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 姿
2020-11-19陈武
陈 武
1
如果你没有见过这样奇特的脸型,或许见过五面魔方。五面魔方又叫正十二面体魔方。
许德海的脸形就像正十二面体魔方的一个面,呈五边形,而且也像正十二面体魔方的一个面那样,呈现各种各样错综复杂的花色。正十二面体魔方,据说是很难玩的一种魔方,把十二个面的颜色统一了,不是一般人能过得了的关。许德海脸上的五彩斑斓,当然也就一直处于杂乱无章的状态了。
许德海的女儿许晶晶,是在早上发现父亲脸上又多了一种颜色的。
许晶晶在客厅里,见父亲往身上套衣服。这是一件深灰色的过时的老派风衣,许晶晶在二十五年前就见父亲穿过了。那时候,父亲高大孔武,双手斜插在风衣口袋里,大翻领子竖起来,腿脚灵便,走路带起的风,能卷起路边的落叶。二十五年后,父亲依然高大,却只能用蹒跚来形容了。
“爸,都六月了,今天温度也高,不用穿风衣。”
许德海没理会女儿。在家里,他不理会任何人说话。就算是女儿,他也爱理不理的。
就在许德海开门出去的时候,许晶晶发现父亲的左眼下,多了一块青。这块青有一分钱硬币大,也呈不规则的五边形。许晶晶试图叫住父亲问个究竟。但许德海显然识破了女儿的用心,身子一侧,出门了。父亲自从几年前患了脑血栓治愈后,落下了后遗症,腿脚就不利索了。可这一闪身,敏捷而迅速,仿佛又回到二十五年前她七岁的记忆里。
许晶晶觉得父亲有点反常。这几天,不,快一个月了,父亲一直反常。有一次,她刚下班回到家,父亲也从外面回来了。父亲走到她身边,像是要说话的样子,又什么也没说,而是从风衣的口袋里,往外掏东西。许晶晶以为他要掏出什么宝贝来,或像小时候一样给她一颗糖,却掏出一盆微型塑料盆景,土褐色的小盆,还没有刷牙杯那么大,盆里是一丛天星草,细绿的茎,顶着米粒样的白色小花。许晶晶以为父亲会把小盆景送给她,或放在茶几上供家人观赏。可他老人家看了看盆景,又小心地放回口袋里了。然后,慢慢吞吞地走到窗户前,坐到他的专用椅子上。坐下后的父亲眼神详和,平静的脸上有些笑意,似乎非常享受这样的安坐。但许晶晶还是发觉了父亲的反常,美好的神情和口袋里的小盆景,都引起她的注意,便想和父亲聊几句。还没有开口,五岁的女儿夸夸从幼儿园回来了。是丈夫陈大解接回来的。夸夸一回来,就往妈妈身上扑,小嘴巴不停地说着幼儿园里发生的事。叫夸夸一打岔,本想和父亲交流交流的想法就被打消了。
后来,父亲经常从风衣口袋里往外掏东西。他掏出过一个大苹果,也是看看,又装回去了。还掏出过一根青萝卜,一只大石榴,一枝枇杷,几个熟透了的山里红,都是看了看,又放回原处了。最可笑的是,他还掏出过一个魔方,正十二面体魔方。父亲真要是玩魔方,对他病情的进一步恢复,一定大有帮助。父亲的风衣上有两个斜插的大口袋,口袋里能装很多东西。