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的张小娅
2020-11-19
一
父亲酒糟鼻子满脸横肉,母亲矮得像个南瓜。可偏偏张家的女儿张小娅从小就是个美人坯子,到现在,十九岁的她已成了鱼市街最漂亮的姑娘。
每每身材颀长如小白杨般的张小娅骑着那辆黄色的小自行车驶过鱼市街肮脏的街道,微风吹起的一头秀发如泼墨般向后飘去的时候,鱼市街两旁的男女老少都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计,仰起头,随着那道飘逸的影子不断延伸着自己的目光,飞尘般追随着远去的张小娅,直到她那辆黄色的小自行车小鹿一般跃动着拐过街角。
拐过街角,是一排老旧的网点房,在鱼市街一座座拔地而起的高楼映衬下,这排网点房越发老旧。在某段裸露的砖墙上面,张小娅会看见很多淡绿色的苔藓附在墙根。和很多年轻的女孩子不一样,有时候张小娅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包括“颜墨斋”里那些等待装裱的字画。
张小娅没事的时候,经常骑着她那辆黄色的小自行车,一阵风一样驶过鱼市街,穿过鱼市街那些五花八门的追踪的目光,来到“颜墨斋”,看字、看画、看“颜墨斋”的主人林小北。
比如此刻,她跳下自行车,将车随意支在“颜墨斋”的门口,跳跃着推开门,走了进去。
林小北。张小娅喊道,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林小北从字画堆里扬起一张苍白的脸,说,什么?
花儿。张小娅说,我刚从山上折了一枝。好漂亮!
一根树枝上,密密地缀满了一朵朵金黄色美丽的花朵。
林小北一边找出一个长长的细细的花瓶,倒上水,把花儿插在花瓶里,一边对张小娅说,小娅,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名字吗?
迎春。张小娅说道。现在是春天。在鱼市街的很多地方,凤凰山、朗园,开满了一串串金黄的迎春花,格外耀眼醒目,灿然如画。
不。错了。林小北说,这是连翘。迎春的小枝是四棱状绿色的,而连翘的小枝是圆状浅褐色的。
小北哥哥,你知道的真多,这个世界恐怕没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张小娅坐在林小北对面的一张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插花的林小北,说道,你一点也不像鱼市街那帮混小子,整天只知道抽烟、喝酒、打架、泡小女孩。
林小北说,小娅,你应该叫我小北叔叔。
你才多大呀!也就比我大上十几岁,我就叫你小北哥哥。
我都三十六了,差点活成两个张小娅了。林小北无奈地摇摇头,说,小娅,鱼市街的人眼毒嘴杂,你常到我这里来,别人会说闲话的。我无所谓,都结过一次婚了,你还年轻,唾沫星子会杀死人的。
我不怕!张小娅扬起美丽的脑袋,长发后甩,说,我一点也不怕。小北哥哥,我就是喜欢你。
十九岁的张小娅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
张小娅的父亲母亲都是鱼市街最普通的老百姓。父亲是一家物业公司的保安,母亲在菜市场卖菜,都没有能力为没有大学文凭的张小娅找一份体面的工作。
小区里有一家幼儿园。张小娅高中一个同学的母亲是这家幼儿园的园长,同学跟张小娅说,你到我妈的幼儿园工作吧。
同学是个男孩,叫黄超。从小学开始就和张小娅是同学,一直到高中。毕业后,黄超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黄超喜欢张小娅,从高一开始经常偷偷给张小娅递纸条。但张小娅不喜欢黄超,如同不喜欢鱼市街那些男孩一样,虽然黄超怎么看也不像鱼市街那帮整天无所事事的小混混。相反,黄超是鱼市街不多的有为青年,学习好,从小学开始直到高中从没在级部掉下前三名。但不知道为什么,张小娅就是对他没感觉,一点也没有。
张小娅文科学得好,喜欢写作、喜欢历史地理生物,能歌善舞。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张小娅很喜欢。但关键是黄超介绍的,张小娅就有些不自在。她说,黄超,去幼儿园工作可以,但不要设置条件,不要把我们俩拴在一起好吗?
