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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山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蓬蓬姥姥孩子

1

乔娜是横抱着孩子,胳膊上套着两个大包闯进的屋门,随着进门的还有她的一身怒气,和冬天的寒冷的空气卷在一起,让赶来开门的秋雁冷不防打了一个哆嗦。

“不是下周才来吗?”

“吵架了。”

“为什么呀?”

“为什么?为了他。”乔娜说完他,就把用包被裹得像个圆球的孩子推到了秋雁怀里,秋雁赶忙抱紧孩子。乔娜一屁股坐在门口的穿鞋凳上,呼呼喘着粗气。

原本睡着的孩子在这一推一换间醒过来了,开始哇哇大哭。秋雁用埋怨的眼神看了一眼乔娜,赶紧抱着孩子嘴里“嗷嗷”哄着满地走。

“你们这是又为什么闹别扭了?嗷嗷,都是有孩子的人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嗷嗷,不哭,不哭,蓬蓬不哭。”

乔娜看着孩子哭得停不下来,心软了。一把把孩子抱回来,解开羽绒服,撩起毛衣开始喂奶。孩子哭喊的嘴一下子被堵上了,泪挂在眼角,亮晶晶的,乔娜原本像冰块一样的心逐渐融化成了一汪水。

“知道心疼孩子就行,有啥事过不去。”

蓬蓬喝着奶睡着了,乔娜一边小心地给孩子解开包被,一边轻声指示秋雁把包里孩子的隔尿垫拿出来,铺到床上。乔娜轻轻地、蹑手蹑脚地把孩子放在天蓝色的印着喜羊羊的隔尿垫上。孩子刚放下,胳膊扎煞了一下,像要醒,乔娜赶紧抓着孩子的胳膊轻压着,看孩子踏实了才慢慢地试探性地松手。孩子彻底睡熟了,乔娜去衣柜里拿了两个枕头挤在孩子身子两侧,又看了一会儿孩子,才往外推着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秋雁,轻轻地关上了卧室的门。这时,乔娜才长出一口气。秋雁看着乔娜的样子,扑哧笑了一下:“现在才算知道什么是‘养儿方知父母恩’了。”乔娜没说话,双手拢着散开的头发,看见对面书房的门也关着,感到奇怪,“这屋怎么也关着门?”

“你姥姥在呢。”

“哦。”

“应该是睡觉呢。”

“九点半了。还睡觉吗?”

“没事就在屋里睡觉。”

乔娜姥姥原本在她舅舅家里住着,自从乔娜嫁出去,秋雁闲下来了,偶尔会把乔娜姥姥接到家里住几天,一般时间不会超过一个星期。秋雁和乔娜提过这件事,说姥姥其实总盼着来她家,但是不能常来,来了也不能多呆,怕儿媳妇心里有什么想法。

乔娜今天出门匆忙,事先并没有给秋雁打过电话。对姥姥在家这件事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要是早知道姥姥在,她也许就不会这么匆忙来了。本来她有很多郁积在心里的话要和秋雁说,郁积在心里一个多月了,层层累积,已经到了不吐不快的程度。可是,姥姥在家让她觉得可以缓缓再说。

对于姥姥,乔娜其实是从心里不那么亲近的。每年只是固定的几个节日和爸妈一起去舅舅家看望姥姥,吃一顿饭。也不会和姥姥多聊些什么,尤其是最近几年,姥姥的耳背越来越严重了,交流的也越来越少。但其实这都不是主要原因,只有乔娜心里知道,她和姥姥缺少交流最根本的原因是她从心里害怕姥姥。这得从什么时候说起呢,恐怕得从乔娜很小的时候说起。乔娜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有一段时间生病了,不能上学,只能被送到姥姥家暂住。当时姥姥家里有个很大很大的院子,院子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树,有能结脆甜桃子的桃树,有叫“印度蜜”的苹果树,有叶子下藏着能蜇人的“毛毛虫”的核桃树,还有开花时会很香,揪开花的蒂把儿能舔到蜜的梧桐树,院子后面还有一个高高的土坡,土坡是建房子时挖出的土堆成的。乔娜本来就喜欢来姥姥家玩,那一段时间不用上学,更是可以和舅舅家的表弟每天一起玩。乔娜最喜欢的游戏,就是从房子后面的土坡上往下跳,她和表弟会每人找一个编织袋,每只手攥住袋子两个角,举过头顶,往下跳的时候就像是伞兵一样。可是每到他们玩得最开心的时候,姥姥总是会突然出现,表情严肃地大声呵斥他们,把他们赶回家。除了当伞兵,乔娜还喜欢爬树,当她和表弟爬上院里那棵低矮的核桃树,想摘青皮核桃的时候,姥姥又是会突然出现,高声厉色地把他们喊下来。被呵斥得次数多了,乔娜慢慢发现了一个问题,明明每一次都是乔娜和表弟一起玩,可姥姥骂的总会是她。被骂得多了,乔娜就有些怵姥姥。在乔娜的印象里,她是很少看见姥姥笑的,姥姥总是皱着眉头,脚步不停地忙来忙去,说话声音很大,总是不断地数落着身边的所有人,所有人里面不仅包括舅舅、舅妈、表弟,还有脑袋有点不清楚的二姥爷,二姥爷是姥爷的弟弟,脑子有些不好。那个时候的乔娜每天想的事情就是怎么躲开姥姥的监视,不挨姥姥的骂。但她怎么也不明白,无论怎么躲,姥姥总能在她玩得最高兴的时候准时出现。

