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 涎
2020-11-19
埃莉身上有一根倒刺,她说不清是哪里。有时候感觉在腰部,在脖子上,伸手去触摸的时候却又迅速转移了。阿岩去上班之前按照埃莉的描述一步步寻找,折腾了一番之后痛感忽然消失了。“你确定吗?”阿岩套上西服说,“如果不舒服你就去看医生。”埃莉不知还能说什么,阿岩的口气听起来不太相信有什么刺。吃完早餐埃莉送他到门口之后,那根倒刺又传来了反应,她回到浴室对着镜子,忽然意识到这也许不是倒刺,它更像是某种会游移的东西,这种想法令她感到惧怕。
下午购物回来,埃莉穿过公园,看到夏女士在跟几位年轻太太聊天,埃莉不必靠近也能猜到她们在说什么。夏女士离过两次婚,这是她的谈资——仅这两段婚姻关系都足以让她说上十年。她太过擅长从婚姻中总结出什么来,也许对其他人来说并非是奏效的法则,却多少能给大家一记警醒。
“埃莉,你好啊。”埃莉还没反应过来,夏女士就朝她招手了。“买菜回来吗?”
埃莉点点头,只好走向人群。旁边一位年轻的妇女就笑她,说还没结婚就过着太太的生活了。
“你得小心这种方式的养成,不是所有男人都会感激你的。”夏女士说,“不过我相信阿岩是个绅士,上次也多亏他帮我换水喉,不然我的厨房要变成泳池啦。”
说完大家都哈哈大笑,埃莉不想显得孤僻,勉强张开嘴。她不是那种人,哪怕知道她们谈的男女经验也有可取之处,却又不想轻易信服。但她不是看不起她们,她是不想谈这些毫无意义的话题。
夏女士总是搞反自己的两任丈夫,她常说第一任丈夫是她唯一给予承诺誓约的男人,第二任则是令她最有安全感的男人。但埃莉记得冬天的时候,夏女士明明说的是她跟第一任丈夫没有进行过任何婚约仪式。她坦然自己婚姻失败,所以那些年轻的妇女也更乐意倾听她的经验。“如果不是你的错,你也要适当认错,男人会觉得你的胸怀跟别的女人不一样。什么?你觉得女人的欲望可以遮天下吗?你们更应该隐藏起来。”夏女士说。埃莉觉得这些都是废话,她知道夏女士其实可以谈一谈更深入的东西,现在她所说的一切听起来就像是在隐藏内心的伤痛,整日依靠八卦与回忆来维持这种关系。埃莉也确实有些话想要讨教夏女士,如果能得到解答的话(或者从她不知的角度进行分析),但她不可能将私密的事情告诉夏女士,那将意味着整个镇里的人都会知道。
上个月,当阿岩下班回来急匆匆告诉埃莉,安奎要出来的时候,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好像真有那么好笑似的,连桌子都随着她的抽搐而移动,阿岩一边抵住桌子,一脸疑惑地看着她。因为事情听起来就好像是在讲一个别人的什么故事,等她平静下来后,才注意到阿岩脸上的严肃,他盯着她的眼神显然在说“这一点都不好笑”。安奎要出来了——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对埃莉来说。她没有料到他这么快就获释,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前段时间安奎的母亲得知释放日期时已经来过电话,是阿岩只字未提。“我不想让你担心,你总是忧郁。”他补充。埃莉一直以为事情告一段落就会得到新的转机,但现在,平静多年的生活似乎即将结束,谁都知道曾经的安奎是怎样的人。他过分好动,失惊无神,情绪高涨时经常做一些令人不愉悦的事情,生气时又极其冷漠,如果太过投入工作也会令他心神不宁。但他是阿岩最好的朋友,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在同一个学校,大学时期分开过,阿岩留在这里念了商科,安奎远去北方读工程技术。毕业后安奎选择回来,他们才又在一起同居。