张小娅。我就要去上海读大学了,最少得四年吧。如果我考上研究生,恐怕还要多几年时间。黄超说,张小娅,几年过去了,或许我就不像现在这样喜欢你了。一切等我大学毕业后再说好吗?
于是张小娅就开始每天骑着她那辆鱼市街最耀眼的小黄车去幼儿园上班。
周末休息的时候就骑着她那辆鱼市街最耀眼的小黄车到“颜墨斋”看林小北,看那些散发着浓郁墨香的字画。
第一次到“颜墨斋”,张小娅就对屋中散发的墨香有了无比的好感,好像她活了十九岁从来没有闻到这样好闻的味道。春天的花香,同学“小麻秆”洒在身上的外国香水,统统没有“颜墨斋”的墨香好闻。没有,绝对没有。
有时候,林小北写字,张小娅就用手托着脑袋,一边看林小北龙飞凤舞挥毫泼墨,一边用鼻子深深地嗅着墨的味道。嗅到最后,张小娅就会长吁一口气,说道,林小北,这味道太好闻了。第一次到你这里我就喜欢上这味道了。
二
鱼市街是一条到处都飘荡着闲言碎语的街。
张小娅的父亲和母亲几乎是同时听到有关于张小娅和林小北的花哨故事。鱼市街的人都在传说张家的女儿张小娅一到周末,就像发情的小母狗般骑着她那辆小黄车跑到林小北的字画店。一进店,林小北就把店门关上了。
张家的女儿长得那么漂亮,可林小北是个什么东西?一个离过婚的男人,比她大了十多岁。你说,张家的女儿是不是天生一个贱坯子?一个贱货!
张小娅的父母无比愤怒。女儿生的漂亮,本来是他们的骄傲。但骄傲了十九年,到头来成了鱼市街那些碎嘴子茶余饭后的谈资,这让张小娅的父母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同样愤怒的还有鱼市街那帮小混混们,张小娅可是鱼市街一朵最漂亮的花,这帮小混混几乎每个人都对她充满了幻想,偏偏张小娅不喜欢他们。喜欢别人也好,偏偏张小娅喜欢的是个离过婚只会写写画画的瘦弱的林小北,这让小混混们的愤怒同样达到了极点。
张小娅父母的愤恨表现在于家庭式的批评教育,逐渐上升为怒斥、怒骂,最后发展为肢体暴力。张小娅的父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望着怎么说服、怒骂也不思悔改的张小娅,一个耳光就上去了。张小娅嫩得像煮熟的鸡蛋清一样的小脸上就留下了清晰的五个手指印。
张小娅呆呆地站在客厅的沙发前,两只眼睛慢慢溢出清冷的泪水。
张永胜!张小娅说,从小你就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地打我耳光,我都忍了。我都十九岁了,成年人了,你还打我耳光。本来我和林小北一点事也没有,我不过是喜欢那里的文化味儿,喜欢一个知识渊博的人,有什么错吗?我开始并没有打算给林小北做女朋友。张永胜,你这一耳光打得好,打得我铁了心,铁了心从此要给林小北做女朋友。
说完,张小娅扔下发呆的父亲张永胜和母亲苏淑娟,冲出家门,头也不回地跑到楼前,扬腿骑上那辆小自行车,穿过嘈杂的鱼市街,向“颜墨斋”方向驶去。
这是一个周末的春天的上午。
小混混们的愤怒表现在于社会式的粗暴的直截了当。
林小北在“颜墨斋”窗前工作,一个客户来为新居装裱一幅画。来的时候客户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大信封里取出一幅画,对林小北说,老板,麻烦装裱的时候上点心,这是大家的作品,说是挺值钱的。林小北小心地展开画作,是一个名字他熟悉的画家的作品,以前也有人到他这里裱过类似的画作。以林小北多年对书画市场的了解,这幅画顶多值三千元钱,比普通的值钱,但也谈不上很值钱。但林小北没说。林小北说的是,您放心,我一定上心裱,不错,是一幅好画,是挺值钱的。