晚上睡觉的时候,姥姥、表弟和乔娜睡在一个炕上,一开始乔娜都是抢着挨着姥姥睡觉。乔娜是因为心里害怕,在炕的斜对面有着一张很大的黑白照片,里面那个人姥姥说是乔娜的姥爷,但乔娜从来没有见过他。尽管照片里的姥爷脸上带着笑容,但是那张照片总是让乔娜感觉后背发凉,尤其是晚上,关了灯,乔娜总觉得照片里姥爷的眼睛在紧紧盯着她。每次表弟都会和乔娜抢挨着姥姥的位置,姥姥让乔娜让着弟弟,乔娜总是不干,乔娜一定要迅速抢在弟弟前面挨紧姥姥。乔娜有睡前听故事的习惯,每天晚上躺在炕上,她都要求姥姥给她讲个故事。

那些故事乔娜现在大多都想不起来了,唯独有两个故事,让乔娜至今印象深刻。一个故事乔娜记得名字,叫《无影山》,说的是一个秀才在赶考途中遇见了一个漂亮的女子,两人相爱了。分别时女子和他说,如果秀才考中了的话,就来无影山找她。后来秀才果然一举高中,就去找那个女子,可是遍寻很多地方,问了很多人,大家都不知道无影山这个地方。他找了好久好久,有一天终于找到了无影山,也见到了那个和他相约的女子。可是他们之间隔着一座吊桥,吊桥很高,桥下河水已经干了,只剩下干枯的河床。女子让他过桥来,并且嘱咐他,千万别往桥下看。秀才为了见心爱的女子,战战兢兢地过了吊桥。这时候女子问他,刚才过桥的时候是否往桥下看了?秀才犹豫地说,看了一眼。女子问他看见了什么?秀才说看见了一个人躺在河床上,一动不动,像是死了。秀才好奇地问,那个人是谁啊?女子说,那个人啊,其实,就是你啊。

乔娜现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那个秀才会死?只记得小时候姥姥告诉她,凡是世上的山都有影子,既然去的是无影山,他就肯定会死。乔娜每回听到这个故事都会很害怕,然后把头躲在被子里,胳膊紧紧抓着姥姥,慢慢地就会睡着。后来姥姥大概是知道这个规律了,每回乔娜总是要求讲故事而不睡觉的时候,姥姥就会给她讲这个《无影山》。

姥姥讲的另一个有点害怕的故事,题目乔娜已经想不起来了。故事讲的是姐弟两个人的爹去世了,他们只能跟着后娘一起生活。可是后娘只喜欢弟弟,不喜欢姐姐,吃饭的时候总是让弟弟先吃,干活的时候总是让姐姐去干,久而久之弟弟越来越胖,姐姐越来越瘦。睡觉的时候,后娘也是紧紧搂着弟弟睡,让姐姐自己去炕的另一边睡觉。有一天夜里,姐姐被吃东西的声音吵醒了,借着月光看见后娘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妖怪,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弟弟胖胖的一条腿,姐姐吓得一动不敢动。第二天早晨,妖怪又变回平时后娘的模样问她晚上是否听见了什么,看见了什么。姐姐摇摇头。从此到了晚上,姐姐便找各种借口不去炕上睡觉。直到终于找到了杀死妖怪的办法,替弟弟报了仇。

大概是自从听完这个故事吧,乔娜就不再和表弟争抢谁挨着姥姥睡了,她总是自己一个人紧紧地搂着被子蜷缩在炕的另一边,尽管她还是会觉得斜对面墙上姥爷的眼睛在一直看着自己。后来乔娜病好了就继续回城里上学,二十多年过去了,除了每年必要的看望和吃饭,乔娜就没和姥姥长时间生活在一起了。今天乔娜就感觉像有个陌生人在家里一样,不太想谈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可秋雁并不打算放过她。

刚坐到客厅的沙发上,秋雁就开始盘问她。“为什么吵架了?”

“不是……他着急出差。我就只能带着蓬蓬回来了。”

“月嫂呢?走了吗?”

“走了。干够二十六天就走了,多一天人家也不干啊。我一个人弄不了蓬蓬……”

“那王斌出差多久?”

“一个星期左右吧。他在和不在也没多大分别,什么也干不好。”

“男人不都这样,你爸也一样。要不说当妈难呢。”

乔娜并不想深入这个话题,就把话题转了向:“姥姥要住多长时间?”

“没说,一般时间不会太长。这几天说右腿膝盖有点疼,我想带她去趟医院看看。还得带她理理发,再买身新衣服。对了,她的近视好像加重了,也得给她配副眼镜。”

“姥姥近视吗?我怎么不知道?”

“年轻时候总是点着煤油灯熬夜给一家人做衣裤鞋袜,把眼睛生生熬坏了。我小时候就记得,你姥姥没一天不点灯熬油的,我都睡醒一觉了,看见还在做营生呢,眼睛能不熬坏吗?之前一直凑合着没配眼镜,现在越来越看不清了,我怕她哪天因为看不清再摔一下,还是配一副吧。”

“舅舅家什么都不管吗?怎么都是你带着去?”

“她是什么要求不想和人家说呗。我知道了可不得领着去。”

乔娜知道舅舅、舅妈对姥姥不错,从不缺吃穿。她不明白的是姥姥和舅舅、舅妈天天生活在一起,明明是一家人,怎么有什么事反而不能说了呢?