安奎的家里人曾试图包庇他,声称只要日后勤做善事,保持善心,安奎所做的这一切会得到上天的原谅。天!埃莉觉得安奎的父母简直是胡扯——安奎与新认识的女性朋友约会,却闹出了矛盾,犯下强奸——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可以忽略这种事情的严重性?难道他们平日里看不见他眼神里散发出来的邪恶吗?考虑到安奎不是第一次犯下这种事,家里人不得不放弃侥幸(安奎多年前就发生过严重殴打他人入院的前科,后来私下解决花了家里不少的钱),他父亲说他的每一次犯错就是在痛打他的内心,希望他进去之后能有所改善。没有人知道安奎为什么总是这样,他的暴力让所有人都害怕。阿岩也难过,但他做不了什么。
埃莉意识到自己对他出狱的消息发笑不仅仅是因为担心他带来的麻烦,她不能说出那种感受,她以前发生过一些事,在安奎进狱之前。她没有对谁说过,更不可能跟阿岩讲。
安奎现在变得更加粗鲁,他毫无征兆地指责阿岩没有管理好家里的一切,这在埃莉听来更像是对她的指责。阿岩已经将这儿买下来了,再也不是曾经男人们租下的廉价房子,重新刷过的墙面其实很不错,埃莉认为他没有资格说三道四,如果不是提出有用的建议,那么他就该闭嘴。安奎对他们后院的所有东西都看不顺眼,辱骂桂花和鸢尾花毫无生气。无论埃莉想要如何说服自己重新去接纳他的回归,她都很清楚安奎身上的野蛮气息,甚至在靠近他的时候她就已经能闻到了,如果你迷恋那种气息,那会诱使你犯错。安奎则口口声声说自己已经改过自新,他叫埃莉不要总是记挂着他以前做过的事,他愧对阿岩跟埃莉,他愧对所有人,但他希望大家能更多地留意他新生活的开始。埃莉听过这种谎言,这种话只对单身女性奏效,或者只对阿岩奏效。事情总是这样的,她知道生活已经悄然潜入了某种危险的迹象,她说不出是什么东西,像一种遥远却又绕在耳边的狂风,一旦情况变得糟糕,危险就会有机可乘。如果跟阿岩谈起这种感受,他只会说她敏感,说她神经质。阿岩就是这种人——他不能体会你内心的一切,他按照所有人会走的那种程序来替你思考,无论你到底有没有问题,他更接受自己的认知。
安奎在家里休息过一段时间之后,就开始参与到阿岩与埃莉的生活里,他占据他们各种各样的事情,好像他仍然住在这套房子里似的。他原先的卧室已经重新油过,弄成了可爱的儿童房,给未来的孩子准备。安奎没有像指出家里后院的花花草草那样提出什么无厘头的意见,但他常常在他们家里留到很晚,最后阿岩不得不叫他留宿。埃莉不想他总是睡在他们家,又不能拒绝。她把婴儿床挪到一边,重新为安奎铺好大床。做饭也要预备他一份——他还不会通知你他这天到底要不要吃。因为没有工作,所以他总是睡到午后,埃莉会留一份饭菜,等他醒来后再重新加热,如果他没有胃口,埃莉会有点沮丧地倒掉。她打扫卫生发现他的衣服总是在不同的地方,他穿过来的鞋子已经有三双了,他盖的被子有一半会在地上。“他到底是怎么睡觉的?”她晚上悄悄向阿岩抱怨,但阿岩只说他就是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还说希望他们能和平相处,他们都是他身边很重要的人。她不太开心他把安奎与她放在同等的位置,但没说什么。
有时候安奎说的那些话都很莫名其妙,没有任何事情可说的时候就缠着阿岩谈他们小时候的趣事,如果阿岩要上班,他就转移到埃莉身上。他先是尝试性地跟埃莉说他们小时候的事,但因为她不具备那些对他来说快乐的回忆,只能不断地转换话题,直到他无话可说。
“如果不是你的教唆,你认为阿岩会帮忙说服我的家人吗?”
那天夜里,安奎忽然问起。
“你说什么?”
“你当时又说了什么?”
埃莉放下吸尘机,她听不太懂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问了一遍。
安奎点了一支烟,“想想吧,如果你闭嘴,阿岩不会在过去这么多年失去一个好朋友的陪伴。”
“噢,”埃莉不想跟他产生不愉快的对话,“相信我,他一直把你当好朋友。你是要怪我多嘴吗?难道在里面的生活让你变得敏感了吗?”