风衣里侧还有两个内口袋,也不小,他曾从内口袋里掏出过一块怀表,是他自己的老物件,是刚参加工作时,用第一个月的工资购买的固定资产,坏了后,很久不用了。他能把已经怀了的怀表修好,并放在贴身的口袋里,说明他思维没有问题。这时候,许晶晶的理解是,父亲在口袋里藏东西、掏东西的习惯,也是脑血栓留下的后遗症。许晶晶同情父亲,怜悯父亲,但她既帮不了父亲,也不便说什么。毕竟,父亲是患过重病的人。父亲原是一家国营磷肥厂的木工。磷肥厂的木工,干得都是粗活、累活。按说,他干了一辈子木工,五十五岁退休,身体不至于这么差。可退休不久,就病了,基本没过上好日子。更为不幸的是,母亲在父亲病愈不久,也病倒了——肺部感染致纤维化。母亲就没有父亲的好运了,从发病到去世,一共在医院呆了十二天。父亲能在双重打击下挺了过来,给悲痛中的许晶晶带来些许的安慰。
可父亲脸上的五边形瘀青,是怎么回事呢?许晶晶要急着上班,不然,她一定要追回父亲,问问清楚,别被谁打的吧?谁下手这么狠?或是腿脚不灵,摔的。许晶晶心里有点急,有点内疚,觉得自己对父亲的关心是不是不够?是不是陪父亲的时间太少啦?岂止是少啊,根本就没有时间陪伴啊。许晶晶心里的内疚就渐渐地扩大,想跟父亲说点什么,或什么都不说,就这么陪他坐一坐,陪他一起看看他口袋里的东西,一起玩玩魔方。可父亲并没有这个意思。这时候,她突然想跟踪父亲,看看他这一大早要去哪里。不是去找打他的人复仇去的吧?他说话咬字不清,手无搏鸡之力,连一巴掌都不撑,风吹吹都能倒下。
许晶晶走到窗户前,看了看父亲常坐的椅子。这是一张普通的椅子,带着扶手。父亲坐下后,喜欢把两条胳膊搭在扶手上,腰身挺直,保持一种专注的神态,然后,脸上沁出微微的不易察觉的笑意。许晶晶坐下后,并没有觉得椅子有什么特别的,像父亲那样的端正和笑意她也做得极不自然。许晶晶就多了一层心事,心情跟着沉重了起来。
2
今天是周五。许晶晶所在的职业技术学校管理不是太紧,她比平时早回了一个小时。她估计父亲应该在家。然而,她估计错了,父亲还没有回来。她看到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这都是父亲的功劳。父亲一直这样,早上出门,中午回来。由于中午只有他一人在家吃饭,午后出门前,都会把家里收拾得窗明几净。
许晶晶看着窗前那把椅子,想想父亲在出门前,一定在椅子上坐了坐。父亲喜欢在出门前和回家后在椅子上坐一坐,似乎成为一种仪式。不知为什么,许晶晶鼻子一酸。
许晶晶打通了父亲的手机。父亲的手机是智能手机,什么功能都有。但到了父亲手里,只有一个功能,就是接听。手机接通了,许晶晶说:“爸,你在哪啊?我回家了,你不用买菜,晚饭我来做啊,你想吃什么?”手机另一端响起父亲的声音。许晶晶摒住呼吸仔细地听,在一连串嘁嘁嚓嚓、咕咕咚咚咬字不清的声音中,她只能辨清“回家”两个字。许晶晶就像哄夸夸一样柔声细气地说:“慢慢走啊,不要急,看清路,我没有别的事,今天周末,下班早,告诉你一声,我,回,到,家,了!”