卧室里的门响了,是姥姥出来了,姥姥走路的时候右腿是有点不太敢用力。乔娜一站起来,忽然发现姥姥居然和自己差一头,她很奇怪的是,明明每年都见姥姥,之前怎么没有这种感觉,甚至在她小时候的印象里一直觉得姥姥特别高大。姥姥上前拉住乔娜的手,乔娜只觉得手背上一阵刺痒,姥姥的手心干燥粗糙,像一把铁刷子,乔娜很不舒服,想把手撤回来,但姥姥拉得很紧。姥姥拽着乔娜坐在沙发上,把茶几上的花生、瓜子往乔娜面前端,大声劝着她吃。姥姥自从耳朵听力不好之后,说话就特别大声。乔娜下意识地躲了一下。今天姥姥的热情让乔娜也觉得有点别扭,姥姥像主人,自己倒像是个客人。姥姥先问孩子,乔娜说刚睡着。姥姥又问她奶水多不多啊,孩子晚上爱不爱哭啊,乔娜丈夫怎么没来啊等等一些问题。这些问题乔娜根本没办法一句话两句话说清楚,再加上姥姥听力不好,就干脆都用“挺好”来敷衍过去。姥姥说要去看看孩子,乔娜有点紧张,因为孩子有点动静特别容易醒,而且哄睡时间特别长,乔娜特别怕姥姥把蓬蓬吵醒,自己好不容易能稍微休息一会儿。没想到的是,姥姥却只是坐在床尾,没有说话,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蓬蓬,也没有上手要摸孩子的意思。倒是秋雁坐在床侧,一会儿帮孩子掩了一下被子,一会儿又摸了摸孩子白白嫩嫩的小脚丫。乔娜拽了拽秋雁的袖子,示意大家出去吧。

2

没过几天,家里就变得人仰马翻的,尽管大家都分工明确。秋雁负责给乔娜做饭,毕竟乔娜也只是刚刚出了月子,又是剖腹产的,需要多养养气血。当地有大月子、小月子的说法,不出九十天不算做完大月子。秋雁每天变着花样做有营养的饭菜,还要炖下奶的汤,不管是鲫鱼汤还是猪蹄汤,都熬得奶白奶白的。乔娜的父亲乔建国就负责听着秋雁的指令每天早晨七点天还不大亮,就顶着刺骨的寒风去早市采买最新鲜的鲫鱼、猪蹄、肉和蔬菜。乔娜负责照顾孩子,本来月子里是有月嫂帮忙看护孩子,乔娜也觉得自己在一个月时间里边看边学也会了七八成,可谁知道真的自己一上手,就弄得乱七八糟。孩子到了乔娜的手里就变得特别不好哄了,白天还好些,尤其是晚上乔娜抱着孩子一个小时也放不下,刚放下孩子就醒,继续抱起来满地走着,走了半个小时孩子好不容易哄睡了,再一往床上放,孩子就嗷的一声哭起来了。孩子好不容易睡着了,没两个小时,孩子又饿了要吃奶,吃完奶没多久又要换尿不湿。乔娜一晚上也睡不了两三个小时。秋雁看在眼里格外心疼,白天除了做好一日三餐之外,就尽量多地帮乔娜带孩子,好让乔娜补补觉。其实,孩子晚上总哭,秋雁也根本睡不好,再加上白天的忙碌,也有点吃不消了,不是忘了锅里熬的汤,就是忘了嘱咐乔建国买葱、买尿不湿、买纱布等各种东西。乔建国呢,就只能一趟趟往外跑。

乔娜白天刚睡了一会儿,就被秋雁和乔建国的吵闹声惊醒了。

“让你买葱、大料和香菜。你买蒜干啥啊,香菜呢?”

“你当时说买葱、蒜、大料,没说香菜。”

“怎么可能,我明明叮嘱你的是,葱、大料、香菜,是你自己忘了,还埋怨我。”

“你这人,就是你自己说错了。你这几天哪天不是糊里糊涂的?”

“是我糊涂还是你丢三落四?”

“得,得,不掰扯这些没用的。我再去买一趟不就行了。”

“快点,我这还等着你洗菜切菜呢。”

“真是让人一点空闲都没有。”

“你没空闲,我有空闲吗?我这几天门都没出过,还说带着妈看病呢。”

乔娜出来了,说:“你们声音小点,再把孩子吵醒了。”

秋雁叹口气,冲着乔建国说,“行了,买去吧,别愣着了。”

乔娜就下手帮秋雁择菜,一会儿乔娜姥姥也从屋子里出来了,看见乔娜和秋雁在准备做饭,也要帮忙择菜。乔娜说:“您休息会吧,这点活我干就行。”姥姥被乔娜从厨房推出来,就坐在厨房外的餐桌旁,看着秋雁和乔娜在忙活,大声问了一句:“孩子睡了吗?”乔娜怕吵醒孩子,声音不大地说:“睡啦。”说完看姥姥没反应,还在等着她的回答,乔娜就知道姥姥没听见,于是就手里拿着芹菜,跑到姥姥耳边又说了一遍。姥姥坐在那看了会儿她们娘俩干活,然后就起身慢慢走到阳台上,抬头看着玻璃窗户和防盗网外的蓝天白云。乔娜择完菜,扭头一看,姥姥早不在阳台上了,估计是又回卧室躺着睡觉去了。

乔娜说:“让姥姥下楼去转转多好。”

秋雁看了一眼阳台,叹口气,“每天劝她下去。可她就是不下去。说是自己耳朵不好,没法和别人交流,怕给别人添麻烦。”

“这耳朵不好也不是一两天了。”

“那也不行,你姥姥很怕给别人添麻烦,怕别人瞧不起她。性子倔得呀,谁劝也没用。”

乔娜不说话,她也承认姥姥性子倔,秋雁要是都劝不动,她更不用去劝。

“说说你吧。我是没见过蓬蓬这么难带的孩子,天天晚上哭那么久。你这以后咋办啊?”