安奎原本有些严肃,听到埃莉这么问,竟也微微一笑,“是的,没有人知道那些孤独的夜晚让我回想起——或者预想着——哪些事情。”
“我不知道你指什么。”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还是跟从前一样。装糊涂的是你,说话避重就轻,我不知道你这么多年来是怎么骗过阿岩的。”
“请你注意措辞。”埃莉避开了他的眼神,她知道——每一次都是这样的,他总是要谈起过去的那件事,哪怕只有一次。但真正叫她痛苦的是压抑下去的欲望重新被掀开来了,只需一次对谈——简直轻而易举。她一直以为这是一种可以深深埋入内心的知觉,就像池塘里腐烂的荷叶一样。
埃莉不是安奎介绍给阿岩的,但却在认识阿岩之前,他们就见过了。埃莉那会儿认为自己有点倾慕施暴者,一种出于心理认同、但又暂时不能接受肉体痛苦的感受,她觉得本质上不该成为某种人群,她很清楚一旦接触圈子,就会像基督徒祈祷上帝一样用某种信仰来解救自己。但事情往往是这样的,越是避开,越会发生。她有一次在网络上查询相关信息时发现了某个机构,那还是个博客页面,上面有导语写着:“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你可以戴上墨镜伪装,你可以一言不语,避开社交。请放心,你只需要前来聆听我们邀请的性学教授的知识分享,为你重新认清自己,减少对自己的误会。”埃莉没有任何犹豫,因为这种心理倾向已经造成了她身体上的麻烦,她希望能从中找到什么,放弃或者期待。也就是在机构上,她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一定程度上接受了自己的癖好,却又希望能尽早遏制(如果可能的话)。第三次,埃莉看到了安奎,那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他们不必认识,不必交换信息,但也正如机构上的其他人一样,他们找到了互补的角色。她尝试接受安奎在性爱中对她的施暴,但那种感受超出了她的预期。“有点痛,你不可以稍微轻一些吗?”她说。安奎没有说话,在酒店里转过身去抽烟,两位无情的露水情人不过多交涉。埃莉当然不知道未来会发生的种种巧合,如果她早已知道阿岩跟安奎是多年的好友,也许心里对阿岩的喜欢会直接降低,但不好说,心动的瞬间很难捉摸。如今唯一可以证明的是,一瞬间的心动不足以成就一段爱情。
现在,有一种惊怖的觉醒让埃莉很不自在,是由渴望所衍生的神秘,仿佛每做一件事,就更接近神秘背后的真身。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会是更令人诧异的欲望延伸。她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面对,觉醒的事情强调着她必须小心翼翼,况且,她向来不希望自己跟其他的已婚女人那样只能进行平凡的交谈——她一直希望自己所说的话是更丰富的,追求真正有意义的交谈。所以夏女士与她的朋友们永远无法拉拢埃莉归入她们的圈子。埃莉身边缺乏她认为拥有这种能力的人,这种特殊的阶级分类其实一直困扰她,常常让她以为自己当初是不是应该直接从机构里认识的那些男人里找一个恋爱,也许是安奎,或者别的更有震慑力的男人,而不是阿岩。阿岩真的是一次伟大的牺牲实验,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承载着怎么样的角色。但他确实也不自知,他所谓的个人认知实在是无趣无意义,埃莉当时期盼用来“驯化”自己的方法并不太有用,平日里也许还能算平静地度过,但很多时候——特别是当她遇到皮革打扮或在野外的工作中使劲敲打什么东西的男人时,她内心的野兽就开始张牙舞爪,尽显野性。一开始,她还能做点什么事情把心里的笼子锁上,但久而久之,她发现笼子并不牢固,心锁能由意识打开,能力抵不过一把钥匙的时候常常让她在半夜里惊醒,再看看身边安稳入眠的阿岩,还戴着眼罩。她几乎是惯性地形成一种自发性的崩溃。但她一直没有再联络那次在机构认识的人,她把他们的社交信息都清理掉了,电话号码也换了。所以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都通过某种轻度自虐来满足自己,兴许也谈不上自虐,只是使用一些别的方法——也就是安奎那天的发现。
他们周末到海边去,埃莉拒绝参与三人同在的所有活动,阿岩先是问她为什么,接着又说这是可以让她更好地了解安奎内心善良的机会——天知道安奎在阿岩心里到底拥有怎样的形象,他的话让他整个人透露出愚昧无知。埃莉很难相信这样一个男人并不真正了解他最好的朋友,他仅仅知道安奎的暴力倾向吗?还是他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难道阿岩都不知道你身上的伤痕吗?”安奎问。
“你可以不说这些事情的,你为什么非要说?”埃莉回复。
趁着阿岩回到公路边上买椰子,安奎一把拉开她的泳衣,露出的乳房在斜阳下清晰能见某种伤痕,说不清是什么东西弄的。
“你神经病吗?”埃莉赶紧重新穿好泳衣。
“你会跟阿岩说吗?说我脱掉你的泳衣非礼你,还是说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裸体?”
