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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亮朋友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巨大的幸福和灾祸总是骤然而至,全无征兆,像谜一样。我的朋友初次现身,也像谜一样突兀。

那个初秋下午,我推开教室门,一盆水从天而降,水花折射的日光刺得我闭上了眼。水流如倾盆大雨从头到脚,浇透周身。我睁开眼,眼前的一切宛如曝光后的底片,一片灰暗。我用手理了理眼睑,光景如故。我意识到眼睛被日光灼伤了。随后,我嗅到一丝怪味。这丝怪味挥之不去,浓烈异常。在哄堂大笑中,我狼狈逃向我的新座位——角落里的最后一排,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位子。终于走到座位前,我只觉得走过了无数个世纪梦魇般的时光……

清醒时,我正坐在凳子上,头深深埋在桌洞里。我听到班主任的声音,她的声音从模糊变得清晰。她说,你以为你还是谁谁谁家的官少爷……她没指名道姓,我知道她说的是我。

你没事吧?一个声音在耳边蓦地响起,带着温暖和悦的金色。

我稍稍抬起头,我的朋友正坐在旁边。阳光挥洒着纤细的粉尘,沸沸扬扬,将他镀成金色,就连皮肤上细嫩的茸毛都熠熠生辉。我心头浮现出两个字——漂亮。我眼前灰暗的世界因他而瞬间着上色彩,闪亮起来。

我们认识吗?我怔怔地问。

我们是朋友,你忘了?我的朋友笑着说。

你是我爸朋友的孩子?

我想起一些豪车华服的人,在假日里他们时常陪在我们一家人左右。在这个小城里,我父亲是一位举足轻重的权贵。那些人在我父亲面前唯唯诺诺地自称朋友。当然,自从我父亲出事后,他们都躲得远远的,如躲瘟疫。他们的孩子都很光鲜,但我不记得哪个有这般漂亮。

我的朋友笑而不语,再次关切地问,没事了吧?

我点了点头。

那就好。

我的朋友站起身,从后门走了出去。教室后门正顶在我的课桌旁。我想他先前一定是从后门进来的。我怅然若失。

我的朋友忽然又从后门探出头来,说,放学后再来找你。他嘴角带着一丝俏皮的笑,挤了挤眼睛。这个表情,我父亲还没进去时经常会做。

他大概是在这所学校就读。这是小城唯一一所贵族式小学,我在这里度过了四年多光阴。校园不大,而他这样漂亮,我却没一丝印象。也许是之前我的朋友太多,来得也太容易,既没交到一个知心的,也无暇顾及其他。

见面第一天,我的朋友就在我的记忆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漂亮,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不久后残忍地取了一条狗命。

要讲清这一点,得从之前的那个暑假开始。

我父亲就是在这个炎热的夏天出事的。他被从家中带走,我还记得临走前他挤着眼睛对我笑了笑,像我的朋友一样的笑。

我追出去时,被人推下楼,在医院里躺了许多天。我的脑袋出了点问题,好在还是平安地出了医院。我从医院直接搬进了爷爷家的小阁楼,再没回过我们的家——一所大房子。我的父亲再没回来。我的母亲不久后也离开了,据说跟一个大款出了国,她跟父亲一样,再没回来。

暑假后,我回到了学校。

校园里的人都变了,那些目光里,原来的敬畏和小心翼翼,仿佛被水泵抽尽,填进的是厌恶和肆无忌惮。我的父亲是个权贵,在这个小城里人尽皆知。权贵的垮台,同样人尽皆知。那些家伙的行动已不仅止于幸灾乐祸。试探过几次后,他们越来越肆无忌惮……

我还沉浸在回想中,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作鸟兽散。我坐在原处,等待我的朋友如约现身。

空荡荡的教室里,只有几个家伙迟疑地收拾东西。他们别有意味地看了我几眼,走出门去。我躲闪着他们的目光缩在座位上。夕阳浮动着的金色尘埃渐渐黯淡下去,我想我的朋友像我的父亲母亲一样不会再出现了。

我背起书包走出门。灰色的斜阳在墙壁间浮荡着古堡般摄人心魄的幽光。躲在墙壁间的阴影里能看到逡巡在校门外不远处的那几个家伙。我在恐惧中忽然灵机一动,往一侧的墙边跑去。

这段围墙是最易攀爬的一段,爬过去就可以逃走了。可这种事我从未干过,无论如何也爬不上去。我想我很快就会被那几个家伙发现,在彷徨无助的时刻,我的朋友再次突兀现身,好像一直藏在车棚里似的。

你在干什么?

你在干什么?我反问。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说,我在等你。

他搬过一辆自行车靠在墙上,示意我踏上去。

我踏上去,笨拙地翻过围墙,然后看着我的朋友轻巧地飞了过来,那辆自行车在墙后发出轰然巨响。原本幽暗下来的夕光,回光返照般瞬间明亮起来,我的朋友再次散发出金色光芒。

墙后传来校长愤怒的喊声,什么人?

我一瞬间愣在当场,我的朋友笑着扯起我的手,在灿烂夕阳中奔跑起来。

抵达拐角,拐进一个巷子,我们就能悄无声息地摆脱暴跳如雷的校长和仍在校门口逡巡的那几个家伙。

在拐角处,班主任骑着自行车横在了面前,我的朋友扯着我绕过车子,继续往近在咫尺的幽巷跑去。

你跑什么?

我听到班主任喊,只好停住脚步,回过身。她车筐里的狮子狗开始疯狂吠叫,我一动也不敢动。

校门口那几个家伙听到动静,从远处走过来。

我预感到一件不幸的事即将发生,但对其发生的细节却不得而知,这让我因为未知的恐怖而战栗不已。

我想要逃走,却被班主任和她的狮子狗绊住了手脚。危急时刻,我的朋友忽然走上前去,伸手在班主任胸前点了两下。

你干什么?我看到她因事出意外,猛地缩了下身子,用双手护在胸前。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很无所谓地笑,然后,他从书包里掏出一柄镰头。这柄镰头生了锈,在夕阳下呈现出暗金色光泽。我的朋友把狮子狗的脖子摁在车筐边沿上,狗吠声瞬间呜咽下去。然后他高高举起镰头,向下划出一道金色光芒,狗头滚落在脚下。一片鲜血飞溅出来,糊在我的朋友下巴和胸前。血向下流淌,将他的校服染成触目惊心的混沌之色。

这时班主任才发出一声尖叫,宛如鸽哨,经久不息。

我的朋友再次笑了一下,往前路挥了挥手。

班主任惊惧地望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放下双手落在车把上,推着车子往前方走去。她的步子有点踉跄,直到走出几十米开外,才跨上车子,车子哐啷啷走远,歇斯底里的尖叫声才传了过来。

我的朋友拎起地上的狗头,转向另外几个家伙。他挥挥手示意他们过来。我能看到他们同我一样双股战栗,甚至失去逃跑的勇气。

他们宛如牵线木偶般,立在了我朋友面前。

我的朋友嘴角斜着笑了一下,然后拉起我逆着夕阳走去。走了很远,我扭头去望,那伙人还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的朋友带我来到河边。一路上他不时擦拭着脸上的血迹。

曲折的草木把我们遮挡住。我能看到初秋里稍显暗黄的草棵宛如细小的长矛树在那里。

我的朋友脱下上衣在河水里漂洗着,又把头探进水里,洗净血迹。他拧干上衣当毛巾擦掉水渍,又抖开来晾在长矛一样的草棵上。之后他脱下短裤,在水里漂洗一通。我看到他的屁股在夕阳下闪闪发亮。他拧干短裤,扭身站起,对我招了招手。我忽然闻到身上已经板结的校服的怪味。我小心翼翼地挪到河边,脱掉衬衣。手伸进河水,一股凉意让我打了个冷战。我握着衬衣在冰凉的河水里揉搓了几下,拧干,像我的朋友一样搭在草棵上。我的朋友一只手掩在鼻子前方扇动,一只手指着我的蓝短裤。

我看了眼短裤,摆摆手说,没弄脏。

我的朋友摇了摇头,说,你还害羞?

在我朋友似笑非笑的目光里,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脱下短裤,赶忙走到水边,蹲下去,不停地搓洗着短裤。

我听到身后传来奔跑声,一侧头我看见我的朋友发出一声尖啸如一尾白鲢跃向空中,之后消失在水底,一片暗红色的闪亮波光扑打在我脸上。

我睁开眼,许久不见我的朋友露头。

喂,喂,你在哪儿?我对着被我朋友弄出的涟漪喊。那圈涟漪随着水流的波纹渐渐消失。

我瞬间无比恐慌,一股绝望的冰冷浮上心头。草棵上还晾着我朋友的衣裤,它们还潮湿着,我的朋友却不见了。

那片漩涡开始涌动,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一片喷泉涌起,我的朋友忽地在泉眼上现身,就像神话里的哪吒。我的朋友对我的惊慌失措报以一脸嘲笑。他身上铺着一层流泻而下的水帘,他的身躯还是未成年孩子的瘦小模样,却有肌肉的线条在水帘下滑动。在水帘光泽反差强烈的红里,一片隐匿不住的金色熠熠生辉。

然后我们躺在粗砺的沙滩上,仰望着天边的火烧云随着雁阵慢慢褪去,被夕阳占据的空间渐渐由火红变暗,变得稀薄,之后彻底消失。

我看了我的朋友一眼,说,回家吧?

我们背着书包,手里捏着湿漉漉的衣裤,沿着蜿蜒河道前行。河边草木将我们光着的屁股遮掩住,一种隐秘的兴奋感油然而生。书包一起一伏拍打在屁股和大腿根上,痒酥酥的。河道旁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青草气息。

靠近人烟时,天已黑透了,错身而过的人们,很难注意到这是两个光屁股的孩子。

我们在阁楼前道别。

星光灿烂,最后一抹星光在我的朋友背后消失。

在那一刻我已经意识到,很多年后,我的朋友仍会给我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当然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漂亮,也不仅仅是因为他残忍地取了一条狗命,而是因为这将是我终生最快乐的一天。

去学校路上,我得经过许多巷子和行人。好在没有多少熟人,就算偶尔碰上,他们也装作不认识。

这个早晨阳光依旧明亮,我走过树荫,那些透过树叶的光块宛如跳动的琴键,弹奏着忐忑的乐曲。我的朋友不在身边,我不知那一伙人会怎样对付我,还有班主任。

很快我就发现我过虑了。我在他们眼里看到的只有发自骨髓的恐惧。我松了一口气,又有点怅然若失。我没见到我洋溢着金光的漂亮朋友。可在我们分别时,他信誓旦旦说过第二天要来找我。

直到我离开小城,我的朋友也不曾出现。

他就这样消失了,像梦一样。

高考完的夏天,我忐忑地等待着命运给我的判决。

我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在背着沉甸甸的行囊踏上火车的那一刻,我就在心里对小城作了诀别。小城曾经有我的父亲母亲,也曾有我的漂亮朋友,但他们都消失不见了。这里,已没有什么可留恋,我不打算再回来。

我的旅途终点,是一个离小城极遥远的城市,在那里,这个小城的人与事鞭长莫及。

我期待着在这座新城市里重启一段美好生活。可我依旧是当初那个角落里被人忽略的孩子,到哪里都一样,同我一去不返的漂亮朋友恰成鲜明对比。

我迷恋上一种叫电脑的东西,开始了昏天黑地的生活,里面充斥着的是游戏、电影、打手枪。打手枪只能在厕所里,味道不好,我只得点上一支烟。阳光透过身后的玻璃窗照进来,有时能够听到打水的女生发出的笑声,和某个弹琴男生泡妞的歌声。

至于玩游戏,我一般在学校微机室付费玩上半天。微机室天黑就关门,不过瘾。后来有了网吧,我开始夜以继日地泡在那里。囊中羞涩,我萌生出从未有过的对金钱的渴望。我很快就有了活——破解软件密码。这在很大程度上支撑了我的昏天黑地的生活。

我沉浸在这昏天黑地的世界里,对外面的一切浑不在意。

在大二即将过去时,我的生活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突变。

这个突变的地点是学校食堂。我端着刚刚打来的饭菜找到一个靠窗位置,看到俗艳惊人的校花从远处甬道上仰首走来。她脚上的高跟细襻凉鞋在阳光下发射着亮闪闪的光。她踏进食堂后,我在她的裙摆和长长的卷发后面看到了一个瘦小嚣张的小子。我知道他是学生会主席。他面上带着张扬的得意之色,显然那双鞋是其手笔。

食堂门前有几节台阶,校花踏上去时显然有一丝不适,皱了下眉。她侧头说了句什么,主席忙蹲下来,查看了下鞋子,起身说,没事。

我看着校花别扭地往前走着,随着她别扭的动作,一丝红痕在她踝间露出来。她没穿袜子,雪白的腿和脚一齐裸露着,那丝红痕就像在她踝间缠了一圈红线。我有不好的预感,这预感随着校花在人群中蹲下来捂住脚而变成现实。在她捂着的手里,洇出血迹。主席急于搀扶她起来,她没好气地训斥了几句。主席一改嚣张姿态,讨着饶,慌忙搀起女友离开,不过几步,随着校花愤怒地甩手,一片鲜红的血线就像从喷雾器里挤出来,在空中弥散开来。

聚在周围看热闹的一瞬间惊叫着退了开去,退出一片圆形空地。校花意识到什么,低头看去,脸色一霎惨白,不由自主蹲了下去。随着她的下蹲,血雾变成了汩汩喷泉。

主席慌张地对着一个女生求救:怎么办?怎么办?