“我也不知道咋办。”

“王斌工作那么忙,也指不上,不行叫你婆婆来吧。”

“我宁可自己累死,也不叫她。媳妇和婆婆哪能长时间相处?她倒是想着来带孙子,我看不上,你没见她给孩子准备的那些尿布,都是大人不穿的秋衣秋裤,都穿得起球,洗不出来了,让给孩子用。还说怎么也不能用尿不湿,尤其是男孩,会捂坏的。你听听,光这些小事就有这么大分歧,真让她来看孩子,我们不得天天生气啊。”

“你们小时候也都是使尿布,也都长得好好的,怎么到你们这就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也觉得尿不湿不透气……”

“打住打住,你没见育儿专家说的啊,尿布换不及时才不好呢。再说了,你还嫌自己不忙啊,要是一天让你洗几盆子尿布你受得了?”

“那是不行,这还一堆事忙不清呢。”

“这不得了。”

“不过现在这孩子也真是娇贵,什么东西都是婴儿专用,还都分门别类,擦脸的,擦身体的,擦屁股的,每天还得做操,这么点小孩知道什么啊?”

“那叫抚触操,对孩子智力发育有好处。”

“真是怕你们当妈的不够忙。”

“对了……妈,我有点事一直想找你商量。”

“有啥事就说呗,对你妈还吞吞吐吐。”

“我吧……想了想……还是想让你帮我过去看孩子,你看行吗?”乔娜紧咬着下嘴唇,眼睛一动不动观察着秋雁的表情,“我也想过请保姆,可还是对保姆不放心,我这还有仨月就要上班了,你也知道,单位管得严,实在没人看蓬蓬。把蓬蓬放您这,孩子只能周末见到妈妈,我又舍不得,对孩子也不好,所以……如果您要是身体受不了,我就再雇个保姆,和您一块。”

秋雁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说:“我想想吧。”

秋雁没有一口答应,是心里面有那么点不情愿。这一去看孩子就得两三年,虽然说不算远,能周末回来吧,也还是不方便。秋雁和乔建国结婚三十五年,尽管经常吵架,但是俩人这么多年没长时间分开过,尤其是这两年,乔建国的身体不太好,秋雁有点放心不下。还有一个原因,秋雁三个多月前刚参加了小区的广场舞队。秋雁年轻的时候就喜欢跳舞,革命样板戏里最喜欢的是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白毛女》《草原儿女》,百看不厌,但是这么多年忙忙碌碌地结婚,生孩子,养孩子,一直就没有机会学跳舞。三个月前好不容易在邻居红霞大姐的鼓动下加入了小区里面的广场舞队。舞蹈队中的红霞大姐看秋雁总来小区空地上看她们跳舞,知道她是抹不开面子,就一把把她拽进了队伍,还让她在队伍中间的位置,说是这样四面都能看到别人跳,学会得快。秋雁真是喜欢舞蹈,也藏着天赋,不出一个月,十来个乐曲的舞蹈秋雁就都跳得有模有样,不但肢体舒展,而且节奏准确。其中有几个难度比较大的舞蹈动作,秋雁就专门请教红霞大姐,红霞大姐特别热情,每次跳舞之前都要提前十几分钟来,一步步教给她。舞蹈这个东西就像有什么魔力,一下子就把秋雁给吸引住了,每天在家有空闲就琢磨舞蹈动作,而乔建国对于这件事也非常支持,为了鼓励秋雁跳舞,乔建国还主动承担了晚饭后刷碗的任务,好让秋雁早点去跳舞。秋雁主动交了舞队管理费,还买了和大家一样的统一服装。秋雁很快就成了舞蹈队的主力,每天必来,风雨无阻,天气不好的时候她们就从小区空地转战到地下车库里面。秋雁每天跳完舞心情就好,失眠症也治好了,腰疼病也很久没有犯过。

秋雁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就想和乔建国商量这件事情。“现在看来没人给乔娜看孩子,就我合适。”

“那就去呗。”

“你不在乎?”

“我在乎啥?又不是不回来?”

“男人真是没心没肺。”

“不过,你也得估量一下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得住,你这才弄了几天孩子,就累得够呛,你的腰上还有旧伤。我怕你坚持不了那么久。”

“孩子现在小,是有些累。我这么多年了没带过孩子,确实也手生了。而且现在的孩子也和以前的孩子不一样,要求也多,真是难带。不过,大了就会慢慢轻松点吧。”

“不行的话,我就和你一起去。”

“行了吧,你身体不好,你就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那我每天买好菜给你送过去。”

“看看吧。”