“我劝你不要太过分。”
“如果不是我入狱,我一定阻止你跟他在一起。”
“你没有权力这么做。”
“说实话,你更喜欢我吧?你压抑什么?这么多年,我还不是又回来了。”
“闭嘴。”
安奎冷笑,“我不能看着自己最好的朋友被你欺骗,不保证我哪天说漏嘴。”
“我什么都没做。”埃莉说着,余光里察觉到阿岩正往这边走来。她站起身,重新整理了泳衣,离开尚有余温的沙滩,慢慢走进了海水里,沉没下去。
冷感能让她清醒,也因为这种习惯——像是喝冰水、情绪失控时洗冷水澡之类的——痛经的时候感觉特别强烈。她甚至不知道今天是不是来月经了,周期的不稳定让她越来越不关心自己,但有时候经期的痛感很奇妙,说到底,她根本无法摆脱那种欲望。她潜在海里很久,等到终于憋不住的时候才冲上海面,看到阿岩朝她招手,安奎也举起手来。她有预感自己哭了,就在刚才,在海水里,或者浮上来看到他们朝她招手的那一瞬间。她知道视线模糊不是因为海水,她能感受到脸蛋上的温热。
埃莉遇见第一位恋人的时候真的是非常温顺的兔子,那时候的她比现在的阿岩还要安静,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她当时非常仰慕初恋身上那种城市男人独特的成熟气息,是身边镇上的男人所缺失的前卫的历练余韵,又夹杂着烟味及有些难以捉摸的痞气,这种奇妙的结合成为了爱情最初的味道,每一次跟他的见面都让她觉得自己得到了全世界。纯真的内心在那个年纪大概是她最难能可贵的,可以接纳一个男人的全部——她接受他所有合理或不合理的安排,尽量不反驳他的观点,跟他做爱的时候也非常宽容,允许他施展自己的癖好,况且,那会儿她什么都不懂,第一次做爱感觉像抽筋,手掌都无法伸直,是到了第三天才开始有感觉。她到浴室洗澡的时候,看到背部有淡淡的粉色伤痕,像是爱与驯化的结果。初恋对象小学毕业,为人随性,做人做事都很洒脱,连走路都带风。埃莉后来才意识到自己喜欢他是因为他没有高级知识分子身上那种势利的条框感,不会让你不自在,也没有上班族透露出的那种成功人士的庸俗气质,更不会随意判定一个人的品性,如果遇到不确认的事情他会选择闭嘴。要说最让人难以容忍的大概是他的霸道,他的大男子主义,他的支配欲,他源源不断的力气。埃莉没有抗拒这些,她连同他的脾性与习性一并吞进肚子里,爱情把她推到了一个危险而没有回头路的山峰上,她只能站在那儿,避开风雨的同时,选择享受。也许就是从那时开始,埃莉心中对这种受控的方式渐渐从不适到迷恋,甚至她的人格也深受影响,妥协于男人的征服之中。爱情观随着早期的那些遭遇形成,一旦第一次所接纳的方法能令人着迷,大概就很难再有什么改变。她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所遇见的人和事都是一种经历。最后男人跟别的女人结了婚,她也没有很崩溃,同大多数失恋者一样悄悄流泪,慢慢就没事了。也许在对方看来只是一次普通的谈情说爱,但对她来说,那是她所认为的爱情。越是这么想,体内的火苗就燃烧得越旺,于是有了后来通过那个机构认识到安奎的事情。如果情感与性爱关系如此重要,那么她是不是选择阿岩时就已经犯下了错误?她从这段关系的回忆中醒来,双手在海面上轻轻划动。现在,危险的不是回忆,而是面前两位男人与她之间的关系,她从来都没有像此刻这么清醒地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安奎的回归让她直面内心最深处。
