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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戚关系

2020-11-19马金刚

山东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秋生姨夫大姑

马金刚

秋生的大姑二十多年前嫁到离家五里路的彭家庄,十年之后他大姨也嫁了过去,两家住得也不远,直线距离不超过二百米。从血缘关系上讲,秋生跟两家同等远近。但打记事起,秋生到大姑家的次数远远超过到大姨家,勉强用数字来说明,四比一的样子吧。

最初是跟爷爷走闺女家。当爹的到闺女家看看,应在情理之中,还带了些视察的味道。女儿在婆家生活得怎么样?年景如何?女婿的家风好不好?与邻居相处得是否融洽?这些情况不能单听女儿回娘家时的汇报。一般来说,闺女一出嫁,就更加成熟懂事,对自己的生存状态多报喜少报忧。如果当父母的不能见微知著,不能把女儿在婆家生活中出现的小隐患消除在萌芽之中,极易酿成大祸事,这样的悲剧在农村并不少见。

当然,秋生的大姑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十里八乡都知道秋生大姑父是个好脾性的人。他长得文文弱弱,像个老师;实际上他在大队的果园当看护员,文化一点叫园丁,因此他是一个具有人民教师气质的名副其实的园丁。就是这么个文文弱弱的人,却一口气跟大姑生了七个孩子,四女三男。最大的两个女儿已经出嫁,大儿子刚介绍了对象,两个小女儿已能在生产队挣工分,最小的两个男孩子,一个大秋生一岁,一个小他一岁。拖着这么一大家人,大姑难以抽出时间看望爷爷,一年也就是一两次,还总是火烧火燎的。有回秋生就听见大姑谢绝他娘挽留吃饭,抱怨道,“养了这么一群壳朗猪,哪敢在外边吃饭?”秋生觉得大姑这个形容特别形象,大队的饲养室就养了一头母猪,它给未满月的猪崽哺乳时,像是被强行按在地上一样,表情非常痛苦而且无奈,哺乳完毕后需要休息一段时间才能摇摇晃晃站起来。这也是爷爷主动来看她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秋生喜欢到大姑家去,尤其喜欢跟爷爷一起去。跟爷爷一起去,他跟随着享受这个家庭可以奉献出的最高礼遇,只有在这时,他觉得他这个孙子没白当。

爷爷领他去大姑家,避开了正月、六月、八月农村约定俗成走亲戚的时间点,否则就是添乱,也不便于对女儿家进行细致入微地观察。一般是在农闲时节的某个上午,吃过早饭后,爷爷会故意问他一句“今天上不上学”,得到否定性的回答,他才轻描淡写地说“跟我到你大姑家一趟”,仿佛有意给秋生平淡的生活制造一个意外的惊喜,事实上也确实起到了这样的效果。爷爷也不像走其他亲戚那样郑重其事地挎个筦子,装上桃酥饼干。他只在代销店称上一斤水果糖,用浅褐色的包装纸包了,揣在他扎了围腰的棉袄里。他的棉袄和皮肉之间也不隔层秋衣、衬衫什么的,所以他每次在大姑家的太师椅上坐定把那包糖拿出来,秋生都能闻到一股带着温度的体臭味儿。当然水果糖的气味儿也有侵略性,那包糖在离开爷爷的身体一段时间之后,他身上仍向外辐射着水果糖的甜味儿,如果在天暖的时候一定会把蚂蚁招惹来。

见到自己的亲人来,大姑忙得像个刚上任的司令,带着几分兴奋劲儿,指使几个孩子割肉、择菜、烧水、下茶。秋生则跟小他一岁的表弟,到果园里喊大姑父回家。大姑父也不亏待他,变戏法一样从园屋子的某个角落掏出一个苹果塞进他的手里,很不客气地命令他当场吃掉。一个人吃掉一个大苹果,太奢侈了。一般家庭也吃苹果,得像吃西瓜那样切成若干片,具体多少片得看家庭成员数量,连大小如麦粒的果核都被切得四分五裂。

秋生的小叔结婚一年后,兄弟四个分了家。秋生他爹是男丁的老大,分得亲戚多是“大”字辈的,像大老姑、大舅姥爷、大姨姥娘,当然还有他大姑家。分完家后,爷爷觉得此生的任务完成了,像只瑟缩在院落一角被孤立的瘟鸡,哪里也不愿走动了。秋生再到大姑家,就跟他爹去了。

秋生他爹好喝酒,但在姐姐家里,却像是一个不为酒肉所动的人。他坐在爷爷坐过的太师椅上,也像爷爷那样安然享受着大姑父给他倒上的酒,大姑父酒量有限,不停地劝他,“你喝你喝,一口一盅,别管我。”他爹就喝,一口只喝小半盅。他大姑父就有些生气地说,“来,我陪你喝一个整盅。”他大姑则嗔怪地数落自己的弟弟,“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姐夫的酒量,快喝,听话!”不像是在劝酒,像是在哄孩子喝药。

秋生不能上桌跟大人一块儿喝酒吃饭,大姑把优先保障酒席后剩余的菜用碗盛了,另置一张小桌,让他单独享用。他第一次跟他爹到大姑家,刚坐下正要动筷,他爹把眼睛一瞪,冲他说,“喊你表哥表弟一块吃!”