不消几分钟,父亲就回来了,可能走得急吧,有些微微地喘。
许晶晶要帮父亲脱风衣。
他挪了半步,拒绝女儿的帮助。
许晶晶就注视并倾听着父亲的喘息,一直到他渐渐平静,恢复了常态——安静地坐到椅子上。在这个过程中,她认真地看着父亲的神态,父亲像是沉浸在某种回忆里,眼神很静,思想很远,人虽到家了,心思仿佛还在某种气氛里。许晶晶理解不了父亲,但他只要能保持这样的精神状态,就很好了。许晶晶还注意到父亲左眼下的那块青。那块青离眼镜很近,如果再往上偏一点点,眼镜就损坏了,甚至还不止是眼镜,连眼球都会受到株连。许晶晶发现青还没有消褪,但比早上要淡了不少。父亲对女儿的端详,眼神里也充满了慈祥的笑,诉说着让所有人都感觉到的幸福和快乐。可许晶晶心里为什么涌动着一阵阵悲伤呢?父亲脸上除了一块青而外,还有一块红,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在鼻子的右下边,或者右嘴角的上侧,不规则的像江苏省地图。许晶晶人生最初的记忆之一,就是父亲的这块胎记,她多少次靠在父亲的肩膀上,摸摸捏捏父亲的胎记,问疼不疼。父亲有时候说疼,有时候说不疼。说疼的时候,就夸张地昏了过去,吓着了她。说不疼的时候,就在她肉嘟嘟的小胖脸上蹭蹭,脸上的胡须扎得她又疼又痒,惹得她咯咯地笑。父亲是酒糟鼻子,肥且大,可能是年轻时经常挤捏鼻子上的粉刺的缘故吧,鼻子呈褐黑色。父亲还是疤痕形皮肤,两个耳朵下边偏前方,经常一砣一砣地堆积着紫色的肿块,这个消裉了,那个又长起来,日积月累,那里就像一丛丛微型的山脉了。父亲的嘴也很有特色,是齿包唇,两颗洁白的上门牙,永远露出一半来,闪闪发亮。现在看来,就算是年轻时,父亲也算不上英俊,甚至属于丑八怪。但在父亲退休之前,或在没有生病之前,她一直没有发现这点,或者根本就没去想父亲的面相。在她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是一棵遮风档雨的大树。父亲生病之后,特别是在母亲去世之后,她觉得父亲很可怜,很需要关爱,她就在各方面照顾父亲。在父亲身体渐渐好起来之后,她想让父亲出去散散心。去哪里呢?在征求父亲的同意后,决定去一趟欧洲,来一次法、意、德三国行。那时候,女儿夸夸还没有出生,小夫妻俩可以全程陪同。但是,在帮父亲办护照的过程中,发生了让人啼笑皆非的事,由于父亲特殊的脸形,护照上所用的正面照,根本照不到父亲的耳朵。父亲的脸大,腮帮子肥,有累积的山脉(疤疙瘩),而且很不规则,耳朵又小,基本上贴在头皮上,摄影师再怎么高明,也无法照到父亲的耳朵。后来想一个办法,照相时,她躲在父亲的身后,用手指支起父亲的耳朵。可父亲的脸太肥,耳朵太小了,支起来也露不出耳朵来。结果就是,父亲的护照不合格,自然的,欧洲之行也就取消了。
“你看我干什么?”许德海说,他眼神里的喜悦渐渐远去,也有点不好意思。许德海站起来,向外眺望,似乎要掩饰什么。
许晶晶从记忆中回到现实里。她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下边,说:“爸,你脸上怎么青了一块。”
“瞎讲,那是胎记!”
“不,是这边。”
“瞎讲!”
“怎么青的……你不记得啦?”