这几天秋雁的失眠又回来了,今天晚上她就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能感觉到腰部的旧伤在隐隐疼痛。那还是乔娜上小学的时候,那年冬天下了一场很大的雪,足有半尺厚,雪化了就成了冰。那天秋雁天不亮就步行送乔娜上学,然后自己再去上班,快到单位的时候,秋雁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就把腰给扭伤了。腰疼了足有一个月,那一个月恰好赶上乔建国去东北出差。她每天要戴着一条理疗腰带坚持上班,否则月底的全勤奖就拿不到,还要每天接送乔娜,并给乔娜洗衣服做饭。那时候她在卫生间、厨房都放着一把凳子,她就坐在凳子上歪着身子,一只手抵着腰,用另一只手来炒菜、洗衣服。晚上躺在硬板床上的时候,她的眼泪经常就不争气地往下掉,那时候她想的是今天的日子算是熬过来了,明天呢?什么时候才能彻底熬出来呢?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而且一眨眼,乔娜都有孩子了,都当妈了……她强迫自己的脑袋不要去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专心睡觉,可是乱七八糟的事情反而在她脑子里像跑马一样,本来只是一匹两匹在跑,后来渐渐就变成万马奔腾。

3

刚把孩子哄睡,秋雁就开始准备出门了,今天她打算和乔建国带着乔娜姥姥去医院看病。秋雁告诉乔娜:“锅里的汤已经炖好了,喝的时候直接开火加热一下就行,万一要是中午我们回不来,你就自己点个外卖,要好点的,别吃垃圾食品。对了,千万别碰凉水。”乔娜不耐烦地说:“知道了,快走吧,要不一会儿就挂不上号了。”秋雁仍然站在原地不动,脑子里开始一件件过要准备的东西,脑子里想着,嘴里还得嘟囔着,去医院带的就诊卡、现金、水杯,给乔娜准备的汤,给孩子洗好的褥子、衣服……秋雁觉得都准备好了,正要穿鞋,发现乔娜姥姥迟迟没有出来。乔娜去房间里叫姥姥,只看见姥姥站在穿衣镜的前面,穿着一件新的暗红呢子的上衣,在用梳子仔细梳着头发。乔娜记得小时候就总看见姥姥早晨用梳子蘸着清水抿头发,然后用黑棍卡子认真别好两鬓,每天如此,出不出门都一样。姥姥直到现在头发白得都不算多,也就一少半,所以人一收拾看起来更年轻了,一点也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姥姥一边往外走,一边用手抻抻衣角。衣服是前两天秋雁出门买东西的时候捎带脚买的,姥姥嫌衣服后摆长了一寸,让秋雁拿出去修改了两次,这才满意。

家里只剩下了乔娜和蓬蓬。蓬蓬还在屋里睡着,乔娜拿起来手机看自己正在追的电视剧,刚看了十分钟,蓬蓬醒了,开始哭,乔娜看了一下时间,还没到喝奶的时候,应该不是饿醒了,就打开尿不湿,发现是孩子拉了,弄了一屁股,乔娜需要端盆水给孩子洗屁股,可是孩子在不停地哭,脚也乱蹬乱踢,乔娜想了想还是把旧的尿不湿给孩子扣好,然后跑到卫生间拿起孩子的专用盆,调水温,接水,孩子的哭声这时就像催命的鼓,催着乔娜的动作要快点快点再快一点。接好水,一手端着小盆,一手拿了块专用的小毛巾,赶快跑回卧室,孩子还在床上蹬着腿声嘶力竭地哭喊。乔娜撤出了孩子用脏的尿不湿,用湿巾给孩子抹拭干净,然后把孩子抱下来,一只手抱着孩子,一只手给孩子洗屁股,孩子边哭边挣扎。乔娜既怕抱不稳孩子摔了,又怕一只手抓疼孩子,急了一头的汗,匆匆洗好、擦拭干,给孩子屁股上涂上保湿油,才给孩子换上了干净的尿不湿。可能这一通折腾惊着了孩子,换上了尿不湿孩子仍然不停地哭,乔娜赶忙用小被子包住孩子抱起来,在屋里来回走,边走嘴里边嘟囔。乔娜看的育儿书里面写着,妈妈要多和孩子说话,并且尽量不要说叠词,要正常和孩子交流,才能促进孩子语言系统的发展。所以乔娜哄着孩子的时候什么都和孩子说,有一天她发现蓬蓬喜欢押韵的诗歌,念两遍很快就会安静下来。乔娜就经常给蓬蓬念诗歌,乔娜大学学的是中文系,念几首诗歌自然不成问题。今天乔娜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了一句“关关雎鸠”来,她就一边抱着蓬蓬,一边背起《诗经》,背到“君子好逑”。蓬蓬就不哭了,乔娜心里扑哧笑了一下,心想这小子长大后莫不是个情种。乔娜继续背,孩子开始迷迷糊糊地闭上了眼睛,冬日早晨的阳光穿透玻璃照进来,照得人身上暖暖的,懒懒的。她就想到在大学时他们背《诗经》的时候,那时候教他们先秦文学的是位知名老教授,老教授要求他们每次课后要背两首《诗经》里的诗,下次课抽查。那个时候每到老教授上课之前,全班同学都在教室里紧张地背着《诗经》。乔娜对于《诗经》的喜欢就是那个时候培养出来的,而且她发现,这种文学的东西一旦进入人的脑子里,进入人的心里,就会自然地生根发芽,不定什么时候会突然冒将出来,并开成一朵鲜花。

乔娜有多长时间没有念过《诗经》了呢?准确地说从毕业之后就没看过文学的书,古代文学不看,现代文学不看,当代文学更不看。没时间,更没心情。毕业之后就是找工作,找工作的时候她才发现,会中文和其他会计算机、会外语等比起来确实不算是一技之长。考不上公务员的乔娜只能一头扎进找工作的无边苦海里,游了一年,呛了好几口苦水,才找到现在广告公司文案的工作。工作压力很大,也是朝不保夕,哪里还会有心情去读文学书。那个教先秦文学的老教授曾经说过,文学搁以前那都是有钱有闲的人才能做的事情。乔娜想,现在又何尝不是呢?