等什么?赶紧背她去医院啊。那个女生说。

主席如梦初醒,背起吓软了的女友冲出门去。喷涌的鲜血溅了他一裤。当然这源于我的推测,在听到那个女生声音的一刻,我已浑然忘却一切。我看到她胸前是一片宣纸上洇湿的晕红,那是内衣的水红色隔着白衬衣渗透出的。晕红之上,我看到一张生平从所未见的美妙容颜,让我瞬间窒息……

当身前的三个人匆匆进入一座楼门时,我恍然惊觉我迷了路,很久我才弄清身处松柏荫蔽的校医院门前,手里握着被我咬过的半个馒头。我把手里的馒头扔到草丛里。一股隐隐的难以抑制的亢奋让我感觉不到一丝饥饿。

此时,我才发觉脑海里一片空白,除了胸前那抹晕红,并无一丝关于那个女生的印迹。我在路边的砖牙子上坐下来,候了不知多久,看到学生会主席匆匆跑出去,衣摆和裤子上沾满血迹。那些大片的血迹怎样染上的,我只能凭推测得知。当他返回时,已换了套衣服。

阳光的脚步一步步西斜拉长,宛如过了几个世纪,那个女生终于走出医院楼门。我装作若无其事状跟在她身后,不即不离。我只能看到背面,我把眼睛努力拔出那片殷红。她穿着一双浅色凉鞋,套着一双齐踝的浅色丝袜。纤纤可握的踝半遮半露,淡蓝色血管隐约可见。浑圆光滑的足跟宛如一双小巧的乳,随着步子充满弹性的起落,整个身子随之一颤一颤。臀部小巧却浑圆挺翘,将深色的裙子紧紧撑起,宛如澎湃而拥挤的胸部,随着步态摆动出风流却不张扬的线条。

初夏的风在某个角落会蓦然吹起,吹乱发丝,也吹得裙摆飞扬。被她挺翘的臀部撑起的裙间偶尔会露出一截嫩白大腿,大腿内侧有一两点蚊虫叮咬或过敏而生的红点,针尖大小,宛如不慎落上去几枚草莓颗粒,近旁有一两道抓挠的浅红痕迹。我想象着一只柔软的手落上去,指尖轻轻划过,几道浅红浮泛。这小巧的一片印迹,宛如茶花上的粉痕,让我心惊肉跳,眼中再无其他。

当她走进另一个楼门时,我才惊慌失措地发现我把她弄丢了。恐怖的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甚至不知道她的长相。食堂里的惊鸿一瞥,恰似划过天空的电光,不留一丝痕迹。

我在楼门前守候着,看到主席背着校花走进去,又看到他孤零零走出来。我守候着斜阳沉没,灯光亮起;守候着朦胧光线里的蚊虫和人影;守候着灯光一盏一盏熄灭,万籁俱寂,尘埃落定。

寝室闭门铃响起,我才失魂落魄地回到我的宿舍。

我只记得那栋宿舍楼的楼号——13。

这是一个多么凹凸有致的数字。

转天宿舍楼一开门,我就守在13号楼前。

我藏在冬青和垂柳后,盯着楼门。很快我就焦躁异常,十分怀疑记错了楼号,晨光下这栋宿舍楼显得异常陌生。我在几个楼宇间穿梭,沮丧地意识到,我把她守丢了,这一丢或许就再也寻不到了。

我靠在柳树无力的枝干上,看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叫美的东西带着旋风拔地而起,倾斜了楼宇,倾轧到我身后的柳树,和柳树前蚂蚁般的我。

台风荒悖地降临了,她消失了。

在比死还冷的绝望中,我看到一把在闪电和狂风下备受摧残的伞。撑着伞的女生走得跌跌撞撞,宛如一朵风中的白玉兰。惊鸿一瞥间,我认出来,正是她。气温骤降,她穿了件厚上衣,我没看到洇出来的水红晕光。深色长裤下还是那双凉鞋,昨日的短袜不见,一双白皙粉嫩的足在风雨如晦中雪白冰冷。一片水湿的落叶被风扑打着沾在上面,惊心动魄,她却浑然不觉。

我跟在她身后,直到她走进另一个楼门洞。厚重的暗漆木门在她身后吱呀合上。我看着她消失在幽暗中。

经过我的人无一例外露出惊愕的神情,这神情我在她眼中也看到过。为躲避这目光,我走进楼里,假装躲雨。

走廊尽头有一面落地镜。我走过去,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雨水打湿了一切,发丝湿透紧贴下来,仿佛戴了层黑色头套,雨水顺着发梢襟袖裤脚滴答着,很快就在地上汪了一大圈。我忽地了然她眼里的惊愕,那些人眼里的惊愕。对此我并不在意,就这样隐藏在角落里,直到她再次出现。

有人从她身旁走过,喊了声林兰。

这个美丽的名字刻入了我的脑海。望着她的背影,我在幽暗空气的背后笑了一下。知道你的名字,你就不会凭空消失了。我暗自说,也暗暗相信。我预感到我的命运即将迎来某种转折,这大概就是命运将我送到这座远方城市的原因。究竟是怎样的转折,我无暇细想,那把伞在一个转角处已消失不见。

台风过去,酷暑随之光临,假期里的校园瞬间空落下来。

我再次踏入昏天黑地的生活。这生活一部分是破解软件,一部分是玩游戏、看电影,更多的却是对林兰的思念。这思念由于细节匮乏,只能止于想象。我脑海里台风般翻来覆去的,只是几点红点和几道淡红抓痕,或者雪白的足上一片水湿的枯叶,我的记忆给它们加上水红色花边,下面不断嘭地竖起来,宛如烧红的铁棒,烫得吓人。

暑假结束,我已神思恍惚,弱不禁风。我知道这并非炎热所致,我期待着林兰到来,把我救出苦海。

开学不久,我就见到了那片渴慕已久的晕红。我看着林兰走在新生初到的拥挤校园里,她的裙摆引来无数羞怯的目光。我看着她就在身前不即不离的距离上。她还是像上次见到的一样,那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她的身影让我迷乱,跟在她身后仿佛走在惊心动魄的梦魇中,我战栗着不能自已。

我偶尔会尾随着她走进自习教室。显然,这个教室里很难再有人学得进去,男人为她吸引,女人为之嫉妒。这大概就是林兰很少进自习室的原因。我经常看到她携着书本走进校学生会值班室。

这使我极为珍惜能看到林兰的时光,也珍惜每一件与她有关的东西。比如随意丢弃的纸片,上面娟秀的字迹让我一读再读。比如晾晒的内衣,泛着水红色的晕光。我甚至趁着夜色用竹竿挑起过一件,偷藏起来。我还捡到了林兰吐在纸巾里的口香糖,上面带着几丝唇彩颜色。在无人注意的时刻,我会取出来,浅尝辄止,这让我的心总是坠入难以抑制的躁动中。

雨过天晴,日子晴好,晴好日子里裙摆飞扬的林兰是那样美好。这些美好的日子,就像一场场电影开幕落幕,我注意不到时光匆匆走过的脚步,似乎弹指即逝,又似乎日日如年。

那天晚上,林兰再次走进校学生会值班室。我在楼外看着那个亮着灯的房间,想象着林兰专心学习的姿态。我的心情无疑是快乐的。

令我始料未及的是,当林兰再次走出楼口,我这几个月来的短暂快乐时光便戛然而止。

寝室夜话里有许多关于学生会主席和校花的段子。我闹了个笑话,段子主角一直是我一厢情愿的认为。我一直以为那天脚腕喷血的女生是校花,其实不是,校花是林兰。学生会主席也不是那个嚣张小子,另有其人。段子的内容极为不堪,我无法想象会与林兰有关。我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林兰身后,可她身旁从未出现过男生,我自然有理由怀疑这些段子的真实性。

这天晚上,我看着学生会值班室的灯灭了,调整好心情,等待着林兰出现。我在林兰身旁看到一个紧贴着她的肩膀。那肩膀来自一个高大的男生。他们亲昵得就像一家人。我猛然意识到,无数个值班室亮灯的夜晚,那个房间里事实上总有着这个男生伴在林兰身旁,只是我茫然不知。我的心忽地下沉,坠得我抬不动步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说说笑笑走远。

我在楼前站了一晚,似乎感到照耀了千年万年的月光为我的周身缠满了枯藤蛛网,上头落满了尘灰败叶。我的心肺一下子被抽干了,一起被抽干的还有眼里的色彩,就像多年前,我见到我的朋友之前那刻。

天蒙蒙亮时,第一个经过我身边的人被我吓了一跳。我这才有了一丝活气,我摸了一把,发觉身上只是落满了露水。我像一个年久失修的木头人,缓缓移动步子,生涩的关节发出咔咔声响。我不知往哪里去。天空阴沉着,我能感觉到太阳的光线,可那光线只是一种灰白色。我蓦然意识到,这可能是个晴天,只不过在我眼里,昏天黑地。

不过几天,我已确定那个高大男生就是夜话段子里的前学生会主席,刚刚毕业留校。他远没有段子里的低俗,也没有我想象的嚣张,事实上还有点儒雅,随和而低调,却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高不可攀。他出乎意料的好,以世俗的眼光看,校花和学生会主席的结合也顺理成章。可他怎么能配得上林兰,怎么能够?我在昼夜都是灰色的天地里,一遍一遍质问。

可她总该有个爱人吧?可谁又配得上她呢?我吗?我曾以为我有卓然不群之处,可是楼道里的落地镜让我无所遁形。散乱的发,隐在发后阴沉的脸,像一个心理疾病患者。镜子里的自己让我自惭形秽,更令我自惭形秽的是,这个枯槁的皮囊里龌龊肮脏的念头无处不在。

我听说这位前学生会主席为了林兰放弃了权贵之女。好吧,既然这样,没人配得上,学生会主席总算是一个相对较好的选择。我安慰自己,可仍然心痛得无法自拔。游戏、电影都变得索然无味,就像我眼前没有色彩的灰色世界,可我不得不更为疯狂地投入其中,我觉得自己变成了朽木残渣,就像我时常想起的那片被风雨沾在林兰足上的落叶。我时常在想,在那间狭小的值班室里,林兰不知同学生会主席发生了多少回关系,她的乳尖或许像乳罩一样是水红色的,可那抹水红与我无关。

一个晦暝的日子,阴雨似乎刚停,又似乎正要下起,随着我的朋友的忽然现身,我的视野里终于再次有了色彩。那时我正站在学生会楼外,林兰的身影在楼门口已消失了很久,楼上值班室里听不到一丝动静。一个人影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他对着我笑了一下,说,你没事吧?

我在一瞬间就已认出他正是我曾一去不返的朋友。他变化很大,嘴角胡须刮得干净锃亮;身材细长精干,蓄满灵敏的力量;他的衣服有一种异于常人的贵重感,仿佛某个西方国家的贵族子弟。照理说我不可能认出他来,可是那片浓重的金色和嘴角的坏笑,以及挤了挤的眼角仿佛就是他无法遮挡的标签。我眼前的世界因之而萌发出越来越繁复的色泽,宛如冬天过后,冰河解冻,万千枝条生发,继而花红柳绿。我发现秋天并没有多深,我甚至摘下一片树叶细细查看,绿色叶片墨绿叶脉,似乎还维系着夏日气息。

我的朋友笑了一下,说,认不出我了?

那丝笑让我一瞬间回到多年前那个初秋下午,我的朋友在我座位旁忽然现身,将阳光镀成漫天金色的粉尘。漂亮两个字忽地跳上心头。我心里一动,这世上如果有配得上林兰的人,只有我的漂亮朋友。反之亦然。其他一切人都是亵渎。就在这时,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你还没有女朋友吧?

我的朋友愣了一下,带着一丝坏笑说,你恋爱了?