许德海的嘴动了下,没有发出声音。但从嘴形上判断,也应该是“瞎讲”。
许德海在窗前换了个角度,继续瞭望。他当然什么也没有望见。他望了一会儿,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向外掏东西。他掏啊掏啊,半天没有掏出东西来。再掏啊掏啊,掏出来一个鹅蛋大的绿果子。他看了看果子,在鼻子下嗅了嗅,再看了看,装回口袋里了。
许晶晶一眼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果子呢?样子有点像猕猴桃。但肯定不是猕猴桃,它比猕猴桃要圆满些。许晶晶再次担心起父亲怪异的举止了——脸上的伤都记不得了,口袋里却装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她怕这样下去,父亲会出问题的。她决定要好好跟父亲谈谈。可怎么谈?谈什么?父亲说话咬字不清(只有她能听得懂,也有一半是猜出来的),可思想不糊涂,引起他不高兴怎么办?有了,大解刚才打电话,女儿的幼儿园,下周一要搞活动,用纸箱给孩子们做成衣服,每个孩子要穿纸箱衣,集体表演太空舞蹈。其实,所谓纸箱衣,就是在大小合适的纸箱上掏一个洞,让小脑袋从洞里伸出来,再在两侧分别各挖一个洞,伸出两只胳膊来。这事交给父亲做,再恰当不过了。许晶晶就从手机里调出照片来,让父亲看,把幼儿园的任务,做了详细的交代。父亲认真地听着,两手插在口袋里,看得出,其中一个口袋里的手在不停地动,那里有一颗抹茶绿的果子。
3
这招果然凑效,接下来,许德海开始为孙女的纸箱衣而忙碌。他先从储藏间找出成套的木工工具,又到小区的便利店里找来一个纸箱(陈大解提供的纸箱他没看好),开始在纸箱上比量、画线、凿眼,就像一个精细的裁缝。
从找工具开始,许德海眼里就透出一种温润的神态。他动作虽然缓慢,甚至在做某个姿势时,还有些颤抖,但看起来都是连贯的,有条不紊的,似乎又回到他当年在车间里的工作状态中了。
开始的时候,夸夸要帮忙。夸夸的帮忙就是捣乱,上纵下跳比谁都亢奋,比谁都积极,不是要递工具,就是在抢工具,还指挥外公要怎样怎样做,让许德海的工作几乎陷入了停顿,甚至根本无法操作。许晶晶就和丈夫一起,带着女儿出去玩了。
下午,许晶晶一家三口回来,许德海不在。客厅里,摆着制作好的纸箱衣。让夸夸兴奋的是,纸箱衣不是一件,而是一套,上衣和裙子,都画上了漂亮的色彩。上衣肥而短,胸前画了一个葵花形的大太阳,身后也背着一朵大葵花,领子下边还有一圈金色的祥云作边。裙子涂成了耀眼的翠绿色,裙摆上画了一圈向日葵,和上衣形成呼应。裙子上有六根彩色的带子,是购物袋上当提手用的尼龙绳,此时从小孔里穿出来当成了装饰品。夸夸看到这么漂亮而新奇的纸箱衣,一定要让妈妈给她换上。
许晶晶当然也高兴了,没想到父亲能把纸箱衣做得这么漂亮,她只知道父亲是木工,手巧,没想到父亲的画也如此的精细入神,而且他并没有用专业的画笔和颜料,不过是夸夸在幼儿园画画的二十四色彩笔。许晶晶真是钦佩父亲了。但她更关心的是父亲此时在哪里,因为她看到了父亲的风衣挂在了衣架上。她喊了两声,没有听到她熟悉的回应。那么,父亲一准又出去了。他是忘记了穿风衣,还是故意的不穿?许晶晶想了想,指示大解帮女儿试新衣,自己悄悄查看了父亲风衣的口袋。口袋里并没有像她想的那样是个藏宝囊,也没有那些奇奇怪怪的水果,只有一团毛线,一团普普通通的毛线而已。许晶晶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好看的,放鼻子下闻了闻,倒是有种淡淡的陈年的棉花味。许晶晶把那团毛线放回去了,她觉得父亲的这些“玩具”一点也不好玩。照例的,许晶晶在失望之余,心里产生了隐约的悲哀。
夸夸穿上纸箱衣时就乐了,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还不时地喊妈妈快看。
许晶晶一看,也乐了。小人儿在纸箱衣里晃晃当当、悠哉悠哉的——不,是纸箱衣晃晃当当、悠哉悠哉的。许晶晶帮女儿买过许多衣服,也见过许多花色的童装,却从未见过这么有个性的纸箱衣。纸箱衣上的色彩夸张而鲜艳,却一点也不俗,反而有一种和谐美。再看女儿,哈,简直是小人精,这么小就爱美了,跑到镜子前左看右看,张开嘴大笑。许晶晶和陈大解跟着女儿一起开心地乐,陈大解还要教女儿走模特步。女儿也果真走了,更惹得许晶晶笑得不能自己了。
门开了。
许德海拿着一个纸箱进来了。
“外公,我漂亮吧?”夸夸架着小胳膊,蹦跳到外公的面前。
许德海也呵呵地笑着,脸上更加的五彩缤纷了。许德海说:“我再给夸夸做一条长裙子!”