两个男人要往海里来了,埃莉回头避开他们,潜入海水改变了方向。在他们嬉闹了好一阵之后,安奎忽然靠近埃莉,在水中用力捏了一下她的大腿——那种真实而渴望的感受让她发出了尖叫,被浪花盖过,安奎又迅速捏了一下她的胸部。不知是在水中的缘故,还是太久没有男人对她这么做,皮肉带来的并不是痛感,而是一种独特的点燃欲望的方式。“你们两个快点噢,天要黑了。”阿岩在前面喊。安奎看了埃莉一眼,什么也没说,努力跳高潜入水里,也往岸边游去。埃莉吞了一口他溅起的水花,犹如一把带着咸味的柔软利剑,滑在她的口腔与食道之中。
安奎的再次出现打破了这一切,他无时无刻不在挑逗埃莉。他的随性,他的暴躁,都使得埃莉晕眩。他讲话与收拾东西时故作粗鲁,如果让他帮忙搬什么东西,他会刻意产生碰撞或从喉咙里发出浮夸的吼叫,一种男性独有的声嘶力竭。但他不对埃莉动手了,也不再明说这方面的事情,却若有似无地做着一切。有一次他趁阿岩上班,悄悄溜进他们的卧室,掀开埃莉的被子。埃莉惊醒,看到安奎就站在床边的时候迅速拉上被子盖住自己。“你看什么?你以为我会动你吗?”安奎说。埃莉仍在惊吓之中,她看着安奎当着她的面将手里的鸢尾花塞进嘴里,冷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一口一口撕咬花瓣。色情而又凶狠的暗示让埃莉渐渐清醒过来,她分明感受到了内心的澎湃,却没有勇气做点什么,甚至也不敢骂一声。而面前的安奎甚至将另一只手伸进裤裆里,扭腰自摸,直到花瓣都被他咬碎,旋即又离开了她。当然,也有一言不发对她动手的时候。有天晚上安奎的表现格外陌生,他没有像平时那样口出狂言,只是借着喝酒的状态一把将埃莉拉到自己面前。他那天去应聘了,人事因为他入狱的事情没有留用他,而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糟糕的面试加上酒精的作用,让他流露出强悍背后的些许懦弱。他将解下的领带牢牢套在埃莉的脖子上,双眼迷离地看着她,似乎在寻求一份慰藉。她感受着他喘息中的酒气,一动不动。最后安奎将领带的两边用力一抽,像是要勒死埃莉般足足持续了半分钟,直到埃莉满脸涨红,从喉咙里艰难地喊出“你还想再坐牢吗”的问候,安奎才松开领带。更有一次埃莉实在无法忍受他无缘由的挑逗与威胁,正在洗碗的她随手拿起一个盘子摔在地上,在她与安奎之间碎开。安奎被激怒了,上前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洗碗池中,如果不是阿岩闻声赶来厨房,安奎下一秒就要脱掉埃莉的裤子了。“发生了什么?”阿岩问。安奎迅速将埃莉从洗碗池中抽回来,她大口喘气,头发与额头沾满了洗洁精的泡沫与油腻的浑水。“没事,不小心摔坏了一个盘子。”安奎说着,随手将一条抹布递过给埃莉,并用力抓紧她的肩膀示意她保持背对阿岩。“都溅到头发上了,擦一下吧。”安奎温柔地说。
然而,又过了段日子之后,安奎有好几日没出现。最后一次回来是在阳光充足的一个午后,当时埃莉在清洁客厅,他忽然出现在花园里,站在那儿抽了一根烟,随后踏进屋里,脚底的泥土也带进来了。埃莉握着拖把站在墙边,问他能不能不要把这里当作公共场所。安奎没有说话,回到卧室忙了一会,出来时提着一个轻便的行李包,顺便把客厅的两双球鞋也塞了进去。埃莉看着他一声不吭地离开,内心忽然不安。晚上她跟阿岩说安奎过来收拾了东西,但阿岩只是敷衍地表示安奎如果有什么事会给他来电的。在那之后,连续一个礼拜安奎都没有再来过他们家。