我只有苦笑。

在小馆子里坐下时,我已得知他正在另一座城市读大学,此次专程过来看我。他读的是酒店管理专业,这也是那身装束的来由。当年他突然消失原因也很简单,他父亲临时工作调动,举家迁徙,他甚至来不及通知我一声。我忘记表达对他一去不返的抱怨,在初见的欣喜过后,我开始就着啤酒倾吐衷肠。

我的朋友带着意味莫名的笑听着我讲述我的羞涩,我的惊心动魄,我关于自惭形秽的痛苦。他插了一句,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写封情书?这个不需要见面。

我想了一下说,不是没想过,可面对着信纸,我发现一落笔就是对她的亵渎。

我的朋友不屑地笑了笑说,对女人不能太当回事。你把女人太当回事,就是糟践自己。

对于他的话,我不以为意,我想他是没有陷进来过。我跟他干了一杯,继续我无休止的倾吐,我想我大概喝得酩酊大醉。我忘记了是怎么把我的朋友带到团委办公楼,指给他看那间值班室的。

我的朋友步履轻盈地走进楼去。不知过了多久,他从楼里快步走出来。他跟我要了一支烟,吸了一口,烟雾让他的眼神有点迷离。

还是个处女。我的朋友说。我看到烟气后面故作沉静的面容上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慌张。

我的朋友弹了下烟灰,事实上刚刚点燃的香烟上并无烟灰可弹。他摆了摆手说,我还要赶车。

我看着我的朋友在路灯下走远。雨刚刚停,水光在他身后斑斓。他就这样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口中那支烟堪堪抽完时,我看到了林兰的身影。经过我身旁,她瞪了我一眼,那一眼里有要把我吞噬的愤恨,还有一种绝望的狂潮。这让我恐惧却又怜惜。

灯光不知何时次第亮起,林兰向远处明亮的黑暗里跑去。飘动的裙摆上有一大片水湿,水湿中一丝没被洗去的红隐约可见。她还是个处女,学生会主席不曾得手。对于这个发现,我不知是悲是喜。

我再没见到林兰,我想我的余生不会再有爱的能力了。

毕业后,历尽辛苦,我终于在一个小国企谋得一份会计差使。

财务室有几个人,跟我关系亲近的只有副科长,大家叫她绮姐。听说绮姐跟老总关系非同一般,我并不在意,这与我无关。

绮姐的工作不多,基本上就是为几个重要人物算算收入,怎样最合理地避税,同时获得最大福利。这不是多难的事,可对于绮姐来说似乎并不简单。

对于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年轻人,绮姐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关心,这让我心头阵阵发热。绮姐办公桌在我对面,我们迎面而坐。

趁办公室没人时,她会拿着刚刚洗干净的水蜜桃趴在桌上,探过身来,递给我,说,尝尝。

这常常让我不知所措,我不知是否该拒绝她的好意。在人情世故上,我缺乏常识,已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很多人。在我犹豫当口,绮姐会扭动身躯用嗲嗲的声音说,你还嫌姐姐?

她胸部的线条随着扭动裸露无遗。乳罩太过窄小,使澎湃的胸部挤了出来,乳头随着她探身仰头的动作清晰可见。它们不是水红色的,而是乌黑颜色,在一片醒目的白中就像两只鱼目,看上去触目惊心。

有时绮姐会跟我谈论我该找一个女人的话题,并自告奋勇为我介绍。见我反应平淡,她开始讲述女人的好处,很多好处点到即止,却让人想入非非。在她的逼问下,我的童男子身份暴露了。

她感叹说,你真应该尝尝女人滋味。她脸上的遗憾发自肺腑,让我有一丝感动。有时候我想,找一个像绮姐这样美艳的女人也不是坏事,爱情这回事不会再有了,还可以有其他事。绮姐快四十的人了,比我的女同学们还要水嫩娇艳。时光似乎为她停驻了。

我决定去见见绮姐为我介绍的女孩。

可惜,每一次会面都让我大失所望。

数次之后,绮姐问我,你究竟要找什么样的?

我想了一下说,像绮姐你这样的。

我在前一个女孩刚刚离去的陌生咖啡馆里,紧紧盯着绮姐的眼睛。她竟然露出羞涩的神情,目光躲闪,似乎变成了我相过的那些个羞涩的女孩。

我想起我朋友的话,女人不能太当回事。我想,如果不是在咖啡馆里,而是下班后空荡荡的办公室里,我应该实践一下我朋友的理论,甚至可以对她粗鲁一点。

这样的机会很多。为了报偿绮姐的关怀,在她又一次为了工作绞尽脑汁时,我把她的活主动承揽下来。我的工作本就繁忙,这样就会时常工作到华灯初上。财务科钥匙只有科长、副科长手里有,这样绮姐只能陪我到工作结束。可我不是我的朋友,这么多孤男寡女独处的夜晚,我一次也没敢将我的念头付诸实践。

为了方便,绮姐偷偷为我配了把钥匙。

下班后,我得以在无人的财务室里尽情玩一会游戏,我喜欢在绮姐办公的电脑上玩游戏、看片子,绮姐的电脑有密码,破解这个对我来说再轻松不过。当我关上电脑,锁上大门离开时,除了机箱即将散尽的热量,再不留一丝痕迹。

有时我会替她整理一下磁盘,清理些垃圾文件,这样我意外发现一个加密的文件夹,这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以为里面会是绮姐的性感照片或激情视频。我解开密码,打开来一看,不过是些枯燥的账目。那些账目有些猫腻,可与我无关,我甚至懒得细看。

春节前夕,公司例行审计。绮姐的工作多了不少,我能分担的有限。也许是因为我与绮姐亲近,原本就把我当牲口使的科长更是布置了大堆任务。下班后的办公室里常常只有我们两个,我不停计算核实誊抄,而绮姐在我对面绞尽脑汁。

审计顺利通过,年底发放的奖金都是私密的,互不知情。绮姐私下告诉我,我的奖金是除我之外最低的人的一半。比我多一倍的人正好是其余三个。绮姐和科长的要更多些。这让我有些气郁,又无可奈何。绮姐言语上的打抱不平无济于事。

我孤零零地度过一个郁闷的春节假期。

一个季度过后,上头忽然突击审查。财务科除了领导一概放假。我猜科长可能出了问题。

绮姐打来电话,约我晚上在宾馆见面。这个约会让我等得心痒难熬,除了想入非非,更多的是对科长倒霉的消息的渴盼。

我走入宾馆房间时,绮姐已等在床上。窗帘掩着,暗黄色灯光将酥胸半露的绮姐映照得异常妩媚。她招手示意我坐到床边。

我走过去,离着她越来越近,透过丝质睡衣,能看到鱼目似的乳头,乌黑得触目惊心。不需过多暗示,我已明白了什么,只是与生俱来的羞涩需要绮姐不断诱导。

绮姐替我脱去衣裤,然后她解开睡衣躺在床上,躺成一片触目惊心的丘壑。当我趴上去时,下面那东西却像被剥皮抽筋的狗,瞬间软塌下来。这让我羞怒交加,无地自容。

绮姐很温柔地安抚着我和那东西。那东西很快又生龙活虎,可一旦趴到她身上,立刻成了稀泥。绮姐让我胀在床上,我闭上眼,绮姐的动作很快又让它涨了起来,可是当绮姐坐上来时,灯光打在她身上,她胸前的两点乌黑仿佛某个隐秘角落的眼睛,让我瞬间溃败。

我们最终只能靠在床头说话。

绮姐说,我的账目出了点问题。她脸色黯淡下来,不复方才的明艳。

我关切地点了点头,这才发现她脸上的憔悴。我明白了,出事的不是我一向憎恨的科长,而是绮姐。

现在必须找人顶着,否则就会牵扯上老总。

我再次点了点头。

你能不能帮帮姐姐?

为什么找我?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却仍云里雾里,不明究竟。

所有人都知道你替我做账,老总的意思,直接推到你头上。我觉得太过了。你受点委屈,帮下姐姐。姐姐跟老总谈好了,不会亏待你。

我忽然明白了此夕此室同她同处于此的缘故。

没问题,这算得了什么?我看到绮姐如释重负的神态,心想,代她受点小过算得了什么。

我没想到会坠入圈套,而我意识到这一点,连十个小时都没用上。

一早,我接到科长电话,要我上班。

这个老女人语气故作沉静,可她脸上幸灾乐祸的神情,我隔着电话都能看到。

我走进会议室,面对几个陌生严肃的面孔,有问必答,并供出绮姐留给我的纸条里的账号和密码,声明我通过账目手段截留的税款都存在里面。我的合作态度大出这几人意料,这点在他们表情上显而易见。为首的那个吩咐马上核对。

一共五百二十八万,没错。那个前去核实的人汇报。

听到这个数目的一刻,我大惊失色。

这几个人将我一个人留在房间里,退席商议。他们返回时已拟出了处理决定。

他们很平静地宣读处理结果,由于偷漏截流税款数额巨大,但鉴于当事人认罪态度较好,且未造成实际损失,特予以从轻处理,吊销会计师资格,终身不得从事财务工作云云。

我意识到我坠入彀中,这使我难过,更令我恐惧的是,一旦失去这唯一可以谋生的职业,我怎能再在这个城市立足。我想起求职那些个灰暗的日子,那些日子不堪回想。迎接我的结局只有回到我宁死也不要回的小城。

领导,冤枉。我使尽气力才让声音吐出口,可那声音宛如被掐住颈的鸡,喑哑难听。

年轻人,犯了错误就要勇于承担,犯不上牵累他人。要不是你们老总求情,你不知要在狱里待多少年。为首的说。

我打了个寒战,瞬间明白一切,这是他们联手做的套,不入也得入。

出门时,我看到怯生生等在门外的绮姐,这才发现昨夜的浓妆遮掩了她的憔悴,她好像忽然老了下来,多少年停驻的时光一瞬间如那东西在最后一刻般一泻如注。我一腔悲愤,却对她恨不起来。她也即将走进这个房间,如待宰羔羊般等待宣判。

我想我一定走得跌跌撞撞,我能觉出脚下的虚浮踉跄。我扶着墙壁走进电梯,扶着电梯,待在那里像根朽木桩,随着电梯上上下下。进出的人都是深浅不一的灰色,一双双惊诧的眼睛来来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意识到我该在一楼走出电梯。

我扶着墙壁走出去,走到楼外。

仲春刚刚茂盛起来却生机盎然的花草竟然也是深浅不一的灰色,我把头举向太阳,只看到一片刺眼的灰亮,宛如逆光的黑白胶片。

靠着一棵柳树蹲坐下去,我陷入死一般的绝望。

你没事吧?

我抬起眼来,在阳光扬起的粉尘里看到渐渐清晰的金色。我看到一个泛着金色光泽的男人站在身前。他的短发和胡须染成金黄色微微蜷曲,一只耳朵上戴着根耳钉,映射着耀眼的金光,一身休闲西装,像极了某个好莱坞明星。

是你?我问。

他笑了一下,充满男人味的坏笑,同时挤了挤眼角。莫名其妙的,我的心情短暂地好了起来。我有了一丝气力起身,我的朋友双手掖在裤兜里站在我面前,他慵懒的站姿显得吊儿郎当。

我急于诉说我的遭遇,不光今天的冤屈与绝望,还有求职路上的无奈心酸,还有他消失后,随后消失的林兰带给我的无助。

我的朋友摆摆手说,我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

你的事我什么不知道?我的朋友脸上云淡风轻,仿佛暴风雨过后沉静的天空。

我们在一间酒馆里坐下。我的朋友讲了别后经历。毕业后他因为我刻意来到这座城市,在一家夜总会谋到职位。他本不想这么快同我见面,他原本预计的是出人头地后再让我分享荣耀,可是谁叫我遭殃了呢。

我再次喝得酩酊大醉,醒来时,正趴在一个洗手盆里。我意识到我朋友的手正把我按在水龙头前,不停冲洗着我的头脸。

然后他一把把我拉起,大喝,既然你不能离开这座城市,你不能回小城,那就得自救,时间来不及了。

怎么自救?我心不在焉地问。

我有办法,你只要把那个账目弄到手,其他的都交给我了。我的朋友胸有成竹地说。

我狐疑地看着他,凭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点点头。

我们打车赶回大楼。早过下班时间,大楼显得空寂。

踏进电梯,我觉得手脚有点抖。这丝抖动伴着我来到办公室门前,以致我许久没能打开防盗门。我的朋友抢过钥匙。

我打开绮姐电脑。开机密码还是原来的,轻易进入。

我寻找记录着账目的文件。文件消失不见了。我知道文件一定为小心起见删掉了。这难不倒我。很简单的黑客软件就找到了所有被删掉的文件。我将文件拷进软盘。

我的朋友要我在网吧里将文件备份一份在邮箱里,又刻了一张光盘。然后,他让我拣重点列成一张简表,简表里的数字让我心惊肉跳。

我们公司是一家贸易公司。做的事很简单,里面的猫腻也很简单,就是有人在公司与各区批发商中间虚拟了一个中间代理商,商品以一个低于批发价的价格交给中间代理商,然后中间代理商从中赚取差价。这个所谓中间代理商当然是个虚拟的傀儡,掌握这个傀儡的毫无疑问就是老总。

零零散散加起来一年有一千多万流入老总腰包。多年下来,累积起来的简直是个天文数字。

我们走出网吧时,已近十点。

下面怎么办?我问。

事不宜迟,给绮姐电话。

这时候她大概在家里守着老公孩子……我的意思是此事不宜大肆宣扬。

我的朋友只是笑了一下,打了个响指,我只觉得晚风中一霎飘荡起醉人的金色。

电话拨通后,我能听到电话里绮姐慌乱的声音,背景里能听到电视声响。

绮姐压低声音拒绝。

我的朋友凑到话筒边小声地说了那个添加剂的牌子,报出一两个数字,我能听到绮姐倒吸一口寒气。

我的朋友最后说,十一点前我要在宾馆里看到你,我有点等不及了。你下面水多,我喜欢水流成河。

我看着他脸上的坏笑,恍然惊觉酒醉后连这样的事都对他讲了,这让我面上一阵发烧。

我和我的朋友等在昨夜的宾馆房间。

如何应对下面的一切,我一片空白。门铃响起时,我竟不由自主地躲进卫生间,把战场留给了我的朋友。我听到我的朋友打开门,将绮姐迎进房间。

我听到绮姐坐到椅子上,我的朋友把她扯到了床上。绮姐似乎在反抗,我听到我的朋友抖动了下文件袋。我把门缝开大了些,看到绮姐就着昏黄灯光扫了眼文件袋里的内容,软了下来,任凭摆布。