此刻,林小北就在上心地裱画,用排笔在画心的背面小心翼翼刷着糨子。对待每一个客户的作品,不管贵贱,林小北这些年一直通用一个标准,也是他的最高标准,这就是“颜墨斋”成为鱼市街最兴旺的书画装裱店的原因。
毫无征兆的“砰”的一声巨响,“颜墨斋”的玻璃四处飞散,一块石头穿透窗户玻璃,携带着飞溅的玻璃碎片,一拥而上摔落在正在上糨子的画上。石头和剑雨一般的碎玻璃全部落和扎在那张正在装裱的画上。
突如其来的破坏让林小北一时缓不过神来,等他醒过来,跑到窗户前,透过破碎的窗玻璃往外看时,看见鱼市街那帮小混子们两人一辆骑着摩托车,吹着尖利的口哨,十几辆黑色的摩托车发出刺耳的轰鸣声,一辆辆耀武扬威地驶过“颜墨斋”的门口。
最后一辆车上坐着那个名叫马大明的和张小娅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初春季节,竟然挽起袖子,把胳膊朝林小北书画店破碎的玻璃窗晃了晃。林小北清楚地看见马大明裸露的手臂上,一面画龙,一面刺虎。
和黄超一样,马大明也是张小娅的同学。和黄超不一样,马大明自从初中起就开始偷偷给张小娅递纸条。和黄超更不一样的是,马大明考试成绩永远没有超过班级的后三名。初中没毕业的马大明在鱼市街一家职高里仅仅读了半年,就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开除后的马大明就开始喜欢上了刺青和打架斗殴的生活。鱼市街很多像马大明一样的青年人渐渐聚拢起来,围着他,让他成为了鱼市街和张小娅不一样的另外一种风景。
挨了张永胜一记响亮耳光的张小娅骑着她那辆黄色的小自行车奔向“颜墨斋”的途中,就看见一辆接着一辆的黑色摩托车在鱼市街横冲直撞,呼啸而过。车上的混小子们看见张小娅,就开始猛摁喇叭,长长的尖利的喇叭声响彻鱼市街,引得商铺里和街边的人纷纷汇聚在大街上探头观望。
最后的一辆车上,张小娅看见马大明冲她一脸坏笑,阳光下晃着耀眼刺青的双臂向她招摇。
马小娅就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了。
推开“颜墨斋”的门,马小娅看见林小北站在装裱台案前,一块一块地从已经上糨子、现在支离破碎的画上捡着玻璃碴。看不见那张画的正面,但张小娅想那一定是一幅美丽的画作。
张小娅走到林小北的身后,双臂伸在小北的腰间,把脑袋贴在林小北的身后。林小北的泪滴滴落在张小娅的手上,张小娅的泪滴浸透了林小北的衣衫。
三
鱼市街的家长联名上书幼儿园,不想让张小娅再教她们的孩子了。这样的张小娅,切!简直是鱼市街的耻辱!不!是鱼市街伤风败俗的榜样。多少年了,鱼市街就没出现过这样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孩子。让臭名昭著的张小娅教他们的孩子,孩子会变成什么样,恐怕在幼儿园就教会孩子谈恋爱了。
幼儿园的园长,黄超的妈妈,把张小娅叫到办公室,把联名信给张小娅看,为难地说,小雅,你看看,我怎么办?
黄超的妈妈是个可爱的阿姨,张小娅喜欢黄超的妈妈比喜欢黄超还喜欢。
我知道咱们鱼市街是一条粗鄙的街。小娅,我也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个有追求有向往的好孩子。我也知道鱼市街的人对你说三道四都是不正确的,同样我也知道你和林小北之间是清白的。更重要的是我知道黄超是喜欢你的。但是小娅,现在我该怎么办?
