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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 洼

2020-11-19

山东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牛车蚊帐屋子

那是四十年前的一段经历。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下洼,虽然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一场煎熬,但踏上行程的那一刻,心里还是有一丝新鲜感和小小期待。

牛车上垛满了行李,行李上垛满了人,天刚亮,两辆牛车出发了。

我找一个半躺半坐的位置,蜷缩在牛车尾部。思绪像一条捕食猎物的蛇,习惯性地游弋着,终于捕捉到了“下洼”这个词。下洼,不知出现于何时,也不知道其他地方有没有这样的说法。家乡黄河口一带,就被老家的利津人称作“洼”或“洼下”,我们则称利津为“上头”,这使“洼”似乎又有了一种蛮夷之地的意味。小时候,只知道下洼就是到黄河口垦荒种地。

这样说来,我祖辈走的就是一条下洼的路。据说,我祖上也是被捆绑双手,从山西洪洞大槐树迁徙而来的一拨人,从此,他们便开始了追随着黄河迁徙的路。我爷爷那辈,因袭祖业,还是一个殷实的小康之家,父亲偶尔提到,那时家里的房子五级接脚石。变故就发生一夜之间。那天夜里,村里突然响起了急促的铜锣声,接着传来“开口子啦”,一片纷乱过后,村庄成了黄河河道,家在洪水中飘逝,爷爷和父亲成了逃荒者。

爷爷奶奶,在我记忆里一片空白,所知道的,都来自家里人只言片语的提起。老爷爷是个传奇,承载他故事的是家里仅存的一块玉,它似乎仍然蕴含着那个传奇账房先生的气质,还有那座显赫大宅的影子。

洼里没有祠堂,家族往事无以寄存,在这样一片荒芜里,往事总是像风中的云彩,淡去得很快。

牛车,在土路上走得很慢,车子松懈的骨架吱呀作响,坐在牛车上,像是坐着一架摇篮。野草从路的两侧缓缓退去,意味着离家越来越远。

黄河造陆是个奇迹。路旁,漫无边际的视野里,和直达海边的近百里间,都是她在百年内孕育出的土地,这一带的人就生活在这个奇迹里。他们世世代代跟随着黄河的延伸,养成了追逐大河繁衍生息的习惯。

当时,生产队的女孩,结婚后就不会再安排下洼。跟随下洼的,一般都是清一色的大姑娘。她们簇拥一起,占据车顶中心位置,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暑气似乎被姑娘们的欢声笑语驱散,为行程带来一片清凉。男人们,或闭目养神,或闲谈,坐累了,就下车跟在后面走,走累了再回到车上。在车的颠簸摇晃中,人们渐渐静下来。姑娘们也说够了,把衣服蒙在头上,停止了喧噪。男人们开始闭上双眼,似睡非睡,伴随车的颠簸摇晃着身躯,每个人的生命像是在静止的时光里流淌,没有一个人在难耐的暑气中显出焦躁。一片沉寂里,只剩下牛车的吱呀和牛粗重的喘息声,像是要一直走上一百年。

我手里抱着一本《水浒传》。这是昨天从村支书家借来的。为防止书被污损,父亲用旧报纸精心包上封皮,又用毛笔在书皮上工工整整写上《水浒传》三个字。父亲读过几年私塾,从不放过写字机会。

在这样状态下读书,起初感觉惬意又有点浪漫。时至中午,暑热越来越使人难耐,汗水将衣服与身体粘结在一起,焦躁不断蚕食着内心的平静,渐渐地看书的兴致全无。最初对广阔天地的向往和对于生活挑战的渴望,就像盘子里的水,被牛车摇晃得一干二净。不断的焦躁累积中,陷入了难耐的惶惑与孤独,想象不出接下来的路有多长,更不敢想象将来二十几天时间如何度过,我把书盖在脸上,眼泪流了下来。

这时,脑海里冒出一个念头,我要回家!随即突然跳下车,准备往回跑,稍加犹豫后,朝着路边一片高深的蒿草跑去。我知道,此时背后一定有一双或几双眼睛发现了我的行动。为掩饰懦弱,在蒿草深处,我蹲下来,再也忍不住眼泪,嘤嘤哭声,不争气地从喉咙里挤了出来。几分钟后,我擦干眼泪站起身,牛车已经走远。我开始朝着牛车方向奋力追赶,在距离牛车50米左右时,为避免被人发现哭红的双眼,放慢了脚步,保持距离,跟着牛车,走了整整三个多小时。直到将近天黑,我才又回到车上。