突然哐啷一声响打断了乔娜的思绪,紧接着乔娜就觉察出了脚上一片湿凉,低头一看,是不小心把刚给蓬蓬洗完屁股的水盆踢翻了。蓬蓬被响声吓了一跳,又哭了起来。乔娜穿着湿透的袜子继续重复之前的哄孩子动作,边走边背诗,过了不知道多久,孩子终于又睡着了,乔娜把孩子小心地放在床上,压着孩子胳膊又按了会儿,才慢慢直起身。她捡起地上的盆放回卫生间,又用拖把把屋里的水收拾干净,然后才脱下湿透的袜子,乔娜握了握自己脚,冰凉,搓了搓,也不热,反而觉得已经有丝丝凉意顺着脚心往身体里钻。乔娜接了一盆热水准备烫烫脚,乔娜是一直不怎么相信坐月子的各种习俗,可是脚心里面真实的凉意让她不敢大意。水的温度有些烫,一时脚还不能全部没入水里,只能用脚不断地尝试着轻点水面,热水带来的暖意和疼痛一下下刺激着乔娜的脚心,乔娜的眼泪突然流下来了。

这一个多月以来,乔娜经常会突然间就流下眼泪,让王斌猝不及防。乔娜觉得自己在一个月之间失去了太多东西,又同时增加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的来和走都没有和她打过招呼。九个月的要当母亲的看似坚固的心理建设却在一个月之内土崩瓦解。更可怕的是,身边的所有人包括她的母亲都觉得她矫情,哪个母亲不是这样?当妈本来就不容易。这次王彬没有和她商量就同意单位的出差要求,让她一下子情绪爆发了。她以为育儿是两个人共同的战役,到头来,逃不掉的只有她。

4

乔娜姥姥的腿疼被医生诊断为骨刺,年龄大了也不可能做手术,只能按摩加上注意保暖,又开了两帖膏药,只能起到暂时缓解的作用。乔娜姥姥过了两天,戴上了近视镜,说一下子看东西清楚了很多,姥姥便经常站在阳台上往外面看,乔娜也不知道她每天究竟在看什么。通过乔娜这几天的观察,她发现姥姥似乎并不怎么喜欢蓬蓬,当然也不是厌恶。姥姥一般不怎么去乔娜的卧室,就是偶尔去了,也就是坐在床尾看着蓬蓬睡觉,眼睛里面很平静,不悲不喜,也不说话,也不摸孩子,一坐能坐好久。

“姥姥醒了除了看天就是看蓬蓬,也不说话,就那么看着,我有点怕。”

“没事。能有啥事?”

“我感觉姥姥不怎么喜欢蓬蓬。”

“你姥姥生养了四个孩子。奶奶、姥姥都当过了,这都做太姥姥了。她看孩子看得都已经习惯了吧。”

“你再给我具体说说姥姥没留下的那两个孩子吧。”

“说过多少次了,那时候孩子活不活是看能不能过六天,也算你的姨吧,没活过六天,那时说是得的“四六风”,其实就是现在说的“破伤风”,剪脐带的时候剪子消毒没做好。”

“那丢的那个呢?”

“那时我大概十来岁吧,我印象特别深。是赶年前最后一个集,人太多,走丢了,就没找回来。你那个小舅当时也就三岁。那个年家里干脆就没过,谁也没心情。”

乔娜以前听到过关于小舅和小姨的事情,可是听过也就听过了,就当个遥远的故事听,可现在乔娜自己当妈妈了,这些事听进去让她由衷地不寒而栗。她已经在脑子里想象出了当时的情形,想象着一个和蓬蓬差不多大的可爱的孩子,就那么在眼前慢慢地痛苦地死去,想象着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养了三年的孩子,会跑会跳,会叫爸爸妈妈了,可是转瞬间就再也找不回来了,是被卖了还是冻死了都不知道……乔娜不能再往下想了,她的身上泛起了一层一层的鸡皮疙瘩,心也紧紧缩成了一团。她觉得也许姥姥在看蓬蓬的时候也是在回忆着这些痛苦的往事吧,可是令乔娜不解的是,姥姥的眼睛里面却并没有痛苦的神情。

“姥姥真是不容易。”

“是啊,你姥爷走得早,一大家子都靠你姥姥一个人操持,再加上你二姥爷。”

“二姥爷一辈子没找到媳妇吗?”

“他那个样子谁肯嫁给他?你太姥爷、太姥姥没了,他就一直跟着你姥爷姥姥过,你姥爷也没了,你姥姥就照顾你二姥爷。村里直到现在,一提你姥姥为人,谁都服气。”

“姥姥就是太惯我舅和我表弟。”

“不止你姥姥惯你舅,我也惯。从小到大,我和你爸什么事不惦记他?家里就你舅这一根独苗,可不得给老李家看好了。”

“你们这是什么重男轻女思想?都什么年代了。”

“你姥姥他们就认这个,你就得顺着她来啊。孝顺孝顺,要孝可不就得顺着。”