秋生猛然愣住。那年他十岁,已经略懂人事儿,他觉得此前确实忽略了这个问题,老是吃独食。实际上,这也不能完全怨他,因为在他吃饭的这段时间里,表哥表弟总是恰到好处地失踪了。于是他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出院子找他的表哥表弟。他的表哥表弟其实没走远,就坐在离家不远的碾棚里玩耍,见他过来,不冷不热地问,“你咋还不吃饭?”他一手牵起一个,说,“俺爹让咱们一块儿吃。”两个孩子才将信将疑地跟在他身后,好像还带着不情愿的情绪来到屋里。此时,大姑又把另外的剩菜用碗盛了,给他们拿来馒头。三个孩子坐定,几分钟之内是不说话的,风卷残云般把桌上能吃能喝的打扫干净,才打着饱嗝拍着肚皮站起来,勾肩搭背地晃出院子,感情比吃饭前加深了好几倍。

“这是俺大舅家的秋生。”两个孩子向邻居们隆重地介绍他。

说完了大姑家,再说大姨家。

秋生也到大姨家走亲戚,但重视程度显然比大姑家低一个档次。首先,领他去大姨家的总是他娘,打记事起他爹好像没踏进大姨家的大门。家长不出面,实际上把两家的关系降低到两姐妹之间私人往来的层次。其次,到大姨家走亲戚的时间节点相对较晚,都是在看望完重要亲戚后才来。也极少在大姨家吃过饭,两姊妹在短暂相聚时间内以互相倾诉为主,仿佛地下党员接头,直奔主题分秒必争,秋生只是作为执行任务时的掩护或者一种道具。如果把两家关系比作两国外交,他家跟大姑家是大使级外交关系,跟大姨家则是临时代办级。还需要交待一下此地走亲戚的风俗,年轻的有看望年长者的义务,而年长者没有回访的硬性规定,完全看年长者的态度,比如他大姨回访率就较低,二比一的比率,可见两家的关系一般化。

造成两家关系一般化的原因在于两个女婿,他们之间的关系称为“一担挑儿”,意谓他们同为岳丈肩上一副担子的两个挑头,理应同等分量同等对待。但这两个挑头的重量级不一样,再加上两头不注意找平衡,两家的关系就成了跷跷板。

秋生他爹是白家桥大队的一般社员,他大姨夫则在彭家庄大队担任民兵连长,对村庄的治安保卫、武装力量有着直接领导权。在城乡差别突出的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家庭当中出息这么个角色,祖坟上至少冒过灰烟,只比青烟差那么一小点儿浓度。因此,大姨夫不仅在他们滕家,就是对岳父家有关事务也有不容小觑的发言权和贡献率。比如秋生他爹托人给三舅介绍了个对象,谈到半路女方好像不太情愿了,想刹车抛锚。秋生他爹带了礼物跑了三趟也于事无补,最后还是大姨夫亲自出马才摆平,两个“一担挑儿”的分量一下子就有了比较。还有,这两年雨水少,秋生姥娘家粮食不够吃,也是大女儿家支援了50斤玉米才度过难关。大姨夫家的粮食为啥多?不是绝对数量多,是因为大姨夫经常在外忙工作,顾不上在家吃饭,省下的。秋生他爹也是凡人,换了谁都会觉得自己能力不济本事不够,由此带来心理小失衡。

如果大姨夫放低身段,能够平易近人,事情也许没那么复杂,但大姨夫好像特别敬业,对自己要求特别严格。他的腰杆比电影上真正的部队连长挺得都直,说起话来喜欢辅以手势强化效果,这让秋生他爹很是看不惯。问题是看不惯也得看,而且还得必须近距离地看,盖因每年正月初二、岳父岳母生日这些重要的日子,两个女婿都得参加,还要在一个桌上喝酒。秋生他爹除了给岳父端酒,还得给姐夫敬酒,谁叫他是女婿中的老大呢。如果大女婿痛痛快快喝下小女婿敬的酒,或许能把两人的不和谐部分消除掉,但他端着酒杯,不说喝也不说不喝,环顾左右而言他,说着说着又把酒杯放下了。小女婿只好不再等他,自行把酒喝了,他的表情很难看,好像他喝下的不是酒而是泔水。

好在秋生他爹有时敢怒也不敢言,某回他借着酒劲儿挖苦他姐夫说,你生在彭家庄屈才了,你要是生在马市就更厉害了。马市大队是公社政府的驻地,自古以来是这一带骡马交易的集市。秋生他爹的意思是说彭家庄这个村太小,装不下你个大骡子,你该生活在像骡子这样喜欢自高自大的动物群族里。秋生大姨夫倒也不恼,说能给彭家庄群众服好务办好事就不错了。这话也算回呛了他爹一句,意思是我还能给彭家庄人民群众及亲朋好友办好事,你能吗?