园长,不!阿姨!谢谢你,在鱼市街或许只有你最了解我了。我确实和林小北是干净的,但我现在才发现我真的是喜欢上他了。这一切都是被逼的,如果他们不逼,我们只是谈书论道的普通朋友,但现在满鱼市街的人都在逼我们,包括我父母。阿姨,谢谢你。只有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跟我说了这些,我一辈子会感激你的。
阿姨。张小娅说,我马上离开幼儿园,我不能再连累您了。
春天,鱼市街的海边依然寒风料峭,虽然海防林绿化带里的树木已经开始返青透黄,虽然迎春花开得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耀眼。但张小娅还是觉得冷。海风像一把把灵巧的剪刀,剪开衣服,一个劲儿地扫着十九岁的张小娅。
没有工作,家也不想回去,林小北那里也店门紧锁,任凭张小娅怎么敲门,林小北就是不开门。
这个春天,十九岁的张小娅孤独地站在鱼市街的海边。海浪一层层涌上岸边,击打着礁石。有那么一瞬间,张小娅想,真不如自己从这里跳下海,一切或许都结束了。但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凭什么呀?张小娅马上又想,我又没有做错什么?况且我才十九岁,我的好生活才刚刚开始。凭什么那些不对的人都活着,而我就轻易地寻死觅活。
张永胜。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小娅对父亲说,我没工作了,一切拜你所赐,你帮我再找一个工作吧。
父亲手端着一个小酒杯,听了张小娅的话,酒杯擎在空中,尴尬地笑了笑,说,小娅,我可没有能力帮你找工作。
你就有能力图快活把我生下来。除了这样本事,你还有什么?张小娅嘴角浮出一丝冷笑,张永胜,我想开一个书画装裱店。我自己能养活我自己。
你敢?张永胜一听,眼睛瞪圆,猛地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把酒杯重重地蹾在桌上,说道,张小娅,你还要不要脸了?告诉你,你再敢和林小北有一丝瓜葛看老子我不打断你的腿。告诉你,老子说到做到,哪怕你瘸了,哪也去不了,老子白养着你,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我也不能让你在鱼市街丢人现眼。
张永胜,我开装裱店,说了和林小北有关系吗?张小娅说,好啊,张永胜,你试试看,看你敢不敢打断我的腿。
张永胜站起身来,到厨房里拿起擀面杖。张小娅冷笑一声,身子前倾,把脑袋凑在张永胜的胸口,说,张永胜,你打呀,最好把我的脑袋砸烂了,这样我们就一了百了了。
张永胜气得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好几次,拿着擀面杖的手臂都想挥下去,但最终还是没有。苏淑娟!张永胜冲身边吓得缓不过神来的苏淑娟喊道,你还愣什么?快把你的疯女儿关进屋里。
苏淑娟急忙把张小娅推进她的房间。
张小娅听见有人在外面用钥匙“啪”地一声将门锁死。
张小娅!张永胜在外面大声喊道,你就死了那份心吧。你要是不回心转意,今后你就别想出这个门。
张永胜听见张小娅在屋里冷笑道,张永胜,凭这道门就能关住我,你简直是在痴心妄想!
鱼市街的夜往往很冷寂,特别是春天和冬天。
此刻,张小娅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呆呆地想着心事。张小娅怎么也想不到在自己十九岁的春天里会发生这么多的事。自己怎么了?难道就因为喜欢闻“颜墨斋”里的墨香,自己的父母、鱼市街的人们、那些可恨的小混混马大明们就如此这般地羞辱自己?