姥姥自从戴上眼镜后明显视野清晰了,人也精神了不少,估计是腿疼也有所缓解,白天时不时也愿意出来在屋里走走,和秋雁、乔娜聊会儿天。

有天午饭后乔娜在屋子里面哄孩子,只听见外面姥姥喊了一声,具体喊什么听不清,乔娜急忙抱着孩子往外走。姥姥一脸怒容往自己卧室里走,乔娜不敢问姥姥,只能去问秋雁。一进厨房,就看见秋雁站着落泪。乔娜一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就问乔建国,乔建国也一头雾水。乔娜把孩子给了乔建国,然后就进入厨房,并关上厨房门。

问了半天,秋雁才说原来刚才趁她上厕所的工夫,乔娜姥姥就到厨房里把锅碗刷了,秋雁进来的时候都快刷完了。秋雁赶紧把碗接过来,说,水凉,快去休息吧,别累着了。乔娜姥姥连说了几次“不用”,秋雁仍然坚持,乔娜姥姥就突然情绪爆发了,喊了一句“刷个碗能把我累死啊”,就回卧室去了。秋雁一下子被喊愣神了,乔娜进来时才反过味来,眼泪珠子才开始委屈地吧嗒吧嗒往下掉,两只手也湿哒哒地往下掉着水。

乔娜知道秋雁委屈,安慰了几句。乔娜理解秋雁,她的想法和秋雁是一样的,她觉得姥姥好不容易在这里住两天,又年岁大了,当然是活能不让她干就不让她干,这没什么问题啊。那问题看来就出在姥姥那了,姥姥是不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在心里郁积着?刷碗这件事不过就是个导火索。乔娜必须得去看看姥姥,也只能是她去。乔娜这几天除了叫姥姥吃饭的时候去过姥姥卧室,平时并没有进去过,因此也就没有好好打量过姥姥的卧室。这间卧室其实是一间书房,只有来客人了才会充当一下卧室。姥姥不足一米二的单人床上床单铺得整整齐齐,一丝褶皱也没有,被子也叠得方方正正,这和小时候乔娜印象里一样。乔娜对小时候姥姥家的炕印象特别深,姥姥每天早晨要将被子、褥子叠得整整齐齐,码放在炕的西侧,然后用短笤帚把炕扫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炕单上一个褶子都没有。乔娜那时和表弟贪玩,总是会很快就把炕上的被子、褥子、床单弄乱,姥姥看见少不了要骂乔娜一顿,她嘴里一边骂,手里一边不停地重新整理。

姥姥床铺上面是乔娜当年写的一幅毛笔字,上面写着“厚德载物”,那是乔娜十八岁生日那天写的一幅习字,乔建国觉得很有进步,就给装裱了起来。

姥姥现在站在窗户边上,胳膊拄着窗台,眼睛在朝外面看。从背影,乔娜看不出姥姥还生不生气。乔娜犹豫着怎么开口,现在她的心里还是有点怵姥姥,尽管姥姥现在已经跟乔娜记忆中的样子判若两人。乔娜鼓了鼓勇气,走过去轻轻触摸了一下姥姥的肩膀,姥姥猛一回头,似乎被吓了一跳,也让乔娜吓了一跳,乔娜这才想起来,姥姥听力不好,突然的触摸会吓到她。看见是乔娜,姥姥肩膀放松下来,笑了。

没等乔娜开口,姥姥先说:“你看那麻雀,怎么也饿不死,冻不死。”

乔娜顺着姥姥的目光看去,窗户前面光秃秃的树枝上停着三只麻雀,棕色,身上有不同的黑色的条纹、斑点,眼睛瞪着溜圆,脑袋在不停转来转去。其中一只爪子用力蹬了一下树枝,扑棱棱飞走了,剩下两只像受了惊吓一般,也紧跟着飞走了。乔娜想,姥姥也许这几天在阳台窗户那看的也是麻雀。

“是啊,冬天就只能看见麻雀了。”乔娜怕姥姥听不见,大声回答了一声。

姥姥似乎还是没听见,自顾自地不停说着话,乔娜在旁边不停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麻雀不挑嘴,啥都吃,好活。也是没办法,它要不活着,小的就得饿死,冻死。”

“嗯。”

“其实麻雀寿命也不长,就是数量多,总觉得很耐活的。”

“嗯。”

“其实和人一样,活多长算长啊?都一样。鸟老了,飞不动了,就该死了。人也一样,老了,啥活干不了,没用了,只剩下给别人添累赘了,也就该死了。”

乔娜是第一次听着姥姥说这些事情,关于生啊死的,她觉得老年人说这些不吉利,就截断姥姥话头:“人可不是,再说,您也不老啊。”

“人啊,一转眼的工夫就老喽。”姥姥似乎并没有听见乔娜的话。

“您一点也不老。”乔娜认真地盯着姥姥的眼睛,大声地告诉姥姥,“舅舅和我妈对您都不错,您得好好享福。”

“人总会有活够的时候。”

“您瞎说什么呢,您得长命百岁!”乔娜听着姥姥越说越偏,急了。

姥姥看着乔娜急得通红的脸,笑了,笑完脸又沉静下来慢慢转身坐在床上,顺手拿起床头红色小盒子里的两个铁球在手里转着。铁球是姥姥的保健用品,姥姥每天都会拿在手里转着,走到哪也都会带着。铁球已经陪伴了姥姥好多好多年了,表面红色的漆早已经斑驳了。两个铁球在姥姥手里慢慢转啊转啊,不时地还会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撞击时铁球内部还会有类似于金属碰撞的声音,还带有些许的回音。乔娜没有再说话,伴着铁球轻微的撞击声,这栋楼投射在对面楼墙面上的阴影渐渐东移了。