去年秋生姥爷过生日,他爹又喝多了,出了村口就抱着树吐了。俗话说,人醉心不醉,在他抱着树吐的时候,他看见“一担挑儿”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赶过来。他想,要是他停下来问候问候我,我就把过去的不满一笔勾销。但后者却像个坐在战车里的指挥官那样目不斜视勇往直前,这让他伤了大心。在岳父家吃了哑巴亏,回家就拿秋生娘撒气,嘴里骂着,还像是作呕一样地吐着痰。秋生娘也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不说话,不说话意味着消极对抗。就给她姐夫找理由,说他可能急着有事光顾赶路没看见你。秋生他爹就说,“骡子大了值钱,人大了一钱不值!”

已经懂事的秋生常作此想,等我长大了,最好找个独生女做老婆,直接免去跟“一担挑儿”闹不团结的可能;实在找不到独生女,也要像其他人家那样,隔一阵子招呼“一担挑儿”吃饭喝酒,搞好团结,千万别像他俩那样。

秋生的大姑跟大姨家同住一个村庄,两家是拐弯儿的亲戚,按理说也有搞好关系的条件,但关系也很一般。大姨跟大姑还说得过去,俩人大老远见了对方都争着打招呼。大姨夫见了大姑就不那么客气,都是大姑主动上赶着跟他说话。好在大姑不是多事的人,也能自觉摆正普通社员的身份,对当权者表示应有的尊重。大姑对她兄弟说,人家当人家的官,咱当咱的老百姓,井水不犯河水。实际上,井水能不犯河水吗?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知道,地表泾流跟地下泾流是互连互通的,人际关系的复杂程度要远远超过自然界的构造。除去邻里关系不说,大姑家作为一般社员就得接受彭家庄大队的党政管理。就说今年,大姑家申请划宅基地给大表哥盖婚房。他大姑父利用园丁的职务便利,把“从地上捡的落果”给几个能说上话的大队级领导分别送了些,别人都半推半就地收下了。秋生大姨当时独自在家,基本按惯例办理,但大姨夫却命令儿子晚上给大姑家退了回去,这就说明了他的态度,很不友好的态度。

大人说话一般不背孩子,认为他们啥也不懂,这也太小瞧少先队员的智力水平了。这事让秋生对大姨夫有了看法,他觉得大姨夫太不体察民情了,他应该到大姑家看看。大姑家人多房少,两个表姐都大了,还跟两个弟弟挤在一间不足八平方的小偏房里。两姐妹一张床,两兄弟一张床,晚上睡觉得挂起床单隔着,非常不方便。秋生有次见小屋的旮旯里晾着一个奇怪的物件,自行车内胎般的红胶皮四周连着好几条细绳,像是长了几条细腿的大虫子,就问二表哥爱国那东西的用途。爱国脸很红口气还很生硬,警告他不该问的不问。后来他才知道那东西是属于女性很私密的用品,他觉得这个问题太愚蠢,似乎玷污了对三表姐乃至整个大姑一家人的感情。

也就是那次去大姑家,大姑擦着眼睛抹着泪对他爹说,“你看,他要是不同意,这宅基地就难办,看在你外甥的面子上,你也得跟他搞好关系。”他爹说,“我找机会吧,他这人实在太让人别扭了。”

跟两个长辈紧张的关系相比,秋生跟大姨家的宝昌表弟相处很融洽。每年固定的走姥娘家的日子,大人喝酒,小孩子打扑克或玩游戏,宝昌表弟很主动站在他这一边,或跟他一伙。他对秋生说,咱俩的娘是亲姐妹,她们都是女的,所以咱俩应该更亲。这话让秋生又好笑又感动。还有,他每次到大姨家去,还不等大姨从柜底给他拿糖,宝昌表弟先行一步把家里的好东西拿给他,态度很积极,这让他尚不对大姨家产生排斥心理。

秋生想过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宝昌表弟对他好呢?当然不是因为他秋生有特别的人格魅力,也不仅仅是因为表亲关系,而是因为表弟的孤独。大姨夫当大队干部,他的家就不像平常人家那样随便出入。民兵连长也是连长,前几年民兵训练是拿着真枪在大队院里练习刺杀的。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的家里便有种肃杀之气,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气氛。而秋生每次到他家来,让这个从小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孩子找到了玩伴,当然这是后来他稍大些时才想到的。他还注意到一些细节,大姨夫不仅对他爹不甚友好,就是对自己的子女要求也很严厉。大姨夫家的空闲房间多,他专门收拾了一个房间自己用。这个房间放了张小床,窗前摆张三屉办公桌,墙上挂着他的军大衣,跟某级领导的办公室差不多。有回趁两位母亲拉呱的空儿,宝昌表弟想给表哥展示一下他爹新买的一条军用腰带,刚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被他爹劈头盖脸一顿好训:“进来不知道敲门吗?一点规矩也没有!太不像话了!”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为此秋生有一个美好的愿望,希望再跟他的父母到彭家庄走亲戚,一定要达到这样的效果:先到大姑家简单坐坐,放下礼物,再到大姨家吃饭,大姑家也会派代表端着酒菜来出席宴会,三个以秋生家为纽带的家庭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团圆饭。