许晶晶说:“爸,这就很好了,不用再做了,本来就是玩的,一个纸箱就够了,你还赠送条裙子呢!”
夸夸抱住许德海手里的纸箱,大声说:“我还要一条长裙子!”
4
周日天快黑时,许德海还没有回来。
许晶晶也并不着急。因为每逢周六周日,父亲都是很晚才回来的。父亲身上有钱,他的钱包里一直有两三百块钱零钱,足够他在外边吃午饭和晚饭了。但快九点了还没回,也是少见的。许晶晶就从窗户里朝楼下望。小区的道路上,各种路灯已经亮了,在停着许多车辆的路中间,有稀稀落落的行人。许晶晶虽然看不请那些人的面目,她也能断定那些行人里没有父亲。许晶晶心里便开始焦虑——她并不太担心父亲的安全,她是想知道这一次父亲的口袋里会装了什么新东西。
一直到九点半时,夸夸都睡着了,父亲才回来。
“爸,这么晚呀?玩什么好玩的?”许晶晶说。
父亲冲她笑笑,也只是大门牙多露出一点,但脸色是温润的,情绪也是轻松的。
许德海准备绕过女儿去脱风衣时,看到女儿的目光盯着他的脸在看了——女儿的目光是惊诧的。
许晶晶没想到父亲换了一副眼镜。这是一副什么样的眼镜啊,简直太不拘一格啦——这是一副不规则的五边形眼镜,镜框超大,银白色的金属边,豇豆红色的镜腿,镜片也不是纯白,略带点茶色。在许晶晶的人生经验里,还没有见过这种怪异的眼镜。更让许晶晶惊奇的是,不规则的五边形眼镜,像极了父亲的脸形。这是谁出的主意呢?是故意捉弄父亲?还是要美化父亲?不过说真的,五边形的眼镜,戴在父亲的脸上,和父亲的脸形反而协调了。父亲的脸,不那么夸张了,肥大的两个腮帮子和三角形的脑袋看起来不那么突兀了,甚至,肥大而黝黑的鼻子,也小巧了。父亲像是做错了事一样,眼睛向下低垂,沉浸在他特有的谦逊和不安中。
在女儿的目光下,许德海的手在口袋里动了动。
许晶晶能明显感觉到父亲的手在口袋里攥紧,松开,又攥紧,又松开。那肯定又是一件什么罕见的物品。许晶晶虽然也好奇父亲口袋里的东西,但已经排在了其次,新的眼镜,成了她最为关心的的主体。
“爸,换眼镜啦?”许晶晶惊喜地说——她是故意由惊异变成惊喜。这种惊喜,要让父亲感觉到是对他换新眼镜的肯定。
许晶晶欢喜的情绪并没有感染到父亲,相反的,他更加的局促不安了,甚至他的上嘴唇罕见地包住了两颗门牙——只有强忍的紧张,才能做到这一步——在母亲去世的时候,他有过这样的表现。他觉察到了自己的紧张,定定神,微微有点僵硬地挪了半步,并没有继续走动。许晶晶下意识地要伸手扶他,他却躲开了,身体虽然摇晃,却还是很稳地立住了。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是握紧的一个拳头。他没有当着女儿的面松开拳头,而是把拳头又送进了口袋里,这才抬步走,走到窗户前,坐到那把椅子上了。坐下后,目光从窗户向外望去。外面是朦胧的夜空,什么也望不见。但是他的神情渐渐淡定了,从容了。