傍晚,太阳压上树梢,微风送来一丝凉意,让心沉静下来。此时,牛车离开开阔路面,被路边野草包围,指引方向的,是草丛里隐约可见的两道车辙。放眼处,一片芦苇深可没人,在风中起伏摇曳,一望无际的四周,了无人烟。终于,前方蒿草中两间小屋出现在视线里,目的地要到了。

不远处伸手可以摸到房檐的小屋,称作屋子。这会让人联想起老家的村名——邵家屋子。邵家屋子诞生的过程,与眼前的屋子一样,都是两间破旧矮小的土坯房,只是老家最初的屋子比它还小。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老家一带还是一片处女地,沟壑纵横,沼泽遍野。在一片荒野上,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赶着一头牛,牛背上驮着一袋豆种,“咦~喔~”声中,牛在一片荒野上画圈,播下种子的地方,土地就有了姓氏——邵。坐落于这片土地上的小屋,就叫邵家屋子。后来,各地的灾民、落难者,还有身负劣迹试图隐姓埋名的人,陆续聚居到此,形成一个聚落,邵家屋子就成了村名。黄河口一带,屋子是大多数村名的特征,屋子前面的姓氏,标记着这个村子历史的起点。

我眼前这个屋子,一般只用于季节性耕作临时存身,平时只有一人看守。农忙季节,负责照看庄稼,向生产队捎口信,通报情况,避免延误农时。农闲,则看护屋子,防止被拾荒者拆毁,盗走木料。经过十四五个小时的颠簸,车子停靠在小屋旁,这时内心的孤独已经淡去,眼前的小屋倒有了几分家的温暖。

搭建帐篷,对于这些农民来说轻易而举。几根竹竿斜搭上房子一侧的顶端,一张大帆布覆盖上面,斜面顶端加以固定,下面培土压牢,以防帆布被大风刮起。帐篷内垫上一层干草,铺开被褥,挂起蚊帐,居所搭建即告完成。

姑娘们十来人,挤在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屋,已经属于优待。动作机敏,不善礼让,或者年龄大些的,一般能选择睡在炕上;动作迟缓,不能占得先机,或者年龄小些,需要礼让他人,就只能睡地上。在一片喧闹声中,她们很快也挂起了各自的蚊帐。虽然,个别人会因为位置的优劣,脸上和嘴角挂着些许阴沉,但是,不一会儿就会烟消云散,声音很快融入一片欢声笑语当中。

安顿下来,意味着艰苦的日子要开始了。

下洼,一般不安排男女混合劳动,而是分区片各自为战。当站在地头,我傻眼了。前方,一眼望去,是一片芦苇的海洋,竟然看不出一丝农田的痕迹。拨开芦苇,才能发现春天播种的大豆,纤细的豆苗缠绕在芦苇上,仔细分辨才能分清行垄,除草留苗,让我这个初涉农活的中学生先是犯了愁。

这时,社员们已经一字排开,各守其分,小心翼翼,运锄前行。他们个个心气平和,意趣安然,运锄动作不急不缓,行云流水,恰似一行雁阵徐徐前行。

锄地是一项技术活。先是将锄头向前伸出,同时一条腿往前跟进,随之侧身将锄头从身体一侧拖回,从而野草被从地皮下斩断。随着左右腿交替前行,运锄动作在身体左右两侧变换交替。这种从身体两侧交替拖拽的运锄动作叫“换撇”。不断的动作变换和姿态调整,不仅不易劳累,脚印呈现行走状态,不易把松过的土地再次踩实。由于没掌握“换撇”要领,我只能从身体一侧运锄,加之动作生疏,愈发手忙脚乱,眼见别人谈笑风声中,自己被渐渐落在了后面。

如此长的地垄,每到地头,抽烟的人会插下锄,点上一支烟,稍作休息。这时,自己的亲属或生产队长,会利用这个间隙,前来接应像我这样的落伍者。急匆匆终于熬到头,喘息未定,返程的劳作又要开始了。

夏日的黄河口,酷热难耐,视野里除了野草,再无他物,连一棵树都难以寻见,目光所及处,是一片漂浮于野草上的淼淼雾气。静静地接受阳光炙烤和溽热熏蒸,不比在劳作中让汗水酣畅流淌更加舒适,休息,只是稍作喘息,根本无法使疲惫的身体得到调整。

荒原,很容易使人回归原始的本性。据说,黄河口第一代垦荒人,在杳无人烟,沟溪沼泽里垦荒时,曾经一丝不挂。如今虽然没有那样暴露,但是那些成年的农民,大多还是上身赤裸,下身是一条短裤,一条被汗水污渍浸透的毛巾搭在肩上。我没有赤膊的习惯,始终穿那件红色的腈纶背心,显示出我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农民。

第一天出工,一直处在紧张追赶,咬牙坚持中。回到住处,发现两臂和双腿,已经被野草锯齿状叶片划得伤痕累累,血印纵横密布。安静下来后才感觉到,汗水浸泡的伤处,火辣辣疼痛。此后的日子,在暴晒与伤痛中,皮肤变得越来越粗糙,越来越黑,渐渐的失去了疼痛感。

几天下来,由于过度劳累、受潮,加上运锄姿势单一,遗患来了。背部脊椎右侧,肩胛骨下方,肌肉出现红肿突起,酸痛难耐。坚持几天后,疼痛不断加剧,于是,我掀起衣服让三叔看,三叔吓了一跳,说:“皮印”都肿成这样了!