这个想法,在这年腊月终于有了实现的可能。

姥爷和三舅的分家仪式给两个女婿握手言和提供了契机。三舅是老小,结婚半年多。三妗子捧着明显隆起的肚子一会儿想吃酸一会儿想吃甜,把三舅指挥得团团转,稍不顺心就哎哟哎哟地指着肚子给姥娘姥爷看,仿佛她的所做所为都受胎儿控制。三舅在父母的房里多呆一会儿,三妗子就过来叫他,说孩子想听他爹说话。这让秋生姥爷颜面很是不悦,仿佛肚里的孩子不想听他这个当爷爷的说话,打娘胎就看不起他。有天当爷爷的无奈地说,要不就分家吧。

分家跟成家一样是件大事,是大事就有仪式。主持仪式的是本家族类似族长角色的八公,誊写分家文书的则是生产队的会计,当然也有见证人,秋生他爹和他大姨夫就在见证人之列。

姥爷这个家不难分,大舅二舅早已分出去单过,实际上只是姥爷和三舅分。所有的动产不动产都一清二楚的,五间二十年前建的泥坯房,三间归三舅,两间归二老;锅碗瓢盆虽说细碎,也不至于多到无法计数的程度;至于石磨、灶房、茅厕则属于公用设施。地也得分,彼时责任田刚分到户,三舅分得了五分之三。盖因三妗子说,她肚子里的那个也算是一口人,也得早给他预留下口粮,大家都没意见。分家这种事难以做到绝对公平,尤其是对于家里的老小,人们的宽容度更高,理应受到照顾,在上帝或者神仙那儿也仿佛得到了许可。

问题出在债务上。

三舅娶媳妇前后开销5100元,包括给岳母家的彩礼、打制家具、置办酒席等种种开支。收取亲朋好友礼金2200元,自有资金600元,其余的2300元便是亏空。这些亏空都是借的,包括大女婿800元,二女婿500元,其他亲朋好友1000元。对这2300元债务,当初达成的协议是三兄弟分摊,当然不是均分,大舅二舅各700,剩下的900元由三舅承担。应该说这也算是一个相对公平的协议,谁让结婚用钱的是三舅呢?

这个债务分配协议先由爷四个悄悄达成,当时都没意见。但一旦写到契约上,由生产队会计当众读出来时,躲在屋外的三妗子便一脚踢开门进来了,披头散发地趴在地上哭嚎起来,台词是这样的:“俺那苦命的儿呀,你咋没下生就背上这么多饥荒呢!”仿佛是替肚子里的孩子抱打不平。

其实对于背债的数额她是知道的,三舅在爷四个达成协议的当晚就已经告诉她了,她当时的反应没这么大,或许是随着腹中的胎儿长大而变大的,具体原因搞不清楚。

闹就闹吧,谁家分家还不闹一闹?不闹反而不正常,就像死人出殡总是要大哭一场。对此在座的人们都是有心理准备的,他们见怪不怪,不哭不闹就达不到分家的高潮。所以他们都不动声色地抽着烟或悠闲地吹着茶杯里冒上来的热气,静等着慢慢收场。

大姨夫不这么看,他是大队干部,最见不得群众闹事。他这个民兵连长可不是白当的,经常与公安、武装部门打交道,一年处理的棘手事件何止百件,一旦群众的觉悟高了,没人闹事了,他这个民兵连长岂不成了摆设?从职业习惯上来讲,果断处理各种矛盾纠纷也是一种条件反射。但鉴于在岳父家里,一个他不直接具有管辖权的地方,他还是讲究方式方法的,只能隐忍地批评道,“你这是什么样子?得注意一点妇女形象!”

他要是不说这句话,三妗子说不定嚎两声发泄一下怨气就结束呢。大姨夫的话让她来了劲,让她的不满有了具体的发泄出口,她指着大姨夫厉声地说,“你还好意思说,都是你把我弄到这个火坑来的!”

她说得也没错,当初在她准备跟三舅闹分手时,到她家说和的大姨夫跟她哥打保票说,他岳父家虽不是大富大贵,但兄弟团结,家风很好,保证吃不了亏,吃了亏就找他。

大姨夫一听三妗子把他岳父家说成火坑,更加不乐意了,好像火坑里的火把他烤着了似的,说,“你才生活在火坑里呢,你们家还是富农呢!”