许晶晶没有去打扰父亲,她要让父亲尽快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果然,父亲望了一会儿,慢慢地从口袋里抽出手,展开。原来,他攥着的,是一块丝巾,黑色的丝巾。许晶晶如果没有看错的话,丝巾的一个角上,还有一枝梅花。许晶晶心里咯噔一下,父亲哪来的丝巾?只有女人才用的丝巾。黑色的、带一枝梅花的丝巾,挺斯文和雅致的,应该属于一位中年妇女,怎么会出现在父亲的口袋里?联想到毛线团、眼镜和已经消褪了的脸上的瘀青,许晶晶恍然觉得,父亲是不是恋爱啦?这是完全有可能的。算起来,父亲的年龄并不算老,六十三岁,如果不是脑血栓后遗症,套用国际标准,父亲还是个青壮年呢。许晶晶眼前立即勾画出父亲的恋爱轨迹——脸上的瘀青,是来自竞争对手吃醋的攻击;丝巾是女方的信物;毛线团是什么意思呢?女方还有织毛线的爱好?还是约会的暗语?这是完全有可能的,毕竟中年爱情不像年轻人那么干柴烈火,如果女方正在结毛线,是可以相会的暗号——许晶晶想像中的画面,既神秘又温馨。至于一副怪异的眼镜,一定是女方为他量身定制的。怪不得父亲近一个月来都要穿那件虽然略旧但很整洁的风衣了,这也是一种耍酷吧,是让自己回到年轻的时代,找回年轻时的感觉?
和以往的动作一样,父亲看了看丝巾,又放回到口袋里了,端坐的姿势更是如雕塑一般的稳重了,目光也更专注了。许晶晶感觉到,稳重和专注的父亲,内心一定是波澜起伏的。
5
许晶晶请了半天假——她要像碟战片上那些秘密工作者一样,跟踪父亲,看看他究竟和谁约会。她不是要反对父亲约会。父亲情感上如果能有新的寄托,她还要大力支持。她只是要尽快了解真相,以便于采取什么方式来支持父亲而又不至于让父亲尴尬。
许晶晶也做了化装,她换了件平时很少穿的深色连衣裙(最近她都是牛仔裤、短T恤的装扮),戴一顶去年在花果山旅游时买的棒球帽,换上一双便于走路的跑鞋——她明知道父亲走得不快,行动不便,可自己需要躲避时也要行动敏捷啊。
父亲沿着草房路向北行走。草房路是朝阳北路上岔出来的一条路,算不上主干道,两侧都是居民小区。此时是上午八时许,早高峰已过,路上车辆、行人都不多。父亲走在右侧的人行道上,看起来脚下并不稳当,略有点哆嗦,像夸夸一岁时的学步。其实父亲不会摔倒的,他早已经掌握了“后遗症式”的走路技巧了。看着父亲身穿风衣的高大身躯,看着那高大身躯一直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许晶晶觉得父亲的身边确实需要一个人,一个五十五岁左右,喜欢系黑色丝巾的身体健朗的女人,她作风老派,喜欢结毛衣,会体贴人……这样,父亲的晚年生活就更幸福了。
一连走过几个小区了。时间也耗去了近一个小时。父亲虽然走得不快,近一个小时,也走了一两公里了。约会的地点会在哪里呢?在路过恒大名都小区的门口后,许晶晶想起来了,前边就是昌旺湖公园了。对呀,公园可是约会的最佳场所啊。
果然,父亲拐进了昌旺湖公园。两三年前,许晶晶和丈夫带着夸夸来过这个公园。这是个新建公园,道路平坦,广场整洁,绿树高大,湖山设计浪漫,花卉品种也齐全,是市民休闲、娱乐的理想之处。一走进公园,行走在绿荫砸地的林子里,身心顿时舒爽了。父亲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起来。
