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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别离

2020-11-19王先佑

山东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老陆

王先佑

开工那天,包工头老胡发现滨河花园5栋一单元大门上贴着一张纸,凑近一看,是一份启事。刚看了几眼,老胡就啧啧不已:“看看,看看,人家这素质。搞了这么多年装修,我还是头一回见。”老陆小吕小夏也凑过来看热闹。启事类似于安民告示,说的是本单元505室近期装修,工期从哪一天到哪一天,对受到施工影响的邻居表示歉意云云,结尾署着名字:田丽。还留着电话号码。看完启事,老胡摸着脑袋说:“咦,不对呀,业主不是姓郭吗?”

八点零八分,老胡领着工人在门口燃了香、放了彩花,小桂举着老胡的手机拍照。礼毕,老胡给业主发去语音:“郭总早上好,您的雅居初八早上八点过八分准时开工,照片刚刚发给您了。三条八,良辰吉时,郭总今年一定财源广进,诸事大发!”小桂在505房门上也看到一张同样的启事,便用手机把它拍了下来。当晚收工回到出租屋,他又认认真真地看了几遍,看过了,脑子里还在回味。他还在手机上存下了启事上留的那个电话号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

搞装修这一行,基本上都是老乡抱团。滨河花园这个项目,老胡找来的工人小桂、小吕、小夏和老陆,都是湖北老乡。他们一起做过很多工地,彼此之间比快要煮糊的米饭还要熟。比如说,大家都知道小桂有洁癖。每天早上出门乘公交,小桂的衣服鞋子都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随身还挎着两个包,一个是当天要用到的工具包,另一个是衣物包。到了工地,脱下出门的衣服和鞋子,换上干活的工衣工鞋。收工时,再把自己拾掇干净,脱下工衣工鞋,换上出门时的衣物。小吕小夏和老陆刚开始看他这样,免不了取笑他:“你一个装修工,干嘛这么注意形象?形象再好也是个装修工,当不了白领。”小桂只是笑笑,不说话。对小吕小夏老陆来说,这是小桂自己的事情,对他们没什么影响,调侃几句也就过了。但小桂还有一个特性,不在工地上大小便。装修工人基本上都会在业主的房子里拉屎撒尿,这倒也不能全赖他们不讲卫生,一般情况下,正在施工的房子还没有装好马桶,如厕问题解决起来比较麻烦。另一方面,有些工人觉得自己辛辛苦苦替别人装修房子,一年的收入却买不到深圳的一间厕所,想通过这种方式发泄心里的憋屈。但小桂不这样,每到一个新施工的小区,他都要先去踩点,看看公共区域有没有厕所,以免一时内急找不到地方。有时小区的公共厕所离工地比较远,一来一回有些费时间,而小桂一天要跑几个来回,小吕小夏和老陆就有点意见,大家在一起做事,多少有些相互攀比的心理。好在小桂做事勤快、不惜力,他们到底没有说什么。

老胡是个甩手掌柜,除了开工、验收,其他时间很少亲自到工地。曾经有客户投诉,说有工人在新房里撒尿,屋子里一股尿骚味儿,煞风景不说,还坏了风水,要扣工程款。老胡急了,叫工人们以后不能再这样干。滨河花园这个项目,他同样对老陆他们如此这般地交待了一番。但滨河花园情况有点特殊,这是一个老小区,配套设施不完善,除老年人活动中心有一座临时厕所外,其他公共区域都没有厕所。临时厕所只有三个蹲位,经常供不应求,装修工人的方便问题,在这里变得很不方便。