大姨夫说得也是实情,三妗子家出身富农,离地主就差一个档次,当年属于斗争的对象。现在当然没人计较出身问题,但那个年代还留有阶级斗争扩大化的尾巴。三妗子被人揭了短,恼羞成怒,像头母狮一样弓着腰挟着一股雄风,冲大姨夫扑了过来。大姨夫平时受人尊敬还来不及呢,哪有被人冒犯的情况。只见他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骑着刹车失灵的自行车下陡坡那样,专注地盯着眼前的道路。眼看就要撞到大姨夫身上了,秋生他爹嚯地站起来,挡在了大姨夫身前,然后他被重重地撞翻在地,头碰到八仙桌的一条腿棱上,所有的人都听得一声巨响,连桌上的茶碗也被震翻在地……

闹剧结束后,大姨夫亲自送秋生他爹回到家。他爹吩咐他娘,“炒鸡蛋!我跟姐夫喝一杯压压惊!”

这回他的“一担挑儿”没拒绝。大姨夫喝着酒说,“你替我挡了这一下子也好,就是便宜了这个母夜叉,她胆敢接触我身体半毫米,我立马打发她回老家!”

他爹谦虚地说,“我俩属于一个战壕,而且你是老大,她冒犯你就等于冒犯咱俩!”

大姨夫赞许地点点头,表扬道,“你对形势分析得很透彻。”又说,“我本来想她态度好一点儿,我那八百块就当支援他们这个小家庭了,她无理,也别怪我无情。”

他爹端起酒杯,一口干掉说,“我也是这么想的,钱算什么,感情最重要。”

大姨夫又说,“英雄所见略同。”

在这个晚上,大姨夫还邀请他,再过十几天就过年了,正月里一定到他家做客,两人好好喝一杯。

大姨夫走时已经鸡叫了,秋生他爹把他娘叫起来,两口子一直护送大姨夫到家门口。

一九八四年的正月初五,秋生跟他爹再次踏上了去往彭家庄的山路。他们一人挎一个包,秋生包里那几条青岛钙奶饼干是给大姑家的;他爹的包里没装这种装饰门面的礼品,而是装着一只剥了皮的野兔和两瓶上档次的白酒,这是他爹专门给“一担挑儿”准备的,稀罕、实用,颇有高看一眼特事特办的意味。

父子俩八点多就出门了,这个点儿,一般人家还正在吃早饭呢。走亲戚的到达时间是有讲究的,一般在午餐前一个小时之内比较合适。去得太早了,亲戚家不管忙闲都得陪着说话喝茶,耽误事儿;入席时才到,简直就是奔着饭去的,不太体面。秋生他爹早去有打算,只不过没跟秋生说。爷俩儿刚拐上大姑家那条街就看见大姑父了,他正站在自家门口抬头仰望墙边的柿子树。秋生他爹那天心情很好,扭头对儿子说,“你看你大姑父,总是朝着树使劲。”秋生长大了一岁,好像突然有了跟他爹平等对话的资格,一本正经地回答说,“他是园丁嘛,这是他的职业。”大姑父肯定看见了他们,只略冲他们点了下头就接着抬头看树,等他们走近了,说这棵树该好好修理修理,边说边引导他们进了门。

大姑在院里见了他们,拉着侄儿的手说他又长高了。进了屋,左右环顾了一番,从怀里掏出张两元纸币塞给秋生,秋生看看爹。他爹说,“别惯他这些毛病!”大姑说,“又不是给你,一年就一回,图个吉利。”大姑每年都给秋生压岁钱,今年给得多,是往年的两倍。大姑父泡了茶,用抹布擦着八仙桌上的水渍问他爹,“莫不是你跟他大姨夫说过宅基地的事了?年前他倒主动问我的想法……”他爹把刚端起的茶杯放下,说,“腊月十八我跟他喝了个酒,也忘了怎么说的,反正是说了。”又说,“待会子我到他家里吃饭,再定定,他的态度很关键。”他大姑父呃了一声,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失望,说,“我刚才见秋生大姨了,说是给宝昌姑父过生日,秋生大姨夫能不去?”秋生大姑抢过话来,坚定地说,“肯定不去!秋生大姨夫不待见宝昌他姑夫,每年都是他大姨去。”她进一步解释说,秋生大姨菜炒得好,每年宝昌他姑父生日都指望她帮忙。

秋生听了半天才搞明白,他今天跟他爹要到大姨家去,但宝昌表弟却到他大姑家去了,看样子只能跟自己大姑家表哥表弟一块玩了。于是他问表哥表弟哪去了,他大姑往西指指说,“还在睡懒觉呢。”他爹喝了碗茶说,“我现在就过去看看,别让他大姨夫出了门,我就白跑一趟了。”又指指包对秋生说,“你给我拿着。”