在走过一个山丘(土坡)后,是一条通往湖边的下坡,坡上铺着台阶。湖里分布着荷花、睡莲和莼菜,还有各种桥,曲桥、廊桥、拱桥。湖边绿荫中,错落着红的亭台和阁榭。许晶晶向这些地方望去,她知道,在某一座桥头的柳荫下,或在湖边的某个阁榭里,可能已经有一个中老年大妈在等着父亲了。许晶晶有一点紧张——她不知道这个未来的继母是个什么样子,长相、脾气,她都毫无概念。好在,她所在的位置居高临下,能一眼看到大半个湖面上那些曲曲拐拐的景点。如果那儿有这么一个人,虽然看不清面相,大体体貌还是能看个八九不离十的。但是,许晶晶的心突然抽紧一下,因为她看到父亲在拾阶而下时,身子突然向一侧倒去,如果不是身边正好有一棵树,让他及时攀扶,有可能就摔倒了。真要在台阶上摔一跤,那可摔得不轻啊。许晶晶又联想到,也许父亲脸上的青,就是这么造成的。连带的,想到了眼镜,没准旧眼镜也是这样摔坏的。许晶晶越发地期待着,父亲身边的那个人快点出现——管她长相、脾气如何了,只要对父亲好就行了!
父亲安全地走过一座拱桥,向湖心岛走去了。
湖中不仅是一个岛,如果算上半岛,有四五个大大小小的岛,岛和岛之间有曲桥或廊桥相连。在那个最大的岛上,有一片仿古建筑,以一个巨型四方亭为中心,呈线状向东西两侧延伸,廊榭连接着亭台,亭台又连接着廊榭,高低错落,别有情调。父亲走进大方亭子里就没有出来。为了近距离观察父亲,许晶晶也悄悄地跟了过去。
亭子里已经有五六个人了,都是年纪不小的老人,没有一个女性。许晶晶的第一感觉是失望,紧跟着还是失望——亭子真的太大了,像一个大厅,在这样的公共场所可不是约会的私密之地。而那五六个老者,也不像媒人。他们每人都坐在美人靠上,盯着父亲行走的姿势看。他们目光如炬,神情专注,似乎是专门在等待父亲似的。有一个白发长须者,还跟父亲打了招呼,手上比划了几下。父亲走到他们的对面,坐下了,他是侧身而坐的,也是坐在美人靠上。坐下来的父亲,从口袋里掏出那条黑色的丝巾,叠了叠,把那枝腊梅叠到了里面,把丝巾裹到了头上,又坐坐好。父亲凝固一样地静止不动了。静止不动的父亲就像一个时尚而又复古的饱经沧桑者,背景是红色的美人靠、远方湖面上的绿植、贴花的圆形廊柱和蜿蜒而去的廊榭……
许晶晶终于知道父亲是干什么来的了,他做了一名模特儿!
在亭子的另一侧,挂在亭檐下的,是十几幅别着价目表的、大小不等油画,有静物(苹果、萝卜、山里红、一枝枇杷、筐和毛线团),有风景(荷花和湖景、岸柳和廊榭),也有三四幅人物——那便是父亲身穿老派风衣的肖像画,有正面的,有侧面的。正面的那幅,父亲在两腿间的双手里,拿着一个正十二面体魔方,重彩的画面上,父亲神态静默、严肃,脸形夸张、变异,呈不规则五边形,像是漫画,并掺杂了毕加索的风格——不,那就是父亲的本色。父亲确实就是那个样子。如果抛开亲情不说,父亲的相貌确实很入画,很有视觉感染力和冲击力,可以给人带来无限的想像,历史的,沧桑的,磨难的,传奇的,滑稽的,现代的,先锋的。可以说,父亲天生就有一张入画的脸。父亲显然也热衷于这项工作,这真是一件好事,让许晶晶感到欣慰的事。
可是,不知为什么,许晶晶在欣慰之余,有点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