不知为何,我心里甚是不快,这不快让我走出门去。

我坐在酒店幽暗的大堂里吸着烟。已近午夜,落地玻璃窗内外人迹杳然。我窝在沙发里一支接一支,差不多吸光了整包烟,才看到我的朋友从电梯里走出。他带着金色光环,一瞬间将整个大堂映亮。

他走过来,打了个响指说,搞定。然后,他捏起桌上的烟盒,皱了皱眉,将烟盒抛到一边,说,我去买包烟。他推开门走进夜色里。

电梯门再次开启,我看到绮姐走了出来。她脚步绵软,整个身子呈现出脱力后的摇摇晃晃,宛如风摆残柳。她走近了些,能看清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文件夹,好似双手虚怯无力,禁不住一份文件的重量。经过我身旁时,她看了我一眼,眼神宛如受到惊吓的小兽般惶恐无助。我莫名笑了一下,我想我是在表达善意,可绮姐浑身攸地一震,逃一般出了大门。

我跟我的朋友叼着烟往住处走。

怎么样了?我问。

明天他们会找咱们谈。我的朋友笑了下说。

在我租住的小平房前,我的朋友挥手作别。他金色的身影消失后,我才悄然发觉,门前的路灯如此昏暗。

我起床有点晚。电话铃声将我吵醒时,已是半上午时分。

电话是公司人事科打来的,通知我今天上班。

我随便梳洗了一下,走出门去。门外阳光好得有点叵测。

人事科长说,我被调到业务科,即日报到。这个消息宛若外面的阳光,让我猜不透其中玄机。

业务科长给我安排了个座位。我在众多奇怪的眼神里坐下来,如芒在背。

下班后,科长刻意留我多待了会,同事们走光后,他才搂着我的肩膀走出门去。我的朋友等在门前那株柳树下,嘴角带着驾驭一切的得意笑纹。

我和我的朋友坐进科长的车。车子在一间酒店外停下。

老总早已等在门前,他拍着我朋友的肩膀走进门去,仿佛多年的老交情。

这餐晚宴大概是我听闻过的最奢华的宴席。老总和科长不停向我和我的朋友敬酒,仿佛这昂贵的叫XO的洋酒就是交情,多喝一杯就多一分。我不胜酒力,在我的朋友和他们切入正题前,离开了包间,一个人待在奢华的候客厅里。莫名地,我心头浮现出一种纸醉金迷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朋友同老总勾肩搭背走下楼来。

老总说,我上个厕所。

科长扶着有些踉跄的老总走进一旁的洗手间。

我的朋友面目忽然一硬,冷笑了一下,不复方才称兄道弟的其乐融融。我一瞬间只觉不寒而栗。

隔了许久,我才小心问,谈得怎样了。

我的朋友哼了声说,这个老狐狸,还以为我没见过世面。

科长扶着老总走出洗手间,老总似乎醉得一塌糊涂。科长靠近了,低声说,这里的妞不错,洋妞也不少,醒醒酒去?

我下意识地摇了摇头。我的朋友哈哈一笑说,他脸皮嫩,咱们去。

我的朋友临去时给我使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走出门去,走进门外不远处的一个花园,花园同酒店隔了一片小树林,酒店里的灯光和声响只能隐隐约约透过来,仿佛隔了很远的时光与路程。我坐在草坪的石凳前,等待着我的朋友。

我在业务科待了下来,业务员身份不过是个幌子。我成了老总和科长的同谋,我也蹚进一腿,分了杯羹。我的朋友谈判的结果是,项目中间的五个百分点里,有百分之二十属于我——也就意味着,在工资之外,我每年凭空能分到七八十万。这显然是一笔巨款。工资单上老总的年收入也不过六七万而已。

我的朋友大概忙他的事业去了,很久再未露面。而科长和老总却频频邀我一同见客户,这让我浑身不自在,我天生不适合这种社交场所。几次后,我便频频回绝。我能从科长和老总眼里看出某种不安,这让我也不安起来。

时令到了秋天。科长很郑重地在部门会议上提到一个大客户要交到我手里,并声明不得有失,当时老总在座。老总特意提到晚上就要宴请这个大客户,我必须到场。我知道不能推辞了。

下班后我上了老总的豪华公车。车子停在一家韩式烧烤店门前。店面看上去有些古雅,却也不免显得有些萧瑟,好似被秋天感染了一般。我踏着古旧的木楼梯登上二楼。二楼是悬空的阁楼,古旧的廊柱后靠着几张桌子,坐在那里,一楼的景象一览无余。再往里是几个包间,我们走进其中一间。里面已经坐着两个男人。

老总同科长上前握手,寒暄过后,将我介绍给他们,当然免不了青年才俊之类不实的夸张之词。我只记得这两人的称呼里都带着总字,具体哪个姓氏却没记住。

老总捏过对方斟满的茶水,啜饮一口后,怪笑着说,我们的大美女呢?

对面一个总附和着笑说,美女总监看菜单去了,一会就到。

话音刚落,糊纸的木拉门拉了开来,女服务员弓腰点头说,几位的朋友到了。

说话的那个总忙起身向我介绍说,这位就是我们的销售总监——

我看到一袭米黄色带褶边的棉布长裙,正是秋天的颜色。透过胸前蓬松的麻布,能看到一抹洇出来的水红色。然后我看到水红色之上浮现出的那张脸,我一时呆住了,林兰小姐四个字尚未从那人嘴里消失,我心头已在狂呼:林兰!

我看着林兰带着和暖却颇有分寸的笑同老总和科长一一握手。她伸出的手在我面前停住。我呆呆望着她,听着老总介绍我,直到吐出我的名字,我发觉她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她缓缓收回手去,一瞬间有些失魂落魄。我想她大概想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这一晚上,我耳朵里除去林兰声音再无其他。她话不多,主要是低头烤着东西,只在老总和科长频频敬酒时,才不得不敷衍几句,我能听出她声音里极力掩藏的慌乱。

她仍像当年一样美,只是更添了几许成熟女人的韵味。那丛齐耳短发也为长发取代,如锦如缎,轻盈飘逸。雪白手背上随着烧烤动作,淡蓝色血管时时映现,肌肤还是当年那样细嫩,似乎为时光抹上了一丝润滑而沉蕴的光泽,更加柔软迷人。她的动作有些僵硬,不时自嘲一句,技术不好,烤糊了。她一晚上没看我的眼睛,她的目光躲躲闪闪,却故意显出若无其事。

我想她把我跟我的朋友看作一伙了。我无意解释,我的心被欢喜的波浪溢满。当年我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她了,她的蓦然现身就足以让我惊喜万分,我的灰败沉沦的生命似乎忽地明亮起来。

这晚送到手上的酒,我来者不拒。最后我是被科长扶进车子,送回租屋的。我的举动肯定落入老总眼里,第二天当我带着宿醉走进业务科时,科长通知我去老总办公室。

办公室里,老总笑着说,昨晚喝多了吧?

我摇摇头。

酒不醉人人自醉啊。老总扔给我一张名片说,这单子交给你了,我们不会再插手。这可是你的大好良机,切莫浪费了。

我捏着林兰的洒金名片回到办公桌前。名片上透着一股幽幽兰香,我眼前再次浮现出林兰的面容。我的手在电话按键上停留良久,终究还是拨了出去。

喂,请问是哪位?

我听到她的声音,尽管隔着话筒,我却一下就分辨出来。我一时激动到无语。

电话那端沉默了下,我听到林兰声音有些低沉地说,是你?

我无声点点头。

之后林兰的话让我狂喜不已,她说,咱们见个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我再次确认了一下,这并非幻听。她没为约会地点大费周章,仍在昨晚的酒店,同一个包间。

我想我的诚意终于打动了她,当年我的迷狂她不会一无所知。

我提前到了烤肉店门口。我踏进店门,踩着古旧的木质楼梯,步履轻盈却又重若千钧,心情愉快却又忐忑万分。我谢绝了服务员引路。在房门前我做了几个深呼吸。糊着窗纸的木门后看不到什么,只有一个模糊剪影。我轻柔无声地拉开木门。

林兰正坐在桌前,一身秋天的颜色。

我悄然驻足,欣赏着,不敢打扰,仿佛面对一件绝美却异常脆弱的细瓷文物,生怕一丝异响就会让她瞬间粉碎,化成时光里的灰屑。

身后传来敲门声,一个小心的声音说,先生,请问现在点菜吗?

林兰从沉思中醒来,转过头,看到我时露出一丝惊讶和慌乱,这表情就像微不可察的杂音,稍纵即逝。她冷静地对服务员说,点菜会喊你,请关上门,不喊你请不要打扰我们。

服务员顺从地拉上门,我听着木门在身后带着细微声响合上,一串脚步声渐远。

林兰看了我一眼。我慌乱地挪开眼光,听到她说,你坐吧。我顺从地坐到她指的方向。

这单生意我会照顾给你们公司。所有细节我的助理会跟你联系。她的声音依旧动听万分。

请你,林兰顿了顿,语气冷下来,请你以后不要再打扰我。我希望我的生活中永远不会再有你的身影出现,包括声音。请你自重。

她一字一句清晰冷厉,宛如根根冰针刺破耳鼓,刺进心脑,我一瞬间被冰冻住了,我听着她问,你明白了吗?我张张嘴却哑然无声,只能点点头,这微微晃动的头颅差不多耗尽了我的气力。

你可以走了。林兰望了眼木门。

我竟不可思议地有力气起身,走到门前,拉开木门,走出去,走下木质楼梯。

我无所着落的目光落到窗外的景色上,一片衰颓灰败,竟找不到一丝绿或红的鲜活颜色。我心头忽然跳出个疑问,我在哪里?我怎么会在这里?发生了什么?

你没事吧?我听到一个声音在身前响起,抬起头,我的朋友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前。

我笑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让我清晰感觉到那笑里的虚浮,那感觉好似哭。

你怎么总是在女人面前这么贱?我的朋友摇着头说,嘴角扭着一丝不屑的笑纹。他走上灰暗的楼梯,在灰暗的阁楼后消失身影。

我在一片昏天暗地中渐渐恢复知觉,我想起来我是谁,怎么会身处这里,然后想起之前林兰的话,一字一句,如钢钉钉在心头。我记不清时间,也弄不清坐在那里多久,店堂里没有一个人影,空寂得宛如都死了过去。然后我看到我的朋友整理着凌乱的衣物走下楼来。

他望了我一眼,眼里充满怒其不争的无奈。

女人不过如此,你不能太当回事。我的朋友打了个响指,侧头往他走下来的方向甩了甩,然后丢给我一支烟,做了个手势,说,走吧。

我爬起身,跟在他身后走进昏天黑地。我能猜到我的朋友做了什么。他所做的一定像多年前校园里那个雨后的秋夜一样。

我心头只剩下一股巨大的惘然,还有,永无尽头的浑浑噩噩。

我注意到点燃的烟头上竟然只有明亮的灰色。

我的天空里只剩下了灰色。

漫长的灰色世界,了无生趣。

林兰遵守承诺,她的助理果然主动同我联系。我们打过多次交道,终于把合同签了下来。交道原本不用打这么多回合,可我失魂落魄的,总是犯这样那样的低级错误,弄到最后,她竟然跟我熟络起来。我从她口中得知,林兰辞了职,不知所踪,所有领导同事都找不到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走出大楼,走进嘈杂的大街。夜色降临,夜色渐深,大街空寂下来。秋天的夜晚有了逼人的寒意,落叶在我眼前飘过,萧索悲怆。我眼前总是浮现林兰的样貌,却分不清重逢前后。

就像当年一样,林兰再次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相比于她的消失,我宁愿她残酷地对待我和我的痴心,只要让我知道她还在。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元旦过后,我的秘密账户里收到了第一笔分红。六十八万后面的零头我没记住。

春节假期在超市采购时,我接到一个来自陌生号码的电话。采购的人群将超市挤得沸沸扬扬,我对着话筒大声呼喊。我听到电话里的声音,一下子愣住了。是林兰,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了的林兰。

林兰说,我要跟你谈谈。

我丢开塞得满满的购物车,飞快地冲出人群,冲出超市,来到寒风刺骨的大街。严寒将大街清扫得异常清静。我说,你说吧。

林兰说,我们见面谈。她留给我一个地址。

我打了辆车赶去。当我走下出租车时,心里攸地一跳,满怀的欣喜瞬间灰暗下来。我不知林兰会说什么,三个多月前在韩式烧烤店包间里的一幕在眼前浮现。我迈着重若千钧的双腿找到林兰的住处,一处旧小区的楼房。