秋生扛着包,像个跟班似的跟在他爹的身后,五分钟不到就到了大姨家。还好,大姨夫刚起床,眼睛还是红的,正在捅炉子准备烧水泡茶呢。他挤挤眼睛对“一担挑儿”说,“我就觉得你今天可能会来,所以我哪里也不敢去,咱俩想吃什么就弄什么。”秋生爹说,“我年前弄了只兔子,咱炖上?”大姨夫说,“给武装部赵干事留着吧,他好吃这一口。”他爹赶紧拉开包把野兔拿出来,让他大姨夫找个地方晾起来,省得变味儿。大姨夫拎出野兔,一会儿又用个铝盆盛着羊肉进来,说,“咱们把铝盆直接搁在炉上炖,相当于吃火锅,再弄两个凉菜就够了。”

秋生每年都来大姨家,对他家的情况不陌生,他爹的样子则有些局促。秋生注意到他爹的目光来回在人家排布着奖状、相框、年画的墙上转来转去,特别是那个挂钟,钟摆来回地摆动,间或发出咝咝的声响,像是老年人挠痒痒时指甲与粗糙的皮肉刮划出的动静一样。“北极星?”他嘟囔了一句说,“上次我在县供销社看到了跟这个一模一样的,光剩个样品,就没买。”他大姨夫说,“就是个摆设,整天叮叮当当的,怪烦人,喜欢你就拿走。”又说,“就是说起来不太好听,送这玩意儿。”他爹顿了一霎儿,听出了这个话的意思,禁不住笑了,说,“你别送给我,我掏一块钱买不就行了。”

大过年的,这两个“一担挑儿”拿钟说了会玩笑话,自觉得关系亲近了不少,就是把秋生听得莫名其妙。秋生他爹由衷地说,“我该多到你这里来玩玩。”大姨夫说,“我也没不让你来啊?咱们中国就讲究个待客之道,不论你到我家还是我到你家,都有个主客关系,待来待去就待出客气了;要是在别人家里,咱俩都是客,就不存在主客关系,所以就不太好客气,你说是不?”

秋生他爹把大拇指一竖说,“还是你当干部的水平高,我怎么就想不到这一层。”

大姨夫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跟俺姐夫就互相看不上。当年我姐跟他时,我就瞧不上,这些年过去还是这么样。他现在当支书了,我还是瞧不上,所以他生日我也不去。”

他爹说,“你也赶紧入个党,争取更大进步。”

大姨夫认真端详了他一眼说,“年前已经递交申请了,李部长亲自给我当介绍人,到时我也……”

他爹吩咐秋生说,“跟你大姑说声,就说我在这里吃饭,别让她做了。”

他大姨夫说,“不着急,这才几点?吃饭还早呢。”又对秋生说,“你到宝昌屋里玩一会儿,年前他刚买了几本小人书。”

听了大姨夫的话,秋生立马出了堂屋。他巴不得早点出来,听大人说话实在让他憋得慌。

宝昌表弟有自己独立的房间,是靠着南墙的两小间砖瓦房,比起泥坯墙体麦秸屋顶的屋子,这两间小房可谓非常高级。也没上锁,秋生就熟门熟路地进来了。此前他也跟宝昌表弟进来过多次,说实话每次进来都让他产生一种不平等之感。

宝昌表弟这间房,收拾得像个闺房。靠南墙是一张小床,靠西墙摆一张书桌,桌上放了个小闹钟;还有个书橱,橱子底下是个带门的小柜,装着自己买的或别人送的玩具食品。椅子是钢管折叠椅,红色的椅面底下是一层海绵,坐在上面很容易让人想入非非,具体想什么,也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反正就是幻想,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幻想。

而他家呢?只有三间房,他爹娘住在外面的两间,还兼做客厅饭厅,他住的里间除了摆他睡觉的一张床,还杂七杂八地放着些物件食品,比如过年吃的肉菜就挂在墙上,引得老鼠吱吱乱叫,还想办法从他的床上往上跳,弄得他睡觉也不安稳,就更别提父母说话及各种动作的声音了。

一大早就跟着爹出来,他还没有好好坐下来歇歇呢。歇了一阵子,他终于对自己幻想的东西有了一个较为清晰的指向,那就是,如果宝昌表弟今天不来就好了,或者更长时间,更甚者两人换个位置……他突然有了一种罪过感,伴随而至的是紧张,一紧张就想喝水。巧的是,写字台上就有一个玻璃水杯,上下一般粗的透明玻璃水杯,就像电影上常见的那种。它们经常放在城市家庭客厅当中的茶几上,好几个倒扣着摆在一个细脖大肚的凉水瓶周围,还用一个搪瓷圆盘盛着,女主人回到家通常会先招待自己一杯凉开水。想到这里,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不由自主地握起了不属于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啊,居然还是糖水。他早早出了门,不仅没有坐下好好歇歇,更没人请他喝杯水,显然太不把他当回事儿了,当然,给他两元钱的大姑除外。不过,这两元钱他也不能独吞,最少上交一元,大姑要是偷偷塞给他就更好了。

