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旧食
2020-11-19王玉
王 玉
近来几日,又想起了祖母,她几年前去世了,临近九十岁,也是高寿。她熬得一手好甜沫,过去每到中秋,我总会缠着她给熬一锅,我一个人能喝上两碗。
祖母是传统家族的当家媳妇。初当媳妇的时候,爷爷家还算是大户人家,她谨小慎微,从不多说一句。后来捐了家产,再后来,不可避免地家道中落。祖母这脾气父亲继承了,我小时候不明白,总为祖母、父亲打抱不平,认为爷爷是“暴君”,妈妈也不温和。祖母的沉默属于女性,在世人看来值得称赞。父亲的沉默未免被人看成是有些女相。
只是,一如叫“甜沫”却是咸的,事情永不那么表面。
祖母是沉默,她恪守一个当家媳妇的本分,少说话多做事,家族人多,人多是非多,少说一句,能少很多麻烦。特殊年代,家里的粮食都要数着吃,她更不乐意多说什么,一切都在沉默里,左右不够吃,你别嫌碗中的粥少,若是某个孩子撒娇闹事,也得不到什么回应,下次碗中的饭食只会更少。祖母厨艺精湛,她曾为了补贴家用被雇佣到街道早餐食堂,凌晨四时前就要到岗位,专门负责粥和小咸菜。我家那时候住在黑虎泉上面——所里街,我后来数次回去,早已面目全非。我很想找到记忆中院子里的一个缸,我祖母腌咸菜的黑色小缸——可是那些街道变成高楼,哪里还有什么院落,什么咸菜缸?我的童年早已经是无处安放的了。
咸菜是配粥的。其实甜沫本不用咸菜,它本就咸,可是祖母的咸菜还是会被喝着甜沫的我们吃上几口。第一个缘由,这个奇怪的榜样来自祖父,他口味咸。晚年血脂血压都有点高,他还改不掉喜欢吃带着肉皮的大肥肉,类似老济南的把子肉。他有个小砂锅,我记忆中他从来不下厨房,但是会将小砂锅放在冬天的取暖炉上熬煮大块肥肉,或者酥锅。那香味在困难年代恐怕会让人睡不着觉,可他偏偏将床铺放在旁边,一边睡觉一边闻一闻香味。他在梦中应该是欢喜的,否则不会嘴角含笑。
不过他熬煮的肉不那么咸,因为他还要就着咸菜的。这种匪夷所思的吃法,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明白。后来,当我看了大量旧时代关于饥饿的资料,我明白,人穷了,菜少,做得咸一点,一家人才够吃。可是,他是大户人家出身,年轻时候吃东西精致,所以宁肯吃咸菜,也不会将很重的盐放进菜里,免得破坏菜原有的味道。于是,他吃什么都习惯性地吃几口咸菜。一家子人唯他马首是瞻,自然有样学样。
第二个缘由,祖母的咸菜实在美味。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小酱瓜,不晓得她的秘制过程,切成很细很细的碎末,吃的时候点两滴香油在里面。我可以用一碟小咸菜吃一整个馒头。馒头也是祖母亲手蒸的,样子不像北方馒头那般大,是小小的,俊俊的。即使不大,祖母也会叮嘱,先掰开一半,省得吃不了,否则咬过剩下,别人怎么吃。
第三个缘由,大约因为,我旧时喝甜沫,是配着馒头的。后来我明白这配着馒头的原因,许是因为,父亲小时候,吃过不少没有其他菜,只有甜沫(缺了豆腐、花生粉丝等配料,单有点菜叶)和馒头的饭。一日三餐都这么吃,儿时的习惯也就成了自然。
可见,甜沫在我祖辈、父辈的记忆中,看起来真的不那么甜。可是,也是甜的,那种饥饿穷苦的岁月,有甜沫喝,有一碗虽然只有菜叶的“甜沫”,也是好的。
我还记得我家的甜沫里,不是花生米,而是花生碎。我很长一段时间认为这才是正宗的老济南甜沫,对饭馆里带着大颗花生的“甜沫”嗤之以鼻。我也常常跟在祖母旁边闻一闻花生香——祖母在案板上将炸过的花生米用擀面杖碾碎时候的香味。可是,许是我错了,祖母这样做,是不是也是因为穷得只有几粒花生的时候,放进甜沫里怕大家吃不到,而学会的技能呢?
