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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歇尔:纸上的动物园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图说想象

在遥远的东方,凤凰的双翼切割着薄暮时分的弧光,致使黑夜提前降临。想象中的古老帝国,其疆域仿佛永无休止,几万里的广袤空间之内,正被珍禽异兽填满——它们的个头,几乎都像吞食了酵母,似乎只有更为肥硕的身躯,才能与辽阔的疆域相称。于是,小小的松鼠也变成了骇人的巨兽,乔木结出的球状果实,足有半人多高,两个人合力才可勉力抬起。而在海滨地带,还有大口吞食鱼虾的海马兽,在南部海域,水中冒出肥硕的莲梗,瞬间生出叶片,有女神趺坐在团叶之上,她统辖的这片海,历来以波涛险恶著称,海中大鱼变成飞鸟,翅膀掀起冲天巨浪,暴雨多日不曾止歇。

这些奇幻的场景,出现在德国学者基歇尔的图绘中,是欧洲人对中国的模糊印象。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这些来自中国的珍禽异兽。基歇尔描绘的中国动物令人感到陌生,正如凸面镜中的形象,令人错愕难当。种种奇异的变形,当归功于中西方之间的遥远距离,东方如此遥远,难以抵达,旅行者传回的消息,在传播中已经变了模样。萨义德就认为,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理解是不可能实现的,其本质只能是一次对视,一种捏造,一场想象,是把对方妖魔化的过程,相互理解无从谈起。

基歇尔何许人也?这是个陌生的名字,与同时代的利玛窦、汤若望等闻名遐迩的教士相比,基歇尔似乎更向往中国,他主动要求去中国,却未能成行。他搜集到的中国资料,是得自卜弥格、卫匡国、白乃心、金尼阁等几位传教士,他们给他带来中国的消息,也包括和中国有关的图像史料,尤其是物产和风俗。基歇尔还曾临摹过《三才图会》《山海经》等中国古书里的图像,并将其改绘为铜版画。这些来历不明的古书,据说是由他的学生卫匡国带回欧洲的,基歇尔见了,如获至宝,认为掌握了这些图像资料,也即认识了中国。

图像里的中国风物,令基歇尔心驰神往。可他哪里知道,这些来自中国的古籍及其插图,并非实录,也同样是来自观念中的幻象,经过基歇尔的发挥,舛讹百出。时至今日,正是这些可爱的谬误,使得基歇尔又重新焕发光彩,他对神话国度的想象,生猛而又炽烈,并保持了长久的热情,他绘制的图像,以道听途说做引子,掺入了大量的自主观世界的狂想,读基歇尔的《中国图说》,震惊的体验无处不在。

《中国图说》,基歇尔倾注了心力,使《中国图说》呈现出图文并茂的形态,书中的图文均出自基歇尔之手,这也展现了基歇尔多方面的才能。基歇尔也颇为自负,经常把自己的形象画在书中,与古圣先贤并置,与此同时,他又是谦逊的,他把自己安置在角落里,作为众神的陪衬,在众神聚会的宏大场面中,一眼就可以看到基歇尔,他转回头来面向观众,似乎在说:“我在这里。”

在十七世纪的欧洲,中国是一个诱人的话题,中国是悬空的——东面和南面被大海包围,洋流和暗礁拱卫着中国,远来的船只倾覆于波涛之中,又有来路不明的海中怪兽,向船中喷洒水柱。而在西部边陲,又有着茫茫大漠的阻隔,流沙令商旅沉陷,九死一生。在北部,还有长城拦挡南下的马蹄。在欧洲人看来,中国位于不可抵达之处。

许多人去了东方,音信皆无。他们当中有探险家、商人、教士,野心勃勃的生命个体。其中有人从遥远的东方传回了消息,几经辗转,成为图像。描绘中国,基歇尔感到难以下手,他在《中国图说》的扉页写道:“它是如此之大,以至还没有人能够确定它准确的疆界”,超越经验之外的神秘国度,使他感到无力,几乎与此同时,想象异域的狂热变得不可抑制,他用最为精细的铜版画技术,反复描摹着他未曾得见的东方世界。写实的铜版画描绘想象中的东方世界,构成了奇异的张力。