确认门牌号码后,我忐忑地敲了敲门。

门打开,我看到林兰憔悴的脸庞从门后转进屋里。这是个仅有一个房间的小居室,布置得倒也清爽,不像我的出租屋,像极了狗窝。

林兰在一个旧沙发上缓缓坐下。沙发罩历经漂洗透出一种灰苍颜色,上面还有些破洞。我意识到林兰生活的窘迫。

当年我有过一个孩子,打掉了。林兰一张口就让我呆住了。我琢磨了下,确定她说的是她失去贞操那晚的事。我的朋友造了孽,我不明白她为何要跟我说。

林兰停了许久,似乎给我回过神来的时间,之后接着说,很长一段时间,我夜不能眠。虽然他的父亲是个龌龊的混蛋,可他是无辜的。我一闭上眼,耳边就是他的哭声。我挺过来的时候,就像死了一场。

林兰似乎沉入悲伤至极的过往,声音凄厉带着哭腔。我心疼得立足不稳,忽然有些恨我的朋友。林兰这些年的生活,并不像她的样子,看上去风轻云淡。

林兰叹了口气,把纤弱的身子靠到沙发背上。

我偶尔会在午夜梦回时,对他说对不起,我再也不会伤害他。现在,他又回来了。

我猛然一惊,环顾四周,小房间一目了然,哪有人影。

我听着林兰继续说,他又回到我的腹中。尽管他的父亲是个混蛋,我也决定把他生下来。

林兰把目光从腹部挪到我脸上。我想表白,愿意帮助他找到我的朋友,可是我想起来,从来都是我的朋友找我,我并不知道怎样找到他。这让我的眼神有些躲闪。

我决定嫁给你。林兰缓缓说,一字字宛如石破天惊。

我一时惊住了,眼前耳畔一片模糊。许久许久,我收住心神捕捉着林兰的声音,以分辨我所听到的是否属实。

你不愿意?我听到林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愠怒。

不,我愿意。我大声说,一种喜悦的狂潮席卷了我。我忽然发现屋里的暖气异常的热,顶得我出了一头汗,头发丝都湿漉漉的,就像多年前那个台风的日子,我跟在林兰身后,走进那个旧楼之时。

我今天就得搬走。房东把房子派了别的用场。你的住处方便吗?不方便我先搬到宾馆去。林兰声音里不带一丝表情。

我这才注意到,地上放着几个包裹,她早就收拾好了。

踏进我的住处,尽管我一再将其肮脏描述得极为不堪,林兰仍是掩饰不住眼里的惊诧。

我煮了一碗方便面,端给她。我看到她皱了下眉头,仍是将面吃了下去。我看着她吃完,她小心翼翼的姿态就像照水自览的天使。我下了另一碗面,在小厨房里稀里糊涂吞下。我走出来,看到林兰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我在一旁坐下,看着她凝神沉思了一下,将纸上的字又看了一遍后,递过来,说,你去把这些东西采买回来吧。

上面是林兰熟悉的娟秀字迹,密密麻麻挤满了各种物品,除了生活用品,还有营养品。

林兰取出钱包抽出一沓钱说,给你。

我摆摆手,说,钱我有,怎么能花你的。

我推着购物车在超市里按图索骥时,发现林兰采购的物品里还有一张折叠床。这让我冷静了许多,她还没打算跟我同床共枕。

我雇了辆货车才把东西拉回住处的楼下。我将东西一件件搬到楼上然后敲了敲门。门锁响动,门扇打开,我忽然发现一个陌生的世界。狗窝似的房间整洁异常,灯光洒下氤氲的色彩,我的心境瞬间大异。

我将买回来的东西一一搬进门口小过道里,然后走进房间,一股家常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嗅闻过这种味道了。

吃饭吧。林兰指了指凳子说。

我去洗了下手。回到餐桌前,我忽然感受到一种家庭生活的温暖,这让我感动不已。这时我才猛然意识到我的视觉恢复了,绿色的青菜带着淡淡的油光在灯下璀璨。

下雪了。清早拉开窗帘,林兰小声惊呼。一片雪光耀得人眼睛生疼。

早饭后,我们下楼散了会步。在一些可能会打滑的地方,林兰并未拒绝我的搀扶。我搀扶到的只是厚厚的棉袄和手套,可一种带着馨香的温暖仍是让我心旌摇荡。

我们信步走到菜市场,林兰买了些年货,由我拎着。雪地上行人不多,但隐藏在棉帽后面的羡慕目光,让我陷入一种无法言传的幸福之中。

经过一个爆竹摊,我买了一堆烟花爆竹。往年,我对这些东西深恶痛绝,尤其是透过不隔音的窗户炸进来的声音,让我恨不得骂娘。我也讲不清一种怎样的心绪让我想要好好折腾一番。

林兰有午休习惯,可能是孕期保养身体。趁着这段时间,我走了出来。我在街巷间游荡,只为找一间还在营业的花店。花店都打烊了,春节似乎不是个需要鲜花的节日。

我在雪地里走了很远的路,那些繁华的路段变得冷冷清清。我走过一间又一间打了烊的花店,试图通过敲击窗户敲出卖花姑娘。雪下了停,停了下,在路过一个橱窗时,我发现我的头发甚至眉毛都挂上了冰花。

疲惫感渐渐弥漫上来,我绝望地走上归途,在街巷间迷了路。我循一个方向走过去,碰上了又一间花店。雪下得到处灰蒙蒙,我弄不清时间,似乎天快黑了。我想这间花店一定也打烊了,我只是习惯性推了下门。门应声而开。我咦了一声,踏进门去,各种鲜花迷乱了我的眼。

我抱着一怀抱的玫瑰走出花店时,店主也在我身后锁上了门。

我敲开门,林兰在门后问了一句,去哪了?之后,她的眼睛里忽然腾起一片玫瑰热烈的红色。我们找了个坛子才把这一大抱花插进去。这一片热烈的红瞬间把灰败的小屋子点缀得脱胎换骨,林兰走向厨房的步子都变得轻盈起来,我似乎看到了当年那个朝气勃发的校花林兰。然后,一片饭菜香气弥漫鼻翼,我忽地饥饿难忍。

晚饭我们吃得很早。我喝了点酒。一桌丰盛的菜肴还摆满桌子,我们就都吃不下去了。我们冷清地坐着,春节晚会毫无滋味地当着背景。

窗外渐渐响起爆竹声,这提醒了我。我端着一大包烟花爆竹下了楼,有几个孩子在,我带着他们放得不亦乐乎。中间我偷眼望向亮着灯光的窗户,林兰靠在窗户后,恬静地望着外头,身旁是那一抱怒放的玫瑰。某一个瞬间,我看到她一直忧郁的脸上忽然漾起一丝孩子气的笑,这丝笑烟花似的照亮了夜空。

我回到楼上时,双手空空如也,一大包烟花爆竹都放完了。

在时起时落的爆竹声里,林兰主动跟我谈起了结婚的话题。照林兰的意思,不要铺张,节后领个证住到一起即可。对此我不赞同。虽然这个城市我的朋友很少很少,可也该操办一下,未必铺张,必要的仪式还是该有的。

我都带着身孕了,还搞什么仪式。林兰皱了皱眉头。

不光这样,还得换一所配得上你的大房子。我执拗地说。

这晚的谈话我们并不合拍,但未影响融融的温馨气氛。午夜过后,爆竹声渐稀。林兰发了会怔,上床坐进被窝里。我也在折叠床上躺下。

睡吧,林兰说着伸出手臂拉灭了床头灯。灯光未熄的瞬间,我发现她的睡衣后面露出一抹水红色,这让我心跳了许久。

我久久不能入睡,在林兰细到几乎全无的呼吸声里,我的心忽然灌进了夜的墨汁。她为什么不想操办,不想声张?她心里一定还是看不上我,她只想给肚子里的孩子找个名义上的爹,却不想公之于众,丢人现眼。这让我辗转反侧,痛苦不已。好在寒夜转瞬即逝,随着阳光的到来,活生生的林兰又出现在我面前,那些痛苦瞬间荡然无存。

想那么多干什么?只要她在,一切都好。

在婚礼一事上,我决定一意孤行。假期里剩下的时间我都在一栋栋新建的住宅区间穿梭,只为找到一套过得去的房子。我终于找到一个漂亮的小区。上班后,我就在售楼小姐的陪同下,订了一套房。

春暖花开时,我们的婚礼如期举行。

我的朋友不多,学校里的同学全部失去联系,能请到的只有公司同事。因为老总亲自光临,同事来了不少,尽管我跟他们谈不上交情。绮姐也在里面,她已经不再是性感狐媚的样子,朴素的装扮同财务科长并无二致,寻不到当初的一丝艳光,只有掩饰不住的澎湃双乳还会勾起一丝隐隐约约的回忆。

意外的是,林兰原来的公司来了不少人。消息不知怎样传过去的,烧烤店里那晚的两个总都来了,当然还包括小助理。

婚纱和浓妆将林兰玲珑的曲线和美妙的容颜遮挡住了,看上去依旧漂亮,但也只是漂亮而已。我能感到婚礼进行曲响起时,林兰身上有因激动而起的微微战栗。

我在司仪催人泪下的煽情话语里泪光闪闪,我的得偿所愿始终仍有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侥幸,让我不踏实。不光是我,我从那些眼睛里能看出看热闹的意味,那些眼睛似乎在欣赏一幕闹剧——癞蛤蟆是怎样将天鹅肉吃到口的。而我从林兰原公司那两个总的眼睛里看到的是妒火,我想他们百思不解的是,他们费尽心机,怎会让我这个不起眼的家伙捷足先登。幸好我们不熟,如果他们喝醉了问起我,我还真不知如何作答。当然很多目光在林兰的肚子上找到了答案,于是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似乎在说,奉子成婚,原来如此。更为恶毒的眼神似乎在说,孩子还不知是谁的。

他们猜得很准,我怎么可能配得上林兰,即便是怀了别人孩子的林兰。对此我不在意,我真的不在意,只是有些后悔在举办婚礼一事上的一意孤行。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似乎把我心灵深处的阴暗搅动出来,使我的心湖不再澄澈宁静。

那些不管是善意或是恶意的敬酒,我照单全收。醉倒时,婚礼似乎尚未结束,最后一刻我眼前是一张张意犹未尽的面孔。

醒来时,一片橘红色的光芒打在我脸上。那光亮仿佛来自童话世界。我努力撑持着坐起身,看到窗外的绿色长廊还有喷泉扬起的彩光。我知道我正躺在新居里,太阳穴开始剧烈疼痛,一种恶心的感觉堵在胸口。

我知道酒喝多了,口鼻间溢满了呕吐的味道,可是大席梦思床上并无呕吐痕迹。我想起来我刚刚举行了一场婚礼。婚礼上的情景历历在目,我的记忆有一段空缺,大概是林兰扶我回家,并清理了呕吐的秽物。

我没看到林兰,房间虽大,却一目了然。我注意到床边有几块白纱,是林兰婚纱上的一部分。我看了看自己的手,手背上能看到凌乱的抓痕。这让我一瞬间不明所以。

我推门走了出去。从二楼可以看清楼下宽敞的大厅,大红囍字还崭新着,那里也没有林兰的影子。我找遍楼上楼下的洗手间,厨房,书房,最后确定林兰一定在另一间反锁着的卧室里。我敲了敲门,心里空得仿佛能听到夕光的脚步声。

过了许久,林兰打开门,她哭得双眼红肿,那件婚纱不知怎的被扯烂了,仍然套在她身上,浓妆在上面留下了颜色复杂的污渍。

我喝醉了,不省人事,若是做了什么,请你原谅。我低着头说。我的眼光再次注意到手背上的抓痕。我想那一定是林兰留下的。

既然你很介意孩子的事,为什么跟我结婚?林兰冷冷地问。

我再次看了眼手上的抓痕说,也许别人会介意,我一点也不会,你愿意嫁给我,我不知多高兴。

林兰苦笑了下说,我只想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如果你介意,我马上搬走。

我慌忙说,不,不要,我一点也不介意,你想怎样都行。

林兰平静地说,我是你的妻子,应该尽妻子的义务,可是我怀着孩子,希望你能体谅我。

我深深地点头。

我就这样步入婚姻生活,却像步入黑洞,吞噬掉了一切的欢乐。我们住在两间卧室里,林兰的卧室门总是反锁着,她的目光里饱含着莫名的幽怨。我总是怀念我们住在狗窝的时光,那时候,林兰尽管也很少笑,但有一种温馨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在这所空荡的大房子里,那温馨稀薄到无。而我连她临睡前拉灭电灯的剪影也没机会看到了。

为了孩子,不得已。我理解,我对那个杂种并无怨恨,可当我扶着林兰小心翼翼下楼时,也只有这种时候我才能同我名义上的妻子林兰亲密接触,我心里总会莫名蹦出一个词——该死的。

