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地有关的守望与歌唱
——2019年“东阿阿胶杯·山东文学奖”获奖散文、诗歌述评
2020-11-19
2019年“东阿阿胶杯·山东文学奖”获奖作品中,散文是《穷人唱歌的时候》《蒙山秋夜的守望》;诗歌是《成为树的一部分》《和黄河有关的生活》。尽管散文与诗歌各自有着各自的边界,但同时又都有着共同的文学品质,因此也就有了放在一起讨论的可能。这些作品厚重、扎实、耐读,有着强烈的人文关怀、宽厚的人性底色,又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这些作品有着现实的指向性,又有超越可见世界的形而上品质,回应了时代心灵困惑,是时代精神运行的显在体现。
《穷人唱歌的时候》有人物,有情节,有典型环境,甚至可以看作是一部小说了。当把这部作品看成一部散文时,也就是说人物、情节、典型环境,都不再是作者的着力处。标志其散文性的乃是作品着力于一种氛围、一种情绪的营造。文中的“穷人”之“穷”,不仅仅是占有财产之少,更重要的是精神上的“困境”:儿子坐牢、妻子因老年痴呆走失。与三个女儿在打工的城中村相依为命:大女儿得了肾病无法做工;二女儿是个哑巴,在沙发厂做针线工;三女儿不想再在工厂里打工,闹着要去卖保险,实际上是“借着卖保险之名,一天到晚跟工厂周边的男人们拉拉扯扯罢了。”在一次偶然的机会,“穷人”在看儿子、找妻子的途中,遇到有着相同命运的另一个穷人,目击了他的唱歌过程:“那明明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啊,说句话都脸红,现在却好像换作了另外一个人,也不管火车正在呼啸而过,拼命伸长了脖子,一句一句地嘶吼,那歌声,像是一颗一颗的石头从他的胸腔里崩裂了出来,又像是一把钝刀好不容易被磨好,再一刀一刀,砍在了铁轨上,砍在了茫茫夜幕上。”唱歌的意义在于:“幸亏他能这样唱歌,否则,自己早就活不下去了。只有把一首歌唱完,他才有新的气力去找儿子。渐渐地,时间长了,唱过的那些歌,甚至还没有唱过的那些歌,全都变成了他的兄弟友好,撑不下去的时候,那些歌会帮他撑住。”受此启发,“穷人”也开始唱歌。第一次唱歌是在车间做工湿疹发作时,十万火急难以忍耐,唱歌使他有了获救的感觉。这第一次的唱歌是对“疼和痒”的克服,缓解身体上的不适,也获得了来自声音的精神力量。第一次唱的是《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词本身带有时代的理想主义的期待和承诺,“穷人”对现实的处境构成了一种反讽,即使是在这种反讽之中,依然保留着继续的期待,这也就使“穷人”获得希望,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精神动力。第二次唱歌是在小女儿毅然决定去“卖保险”(带有卖身性质),“穷人”无力阻止的痛苦无奈之时,不由自主地唱起了《十送红军》,这哀婉的曲调表达了“穷人”的无助与痛苦。当年十送红军有着唱者对未来的忧虑,但里面仍然有很强的美好期待。望着小女儿转身去“卖保险”的背影,“穷人”置身于绝望的深渊,唱歌成为一种宽慰、一种拯救。在找女儿的过程中,“穷人”被夜市老板殴打,这是他的第三次开唱,唱的第一首是《血染的风采》,然后一发不可收拾,简直成了自己的个人独唱会,从《喀秋莎》到《信天游》,足足唱了几十首歌。最后为了从知道女儿下落的夜市老板口中,得到女儿的消息,“穷人” 爬到楼顶上宣布:“从现在开始,只要是他会唱的歌,他都轮番唱一遍,歌唱完之后,如果对方仍然不肯将女儿交还给他,他便从这楼顶上跳下去。”文章在开唱的歌声中戛然而止。我们无法预知“穷人”的命运,但“唱歌”作为精神活动已经深深地印在了读者心目中。
这是一篇充满了“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和“人道主义精神”的好文章,作者克制住“抒情”对“叙事”的干扰,把一腔愤激之情牢牢地锁控在冷静的叙述之中,文笔洗练、干净、老辣,“活”干得很漂亮。作者所选取的时代精神的承载物“唱歌”,是很新颖的,“歌声”作为一种精神,使每一个生活在时代中的个体者所分有,“穷人”的“唱”:是一种灵魂的呐喊,也是对世界的控诉,是一种个体与时代的搏斗,充满了悲壮的动人心魄的力量。