开工第一天,打墙、拆厨房和卫生间。忙活完,小桂带老陆他们去找厕所。老人活动中心有十多桌老头老太太在打麻将、打扑克,还有一帮老太太在排练扇子舞。三个厕间都有人,老陆运气不好,候着的厕间里有个老头大号,害他等了十多分钟。回来的时候,小吕小夏和老陆很不以为意,老陆说:“要是每次撒泡尿都要这么久,还搞个卵?”老陆不愿意再去老人活动中心,改跑楼顶天台。小吕小夏到底年轻些,担心碰上到天台收晾衣物的业主,只尿了一次就不好意思再去。小桂打听到物业管理处有厕所,叫上小吕和小夏,准备去体验一把。他们在物业服务大厅里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厕所。小桂鼓起勇气找前台的美女打听,美女抬眼瞅了瞅他们仨,皱着眉头说:“厕所在办公区,不对外。”语气冷得像是能掉下冰碴子。三个人只好又倒回老人活动中心出恭。出门时,小吕在管理处的白色外墙上踢了一脚,留下一只黑色的大脚丫。遇上这种情况,他们就不敢多喝水,好在大家干的都是力气活儿,再加上天气热,喝到肚子里的水大部分都变成汗排了出来。实在不行,忍忍也就过去了,等到中午吃饭时再到小餐馆里解决。

这一天,老陆和小夏布水电,小吕和小桂在抹墙,正干着,外面好像有人敲门。门里施工的噪音有些大,敲门声过了一会儿才被小桂听到。小桂打开门,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男的四十多岁,戴着墨镜,手上提着一袋东西;女的大约二十出头,长得像电视里的女主播,穿着白色带蓝花长裙,扎着一头蓬松的马尾,浑身上下显出活力。女孩对小桂点点头,眉眼含笑,脸上露出两个小酒窝,说:“师傅好,您辛苦了!”女孩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小桂暗暗抽着鼻子,脑子里一时没转过弯来,不知道这两人是什么来路,手里拿着铁抹子,傻傻地站在门口。女孩仍然笑着,说:“今天天气热,我们过来看看装修进度,顺便给师傅们买了水。”小桂这才明白过来:她应该就是单元大门启事上写着的田丽了。他赶紧把门拉开,一迭声地说:“请进,请进。”

两个人走进屋子,小心地绕过地上的砖头、水泥和管线。女孩从男人手里接过塑料袋,挨个把罐装加多宝递到小桂、小吕、小夏和老陆手里。一圈发完,还多了好几罐。她把塑料袋放到屋子当中一小块空地上,对小桂说:“剩下的饮料给师傅们放这儿了,大家别客气哈。”老陆搓着手说:“这……这怎么好意思?要不要我带你们看看?”田丽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你们忙,我们自己看就行了。”

屋子里多了两个人,气氛似乎有点不一样了,女孩把她身上的香味带进了屋子,让原本呛人的灰尘味儿变得没那么刺鼻。小桂老陆小吕小夏手上的动作轻了许多,屋里的噪音也跟着降了下来。女孩和那男的在房间里,好像是在讨论衣柜和壁橱该怎么设计,说着说着就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声音很清脆,把一些已经落定的灰尘激荡了起来。小桂手上干着活儿,耳朵却好像粘在女孩的身上,努力地捕捉从房间传来的每一丝响动。老陆朝女孩和男人所在的方向努努嘴,又对小桂挤挤眼。小桂脸上红红的,假装没看见老陆的表情。抹墙抹得好好的,“扑”的一声,铁抹子上的一坨水泥砂浆却无缘无故地掉到地上。小桂赶紧弯腰用抹子把砂浆铲起来抹上墙,回头看了一眼,女孩和男人还在房间。