半个多月后,我的朋友突然出现了。

他出现的时间正好是林兰每天下楼散步之前,这个时间我应该雷打不动地在楼梯口迎候林兰,扶着她小心下楼,让她安全走出房子,为了胎儿进行必要的活动。

我的朋友走进客厅,东瞧西看,挑剔了几句。之后我们出门找了个馆子喝了点酒。我跟他讲了我结婚成家的事。我跟他讲我的妻子是林兰,她怀了孕。

我的朋友笑着说,我知道。

我很想把孩子的事实说出来,最终因为私心,没说出口。我想我大概算是一个忘恩负义之徒。

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屋里没亮灯。

林兰难道还没回来?我带着疑问打开大厅的灯,第一眼就看到躺在楼梯下的林兰。我匆忙跑过去,一摊暗红色的血沿着她的孕妇裙铺展开来。林兰像一只受伤的天鹅侧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想她一定是晕了过去,我叫着林兰,把她抱在怀里,我看到苍白面颊上美丽的眼睛一直大睁着,目光呆滞地落到我脸上,一束令人不寒而栗的光芒让我打了个寒噤。我抚着她面颊的手上能感受到泪湿的痕迹,也许流了太久,冰冷。

我赶紧掏出手机拨打120。之后,我把林兰搂在怀里,林兰大概是失血过多,一动不动,宛如冻僵的小兽。

那个孩子就这样没了。因为我一时大意,林兰才会独自一人下楼,以致失足。从此,林兰对待我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脸上永远是一片冰冷,而眼神里是深深的怨恨。

因为这个意外的打击,我的婚后生活再次陷入困境。这个困境似乎遥遥无期。林兰打定主意睡在反锁着的卧室里。我空伴佳人,却如坠冰窟。

最糟糕的是,因为内疚,我竟然不敢尝试着做点什么去改变。

我奉命出趟长差,在饭桌上把消息告知了林兰。

路上小心点。林兰说。

流产的事已过去很久了,我们的关系却一直冷冰冰。她的关心尽管看上去更像是敷衍,我仍有几分感动。

冗长的风光图卷让我厌烦,在长差还有差不多一半时,我找了个借口飞回来。也许是多日不见的缘故,我竟然幻想着林兰将以笑脸迎接我回家。路过一间花店,我买了一大抱红玫瑰。

我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客厅,客厅里空空荡荡。我想,林兰大概出去散步了,或者,正在卧室,小睡刚刚醒来。绯红的霞光透过落地玻璃窗在客厅里跳荡着浪漫的旋律。

我放下行李箱,顾不上关门,抱着一大抱火红的玫瑰轻手轻脚踏上实木楼梯。我在林兰卧室门外调整了下呼吸,轻轻推开门。

门开了一条缝,一丝透出来的呻吟让我的手瞬间停住。

林兰正躺在床上,微卷的长发半落肩头,半落枕后。她弯着腿躺在那里,一只手正在大腿根部动作着。从腰到足一丝不挂。细瓷似的肌肤沁着一层微汗,映射出淡淡的绯红光泽。目微闭着,不长不短的眉毛微微拧动,樱唇半开半合,随着手指的动作发出压抑在喉咙深处的痛苦呻吟。随着呻吟声,她修长的臂和腿不停地扭缠着。

我觉得下面忽然愤怒地挺了起来,随之,心头的欢快瞬间消逝,一种无法遏止的悲凉宛如深井冰冷的水将我淹没。然后下面很快冰冷下来。我无声地转过身去,走下楼梯,在楼梯口颓然坐下。童话般的世界、绯红的霞光都变成了深浅不一的灰,就连遗落在卧室门口的玫瑰都成了浓重的灰色。她宁愿自慰,也不屑与我发生什么。

我忽然意识到,无论她是怀了别人的孩子还是同我结婚,都改变不了我在她眼里的渺小龌龊,都改变不了我的绝望处境。因为某种快乐的希望,就像海市蜃楼一样,近在眼前,似可触摸,故而一旦打破,那痛苦就来得更加难以承受。

我看到我忘记关上的大门忽然大开,我的朋友双手插在兜里走进来。他总是在这样的时刻出现,我甚至分不清他是在解救我,或是这一切灾殃因他而起。

你没事吧?我的朋友扫了我一眼说。然后他抬起有力的长腿,吊儿郎当地踏上楼梯。他的身影在楼梯尽头消失。我想起那个秋日夜晚,他走上满目萧索的烧烤店阁楼。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尽在意料之中。天昏地暗的时光恍惚间似乎只有一秒,却又像是永恒。

我的朋友松垮垮地走下楼来。他在我身旁坐下,递给我一支烟,帮我点上。他吸了口烟,搔了下裆部。

你就不能像个男人,别那么贱?我的朋友将烟蒂弹了出去,烟蒂带着灰线落在洁净的地板上,在上面留下一条灰渍。

我知道我的朋友做了什么,我想他在为我出气,可是我忽然想起来,那个伤我心的女人是我的妻子……

我的朋友消失了,来得蹊跷去得突兀。我站起身,脚下脱力一般虚浮。我注意到,在我绝望的时候,我的手竟不知不觉间将手腕和手背掐出了血痕。我扶着楼梯把手,虚晃着挪上楼。那抱玫瑰还在门口,只是有几朵被踏烂了,拧出血渍,显然我的朋友对我这种下作方式很是鄙夷。

门半开着,林兰仰躺在床上,仿佛风暴过后被蹂躏的花木。她身上有明显的青紫瘀青,这显然是我朋友的杰作。那件水红色乳罩被拉扯过,变了形,落在她颌下。丰满挺翘的乳房白得炫目,只是乳尖,我走近了些看,竟是水红色的,就那么一点点明亮的水红色。

我褪掉裤子,爬了上去。我眼前忽然跳出我的朋友趴在她身上的情景,那水红色乳尖就像针一样扎破眼睑。我的下面瞬间软了下来,像塌掉的豆腐,无论如何提不起来。我颓然翻身躺倒,躲开了那两点刺目的水红色。不知怎的,在林兰幽幽的体香中我嗅闻到一种陌生味道,它应是来自我的朋友。我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就算他做出了这等事,我仍然把他当作我的朋友。我们是莫逆之交。

我想,我无可救药了。

我和林兰在床上从傍晚躺到夜色降临,躺到夜深人静,我能听到大门的门扇在晚风中丢来荡去,可我们都一动没动。

天色大亮时,林兰率先起身,在厨房弄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煎蛋的香味从楼下传上来。

叮当的声响停歇后,我知道早饭准备好了。我从床上坐起身,套上衣服,走出卧室。我注意到门口那抱玫瑰不见了,很快我在楼下的花瓶里发现了它们的身影。踩烂的几束已经剔除,鲜艳欲滴的模样好似从未被践踏过,只是人心里的痕迹并不像花团那样容易剔除。

也许是因为一丝负疚,林兰的表情温和了些。当然这也许只是我的想当然,更为有力的证据是,此后作为丈夫,我获得了同林兰睡在一张床上的特权。

某些欲火中烧的晚上,我会探索林兰的身体,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半推半就中向我打开。令我羞愧无比的是,我不行了——一旦我见到那两点水红色,下面立刻软得像面条。林兰眼神里掩饰不住失望神色,却不发一言,只是恢复冷艳姿态。

那天,林兰心情不错,并未拒绝我伸过去的手。可是当我将林兰调动起来趴上去时,令我担心的事情再次发生,原本坚挺的下面瞬间偃旗息鼓。我心里痛哭着趴在林兰胸口,那里丰腴而温软,还带着兴奋时的热度,水红色的乳尖仿佛一个幻梦。

翻倒一侧的瞬间,我注意到林兰眼里嫌恶的目光,仿佛看着恶心的老鼠。我眼前霎时一片昏暗。

昏天暗地中,我光着身子走出卧室,走下楼梯。我把自己陷进真皮沙发中,夜灯闪耀着,不像来自童话,像是从噩梦中照出来。

我的朋友出现在窗外,他敲了敲窗子,见我没有反应,于是来到门后。我听着钥匙孔发出几声响动,门便敞开了,我的朋友手里捏着根铁丝站在门后。他把铁丝塞进兜里,对我笑笑说,你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心里却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我的朋友对着楼上使了个眼色。他似乎熟知一切,就像他安排了人在监视这里,就像这所房子里装着窃听装置。他的无所不知始终让我疑惑。

然后,不等我有所示意,他已走上楼去,他的步伐里带着一丝怒气,像在为我出头。我像被千斤秤砣压在了沙发上,一动也不能动。

我的朋友再次出现在楼梯口。他点上了一支烟,打火机燃起的一刻,火光将他的脸孔映得阴晴不定。

他吸着烟走下楼,在对面落座。他慵懒地躺在那里,吐着烟圈,好像对一切都浑不在意,都无所谓。

我们是朋友吗?我问。

当然。我的朋友再次吐了个烟圈,我不得不承认很漂亮,不光是烟圈,还有吐烟圈的人。

那么请你以后不要来我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扫了下楼上。

你还好吧?我的朋友嘴角弯了一下。

当然很好。

这也叫好?我的朋友斜了眼楼上。

好不好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

你们恩爱,我自然不会再出现。我的朋友脸上再次露出不明所以的笑。

我们一时间沉默下来。

我的朋友抽完手里的烟,将烟蒂弹了出去,烟蒂在空中划出一道光线,弹落在地。我想起他曾弹落过一颗烟蒂,似乎被林兰清理过了,我的心倏地一痛,我不知被烟蒂主人蹂躏过后的林兰在清理烟蒂时,心里是屈辱抑或欢愉。

我的朋友站起身,附到我耳旁小声说,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发现有人乳头是水红色的,说实话,我有点无法自拔了。

说完我的朋友往门边走去,拉开门时,他停了一下说,我们是朋友,我会信守承诺的。他回过头来,坏笑了一下,同时挤了挤眼睛,就像多年前那个下午,他从教室门口消失的那一刻。

我走上楼,回到卧室。我发现林兰仍是同我的朋友上次出现时一样,敞开着躺在那里。她眼里的神色带着一种屈辱,又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满足。

我一夜未睡。晨光亮起来时,我看到了林兰身上的瘀伤。我有些恨她,同时更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伤痛在心底盘桓。我下定了换门的决心。

当我换上一扇据说是最高档的防盗门时,我从林兰眼里看出了不解。这丝不解让我更为痛苦。

这扇门形同虚设。再一次坠入林兰嫌恶的目光昏天暗地走下楼时,我预感到我的朋友将会出现,我把希望寄托在这扇门上。这扇据说是电脑芯的防盗门,在我朋友手里连铁丝都不用就轻易开启。

望着我的朋友上楼下楼,我的心仿佛被毒蛇一口一口吞噬着。可是想到我们之间的承诺,我无话可说。在他面前,我就像风中的稻草一样无力。

换到第五扇门时,林兰建议我去看心理医生。此后,我停止了换门的举动。我开始在卧室、客厅、书房、洗手间,所有房间里搜寻,希望搜到窃听器之类的监听设备。我甚至在白天或夜色里,透过窗帘缝隙,窥探周遭所有可以看到室内的角度。一切徒劳无获。

我的朋友仍是适时出现,如入无人之境。我们甚至会在他完事后在沙发上稍坐一会,抽支烟,谈谈近况。我的朋友发展得不错,他在那家夜总会已经做到小头目了。

不管怎样,我们的友情更深了一步,深到连老婆都可以分享。谁叫我们是莫逆之交。我学着我的朋友把口里的烟蒂吐到光亮的地板上时,会痛快地喊一声,他妈的。

除夕这天,我心头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我在冷清的城市四处搜寻,想找一间仍营业的花店。相比于多年前那个除夕,我轻松了许多,我开着一辆自己的车在街巷间穿梭。

抱着一大抱玫瑰回到家中时,我在林兰眼里看到一丝复杂神色,我想,她一定想起了什么。

晚餐很丰盛,酒足饭饱之后,我们早早上了床。我感觉得到林兰看似无意地躺平了身子,这是一个好信号。我看了眼窗帘,厚厚的帘幕将一切隔绝在了外头。卧室门也关得严严,我记得熄灯前反锁了。

我忽然想起同我朋友相遇的那天,我们曾经过河边的树林,就算是在天色明亮时,那个树林也晦暗异常,地上有潮湿的苔藓,最难受的是蛛网遍布,无处不在。是的,蛛网无处不在,在即将寻找到柔滑草丛中的洞穴时,我的朋友就像影子一样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窗外倏然而起的烟花带来一点微光,那两点水红色就像两道强光柱,瞬间灼痛了我的眼。那个滚烫的东西瞬间兵败如山倒。

烟花停歇,爆竹声隐隐约约在浮动,林兰的呻吟听来并不显著,却仍时断时续,不绝如缕。我想林兰很快就会发现我的糟糕处境,这个念头刚落,在再次透进来的烟花微光里,我看到了嫌恶的眼神。我叹了一声,心头升起不祥的预感。

我急忙下床,推门下楼。在关上卧室房门时刻意反锁上。很长一段时间,我克制着不去招惹林兰,不让那嫌恶的眼神出现,我一着不慎,很可能引狼入室。

爆竹声密集传来,烟花的光芒在落地玻璃窗外璀璨,我来到大门后,确认门反锁着。我回到沙发上,心存侥幸。

当我点上一支烟时,看到了落地玻璃窗外的金色身影。打火机的光将我暴露,我的朋友对着我坏笑了下,挤了挤眼睛。我心头一片灰暗,那支烟因为惊骇只是烧出一团灰色,并未点燃。

我的手握在了沙发边的棒球棒上。我不会打棒球,这支球棒是我刻意买来放在那里。

我的朋友打开反锁着的门,走到我面前说,你没事吧?