“皮印”,就是指位于背部两侧的肌肉,农民对背部肌肉纤维炎症状叫“皮印疼”。治疗采取的是一种古老的方式——“拿皮印”,即,找一指力过人者,双手并排,拇指和其余四指将疼痛部位肌肉抠住,尽可能往上用力撕拽,随即突然松开。背部条形肌,在被拽起和复位时,发出吭吭响声,直到抓出一条鲜红血晕。治疗过程中,一般人都会被抓得撕心裂肺叫喊,虽然非常见效,却很少有人再做下一次治疗。肌肉纤维炎,是下洼在我身体上留下的最长久的烙印,一直伴随我近四十年。

下洼二十几天时间,是我记忆里最寂寞孤独的时光。一天到晚,除了出工、收工、吃饭和睡觉,只有晚饭后是个人支配时间,却被风中飞沙般的蚊子和黑暗所占领,根本没有任何去处。傍晚闹蚊子,晚上没照明。尤其是蚊子,简直是一种灾难,它们把劳作之余的人们,几乎全部限制在了蚊帐这个狭小空间里。

孤岛,有“蚊子似筛糠”的说法。在蚊子最喧闹时,随手一抓,就可发现掌心和指缝间十几只被攥死的蚊子。它的鸣叫声,对于我至今仍然是个谜。不知是蚊子的默契,还是人听觉的误差,当躺进蚊帐,蚊帐外是一片有节律、快速起伏的嗡嗡作响,像一场无数蚊子的合奏音乐会。如果睡得太沉,不小心身体哪个部位贴近蚊帐,第二天醒来必然被蚊子叮成血红一片。

荒野里是不会搭建厕所的,早起解手,被称作“喂蚊子”。男人解手相对要方便得多,姑娘们就大不相同了,她们必须远离住所,找一草窝,先是踩平野草,才能小心翼翼蹲下行事。这无异于把蚊子唤醒,为它们摆好餐桌,臀部则成了蚊子们的饕餮盛宴。

累了一天,我再也拖不动疲惫的身体。吃过晚饭,我把唯一一盏马灯,移到离我蚊帐稍近的铁丝上,利用它微弱的灯光翻几页书。有几个没考取高中的发小,年龄与我相仿,都在十五六岁。初中毕业后,经历了一年的劳动锻炼,比我精力旺盛。牢狱般的生活,用成年人的话说就是,把他们腚都要憋青了。他们找到了一种排遣寂寞的方式。每天晚饭后,一字排开,脱下上衣,将手中衣服一边在头顶上甩动,一边发出声嘶力竭的叫喊,风一样在小路上飞奔,随即再像风一样旋进蚊帐。

农村有句俗语叫:“六月的天,孩子的脸”,指的是夏季天气的无常。一天晚上,突然狂风大作,雷声四起,帆布雨棚被刮得哗哗作响,两侧的出入口被大风刮起,眼看帆布篷要被卷走。我在成年人的奔忙中被惊醒,处于懵懂之中,坐在蚊帐里,半天缓不过神来,其他几个同龄伙伴,依然猪一般打着鼾声。只见那些成年人,有的拿着铁锨往帐篷周边培土,有的在加固帐篷四周。一部分姑娘也起来了,她们也在四处寻找可以加固帐篷的绳子、砖块、瓦片等。大雨,瞬间倾泻下来。不一会儿,雨水开始从帐篷下面渗进来,铺草下隐隐开始冰凉,帐篷的低洼处渐渐开始漏雨。人们把所有能利用的东西,在帐篷中间位置搭起一方高台,人们把各自的被褥堆上去,盖上塑料布,再搬些重物压在上面。这时,姑娘们的房间已经收拾停当。她们所有人集中在炕上,大部分蚊帐腾出给了男人们。

折腾半宿,终于安顿下来。一群全身湿漉漉的男人,坐在姑娘们刚刚腾出的蚊帐里,一片沉默。屋里,只有姑娘们的窃窃私语声。充满潮湿与汗渍味的空气里,掺杂着淡淡的姑娘们的气息,微微波动着一个少年体内的情愫。

明天雨工,终于可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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