屋子只有六十多平米,一个客厅、两个房间、一个卫生间加厨房。装修进度很快就看完了,男人去门外接电话,女孩站在客厅,看老陆他们干活。老陆表现得很亢奋,主动和女孩搭上了话,“美女贵姓啊?”“姓田,师傅您呢?”“我姓陆。外面大门上贴的启事是你写的吧?写得真好,我们可都是第一回看到这样的启事。”老陆聊着聊着就刹不住车,田丽说一句,他要说上十句,小桂用心地听着她对老陆说的每一句话。“这个小师傅,你今年多大啊?”小桂正背对着田丽抹墙,不确定她是在问谁。转身一看,见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从嘴里出去的话便有些打结:“我……我二十……二十八了。”“不会吧?看上去还像个学生呢。”田丽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叹,小桂窘得不知道怎样回答,脸不由涨得通红,还是老陆从一旁解了围:“咱们小桂生就的娃娃脸,显年轻。你放心,我们干这一行都不是一年两年了,保证把你的房子装修得漂漂亮亮,让你们住得舒舒服服的。”老陆说到“你们”的时候故意加重了语气,还特意看了田丽一眼。田丽摆着手说:“师傅别误会,我不是这意思。这个小帅哥有女朋友了吧?”不等小桂回答,老陆就接过腔:“这小伙儿帅是帅,人也不错,但就是话少了点儿,女朋友嘛,还在丈母娘家养着呢。”小桂的脸热得更厉害了。田丽注意到了小桂的表情,就不再拿他打趣,说:“师傅们辛苦了,我们要走啦。不耽误你们了,再见。”

田丽前脚出门,老陆小吕小夏后脚就展开了热烈讨论。小吕说:“这两个人年龄相差这么大,不会是一对父女吧?”小夏说:“你啥眼神啊,哪有父女之间这样说话的?肯定是男女朋友嘛。”老陆说:“小桂,你说说。”小桂拿不准他俩是哪种关系,小吕、小夏说的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对。不过,他更倾向于支持小吕的意见,但他不想说出来,就把头摇了一摇。老陆说:“你们啊,到底没经过多少事,还是年轻了。你们想想,刚才那个男的是不是一直戴着墨镜?依我看,男的是怕被人认出来,就戴着墨镜做掩护。敢情他们是一对野鸳鸯,男的是大款,女的是小三,男的买了这套房子送给女的,以后啊,这里就是他们干好事的地方。这种事,在深圳太多了。”老陆这句话挺有想象空间,小吕小夏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小桂心里还在想着单元门上贴着的启事,梗着脖子说:“老陆你别瞎说,做小三的哪能写得出那么好的启事?他们看上去不像是那样的人。”老陆哈哈笑了起来:“小桂呀小桂,你就是书看得太多了。信不信没关系,咱们走着瞧吧。”

干装修,活儿累,也乏味,几个人在一起,免不了要说说话,解解闷。四个人里面,数小桂话最少,倒不是他不爱说话,而是他们说的话不对他的口味。他们的话题基本上都是由老陆发起,而老陆最喜欢聊的,无非是男女之事。一说到女人,老陆就绘声绘色、眉飞色舞,小吕和小夏也在旁边帮腔喝彩。只有小桂是个少数派,老陆他们越是说到高兴处,小桂越是不自在。以前,老陆喜欢拿小桂取乐,有一次,老陆神秘兮兮地问:“小桂你说说,你昨天跟谁双飞了?”“双飞……什么双飞啊?”小桂不明所以,老陆小吕小夏相互挤眉弄眼。老陆又问:“我出一道题考考你,一个和尚摇船送六个尼姑过河,船上每次只能坐三个人,和尚和尼姑应该分几批过?”小桂想了想,说:“三批。”老陆小吕小夏一阵大笑。小桂虽然不明所以,但从他们说话的语气和表情,也隐约猜到事情和那一方面有关。有一次老陆问他:“小桂,你有没有去过黄金海岸?”小桂说:“去过,那次老胡不是带我们去吃过一次火锅吗?”老陆小吕小夏笑得更欢了。老陆说:“小桂你咋啥都不懂呢,不会还是只童子鸡吧?”小桂这次听懂了,他心里在说,你才童子鸡呢,但嘴上并没有说出来。老陆又说:“看看,小桂脸又红了,肯定是童子鸡。”