喝完了糖水,秋生心满意足地双手交叉起来放在后脑勺上,像文化人经过艰苦思索需要歇息片刻那样仰靠在椅子上。他的目光从容地打量着整个书架,最后聚焦在第二层那两本崭新的小人书上。这两本小人书的名字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一本叫《列宁在1918》,一本叫《甲午风云》。

既然是大姨夫主动提出让他看小人书的,他也就不客气了。要是他不看小人书,岂不辜负了大姨夫的一片美意;再说,他不看小人书又能干什么呢?去大姑家找爱国爱勇两个老表玩,还不如看小人书有意思。说实话,他虽然到大姑家的次数多,但跟爱国爱勇的感情不如跟宝昌亲。如果勉强找个原因,那就是大姑对他太好,让她两个最小的孩子觉得不舒服,别的想不出什么原因来。

他对两本小人书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光电影就看了两三遍了。公社电影队两个月往村庄送一次电影,两部正片外加一部农业技术或形势教育片。电影是巡回放映,他们这些小孩子跟在某些大人后边,逃荒似的从一个村庄赶往另一个村庄。漫漫长夜里,连个电灯都没有的村庄,别说看电影,光听听发电机轰轰的声响,闻闻汽油味儿都是一种享受。

看小人书用了约一个小时,按说他用不着看得这么仔细。但对秋生来说,看小人书和看电影完全是两码事。电影重在看人听音,小人书则重在看画读字;看电影是一项集体活动,是完全被动接受的行为,放映过程不由自己控制;看小人书则是独享体验,精彩之处可以与回忆电影故事情节对比着来看;电影再好看,看完了人走茶凉;小人书则可以完全为我所有,哪怕是短暂地拥有……

看完小人书,他恋恋不舍地准备把它们放回原处,这时听见大姑喊他的名字,他只好出了小屋。“走,回家吃饭去!”大姑说。他期艾地说,“我在这里吃就是。”他其实非常留恋这间小屋,但大姑没给他这个机会。她抓住侄子的手腕严肃地说,“大人们办正事,你在这里干什么,跟我走!”他只好任由大姑牵着,走出了大姨家的院子。刚出院门口没几步,又碰上了用方盒端着酒菜的大姑父,大姑父说,“菜都在锅里热着呢。”

他所不能原谅自己的是,直到进了大姑家门口,他还攥着那两本散发着墨香的小人书,或者说这两本小人书执着地粘上了他。

进了屋,爱国爱勇两兄弟正在吃饭。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土豆炖炸肉,像松鼠一样抱在自己的脸前。大姑生气地说,“谁让你们先吃的?”爱勇表弟说,“俺爹让俺吃的,这是装满盘子剩下的。”大姑看了看炖在炭炉上的铁锅,摇摇头,又进了里屋抓出一把炸肉放进去,对秋生说,“等煮透了你再吃。”

爱国表哥吃饭快,他放碗的工夫看到了秋生手里的小人书,疾步蹿过来说,“小人书,让我看看!”也不等秋生同意,就一把抢了过去,“还两本呢。”他说。

爱勇表弟也吃完了,他直接攥着袖口擦了擦嘴,凑到哥哥跟前看了看。又问秋生,“小人书是你的吗?”秋生本来想说实话,但他被兄弟俩的态度弄得有点恼怒,就赌气般地说,“我的,就是我的!”他一点也看不惯表弟的长相,尤其是两只眼睛,像老鼠那样放着随时准备窃取的光。这不,他一把从哥哥手里抢过列宁,说,“你给我拿过来吧!咱俩一人一本。”

秋生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兄弟俩跟母亲到白家桥看望他们的姥爷,回家的路上顺便到他家玩了一会儿。大姑照例跟他爹说话,兄弟俩就在院子里玩跳房子的游戏。秋生手上拿着一根从大队木工组捡来的半截钢锯条进了院子,这根锯条引起了兄弟俩的兴趣。爱国跟他要过来看了看,还在手指肚上试了试它的锋利程度,然后他提议三个人玩捉迷藏的游戏。秋生最喜欢这个游戏,提出条件说,“我藏,你俩找!”兄弟俩很痛快地答应了。在自己的家里,他有得天独厚的条件,随便藏个地方就让这兄弟俩找一阵子的。他让兄弟俩先到大门外边去,他好有时间先藏好,这一回他藏在了自家的粮囤里。分田到户才一年,余粮还盖不住囤底,容纳五个秋生也绰绰有余。一会儿工夫,兄弟俩进了院子,虚张声势地喊着他的名字,到处乱翻乱找。他们哪能找得到他呢?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想找到他,他们围着院子一遍遍地喊,“秋生你在哪里,我看见你了,快出来吧。”他们一边喊一边扭头往后看着离开了大舅家,带走了尚有使用价值的半截锯条。