一阵阵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在张小娅家楼前聚集,渐渐演变成齐声合唱,巨大的声响震彻鱼市街春天夜晚的冷寂。
肯定是马大明他们。张小娅从床上下来,走到窗前。昏暗的路灯下,宽敞清冷的街道旁,一溜摆着十几辆摩托车,都没熄火,就那么齐刷刷地把灯光汇集在一起,照射在张小娅家的窗前。
张小娅转身走到卧室的门前,敲着门,对外面的张永胜和苏淑娟喊道,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
外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张小娅从床底下抽出一把水果刀。这把刀还是以前张永胜给张小娅买的。女儿漂亮,鱼市街的混小子们心中都在惦记她,而张永胜在物业干保安,晚上经常上夜班。怕夜里混小子们闹,张永胜就在张小娅过了十八岁生日后,给她买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让张小娅放在卧房,以防晚上他不在家时那些混小子溜进来对小娅图谋不轨。
当时张小娅还觉得父亲真好笑。一个女孩子家家的,竟然给她买了一把刀。
想不到,现在用上了。从这一点看,张永胜也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
张小娅跑到窗前,打开窗户,灯光一下子聚集在她的脸上,让她看不清外面。张小娅用手臂遮住眼睛,冲下面喊道,马大明,你们在下面等我一会。
张小娅听见下面的马大明们“嗷”地一声齐声喊叫道:张小娅!张小娅!
张小娅抽出自己的床单,用水果刀把床单裁成一条条的,然后把一条条的床单连接在一起,一条长长的布绳就结结实实地摆在床上。
张小娅家住三楼。不高不矮的楼层,如果是二楼,张小娅急了可能敢跳下去,但是三楼张小娅就不敢了。如果是四楼,张小娅做的这条布绳可能就不够用的了。
张小娅把水果刀别在腰带里,毫不犹豫的,顺着布绳就下了楼。
马大明们看见张小娅从窗户上爬下楼,更加兴奋了,“嗷嗷”叫着跳下摩托车,冲张小娅围拢过来。
张小娅回头,看见整整一座楼的窗户前都闪现着看热闹的邻居们的面孔,包括自家的窗户玻璃上贴着的张永胜和苏淑娟挤扁的脸。
领头围拢过来的是马大明。张小娅清晰地听见马大明冲她说道,张小娅,你是我的,你一辈子也跑不了的。
张小娅在心里冷冷笑了两声。她伸出手,从腰带里摸出水果刀,想也没想地就冲着马大明刺去。很多年以后,张小娅都清楚地记得马大明的那一声惨叫。其实,当时张小娅很聪明地把冲向马大明胸膛的尖刀转了个弯,贴着他的手臂刺了过去。
马大明嚎叫着捂住胳膊向后退去。
马大明。张小娅手中挥舞着尖刀,大声喊道:马大明,你不是在鱼市街混得无法无天了吗?没人敢惹你了吗?来吧!来呀!看我敢不敢杀了你!有种你就杀了我!我就不信在鱼市街,还没人不怕你了。
张小娅把水果刀横在自己的脖子前,刀刃朝着自己的脖子,朝着马大明还有那帮刺龙画虎的小兄弟们说:如果你们还敢在鱼市街胡作非为,我就先抹了你们的脖子,再抹了我自己的。
马大明。张小娅说,我说到做到。你要是个男人,不是狗熊,现在你就杀了我!
十几辆摩托车偃旗息鼓狼狈逃离了鱼市街冷清的街道。
四
林小北打电话给裱画的客户。
对不起。林小北说,那幅画有了些意外,我没裱好。现在废了。
那可是大家的作品啊!客户急了,说,我是冲着“颜墨斋”名声去的,那可是我花了9万元买的画。你说吧,怎么办?