好比孩子想要得到一颗糖,那种诱惑与渴望开始侵蚀舌尖,攻占身体。埃莉感觉自己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吸血鬼,看不见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想要得到更多。她梦见自己成为猎艳者,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舌头被自己咬损了,伤口冒出的腥血刺激着她的味蕾。日夜的漫长让她失去了节制,白天独自在房里无尽幻想,夜晚背着阿岩不想多说一句话。她不知自己是否在等安奎的出现,他点燃了她的火舌,却又在雄烈燃烧之际离开,剩她一个躺在睡莲中。所有的这些反应无不透露着她的垂涎。后来有一天睡醒,埃莉就感到身体不适。先是指间有刺痛感,接着是手肘、腰部、大腿。她无法说清具体的感受。出门时遇见夏女士,埃莉被她拉着坐了下来,一边听她说着什么,一边反复转换坐姿。那根倒刺像是又到了臀部,让她无法安定坐立。
“你看起来魂不守舍。”
“是的,我最近不太舒服。”
“你可以跟我讲讲的,如果你乐意。”夏女士摆出一副明白事理的面孔,点了一支烟。
埃莉忍了忍,还是没有说,她预感着未来会被今日的肆无忌惮击败。她只是问夏女士会不会常常想念她的两任丈夫,如果她曾经爱过,为何今日总是用犀利的言辞列举他们的不好之处。夏女士朝埃莉吐了一口烟雾,叹气,向来给人阅历丰富印象的她,似乎在此刻也心软了下来。埃莉看了看她哀伤的神色,头脑忽然变得清晰。
那天晚上,埃莉想要把过往的一切都理清了,她不得不紧张地回忆过去的那些事。事实上,直到今天,安奎都不知道自己入狱的最初预谋——当然,像他这种横冲直撞的野蛮男人,稍微刺中一下他的痛处就会激起他的脾气,犯罪是理所当然的,但他永远不会知道,这是埃莉策划的事,丝毫不费力气,相当顺畅。
曼冬是埃莉在机构认识的,与埃莉相反,曼冬是施虐方,无奈在男女关系中很少男性能接受女方主导并发令的。曼冬以前遇到过两位,他们都是中年男子,有一位甚至是老年了。他们都声称自己是马索克(受虐症),一个挺着白花花的大肚子,一个一脸苦相地哀求曼冬对他下手。一开始曼冬也很配合他们,但一只脚穿着高跟鞋踩在他们背上的时候,秃顶的脑袋实在让她难以下手,并带有同情的不忍。她说起这些情景的时候埃莉忍不住笑了,曼冬为人开朗热情,主动跟坐在旁边的埃莉打招呼,认识没多久之后就已经开始分享自己的经历了,之后她们也发现彼此很投契,有了来往。原本这一切都很好,问题出现在埃莉天真地认为自己能够“改过自新”的想法与她对曼冬的安排之中。因为她离开机构的那段时间,也正好与阿岩在一起没多久,当她在阿岩家中再次遇到那张熟悉的脸庞时,显然非常震惊——安奎也给出了同样的反应。阿岩向他们相互作了介绍,安奎敷衍地笑道,没有揭穿她。等到埃莉离开时,安奎悄悄跟了上去。
“行了,别跟了。”埃莉在一棵大树下停下脚步。
安奎回头看了看身后,确保阿岩从屋里看不见他们。
“你知道阿岩是什么人吗?”
“我的事情需要你管吗?”
“阿岩是我十几年的好朋友,我还真的要管管。”
“不要以为我们之间做过什么,就试图断然我是什么人。”
“你不是天真地以为自己能改变吧?”安奎冷笑,嘴角在黑暗里显得格外阴森。“看来你是故意找阿岩这种好男人来解决问题。”
“这是我的选择。”
安奎没多想,本能使他上前甩了埃莉一个耳光——啪——那声音在黑夜中听起来威力加倍。
“你这个畜——”
“你不是喜欢这样吗?不想我告诉阿岩的话,这一巴掌算什么?”