《蒙山秋夜守望》题目中“守望”一词本身隐含着一种责任、一种道义、一种精神。这篇散文一开始,把读者带进蒙山脚下的一个小院落里。在现代生活的快节奏、高效率的时间碾压中,山脚下的一个小院落——这个异于城市生活的空间——本身就意味着一次精神、心灵之旅,是自然对自我的接纳,也是自我向自我的回归。散文开篇所营造的这个空间,隔开了城市的喧嚷、繁乱、无自我的疲惫,给人一种敞开的阅读期待。果然作者很快绕避开自然物象的挡避,直接进入历史的隧道,并呼唤出其鲜活的灵魂。由眼前的曾子酒进入曾子杀猪的“诚”。由曾子之“诚”,走到了王阳明的“立诚”。这些我们可以理解为“诚”的自我运动。这也是我们这个民族对于物、对于人、对于自我的坦荡状态。接着讲到“蒙山无参”的传说,反证了“诚”的重要。接下来写到石玉林终生守护爱国将领左宝贵墓,石玉林为自己的老上级守墓64年,终生未娶。作为一种精神守望,有着惊天泣鬼的动人力量,只履行一句诺言:“愿意一辈子追随。”作者认识到:“我们这个民族5000多年的持续灿烂,……(中略)要感恩无数的坚守者。”在这蒙山秋夜具体的此在中,守望什么,如何守望?如果处理不好,很可能会成为蒙山采访的记者手记,失之于“实”;或者堕入无限的“虚乎”之中,但这篇散文没有使我们失望。孔子关涉到蒙山时有一个感慨:登蒙山而小鲁。当然这里的“小” 并非轻视的意思,而是指在蒙山这个观测点上,能够产生纵览鲁国的开阔感觉。在这里,作者接通了这2000多年的精神回响,重新寻找齐鲁精神的核心质素:诚。只要坚守住这一基点,无论世事怎样波谲云诡,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总能活出自己的梦想、光荣、从容与尊严。
梁梓的组诗《成为树的一部分》,共由十个片段组成,题目分别是:《盲杖》《绳子》《隧道》《马》《沙粒》《生不如草》《血统》《啄木鸟》《刺头》《黄昏》等,每一个部分各自成己,又相互关联。共同完成了对“树的一部分”这一概念的生成、生长与否定。除了“血统”之外,其余的题目所涉及的都是农耕文明中的寻常可见事物,正因此,突破以往写作谱系中的定势关联,就成了这组诗成败的关键。“成为树的一部分”,这个无主语的动宾词组,成为一个敞开的召唤结构,无疑地,十个片段的题目中的任意一个,都可以填充进这一格式塔结构。但这零碎散乱、芜杂多端事物的凑集,又难以完成对一次精神运动的描述。那么到底什么可以堪当此任,使得一次诗歌写作的历程,成为主体触摸实体的一次行动?《刺头》中写道:“我说的‘刺头’,是植物中的异类/鸟雀不会吃掉它们,牛马也不啃食/刺头。这没有用的东西/它只对自己有用”。“刺头”恰恰是“没有用”,才成就了“只对自己有用”。这就具有了解构传统的力量,冲破了以往事物与思维的固定关联。《生不如草》延续了《刺头》的写法:清除文化积淀对事物的规定,寻找“物自体” 向人们敞开的无限可能。由于把“我” 引入诗中,“我”与“草”构成了一种并置的对话关系,除此之外,“我”还是审视“我”“草”关系的评判者,不至于让“物自体” 漶漫无边的不可知性淹没了主体省思的路径。《啄木鸟》这首诗,写到“或者一棵树就是一座庙宇” “我喜欢啄木鸟伏在树上,迅速地旋转/就像被谁抡起的转经筒,也像森林表盘的小小秒针”。啄木鸟的行动就成了一种“朝圣”。在这种被视为自然本能的“劳动”中,啄木鸟成就了自己。“而我最喜欢的是:它们展开翅膀/从这棵榆树到那棵水曲柳之间/准确无误的滑翔”。在“准确无误的滑翔”中,啄木鸟实现了自己的欢快与自由。《黄昏》是这一组诗的最后一首,写了“老家,后管家屯/那时候,我们的村子被各种树木环绕”。“那时候”规定了这首诗的回忆性质、情感基调。最后一句:“逐渐地一只只鸟成为树的一部分。”鸟的自在、宁静、安然神态,与树木成为一体。通过回忆获得了其反面的意义。如果当下与“那时候”并无二致,这“那时候”也就不再具有突显意义。组诗《成为鸟的一部分》,从“盲杖”始到“黄昏”终,到最后揭示出诗之谜:恰恰是“一只只鸟”“成为树的一部分”。我认为好的诗歌是一次精神运动,而不仅仅是“词语”的运动。无疑《成为鸟的一部分》就完成了一次精神运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组诗实际上也并不那么“组”,完全可以看成是一首浑成的整体,是一首诗。