对不起,我赔。林小北说,“颜墨斋”的名声是多少钱也买不回来的。你现在过来,我把钱赔给你。
林小北把九捆万元现金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那张废掉的画上。
把这些钱拿走吧。林小北说。钱重要,但“颜墨斋”的声誉更重要。
鱼市街有关于张小娅和林小北的风言风语戛然而止。
马大明们,那帮整天骑着摩托车在鱼市街横冲直撞的混小子们,仿佛在那一夜,在张小娅刀光闪起的一刹那,就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彻底失去了在鱼市街耀武扬威的勇气。一个女孩,一个十九岁的鱼市街最美丽的女孩子,用一种惊艳的方式摁灭了鱼市街的黑暗灯火。
据说,马大明们从那个夜晚,就开始作鸟兽散,纷纷外出打工,鱼市街再也没有了令人恐惧和疲倦的摩托车的轰鸣声和耀眼阳光下刺目的刺青。
鱼市街的人们恨死了小混混马大明他们。这帮岁数不大整天在鱼市街强取豪夺的混子们,仿佛一夜之间就被张家的女儿张小娅给灭掉了威风。这时,鱼市街的人们才发现,那些整天在他们眼前咋咋呼呼的混小子们,那些整天刺龙画虎鱼市街谁也不敢惹的家伙,原来也是这般欺软怕硬,不堪一击。
所以,当张家的女儿张小娅仍然骑着那辆耀眼的黄色小自行车驶过鱼市街尘土飞扬的街道,小鹿一般地越过鱼市街人们复杂的目光,驶向“颜墨斋”的途中,他们都会“啧啧”赞叹,说,张永胜草包一个,竟然生了这么一个刚烈的女儿。
幼儿园家长们的态度仿佛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又联名上书让黄超的妈妈,再次邀请张小娅回到幼儿园教孩子们。家长们说,在鱼市街,这样一个勇敢的老师,不多见。我们强烈要求张小娅老师回来,现在的孩子缺少的面对黑暗保护自己的能力。张小娅老师有,孩子交到她的手里我们放心。
黄超的妈妈对张小娅说,孩子,回幼儿园吧。
张小娅说,谢谢阿姨。其实我很感谢黄超,我非常喜欢幼儿园老师的工作,我觉得黄超也很知道我的想法。但我现在不想过去。
那你现在怎么办?黄超妈妈问道。
阿姨。我想开个书画装裱店。阿姨,我喜欢闻那股墨的香味。真的阿姨,以前到林小北的书画店,我就是喜欢那股空气中飘散的墨香,我觉得那股香味是我一生中闻见的最好的味道,我怎么闻也闻不够。
阿姨。张小娅说,长这么大,唯有墨香和孩子是我最喜欢的。今年十九岁了,我觉得自己很幸福。因为墨香和孩子我都拥有过。而且,可能我一生也离不开这两样。
小娅。你是个好孩子。黄超的妈妈说,我现在不强求你,但我相信,将来你一定会回到幼儿园。会回到我和孩子的身边。
小娅。我赞同你先开一家书画装裱店的想法。需要资金,跟阿姨说。
张小娅走上前去,抱住黄超的妈妈,眼泪不听使唤地洒落在黄超妈妈的衣襟上。
那个客户又拿来一幅画,对林小北说,老板,这次的画比上次那幅画更值钱。我思来想去,跑了很多家装裱店,觉得还是“颜墨斋”最让人放心,我知道那一次是个意外,原因不在你。
林小北小心翼翼接过画,徐徐展开。天啊!林小北在心中暗暗惊叫了一声。怎么可能?竟然是他的画?
林小北从中央美院毕业后,默默一人回到鱼市街,一边开了间小装裱店,一边慢慢画着鱼市街。很多美院的同学都不理解,系里最优秀的学生毕业后为什么会选择回到他小时候生活的小城,回到尘土飞扬鱼贩子满街吆三喝四的鱼市街?连当时的女朋友苏曼都觉得林小北不可思议。很自然,两个人在毕业前分手了。
林小北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他喜欢怀斯。在美院的时候没提起,回到鱼市街更是无人可提。张小娅喜欢“颜墨斋”,或者喜欢他,林小北都了解。可是他深深知道自己和张小娅之间的差距。不!不是年龄的问题,这个问题其实是鱼市街的问题,不是林小北的问题,林小北从来没觉得真正的爱情和年龄有多大关系。关键是张小娅仅仅是对书画的爱好,张小娅怎么可能理解林小北呢?