她没有说过。她沉默着,操持偌大的家庭,没有一个孩子因为饥饿夭折,没有一个家族成员在缺衣少食的时候失去体面。她就那样琢磨着,成为那个年代成千上万无米的巧妇中的一员。
每逢过节的饭桌上,还是少不了祖母的几尾鱼。祖父和父亲都擅长钓鱼,三寸长的小河鱼,偶尔钓到大一点的,也会有半斤到一斤的。不同的鱼,祖母会有不同的做法。她最擅长的,是三寸长的小河鱼,放油里煎煎,而后用酱汁卤。小火细细炖,直到骨肉酥烂,入口即化。这样做的办法,其实是因为蜂窝煤炉不做饭的时候,拿小锅慢煮,既充分利用了火候,又不会造成多余的浪费,冬天里,取暖的作用也有了,真是极其聪明的节省能源的办法。
反倒是大鱼,她看上去不怎么熟练,多半还是会切成小块,如此做法。现在想来,祖父和父亲结伴钓鱼,钓具简陋,钓饵不够诱惑,怎么可能常有大鱼上钩,小鱼定是多一些。人们对于做饭天生的喜爱,是有的,但天天做“无米之炊”,也难免生出为难。祖母能耐着性子,摸索出最适合家常生活的菜肴,实在可贵,还奢求样样创新,她哪里会有诸多工具和调味品呢?所以,我们实在没法挑剔她做不出凹造型的黄河糖醋鲤鱼。倘若奢求,问得紧了,她多半会说,整条鱼放进去,太费油。寥寥数字。
祖母在晚年有了健忘的症状,被家人发现,竟是源于鱼做的味道不对。祖母在灶台旁边束手无策,说她忘记了。她的眼睛里充满慌乱,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般。后来,祖母的记忆力时好时坏,有时候把家里人当成陌生人,热情地迎进屋里倒茶问名,寒暄起来。仿佛换了一个人,不再那么沉默。她看到我,有时候把我当成她的女儿,有时候当成邻居家的某个姑娘,可是脸上一直带着笑,她终究记得我是个熟人,从来不是她的陌生人。
记得以往过端午,她记性好的时候,会包粽子,豆沙馅的。那豆沙很细,香甜极了。她会将红豆挑出、煮好、沥出水分,取棉纱布挤出细沙,再拌进去猪油和白糖,备好粽叶。说起粽叶,父亲总会跟我说,他小时候吃粽子,粽叶常常已经不香了,因为每年的新粽叶只买少部分,大部分是往年吃完粽子之后,将粽叶洗干净,晒干,留好,存上一整年,来年再用,这样最为俭省。
新粽叶包得粽叶是翠绿的,需留着招待亲戚,剩下的,祖父优先享用,而后才是孩子们,父亲作为家中第二个儿子,上有大哥,下有小弟,能吃上一个粽子已经万幸,怎么还能有新粽?父亲说那时候豆沙馅也放得少,可是,他却觉小时候的比较香,甚是奇怪,可见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呀!父亲还问我,你记不记得五六岁时,偷吃豆沙馅的往事?我忍不住笑了出来。当时我偷吃了一大口豆沙馅,在盆子里留了一个大坑并五个指头印,被祖母发现,不容抵赖,当众罚了戒尺,父亲母亲脸上含羞,陪我一起挨了训斥。现在想来不免脸红。
正说着,祖母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拉起我的手,叫我的名字,塞了一个手帕包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个黑乎乎的粽子。那粽子一看就包在手帕里很久,看似有些发霉,不晓得她糊里糊涂在哪里藏了一个,单留给孙女。看来她准确叫出我的名字,还能塞一个粽子给我,着实难得。我眼眶有些湿润,她是不是还记得我偷吃豆沙馅,她打我手心的那个时刻。只是,那时候她不愿意解释的道理,我现在都能明白。那时候她在沉默寡言中担待的伦理秩序,现在我都能知晓。所以,一把戒尺长长的,她眼睛里是怎样的情形?她为何打我?那时候的影像没有变过,可我儿时的记忆跟现在的回忆定是不一样的。
可惜我长大得太晚了,没有太多机会孝顺她。写这文章时候,父亲刚好进门,我没跟他提起祖母,只是他年老了,眉眼多有些像是祖母了。这些年,他的沉默担待了更年期的母亲,母亲时至今日还会有些少女般的任性,我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但那些沉默里,有着很多敦厚的担待,家人之间莫名的关爱。跟甜沫一样,复杂的内里,表面看来,不过一碗简单的黄米粥;跟小火上的肉、鱼一样,多少煎熬才成就了些许美味;跟粽叶一样,一年又一年,因为坚韧耐用被留下来,大家心里念着香味过了一年又一年,总有一口红豆沙甜一甜,慰藉遗憾。
我觉人世间的道理,我懂得的实在太迟了。况且,我总是在味觉上才找到旧时候的记忆,实在太过没良心。再来,前辈人给予的谨慎勤俭,我常常都忘记了。
所以,每每忆旧,委实觉得自己差劲,是个愚蠢的吃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