有关联,或者想到了,也只一忽之间,就不愿继续再想下去,转身,跑到残砖断瓦的废墟上撒泡尿,急慌慌地走了。

多年后,废墟下的白骨会和砖土一起被当作垃圾挖掉,还是会重见天日成为一桩谜案?该不会阴差阳错铸成一桩冤案吧?樵斧想。

远远地,老臧看到有人站在青槐树下。一然法师?不会,从知道盖的是民居,法师就不曾来过,几次送菜,也是选在凌晨悄悄放在门口。拐过山坳口,老臧看清了,是李超。

老臧的变化显然超出李超的想象,他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佝偻着腰、目光呆滞、脸像一只失去水分的干瘪紫茄子的男人。

老臧对李超这个曾经的同行没有一点好感。当初,几个小采石场相继开发,除了早晚不绝于耳的打炮声,就是灰蒙蒙的天上不见了太阳,到处都是岩石粉,深吸一口气,嘴里都牙碜,村里不再有打开的窗,即便是盛夏。出门人人头顶一方白手巾,像出丧的孝子,晚上一洗,水白浆浆的,像撒了面粉。

李超的磨石车间是露天的,离村里最近,那时村里已经有人因尘肺病死去,老臧便找到他,建议他给车间加盖个钢架棚或者用纱网罩上。李超瞪着灰眼珠,玩味地说:“臧哥,人都说穷生诡计富长良心,我可比不上你,赚够了钱去想防护这块儿,我这儿还吃不饱饭呢,没闲钱啊。再说了,你当初不也和我们一样简陋嘛,咋地,你干没事,我们干就得病了?”

一番话,把老臧噎得瞠目结舌,只感觉胸口发闷,喉咙发痒,打雷似的咳嗽了好一阵。那是他第一次咳嗽。

此时,老臧不理李超错愕的神情,强打精神,指着屋里屋外给工人派活,有意把李超的目光甩在身后。

“我真服你啊臧哥,都说你找了个神仙似的地方居住,没想到你是掩人耳目,来开辟新商机啊。”李超艳羡地说。

老臧回头看看他,见他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刚好也累了,一屁股坐在槐荫下一块青石上歇息。

“你不用瞒我,我看见清漾涧了,我的天,从山腰到山脚足有几十米,一色油滑光亮的结晶质基地岩,还夹杂着几道黄玉的亮光,太美了。”李超越说越兴奋。

“清漾涧?”老臧惊问。他只听法师说过山里有个干涸的清漾涧,但一直没见过。

“是啊,就在山垭口那边的林子里。我从山路上走,隐约感觉有道白光,我盯着光点找,才发现是太阳照到基地岩上反射过来的。你真不知道?”李超见老臧一脸茫然,追问道。

“你想干什么?”李超狼一样贼亮的眼神让老臧不安。

“不干什么,不干什么。”李超连连摆手,从包里掏出一沓纸,说:“这是采石场的购买合同,钱、设备、物资都清点完了,就等着你签字了。”说着,递过一支笔。

“采石场我不卖。”老臧没理他。

“我看你还是卖了吧,领着嫂子、孩子找个海边城市买套房,环境好,也利于你养病,这儿荒山野岭的,嫂子是不能跟你来的。”李超劝道。

“她不来我也不卖。我们有钱能搬,那些打工的咋办?山都要塌了,咱村的人都要死绝了,死后谁还有脸去见祖宗。”老臧很气愤。

“祖宗?”李超不屑地瞥了一下嘴,说:“我不是吹,全村老少最多记得爷爷这辈儿人,有几个记得老爷爷的?你还扯什么祖宗,管好自己活着的亲人就够了,谁还顾得了死了的。我劝你臧哥,还是签了吧,过了今天,你想卖,我都不买了。”他威胁似的有意往山垭口那边眺望。“不签。”老臧低垂着头,声音轻飘得比不上一缕风的重量。

此后,他再没抬过头,像青槐树一样沉默着,不再多说一句话。李超走了。不知过了多久,工人过来结算工钱,他从兜里掏出一把钱扔在地上,任工人自己拿。

今晚的月色很美,连绵的山峦像波涛在夜色奔腾。没有电,也没点蜡烛,青槐的枝桠依然清晰可辨,老臧坐在树下,弓着腰在青石上磨那把樵斧。一定会发生点什么,樵斧想。它想起一百多年前那个饥肠辘辘的夜。但老臧有刀哇,完全没必要去费力磨一把已不像斧头的斧头。

午夜的时候,老臧接到妻子的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火气达到了爆点:“你凭什么不签字?就是离婚也有我一半财产。你不干采石场就没人干了?告诉你,李超又谈妥了一座山,你现在就是想卖,他也不买了,真是猪脑子……”不等妻子说完,老臧挂断了电话。

第二天,老臧继续弓着腰磨樵斧。

第三天,他还是磨。

一周以后,走过山垭口的人多了起来。他还磨,磨得樵斧的刃有了几分锐利。樵斧觉得,老臧不是在磨樵斧,是在磨时间——手机早没电了,他失去了和外界的所有联系,磨樵斧是他唯一能做的事。

这天傍晚,法师来给他送菜,正在弓身磨斧的老臧放下樵斧,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头蜷伏在膝盖上嚎啕大哭。法师看看樵斧,拍拍老臧的头,什么话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此后,老臧不再磨樵斧,他病了,感冒,除了躺在床上咳嗽和喘息,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做不了了。

又一周过去了,这天天刚亮,只听一声炸雷一样的炮响,整座山随之猛烈晃动,随后听到一阵哗啦啦山石滚落的声音。老臧趴在被窝里,先是无声地流泪,后来呜呜咽咽地大哭起来。哭累了,就盯着房梁发呆。听到又一阵打炮声,他开始爬起来,穿戴齐整,对着青槐树上的镜子仔细地洗脸刮胡子。身后,山垭口那边升腾起一团团白色的尘烟。

才躺了几天,山上的枫叶就染了几分红晕,远远看去,漫山姹紫嫣红,煞是好看。老臧站在青槐树下,深呼出几口积蓄一夜的浊气,然后摘下樵斧,对着手腕开始划。樵斧虽然磨过,终究还是钝,要几下才能划破皮肤,一道道伤口小嘴一样翻着血肉。老臧似乎并不觉得疼,眼睛一直望着前方,那里有山,有树,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没看到,只是一下一下用力地划着,划着,血一滴一滴落在磨樵斧的青石上,飞溅起来,像一朵朵盛开的梅花。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厌倦了这单一重复的机械动作,缓缓站起身,往前疾走几步,把樵斧往悬崖下一扔,随后,纵身一跃,把自己也扔了出去——身体像一块被炸裂的石头,从山顶轰隆隆往山下滚去。

樵斧感觉风呼呼地吹,穿过松枝、柏林、灌木丛……它撞到半山腰一块突起的岩石上,弹起,又继续坠落。它无比恐惧,不是恐惧死亡,而是恐惧等待自己的无法预知的未来是什么,是溪水?灌木?还是泥潭?虽然它不惧怕其中任何一种结果,但这个过程让它恐惧。终于,哗啦啦,穿过灌木枝,它砍向一朵刚刚绽放的朝觐花的花茎,落到了草地上,刹那间,久违的记忆苏醒了,它又闻到了松脂的香味,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真奇怪,深山里怎么会有朝槿花呢?来不及细想,又一阵急骤的炮响,山猛地裂开一道缝隙,樵斧嘭地一下掉了进去,它感觉到一阵灼热,这是哪儿?疑问的念头刚刚萌生,它已瞬间被溶解,和岩浆紧紧融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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