怀斯一生坚守故乡,只画故乡的两个村庄,画两个小小村庄的邻居、孩童、花草树木,天空中翱翔的鸟儿。这样的画家或许还有米勒。但在林小北看来,怀斯就是他认为的最伟大的画家。怀斯一生所着迷的就是他的故乡,他故乡无穷无尽的神秘。一个大画家,一生所描画的仅仅是故乡的方圆几里地。不但不让人感到狭隘,相反,却让人感受到生命的深邃。
林小北毕业时和苏曼分手,执意回到故乡鱼市街,很大程度是他内心一直涌动的和别人,包括苏曼,无法诉说的冲动:他想做一个像怀斯一样的画家。
苏曼不可能跟随他回到鱼市街,因为苏曼说到底还是一个愿意生活在她喜欢的社会里的人。
回到鱼市街的林小北开了一家名叫“颜墨斋”的书画店,用书画店的收入养活自己。在物质生活无忧的基础上,拿起那支画笔,像怀斯一样慢慢地偷偷描绘着故乡鱼市街方圆十几里的风景人物,林小北一直觉得很幸福,那种看准一生方向,心中有目标的幸福。
后来,鱼市街一个像张小娅一样喜欢闻墨香的美丽女孩喜欢上了林小北,一家中学的美术老师。林小北当时想虽然这个女孩不一定能了解他,但是在鱼市街,也找不着这样一个和他相近的人了。两个人就结了婚,可后来又分开了,其中的主要原因还是两个人始终无法深入沟通。
张小娅也是一样。林小北在张小娅的身上看到了前妻的身影。所以,虽然张小娅不知疲倦地骑着她那辆黄色的小自行车一次次来到“颜墨斋”,林小北知道自己不可能,更无法爱上张小娅,不是年龄的问题,也与鱼市街的道德观无关。
客户这次带来的画,林小北一眼就看出来了,不用看落款,林小北就知道是谁画的了。在美院,林小北是他的学生,后来听说苏曼嫁给了他,当然是他离婚之后。当年,他和苏曼可是他最得意的学生。
他的画据说已经炒到很高的价格了。他不知道鱼市街的人从哪种渠道能够得到他的画。
真的是一幅值钱的画。林小北对客户说,相信我,相信“颜墨斋”,我会把这幅画裱好,裱成“颜墨斋”开业以来最好的一幅画。
客户走后,林小北对来“颜墨斋”打工学徒已经两个多月的张小娅说,小娅,这幅画你来裱。
果真是“颜墨斋”开业以来裱得最好的一幅画。张小娅的聪慧,张小娅对书画装裱的天赋,都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了这幅画的装裱上。
书画裱好,林小北给客户打完电话后,对张小娅说,张小娅,你知道这幅画值多少钱吗?
多少?
林小北说了一个价格。
张小娅惊讶地捂住嘴巴,然后松开手,说,林小北,这么贵的画,你可真放心让我来裱。要是裱不好,可能我们两家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小娅。林小北说,你要相信你自己。从现在起,你就是鱼市街最好的书画装裱师了。
五
转眼间鱼市街已经到了盛夏。盛夏的鱼市街自有盛夏的美丽。在凤凰山、在朗园,在鱼市街数不清的街道旁,在海边的防护林,长满了各种各样的大树,开满了无数鲜艳的花朵。
张小娅就在盛夏的花香中骑着那辆耀眼的小黄自行车小鹿般跃动着驶过鱼市街,像往常一样来到“颜墨斋”上班。
“颜墨斋”的门关着,看来林小北今天上班迟到了。
张小娅打开门。工作台上放着一个信封,拆开,短短几句话,是林小北写给张小娅的:
张小娅,我走了,永远不再回到鱼市街了。“颜墨斋”就交给你了,刚交了2年的房租。你是个好女孩,感谢在鱼市街遇到你,祝你一生幸福。林小北
眼泪在眼圈里打了几个转,张小娅坚持着没有让它们掉下来。林小北,张小娅说,我也谢谢你。我会把“颜墨斋”做成鱼市街最好的书画装裱店。我会快乐生活的,祝你在远方也过得幸福。林小北,我会想念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