他显然看到我抓在手里的球棒,却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在我无所不能的朋友面前,我就像风中稻草一样无力。我慢慢放松了因用力而有些痉挛的手,在无能为力的潮水中,掩面仰靠着沙发。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我的朋友从楼上走下来,坐到我对面,吸了支烟。然后把烟蒂弹落在地板上。我能感觉到他站起身,对我挥了挥手,笑了笑走到门边。他拉开门,午夜时分的鞭炮声更加密集起来,随着拉开的门瞬间灌满客厅。我的朋友并未将门关严,似乎在匆匆赶赴某个约会。鞭炮声不停炸响着,好像战场,正进行着剧烈的拉锯战。

一股恶气忽地升起,我掀开双手,吐掉口中并未点燃却被口水湿透的烟卷,猛然跳起身,就像逃离即将落在屁股后的炸弹。我在明亮的烟花光芒下,快步走上楼梯,我心里恶狠狠地想,我自己的老婆,我——自——己——的!

我直愣愣推开卧室门。林兰像之前无数次一样,大开着躺在床上,宛如风暴过后被蹂躏的草木。她的睡衣被扯掉了,一半落在地板上,一半落在床上。我能看到鲜亮的两点水红色,还有她眼里迷离的醉意。那醉意被我惊动,倏地露出一丝羞愧。

窗外的烟花伴着无边无际海洋一样的鞭炮声在身边闪耀,这个除夕夜是一个分水岭。我猛然清醒地意识到,娶林兰大概是我一生的错误。

癞蛤蟆总是不能清晰意识到自己的猥琐龌龊,将天鹅肉叼在嘴里的结局只会是一场悲剧。天鹅只能远远欣赏。我禁不住默认了我的朋友同林兰才称得上般配这个事实,多年前,我的朋友在阔别多年后忽然现身的那个落雨的秋日,我就已经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我同林兰再未有过床事。我决定对我的朋友跟她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然,之前我也是这样,只是现在不再心有不甘。

我不知道他们再有没有过事,反正在我面前,我的朋友再未现身。

春光卷着绿色爬满小区花园时,在晚饭的餐桌上,林兰羞涩地告知我一件事:她怀孕了。按照时间推算,应该就是除夕那晚,我一泻如注那次。

这让我的生活倏地燃起了一丝光亮。我投入地配合着林兰进行孕期保养。好在我囊中充盈,我甚至为我的孩子备起了各种玩意儿,包括小学到初中的书包。

接受教训,每次林兰下楼时我一定要去搀扶。林兰不让我走在她身侧,而是执拗地让我走在前方,她的手一只搭在我肩上,一只抓着楼梯的栏杆。她对我不太放心,联想到上次的意外流产,她的紧张我完全可以理解。

林兰的肚子越来越大,我把耳朵贴上去,能听到我儿子手舞足蹈的声音。她的脸落上了雀斑,让那张夏花般的脸庞有了深秋的红艳,更加动人。

林兰早产了两个月。我在紧张中等到了儿子的诞生。

为了儿子,我几乎不去公司上班。当然添加剂项目的分红一分未少,而那点工资我还看不上眼。

儿子一岁多时,林兰找到了工作,再次成了职业女性。对此我颇有微词,林兰却一意孤行。

不到两年,我又庆幸地发觉,林兰出去工作是一个英明决定。

儿子三岁多时,老总退了。他一退休,就出事了。

公司看上去运营不错,实际上却负债累累。这些年老总用的手法很简单,就是拆东补西。十个瓶塞,少了一个,轮流盖着也不会露出破绽,少两个就吃力了。倘若十个瓶塞少了七八个,就算是魔术师恐怕也无能为力。老总盆满钵满,可公司早就病入膏肓。新任老总首先从人事上下手,我被告知解除劳动合同。对此我倒不担心,那点工资还不够塞牙缝的。

不久后,老总私下约我,在幽僻的饭店里,我得知科长正被隔离审查。

老总一副很镇定的样子说,放心,我们做得不留一丝痕迹,而且,那些钱里很大一部分都散在了很多大人物手里,一损俱损,他们不会坐视不理。只要咱们自己不出问题,什么事也不会有。

在科长不在场的情形下,我们订下攻守同盟。果然没什么大事,科长安全脱身,只是免了职务,称病在家休养。我这个小卒子更不会有事,但那笔分红从此泡汤。家里还有点积蓄,可坐吃山空总让人心慌。这些年,我的职业技能早荒废了,除了带孩子,百无一用。林兰的工作成了救命稻草,我不再吐一个反对的词,即便在她夜半时分才醉醺醺回家时。

我的朋友像当年离开小城一样,一去不返,再未现身。这让我有些庆幸,又有些怅然。

儿子最早学会的是爸爸两个字,同样,他也跟我最为亲近。我们父子俩经常一起上山下河,捉鸟捕鱼。我父亲当年成天忙于工作,这样的事我想都不敢想。我打算让我儿子快乐成长,而不是像我一样。

儿子五岁那年的夏天,我的朋友莫名其妙地现身了。这让我很意外,以往他的现身总是在我遭遇灾祸之后,我仔细想,近日生活平静如水,哪来的灾祸呢。

很快我就从朋友口中得知,他的到来,仅仅是因为他终于当上了夜总会老大。他喋喋不休地念叨着那家夜总会的情形,他的小弟和那些投怀送抱的舞女。对此我并无兴趣,但礼貌起见,并未哈欠连天。

在离去时,我的朋友故态复萌,他坏笑了下,挤了挤眼睛问,林兰呢?

上班去了。我说,忽然想起很多同林兰和我的朋友有关的往事。

你儿子呢?我的朋友再次坏笑着挤挤眼睛问。他的表情似曾相识,我蓦地想起儿子的表情,每当他笑着挤眼时,我也觉得似曾相识,却找不到一丝印象,就像隔着一层窗户纸。现在窗户纸捅开了。我儿子的影像在我眼前闪现,那散发着金灿灿光环的模样,宛然就是我朋友小时候的样子。

哪儿去了?我的朋友又问了一句。

我忽然恐慌起来,迅速下了个决定,绝不能让他跟儿子碰面。现在儿子在我心里比林兰还要珍贵,我绝不能失去他。我极力掩饰着慌张说,上学,不,上幼儿园去了。

今天是周末。我的朋友不解地说。

是啊,是周末。周末林兰都上班,幼儿园开着不也正常?

我知道林兰周末上班,是因为她是个工作狂,而我的宝贝儿子此时正在二楼卧室午睡,我万分紧张,担心他一旦睡醒走下楼来。

我的朋友点了点头,露出一丝意味莫名的笑。然后他挥了挥手,走出门去。

我忙随之出门,并将房门在身后关严。我一直将他送出小区。在出小区的路上我想起来,我的朋友无所不知,监视着我的人恐怕从未离开过,可我只能将谎言硬着头皮进行到底。

我的朋友消失在街角。我匆匆返回家中,推开门后,我看到儿子正在木质楼梯下呻吟,他的手捂在脚上。我想起多年前,林兰怀着他的哥哥或者姐姐时从楼梯上失足滚落的样子,我的眼前忽地弥漫出暗红色的鲜血。我慌张地抱起儿子,就要往门外跑,我的儿子就像枕头一样轻。然后我想起车被林兰上班时开走了。我急急掏出手机拨林兰电话,电话接通后,我方寸大乱地喊,你赶紧回来,赶紧开车回来。

怎么了?林兰的声音不疾不徐。

儿子,儿子,我哽咽了下说,儿子出事了。我挤出的声音带着一种瘆人的气息,让自己都毛骨悚然。

出什么事了?我听到林兰慌乱起来。

从,从楼上摔下来了。

你怎么回事?怎么看的孩子?林兰尖叫起来。

妈妈,我没事。我听到儿子在怀里大声说,他有点虚弱,声音鼓足了所有气力。

宝贝儿,宝贝儿。妈妈马上就回来。林兰安慰地说着,又大喊,还不赶紧叫救护车。

我这才惊醒,忙掐断电话,拨120。

林兰先于救护车赶到。我们抱着孩子快走到停车场时,救护车的笛声才隐隐传来。

儿子脚脱臼了,虽然我心痛如割,但在救护人员的批评下,我还是意识到我们大惊小怪了。

我把儿子抱上二楼卧室。

我同林兰早就分床睡了。儿子想同哪个睡到一起,就同哪个睡到一起,而对方的卧室,在没有邀请的前提下,我们基本不会进去。

林兰示意我把孩子抱进她的卧室。她趴在床头,一遍遍询问儿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儿子只是懵懂地说记不住了,可能是睡迷糊了不小心跌到楼下。

林兰又质问我怎么看的孩子。

我嗫嚅着说,一个朋友来访,我出去送了一下。

你有什么朋友?林兰不屑地说。

我没有说话。我从儿子眼里看到素日就装得很满的依赖,不知怎的,深处似乎还隐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疑虑和畏缩。我知道,这个事故纯粹是我的疏忽,儿子即使像林兰一样怨恨我也理所应当。

不知为何,这时候,我的脑海里忽然跳出我朋友的影像。他并未莫名其妙地打破常规现身,只是灾祸在他离开后才发生。

十一

我对儿子越发呵护,心里却总躲不开我朋友的影子。我有一种预感,一旦我的朋友同儿子相见,我就会瞬间失去儿子,变成孤家寡人。

我的朋友混得得意,也许是地位太高了,反倒找不到倾吐心声的对象。儿子脚好后,他开始频频造访。一旦他出现我就极力将他隔绝在儿子的世界之外。蹊跷的是,每次他离开,儿子总会遭遇这样那样的意外:一次,他从树上摔下来;一次,他从山坡滚下;一次,他被公园里表演的马匹撞倒……他每一次受到的伤害都长久啃噬着我的心,另一个猜测,同样永无休止地啃噬着我的心。

至今,我仍不能判断那一个除夕夜,我究竟有没有进入林兰身体。就算进入了,是否就足以导致怀孕。而我的朋友恰恰在我之前进入过。更令我疑心的是,林兰早产了两个月。而除夕之前两个月的某一夜,我的朋友曾在我家中出现过。种种迹象似乎表明,当我用疑心这个词时,只不过是留下自我安慰的余地。好吧,就算这样,我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儿子自己不知道真相,永远留在我身边。

就在我处身犹疑之中难以自拔时,我们的经济状况开始窘迫。林兰收入不菲,我的积蓄也不算少,可是随着儿子读上贵族式小学,终于开始捉襟见肘。这源于从儿子一出生起,一切我都要给他最好的。林兰不断劝我量力而行,我却一意孤行。想起我的幼时生活,我发誓,不管怎样,就算节衣缩食也绝不能让儿子童年过得还不如我。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憔悴,眼前时不时一片昏天黑地。当我的朋友再一次出现时,我打断了他关于自己出人头地的过往自恋般的追忆,将我的困境倾吐出来。

那是个初秋的日子。阳光就像多年前我们初次见面那个下午。我带着儿子去了一个游人如织的水坝。儿子在浅水边玩耍,草坪上到处都是人。我的朋友忽然在人群中出现,他远远向我招了招手,嘴角的笑得意而带着时光沉淀的痕迹,他对我挤了挤眼,指了下远处的水房。

我用眼角余光扫了下水边的儿子,他正同几个孩子玩得不亦乐乎。我没打招呼就跟在我的朋友身后走向那间水房。

在背阴的墙角坐下时,我才发觉墙壁因为年深日久,带着斑驳的时光印迹。不知怎的,我一下子走回当年我就读的那所贵族式小学。我的朋友曾在我度日如年的日子里与我相伴,这让我放松了警惕,时隔多年之后,再次敞开了心扉。

我的朋友并未因为我打断他的追忆而不快,他就像当年一样认真地听着,在我叙述最艰难的细节时,不时露出一丝玩世不恭的笑。这么多年他的发一直染着金色,现今长长了,绾在脑后。他的胡须也是纯粹的金色,遮蔽着嘴角下巴,将他的笑镀上一层沧桑感。我忽然意识到我们都老了。我混得越来越惨,靠女人养活才能度日,还要强撑出一种姿态,给儿子虚荣的表象。而我的朋友终于爬上了显赫的地位,可是也只能在我这个失意者面前喋喋不休地追忆往昔荣光。

我的心如水一般柔软无比,过往恩怨就像射入背阴角落的阳光瞬间消散。我断定讲出困境后,我的朋友会慷慨地给我一个职位或者一张支票。我对此充满了从未有过的信心。

听我讲完后,我的朋友站起身来,一缕阳光落在他脸上,那阳光里因为他而扬起金色粉尘,就像多年前我们初见时。我的朋友只说了一句话,这句话无悲无喜,不含情绪,说这句话时他带着一丝沧桑的笑,同时挤了挤眼角,那调皮的一挤,让我想起多年前他从教室门口消失的一刻。可这句话让我大惊失色。他说:一切不就是因为你儿子吗?