组诗《和黄河有关的生活》,写到冬至、午后、二月二、天鹅、登鹳雀楼、深冬、叙事诗、傍晚、冬日、腊月、认知。以时间为小标题的居多,这些时间是关于黄河生活的记忆刻度。另外,鹳雀楼是“和黄河有关”的最重要的文化地理标志,“天鹅”也是黄河口的最具精神性的文化符号。诗中所涉及的“华北平原”,是黄河的大手笔作品,也是黄河的承载者。《冬至》中写道:“多么庆幸,它们从未将我遗弃”,并只因“从未将我遗弃”而感到“庆幸”,从而把一个时代的慌乱端呈给了大家。《腊月》中提道:“这腊月的黄河多么孤傲”,《叙事诗》中写道:“所有朴素的心/都在不紧不慢地跳着/背向这个世界的急躁与不安”。这种情景就是以往的、历史记忆中的“和黄河有关的生活”的要义和精髓。“‘朝闻道,夕死可矣’/这简单的理想,如今/还会被几个傻傻的人/再次傻傻地忆起/当我目送月光上树梢/像我的哀愁/我也希望,有一天/我会突然纯净起来”。《认知》带有清醒的自审意识,诗中“认知”到“我早已丧失了警觉感/丧失了接纳一个/凌空而降的小世界的能力”。正是因为这些丧失,诗中才决定“所以,今后我将以/益母草为师,重新学习/伏地的技巧”。是为了“低到黄河尽头的腥味里”/“了却灵魂与肉体的那些宿怨。”而《傍晚》写道:“这奇异的景色啊,就是/它们让我的灵魂出窍/沿着某种神秘而特定的顺序/一遍遍地爱着这个尘世。诗中采用“上帝视角”,让黄河口奇异的景色对“我”发出启示和召唤,“一遍遍地爱着这个尘世”。作者这组“黄河诗”,诗歌的主体是现实中的“诗人”或诗中所塑造的“诗写者”,而实体是被主体所照亮的“与黄河有关的生活”。主体与实体之间通过“生活”这一交融点,实现了双向置换,从而使得“主体”与“实体”都脱离了原来的意义场,使自己离开自身又回到自身,获得了“本己”。每一个读这组诗的人,都能映照出了自己的灵魂。黄河是中国的母亲河,“和黄河有关的生活”正是北中国生活的典型精神缩影。
这些获奖作品,在思想内容上,有着鲜明的时代性与当下性,带着内敛的钝痛与悲酸的泪水,传递出动人的情感魅力。在艺术上采用的技法与所表达的情感融为一体,不落痕迹。作者们在对待艺术的态度上是真诚的,把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温情投射出去,投射到所瞩目的“凝注物”上,然后又从这些“凝注物”上,回收这些温情。这个时代,再也没有比“诚实”对于写作更重要了,惟其如此,才能让文学躲避开“欲望”和“利害”的羞辱,呈现出纯粹的审美关系。使文学“得起所以”,成为它自己的自在并保持了文学的尊严。这些作品在文学手段上,注重细部的完美,在叙述的节奏上,力避不承载意义的词语滑翔,能够“停得住”。这四部作品都有着历史的忧伤、现实的焦虑、未来的迷茫,是时代精神的见证。文学的全部美好恰恰就在于此,它是柔软的,也是坚韧的,它安慰每一份孤独无助,与每一个落伍者同行。正如作品中所展现的,它是“穷人的歌声”,用嘶哑的呐喊安慰自己;它是“秋夜的守望”,从古老的历史回声中汲取精神力量;它是“树的一部分”,在安宁和静谧中随分地活着;它是“和黄河有关的生活”,在这无边的大地上,重塑当下与面向未来的日常伦理。
当下的中国,正在经历从农耕文明向工业文明(现代文明)的转型,时代前行罅隙里,会有一些“落伍者”“失败者”“痛苦者”,或者说每一个卷入到时代大潮里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在某一时段上,都有过“失败”和“痛苦”,文学恰恰是要表达泪水和叹息。从表面上看,只有《穷人唱歌的时候》触及到了城市空间里的生活,而《蒙山秋夜守望》《成为树的一部分》《和黄河有关的生活》都带有“土”气,似乎与时代的“前沿”离得较远;也应看到这些“乡土”空间,一样浸润在这个时代里,在“时代”观照下,这些乡土并不再是“原来”的乡土,同样成为它的对立面的“他者”,成为“城市消费逻辑”的一部分,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些“乡土”并不“土”,一样是时代精神的承载空间。时代精神与文学相遇,拣选了《山东文学》所举办的这个大奖,它既是一个全国性的大奖,也具有鲜明的山东特色,山东是飞速发展的中国的“压舱石”,《山东文学》也以其持重、本色、朴厚的文学质地,丰富着这个时代文学的样貌,历史将证明它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