5

秋雁再三挽留,乔娜姥姥还是执意要走。秋雁顾不上帮着乔娜哄孩子,一大早就开始忙着收拾,一边收拾一边嘴里嘟囔着该带走的东西。秋雁除了要把乔娜姥姥的东西收拾好,还要想着再给带点什么,比如刚蒸好的豆包,一大块五香牛肉,还有早晨乔建国买回的两条活的罗非鱼。乔娜姥姥总说少拿点少拿点,秋雁还是收拾了满满一提包,刚费劲拉住提包的拉链,秋雁想起还有一盒新腌制的八宝豆没装,正要返回厨房去拿,突然听见乔娜在屋里喊她。一听乔娜因着急而劈掉的声音就知道事情不对,秋雁三步并作两步赶去乔娜的卧室。

乔娜语无伦次地说着:“孩子哭的声音不对,突然醒来一阵大哭,我怎么哄也哄不好,喂奶不吃,尿不湿也是干净的,你听,孩子哭的声音是不是和平时不一样?孩子脸通红,脚也发凉,这是怎么了呀?”乔娜完全慌了,声音和身子都在发抖。

孩子蜷着双腿,双手紧握,使劲地声嘶力竭地哭着,秋雁虽然生养过乔娜,但是没遇见过这样的情况,她把孩子抱起来,双臂轻晃着,但是没有一点作用,孩子还是在不停嘶喊,泪水不断地从孩子眼角流出。秋雁心里也发慌了,可她不能表现出来,要不然乔娜就更六神无主了。秋雁把乔建国叫进来,让他去开车,吩咐乔娜收拾一下孩子的东西,准备去医院。乔娜手脚忙乱,虽然在不停地收拾,却不知道该往包里装什么,眼睛红红地一个劲儿地扭头看着哭闹不停的蓬蓬。

秋雁看乔娜发蒙,就疾声命令乔娜:“快,拿上孩子包被、一身换洗衣服、尿不湿和卫生纸。拿上孩子的就诊卡。穿上你的衣服,穿厚点。”

正当一家人忙着收拾东西的时候,乔娜姥姥走了进来。秋雁大声冲着她说:“我们去趟医院给孩子看病,回来再送你。”

乔娜姥姥一下子看明白了是孩子不舒服,把孩子从秋雁手里接过来,放在床上,打开包被,撩起孩子的衣服,按了一下肚子,然后使劲搓了搓双手,搓热了将手轻柔地在孩子肚脐周围按摩,重复了几次,孩子的哭闹声减小了,慢慢地,孩子睡着了。

乔娜姥姥来到客厅对着乔娜、秋雁和乔建国说:“没事,就是肠绞痛,这个岁数的孩子常犯这个毛病。就是孩子消化不好,肚子胀气,以后再有这种情况就搓热手给孩子按摩,就能缓解,孩子大点就没事了。”

“那……”乔娜急切地想问什么,姥姥不用她问,就把接下来需要注意的事情都一一交代了。交代完,姥姥说:“你妈小时候闹这个才是厉害,每天半夜哭,一哭能哭三四个钟头,哭到天都亮了。一开始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说是“夜哭郎”,还写了一个纸条贴在墙外面,让过路行人都帮着念。”

“什么纸条?”乔娜很好奇。

“纸条上写着,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个夜哭郎,过往行人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你姥爷白天专门在门外头守着,只要有过路的人就请人家帮着念上三遍。”

“能管用吗?”乔娜表示不相信。

“嗐,那时候可不就是有病乱求医呗,不过说不管用也管用,有天正好碰见一个过路的赤脚医生,进来给看了看,就教给我这么给孩子揉,以后一揉就见效,打那才知道原来孩子是肚胀得疼,才整夜哭。”

秋雁很惊讶,自己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件事。秋雁打小就很懂事听话,从来没有让父母费过心,一直以来都是她在体恤着父母,照顾着弟弟,这件事让她有些难为情。看乔娜在一旁看着她偷笑,她把乔娜赶回房间:“去去,看看孩子被子盖好没有。”

乔娜进屋看着蓬蓬睡着的安详的脸,刚哭过的满脸红晕还没有完全消退下去,睫毛上还挂着晶莹的泪珠。她的心里一阵疼痛,刚才这种疼痛被紧张掩盖着,现在紧张褪去,疼痛就清晰地浮现出来,这种疼痛似乎又牵扯上了她剖腹产时的刀口,让本来是心里的疼痛变成了肉体可感的疼痛,这一瞬间,她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母子连心。

蓬蓬没事了,乔娜姥姥还是要走。秋雁帮着把行李、提包放进车里。乔娜姥姥坐进了车里,秋雁帮忙关上了车门,姥姥粗糙的、伸不直的像树枝一样干瘦的手贴在窗户上朝她用力挥了挥,像孩子一样。秋雁也伸出手挥了挥,看着车渐渐走远,秋雁的心突然有了丝丝缕缕的疼痛和不舒服的感觉。这种感觉秋雁觉得是因为离别造成的,但她心底也隐隐想起去年在陪乔建国住院做心脏支架手术时,她和医生顺便描述过自己偶尔会有的心脏不舒服的情况,医生强烈建议她做个具体检查。

秋雁返回家里,就开始急忙收拾东西。收拾完之后,她就脚步匆匆地出门去找红霞大姐,她得去告诉红霞大姐,这一段时间她跳不了广场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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