我的朋友在墙角消失,那片金色的粉尘哗哗坠落消散于无形,一种不幸的预感忽然攫住了我。我猛地起身,发疯似的往前方跑去。

我穿过人群,逼近水边,我看到一群人的目光惊愕地注视着我。逆着那些目光我看到了水面上漂着一个小小的身体,腿脚像是被重力扭过变了形,有一丝鲜红的血迹随着轻轻涌动的波浪浮现,好像刚刚落入水中的红墨水在迅速洇开。

我扑跳入水中,抱起儿子走回岸边。人群像惧怕蜂蜇一样潮水般散开一条空荡荡的道路。

我看到了脸色青乌的儿子就在我的怀里。我发疯似的大喊,快叫救护车!你们快叫救护车啊!

水滴流泻不停,我的声音被灰暗的周遭吞没。那些惊惧的眼睛随着充满戒备的身体纷纷躲开,他们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我猛然意识到什么,颓然坐下,经过很久才听到远处的鸣笛声。我将儿子青乌的脸孔收在怀里,心像死去一样冰冷。

眼前不可思议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我某种不可思议的真相,我心头一片狂乱。

难道……难道……我的朋友从不存在。我的儿子一次次意外都是我所为,直至将他杀死。我想起儿子的目光,依赖中夹杂无来由的恐惧。还有,那个傍晚是我将林兰推下楼,造成她的流产,故而她目光里充满怨恨,并在再次怀孕后坚持让我走在楼梯前方。还有一次次我手上的抓痕……

可——这——怎——么——可——能?难道我的朋友一次次蹂躏我的妻子,我陷入痛苦与无奈纠缠的绝望中都是我的杜撰?我胆敢残忍地切下狮子狗的头?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我怎么会有那种胆量?那个一出现就让阳光扬起金色粉尘的漂亮男人怎么可能是我?

有几个穿着警服的人向这边赶来。

我小心地把儿子放在沙滩上,然后,往远处的丛林跑去。

我得找到我的朋友,洗刷冤屈。

在城区东边,我找到我朋友所说的地址。

这是一片厂房,上世纪遗迹,颜色灰败,老树丛生,有些地方成了残垣断壁。显然这里并无娱乐场所,何况夜总会。

我一瞬间明了一切,夜总会根本就不存在,那么我的朋友只能是一泡幻影。我想起来,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他的名字,哪怕一个外号。

我再也欺骗不了自己。我迷迷糊糊走在大街上,走在昏天黑地里。

我沿着一排排楼梯攀登,然后,我发现我在一个楼顶。

眼前的世界忽然恢复了色彩,我看到我的朋友戴着漂亮的金色光环从远处走来,他惶急地挥舞着不要的手势。我对着他遥遥笑了一下,好像我们在多年前,坐在一张课桌上,他对着我那样的笑。他瞬间站到我面前,我们再次近在咫尺,我嘴角的笑还没消逝,就夸张地挤了挤眼睛。我看了眼我的朋友伸出的温暖手掌,又看了看他眼里不忍的目光。我闭上眼,像云雀一样纵身而起。听着耳畔呼呼的风声,我忽然想起同我的朋友在河边的那个金色的傍晚。我的朋友白鲢一样纵身而起,落入青黑色漩涡,溅起暗红色的闪亮水花扑打在我脸上。那时候我畏惧着,却又极其羡慕,现在我体味到了那种无以言说的痛快。

十二

是的,我没死。我死了,也就不会有这个冗长乏味的故事了。

我记不清第几次对这个鬓角带霜的老人重复这句话。他穿了一件白大褂,据说是位教授。

教授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走出门去。

他转身那刻,我的朋友从一旁的椅子上起身,笑着说,怎么样?他们都看不到我吧?

我点点头。

这是一间枯燥乏味的病房。满目黑白灰的颜色。当然这或许只是因为我的视觉神经严重受损失去色彩分辨力所致。据医生说,我的眼前将永久地失去色彩。他也隐讳地暗示过,我将永久成为一个瘸子。这些都是我从楼上掉落所致。这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死过一次的人,还有何奢求。我得感谢楼下的大树和灌木,它们让我活了过来,有机会了解真相:我的儿子并没有死,而我的朋友真实存在。

今天一觉醒来后,我的朋友就出现在我眼前。因为我受损的视觉,他的光彩不再。我的失去光彩的朋友就像我一样坠入灰暗世界,这让我不由自主地消除了怨恨。我们心平气和地聊了会天。

我从我的朋友口中得知,一切并非我精神错乱。事实上,他来自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平行世界。而他是另一个世界的我。但我们的人生大相径庭。他的世界里,我们的父亲并未从政,自然也不会落马。我的朋友自由快乐地成长着。那所夜总会真实存在,它是在一片废弃厂房的原址上建成的。开发商买下了那块地皮。当然,那个世界里,他有无数尤物作为女友,但并未成婚或者生子。

你怎么能够来到这个世界呢?我问。

通过一个叫平行世界的电脑程序。我的朋友说。

对此我仍没有形象的理解。我的朋友做了一个戴头套的动作,然后说,这个很危险的。一旦我这时候意外死亡,记忆将变成正在进入的那个世界的人的记忆。也就是说,你将取代我。

我想了一下,问,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我的朋友看着我思索了一下,恍然大悟地说,不都是你做的吗?

我们不要玩文字游戏了。

难道你没发现,我所做的都是你敢想而不敢干的事情吗?

他的话似乎在理,可是,似乎又全不是那回事。我反驳说,我从没想过伤害家人。

真的吗?我的朋友笑着挤了挤眼睛,眼光好像穿透了我的内心。我想起我心里曾一闪而过或长久盘踞着的自卑、妒忌、猜疑,不觉有些茫然。我转移了话题,可为什么他们都认定是我干的?

因为除了你没人能看到我。

就在这时,教授敲敲门走了进来。我的朋友竖起指头指着教授,坏笑着对我使了个眼神。

现在,教授离开了房间,我对我的朋友说,是的,正如你所说,他们果真看不到你。可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我每次遭受打击,遇上过不去的坎儿时你总会适时出现?你也要生活,不可能像个幽灵二十四小时盯着我。

有些事玄之又玄,我也讲不清楚。按照迷信的说法,冥冥之中我对你有感应。要知道你就是我,我不可能对自己的重大变故无动于衷。

可是——

不要可是了。从楼上跌下来把你跌傻了,话这么多。我的朋友不耐烦地站起身,摆摆手说,你不想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我用扎着绷带的手苦笑着指了指腿上厚厚的石膏。

难道你忘了,我看到的你都能看到。我的朋友在病床前踱了两步说。

怎么会?我有些疑惑。

你没看到吗?你好好想想,你没看到吗?还是你不想记住?我的朋友笃定却又宽容地看着我。

一些模糊的片段像是信号极差的黑白电视画面,闪着刺刺的雪花,不时一片漆黑或空白。

在我呆愣的时候,我的朋友推开门走了出去。那是另一个房间,墙壁上有一块巨大的玻璃。透过玻璃,我看到我靠在病床上的身影,我的哪怕极细微的举动都一览无遗。我看了眼病床前的墙壁,那里是一面庞大的镜子,我的朋友说别人看不到他时,我还透过镜子努力寻找过他的身影。镜子里除了缠着绷带的我空空如也。可我没想到,镜子后面竟然有一群人在窥视着我。

患者幼时脑部遭受重创,这种创伤造成大脑器质上的病变。他同时还遭逢了家庭剧变,沦落为受人唾弃的孤儿,受尽凌辱。而那个漂亮朋友就在这时出现,就像是患者镜子里的反面投影。他就像孩子理想中的父亲,替他完成着不敢付诸行动的心愿。

教授侃侃而谈。

可这个反面投影或者父亲为什么忽然消失,隔了多年后又忽然出现呢?一个警官问。

消失只是因为患者生活渐趋平静,精神不再极度紧张。而再次出现,节点恰好是患者暗恋上林女士,却因现实差距而沉入难以自拔的绝望中。这个漂亮朋友于是再次出现,扮演了拯救者的角色。教授注视着林兰说。

他既然得偿所愿,为什么还要……警官看了一眼林兰,欲言又止。

为什么呢?我们从患者角度看,他娶了做梦都不敢高攀的林兰,心里的自卑岂会随着一纸婚书而消失,那种极大的落差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都会不停透露出来。这也是婚后那个漂亮朋友频繁出现的原因,患者甚至因此阳痿,这更加重了他的心理压力。孩子的出生暂时缓解了压力。可好景不长,这种心理重负随着经济上的捉襟见肘再次加重,患者失去工作能力,只能靠妻子养活,可为了脆弱的自尊却还努力强撑着给孩子最好的条件。他内心的紧张感终于达到无法自行调节的地步,救星自然再次出现,只不过他扭曲的心灵不再像孩提时那样纯真。结局显而易见,救星变成了破坏者,甚至毁灭者,并最终导致患者本人走上了毁灭之路。

教授在一众目光中俯仰自得。

也就是说,这个家伙是个精神病患者,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了?警官问。

教授笃定地点点头。

会不会像他说的那样,有另一个世界?他说的那个平行世界?我听到林兰问。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憔悴,却依旧美得不可思议。

怎么可能?纯粹是无稽之谈。警官不屑地撇了撇嘴说。

为什么不可能?林兰问。

如果真有平行世界,另一个世界的人可以穿越过来,可怎么解释那个穿越过来的人最初是个孩子,然后跟着另一个世界的人一起成长。他应该一露面就是个成人才对啊。这个解释根本不合逻辑。警官皱着眉头反驳。

可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在无法验证的前提下,无人能够证伪,所有的解释,无论科学的或迷信的,都未必不合理。教授盯着警官脸上的惊诧表情,转而说,问题是,你相不相信?你难道没发现,病人无论最初讲述或催眠时都没有提过这个解释。我相信对自己身上的异常怎样解释他比我们还要焦虑,而他提到这个解释时,手里已经有了那本书。这本书来自院里的一个精神病人。

教授说着往透明玻璃指过去,那本书此刻就按在我手边,书名是《平行世界》。我透过镜子看到的却是另一个房间里注视着我的人们的背影。

十三

林兰隔段时间会来探望我。

数次后,我望着她空荡荡的身后说,儿子怎么样?

冰雪聪明的林兰瞬间明白我的心意,她看了眼我的脸色,小声说,儿子腿不好,挤公交不方便。

哦。我点头表示理解。此前我已得知,儿子没死,但是瘸了一条腿。而因为经济原因,林兰将车卖掉了。

儿子,林兰似乎在寻找措辞,顿了一下说,心情也不好,同学们都知道了,那所学校待不下去,休学了。他要来看你的,可我想这里不太适合他,所以……

我眼前有些恍惚,我看见多年前一个孩子独自穿行在城市与校园间,孤独而绝望。我想起我曾用尽全力,就是为了给儿子一个完美的童年,可他的童年比我还要糟糕。我闭上眼,心痛得无法喘息。

你好好配合医生,尽快康复,我们就可以一家团圆了。

林兰的话里饱含着辛酸、沧桑,还有一丝对奇迹的期盼,尽管那奇迹异常渺茫。经历过许多事,我才发现我和林兰之间浓得化不开的亲情,她曾那样高不可攀。这猝然而至的亲情,万分沉重,沉重得让我无法承受,懊恼不已。我想,还不如当初死了好些。

林兰离开后我才睁开眼睛,我看到她一下子沧桑起来的身影渐行渐远,灰色的风衣在她随意挽起来的发髻后随风飘摆,带出一丝让人心碎的美。

我的朋友出现在我身边,他的嘴角扯着一缕讥讽的笑。

我落了个这样的下场,如你所愿,你该高兴了。一种无法遏制的愤怒在我心头忽然升起,这让我的声音听上去像吃了枪药。

我的朋友诧异地望着我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的一切厄运,都拜你所赐。我极力遏住心头的风暴,咬紧牙关,冷静地说,请你放过我吧。

你的意思是……我的朋友试探着问。

永远不要再在我面前出现。我能听出我声音里的冷酷意味,不知为何,我对我无所不能的朋友再无一丝畏惧,也没一点依恋,我急切地想要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是做另一个人的傀儡。我的底牌是,大不了一起毁灭。

我的朋友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意。他沉默良久,说,你真的下定决心了?

我点点头。

你不觉得自己太孱弱了吗?能一个人应对一切意外?

我狠狠地点点头,说,没有你,我的生活会好得多。

我的朋友脸上忽然泛起忧伤的潮水,这片潮水让他再次陷入沉默。

在告别时刻,他说,既然你不希望我再出现,我不会再出现。他看了眼我坚定无比的眼神,缓缓合上双眼说,我会信守承诺。

我的朋友消失了,再未出现,我走入自己做主的人生。

我在命运面前依旧无能为力。瘸了一条腿,眼前没有色彩,圈在一个笼子似的建筑里的生活,并不好受。我的处境并未因我的朋友消失而有所改善,更惨的是,我甚至失去了希望。我开始祈祷我的朋友再次大驾光临,期待着他漂亮的泛着金色的身影蓦然出现。可是,我的朋友信守承诺。

我知道我该为今后做做打算了。

我得冷静,不容许一丝失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