与基歇尔的自信背道而驰的是,他在描述中国时,又完全采信道听途说,以随意发挥为能事,即便他对中国的认知,多半仍停留在《马可·波罗行纪》中的时代,尚且分不清鞑靼与中国的关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笔下描绘出中国的街道、建筑、人物、衣饰、山水,以及更为吸引人的动物和植物。“世界上只有中华帝国才有那么多的城市,多得几乎数不清,它们很繁荣,很多城市大到可以被看成一个省,到处都是城镇、堡垒、别墅、宫殿和寺庙”,除此而外,万里长城更像是苑囿的高墙,其中包裹着重重宫室,外人难窥其秘,但见高楼广厦的檐角振翅飞上天空,切割着黑夜与星空。

柯勒律治亦曾梦见自己插翅飞到上都忽必烈的皇宫中——元上都(Xanadu)一词在英文中也有“世外桃源”之意。醒来后,柯勒律治确信自己在梦中作了一首三百行的长诗。凭着记忆,他记下了其中的一个片段。柯勒律治不知道,当年忽必烈正是因为曾梦到了这座皇宫,才让人在元上都中依样建造了一座与梦中所见一模一样的宫殿。

法国人热拉尔·马瑟的描述,无疑给“梦游中国”提供了一种更为古老的样本——在欧亚大陆的两端,同一座宫殿出现在两个人的梦里,梦中宫殿的来历显得可疑,诗人用诗歌见证并欢喜赞叹,君王则用耗费物力将其建成。应该说,这二人都在对梦中的宫殿进行模拟。博尔赫斯在《探讨别集》中也写到了柯勒律治之梦,同一个梦境,出现在柯勒律治和忽必烈的夜晚,宫殿漂浮在他们头顶的黑暗中,随着呼吸而荡漾,直到黎明的白光迫近之际,梦中的一切才会化作碎片,消融在初升的晨光里,大梦醒来,不知身在何处。

值得注意的是,只有梦中的宫殿才是真实的,真实的存在反而成了虚幻之影,这实在是难以破解的悖论。基歇尔对中国的视觉再现,虽然显得怪诞不经,却又像一个触手可及的梦境。

古老的中国,出现在基歇尔漫无休止的梦境,在夜晚裂出新的胚芽,旋即长成参天的华盖,中国的细部在叶底一一翻开,基歇尔用鹅毛笔蘸了墨水,继续写道:

在广东省发现有四只眼睛和六条腿的海怪,样子像龙虾,它们同牡蛎生活在一起,可以看到它吐出珍珠,如果进行比较,我应说这是一种海洋蜘蛛。它的身体类似甲鱼或带电的鳐鱼,背上有四只眼睛,还有甲鱼一样的四条腿,它用它们划水,但不用它们走路。

对海蜘蛛的记载,同样见于明人黄衷的《海语》:“海蜘蛛巨若丈二车轮,文具五色”,基歇尔所描述的,不知是不是得自南海之滨的秘传故事。对异域怪兽的想象,超出了日常经验,他落笔时的语气显得毫不迟疑,只有如此,才会与异域的神秘相称,久而久之,连他自己也相信自己笔下所写的就是真相。来华传教士的见闻,在传回欧洲的途中发生畸变,怪诞不经的新物种在语言中孳生,怪兽通常有着更为密集的器官,相应地,还要有更为凶猛的秉性,当然也要身怀稀世珍宝,如此这般,才能满足猎奇的需要。

在西方读者眼中,基歇尔描述的未知世界是由闻所未闻的动植物填充的,俨然神话中的国度,即便如此,也少有人表示怀疑,毕竟,几乎没有人亲历,人们对遥远的东方还不敢轻易评价,稍许的怀疑之后,又怕落后于时人,当时,谈论东方是极为时髦的话题。

或许基歇尔是对的,地域的阻隔致使信息不畅,这使他更加放心大胆,不必担心被人拆穿。虽然如此,他仍相信自己笔下描绘的是实有的动物,它们生存在不可知的时空之内。基歇尔也看破了时人的心思,不管多么离奇,都会有人忙不迭地随声附和。在读者的助力之下,六条腿的海怪在复述的过程中也会继续裂变,变成十二条腿,这恐怕是基歇尔始料未及的,他的读者远比他更大胆。于是,中国的动物愈出愈奇,在欧洲人的讲述中不断变形。

一百多年后,英国马戛尔尼使团出访大清,使者们在乾隆帝的授意之下,亲眼目睹了一场新编剧目《四海升平》。在避暑山庄的行宫中,大剧开幕了,在使团成员看来,剧中展示了帝国陆地与海洋的动植物,这令他们颇感惊奇,当然也错认了不少:

就我所能理解而言,我认为它表演的是海洋和陆地的婚姻。后者展示她的各种财富和产品,龙、象、虎及鹰,还有鸵鸟、橡树、松树,及其他各色各样的树。海洋不甘落后,而在舞台上倾吐他境内的财宝,有鲸和海豚,小海兽和大海兽,以及其他海怪,此外有船只、礁石、贝壳、海绵及珊瑚,都由隐匿的演员表演,……他们左右排开,给看似指挥官的一头鲸鱼让出地盘,让他大摇大摆出来,他站在正对着皇帝包厢的位置,口里喷出大量的水射向大厅,水很快从地板孔隙里消失。这突然的喷吐得到很大的喝彩,我身边的两三个大人要我特别注意,同时重复喊:“好,真好!”

乾隆精心准备的《四海升平》原有怀柔远人之意,剧中的各路神仙开辟水路,为英吉利使臣回国斩杀各路妖魔,海上的道路已然打通。乾隆本人也深信,帝国的声威无远弗届,在他的意念中,遥远的西洋也在其囊橐之中。而在语言不通的英国使团那里,只看到了满台飞舞的动物——由人扮演的各式海中鳞介,仿佛随着波浪上下,虽然不明就里,却也看得津津有味,这是基歇尔之后,欧洲人与中国动物的又一次遭遇。

中国人想象异域,也充满了误会,这与欧洲人想象中国的方式形成了镜面似的对称。十九世纪英国汉学家威妥玛来华时得到一部明刊本的《异域图志》,这本书引起了威妥玛的兴趣,多年视若珍宝,书中详载海外国度,多有怪诞不经者,比如独眼生在后脑的“后眼国”,浑身毛发的“长毛国”,还有一首三身的“三身国”,尖嘴双翼的“羽民国”,人面鱼身的“氐人国”,多有沿袭《山海经》中的海外方国的模式,不过更多的是新的变体,加入了明代对海外世界信息的重新梳理。

航海带来的模糊的印象,道听途说的传闻,都在纸上落地生根,满足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想象。海外神异国度的子民,多是身体畸形,或者半人半兽,显然,这是来自“中央之国”的偏见,在古国的潜意识里,四野八荒的夷狄尽是不开化的野蛮人,他们的身体也在随着空间的渺远而衰减,成为骇人听闻的野蛮人。

基歇尔所操控的变形术,却对中国保持了敬意,但也有微词,他认为上帝的光辉没有照耀到这里,“正义之光还没有照射到他们身上……巨大的习惯力量与迷信,以及恶魔的奸计都依然存在着”。

作为写作者,基歇尔也是古老的范例。他的《中国图说》先在知识界引起巨大反响,成为欧洲人了解东方的窗口,甚至成为汉学的源头。而在大众读者那里,又因奇趣而受到欢迎。《中国图说》在欧洲出版,图书馆里的藏本都被人们撕去了插图——那些铜版画的插图太精美了,足以令那些前来图书馆的读者心痒难搔,趁着图书管理员昏昏欲睡之际,把插页偷偷撕下,藏匿在贴身的口袋里。基歇尔的多数著作,都得到了这般礼遇。

基歇尔写《中国图说》耗去了多年的时光。那时节,他埋首在中国的石碑拓片、方块汉字和来历不明的中国纹样。他起身,反手捶打酸麻的脊背,此时,历史的指针已经指向了公元一六六七年的岁末,《中国图说》的书稿已成,新镌的铜版也在薄暮时分的夕照中翻开了千沟万壑,柔顺的线使基歇尔想起了故乡富尔达的农田,密集的田陇,随着地势翻腾出波浪,与他今日所作何其相似——同是来自季节与大地的讯息。万物生息繁衍,各自遵守秩序,即便是想象中的东方,也在按照设想中的程序运转。

基歇尔虚构出一个世界,又对其信之不疑,包括他的读者们,也都开始对中国津津乐道。基歇尔称这本书是“我的新作,也是我智慧的结晶”,完成这本书时,他也已经不年轻了,此时的他六十六岁。窗外是罗马城的街市之声,他起身关闭了窗户,雕花窗格里有尘埃泛起,把那些喧闹挡在了窗外。对中国的想象,也接近尾声,遥远的东方国度,绵延不尽的山脉与河流,都在他头脑中一一呈现。何必在意真与幻,或许,他在纸上描绘的珍禽异兽,曾在平行宇宙中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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