之后,埃莉与阿岩在一起的时间变得极其痛苦,因为安奎总是出现在左右,同今天刻意挑逗埃莉无异,甚至更为张狂,带有欺压的成分。埃莉虽然能忍受,却觉得这种方式是在一步一步吞噬她的尊严,扰乱她的计划。她没有告诉曼冬自己试图找了一个温纯的男人来改善自己情感中的某种倾向,但她起了歪念,想要利用曼冬。埃莉声称安奎是马索克,在年轻的男性当中,这是非常难得的,她击中了曼冬的弱点,知道她会通过自己的方式靠近安奎,根本不需要她出马。那些时候安奎正处处为难埃莉,想要让她知难而退,但曼冬的出现也令他稍微停了下来,直到他们彼此靠近的那一夜。虽然埃莉能预知他们的碰撞会发生什么,但她绝对没有想到这件事会致使安奎被判有期徒刑。两个同为施虐者必然无法达成默契,又误会了对方的身份,于是才有了床上的博弈。曼冬力气没有安奎大,安奎也因此变得愈加疯狂,誓死要占据上风——当然,这些都是埃莉后来听到的,警方带她去审问时,她从警察那儿或多或少了解到当天晚上的事情。而她的说辞是:“确实是都认识,但不知道安奎有什么问题,你们应该问阿岩,我跟曼冬不熟,我只是搭个线,我不知道什么是马索克,我以为他们会相爱。”
最后,事情就回到曼冬指控安奎的罪行,体液检测鉴定,安奎入狱。当然,曼冬跟埃莉之间的情分也一刀两断了。埃莉一开始尝试过解释,说她误以为安奎是马索克,但曼冬没有理她,那凶神的表情让埃莉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现在,仇恨的心理又在作祟,如果能想办法让安奎离开的话,埃莉将会回归平静的生活,即便时有情难自控的欲望,她坚信还能像从前那样自行解决,假以时日,习惯的养成会击败癖好与欲望。但这种想法实际上只冒出一会儿,她想到更多的是——渴望见到安奎,这想法令她很震惊。她曾因为安奎入狱一事有一段时间惴惴不安,过去也一直试图通过压抑的状态来抵消自己所犯下的罪恶——也许还谈不上罪恶,但那件事的主导绝对离不开她的计谋,心里是有愧疚。
埃莉忽然记起了安奎深褐色的眼睛,还有近看时粗糙的皮肤,毛孔像橘子皮一样,可是那些细小的东西在这个时候却竟然变得非常有吸引力。安奎出狱之后肤色就变黑了,腹部减少了赘肉,手臂有力,不像阿岩那样白皙而柔软。她知道自己从安奎刚回来那天就有试探性的冲动,只是她假装的缄默让她保持抵御,她有些后悔没有迎接安奎最初的挑逗,从而致使他发出“不会让她继续欺骗他多年好友”的警告。她的爱随着身体的饥渴而产生出来了——在这个时刻挣扎出这个字眼真是显得纯粹——她甚至能臆测自己在安奎的巴掌下奉献这种爱的密语。她被诱惑了吗?她甚至猜疑自己是不是陷在幻想的诱惑里。她从来不怀疑回忆的真实性,但无情的谨慎也将她打回原形。此外,她其实一直想要跟安奎进行更有意义的一些谈话,但两人碰面总是发生争执,如果阿岩在场,他们就会变得虚假——这种契合的形同陌路更像是另一种匹配的情感。如果当初她没有那样做的话,兴许她的生活也迥然不同。就在这种命题性猜想之中,她想到安奎忽然离开他们的房子(或者消失)是不是因为他对她其实也动了情?
是日,阿岩在饭桌谈起安奎换了一个地方,想要重新开始,他原本试图抹掉那几年在监狱的履历,无奈镇上大多数人都已经知道他的过去,职业道路受阻,他不得不离开这儿。埃莉放下碗筷,嘴巴说着“他应该反省,应该好自为之”,转头却感到自己脸蛋发烫。这一刻她心里变得异常平静,但她无法保持平稳,感觉身子失去重力,左摇右晃。她回头看看正在安静吃饭的阿岩,心里忽然像死灰一样。她知道自己可能不会留在阿岩身边,就像安奎选择离开她一样。这些年她把这种内化的东西变成了对生活的研究,可是忍耐与无效不能对等。
而至于安奎几次不同的出现,都是对她身体上不同的撞击。
唯一有意义的谈话是他们第一次肉体接触那天。那时候埃莉想要急于证明自己,主动提出了要求。在她的不确定与忧虑之中,安奎凑到她面前,用他独特的嗓音介绍自己。也许他没有谈到自己的家世,但他绝对有提过自己在情感中的看法与想要的地位。那会儿,埃莉以为自己回到了同初恋在一起的时光,到底是向往那种感受的,强烈而熟悉的被支配欲燃烧起来了。有那么一瞬间,她也曾想要向安奎表达什么,但她控制住了,没有让自己再次攀上山峰。只是她明白,那把火还在熊熊燃烧。
对埃莉来说,接受规则更像是一种屈服,她意识到自己是个不及格的马索克,任由想象与恐惧支配了行动,小心翼翼。从某种更忌讳的角度来看,她只是在矛盾与尊严之间作出选择,并一错再错。她什么也没得到,只得到了一根在身体游移的倒刺,时不时地刺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