大姑给秋生盛了菜,放到矮桌上,叫他趁热吃。刚才回忆起来的那件事,让秋生情绪受到了影响。要不是看在大姑的面子上,他今天真不想吃王家的东西。

但他也确实饿了。他把头埋下去,两个馒头用了不到五分钟就吃完了,菜也光剩下汤了。大姑在一旁慈爱地说,“你等着,我再给你找块炸鱼吃。”但他却一下子跳了起来,仓皇地跑出了屋子:两个老表不见了,拿走了不属于他的小人书,几乎用得是当年同样的手法。

他先到了小西屋,属于兄弟俩的那张床上没有他们的影子。他粗鲁地扯开了隔在两张床之间的布帘,三表姐一脸惊恐地望着他,他来不及解释,又冲进了茅厕,又把刚出门回来就蹲在此处的大表哥吓了一跳。他跑出了院子,围着大街转了两圈,喊着他们的名字:“王爱国王爱勇,你俩给老子滚出来!”

他跑到了彭家庄小学。他知道这个村庄的孩子喜欢爬过大铁门到校园里打乒乓球,还是没有他俩的身影。大姑父管理的果园他也去了,看园的小石屋锁着门,下半身涂了白石灰的果树很是刺眼,像一柄柄利剑一样竖在他的跟前。

他只好重新回到大姑家,他学过守株待兔的寓言,知道他们终究会回家的。其时他爹正跟大姑父聊天,平时不怎么喝酒的大姑父也红了脸,隔着八仙桌的桌面伸长了脖子,像是极力听清他爹在说什么。他爹理所当然地喝多了,说话口齿已经不清楚了。大姑笑眯眯地坐在马扎上,问他干什么去了。他说,“爱国爱勇拿了我的小人书。”大姑父侧了侧脸问,“拿锄……拿锄干什么?果园里松土还早着呢。”

秋生觉得跟大人说话太累,再次出了屋门,悄悄查看了这个家庭的角角落落,仍然一无所获。等他再次进屋准备大告其状的时候,大姑拿着包准备送他爹出门口,见了他,就把包塞给他说,“别忘了给你爷爷拿几个去。”隔着一层人造革,他闻到了苹果特有的香气。他此时非常愤怒,他想起了《列宁在1918》中的瓦西里,担任押粮任务的他宁愿饿晕也不向集体的粮食伸手;跟他相比,大姑家做得太过分了。他非常想把包扔在地上,宁愿把自己家的包摔烂……可是他不敢,像他们家族里的多数男性成员一样,关键时刻把愤怒咽了下去。

第二天,也就是正月初六,秋生早早起床,瞅瞅父母不注意,信步溜出了家门,然后就小跑起来。彭家庄离白家桥五里路,最多半个小时就能赶到,他要把爱睡懒觉的表哥表弟堵在被窝里,逼他们交出列宁和邓世昌,然后质问他们躲起来意欲何为。他更觉难为情的是如何跟宝昌表弟交待,为此他也做好了接受质问的心理准备。

跑到大姑家门口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堆人正围在那里议论着什么。他觉得头突然嗡嗡叫了起来,同时腿也不由自主地打起颤来。他凑近听了听,三分钟之内就把事情弄明白了。三个小孩子为小人书吵架,一个说另外两个孩子是小偷,另两个说是别人给的,说着说着就动了手,兄弟俩合伙把宝昌推到三米高的堰墙下边去了,幸亏墙下有一株老花椒树把他托住了,否则小命可能不保,现在到马市医院抢救去了。

他拔腿就跑,有眼尖的彭家庄社员说,“就是那个孩子,爱国爱勇舅家的孩子!”

另外一个女性社员说,“谁说他舅家的孩子?明明是宝昌姨家的孩子!”

还有个社员说,“一个叫舅,一个叫姨,都是表亲!”

那个早晨,彭家庄的另一群人看到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趴在民兵连长家锁着的大门上哇哇大哭……

好在宝昌表弟没大事儿,没伤着骨头。但花椒树尖锐的枝杈和遍布树身的三角刺儿,把他浑身划得皮开肉绽,像一个硬生生钻过铁蒺藜网的士兵。医生剪开他的新棉衣,用白色的绷带把他缠得像个茧。他爹他娘把他从借来的大头车上搀下来时,他这个茧在满街尚徜徉着红色爆竹皮屑的正月里显得分外扎眼。

这一年,大姑家的新宅基地没有批下来。出了正月,大姑到他家来,向他爹哭诉说,“秋生他姨夫不同意,哎……小孩子闹矛盾跟大人有什么关系!”

已经挨了两次揍的秋生低下头,准备再次接受他爹凌空而至的老拳。但他爹没有采取措施,嘴里说道,“是跟孩子没大关系,也不是一点儿关系也没有……”

他大姑看了看秋生,安慰他说,“孩子,跟你没关系,这是大人的事儿。”

秋生暗暗下定决心,他想,是该他出面的时候了,他得抽空找找宝昌表弟,请他给大姑家求个情,否则他将一辈子良心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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