小桂其实不是老陆他们所说的“童子鸡”。去年,家里人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朋友,在珠海一间工厂打工。女朋友叫丽娟,两人以前只是在老家见过两次面,小桂对她的印象不算好,也不算差,所以一直没有决定是不是要和她处下去。上个月,丽娟到深圳来看他,在小桂的出租房里,两人发生了那种事。丽娟很主动,小桂把她接到出租屋,还没聊上两句,就被她扑倒在床上。这是小桂人生中的第一次性经验,不仅谈不上美好,相反还有些糟糕。丽娟表现得粗野、放荡,和在老家大相径庭。完事后,小桂有一种被人强奸的感觉,跑到洗手间冲洗了半天身子。那天,丽娟主动向小桂坦白,她以前有过好几个男朋友,而且也不是在工厂打工,而是在一家洗浴店做按摩技师。她把自己的两只手掌放在小桂的大腿上摩挲,说:“天天给人做按摩,手上都按起了老茧。”看小桂不吱声,丽娟说:“我们是做中医按摩,不做那种事,你可别瞎想。再说,现在扫黄扫得厉害,谁还敢顶风做案啊?”丽娟的解释并没能打消掉小桂的顾虑。他强忍住心里的反感,和她相处了一个晚上加大半个白天。第二天下午,他把丽娟送到龙华汽车站,坐上去往珠海的班车。之后连着一个星期,他都没有接丽娟的电话,也没有回复她的微信。

之所以没有对老陆他们提起丽娟,除了不确定他俩之间是否会有结果之外,小桂更担心自己和丽娟会被老陆拿来当成谈资。老陆那张嘴又臭又碎,逮谁说谁,一点也不留口德。自从田丽来过工地后,他就把焦点转移到了她的身上,他问小桂:“田丽好看吧?”小桂点点头。老陆接着问:“想不想和她打炮?”小桂的脸唰的一下红了,既是害羞,也是生气,他没有想到老陆突然把这么粗俗的字眼用在田丽身上,他觉得这是对田丽的侮辱。如果一定要用这个字眼,他倒希望是用在丽娟身上。老陆没有察觉小桂的情绪变化,自顾自地说:“别想了,你想也没用,人家都被大款包了。唉,这么好的一棵白菜,硬是叫猪给拱了。”小桂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想说两句什么,又忍住没有说。“田丽嘛,人有文化,脸盘子漂亮,皮肤也白。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个社会,这么好看的女人,干点什么养活不了自己,偏偏要去做人家的二奶?等到人老珠黄了,未必还有人要她。要我看,这种人,空有一副臭皮囊,天生就是好吃懒做的货。”小桂默默听着,脸涨得通红,明明老陆说的是田丽,倒像是在骂他一样。

中午吃得太咸,老陆在小饭馆猛灌了一气免费茶水,到下午三点多,膀胱慢慢有了尿意。老陆憋了一会儿,看看离收工时间还早,就打算找个地方解决。窗外阳光猛烈,老陆不想爬到楼顶天台去晒太阳,看看小桂正在专心致志地抹墙,就悄悄走到卫生间,蹲下身,对着马桶接口处尿了下去。刚起身,发现小桂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抹子,老陆脸上讪讪的,说:“这天气,太热了。”小桂脸上的涨红还没有褪去,他猛地把手里的家伙往地上一掼,大声说:“老陆你这么大年纪了,能不能干点积德的事?”小吕小夏都停下手里的活计跑过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小桂发这么大的火,也不知道小桂为什么发火。小桂突如其来发飙,像只斗架的小公鸡,随时准备扑棱起翅膀扑向对手。老陆一下子被镇住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一双手还在腰间摸索着系裤带。小吕小夏弄清了事情的大概,他们一左一右把小桂从卫生间门口拉开:“人有三急,算了算了,等下把现场处理好,不让业主和老胡知道就没事了。老陆你也是,下不为例啊。”

好几天,工地上的气氛都有些尴尬,大家埋头干活,都不怎么说话,直到田丽再次来到工地。

田丽那天是一个人来的,手里提着小半袋徐福记糖果,硬的软的都有。一进门,她就热情地招呼大家吃糖。老陆走到门口关切割机电源,悄悄往外面看了几眼,并没有看到上次和她一起过来的男人。他接过田丽递过来的糖,说:“小田你也太客气了,来就来嘛,每次不是买水就是买糖,我们做了这么多年装修,还没见过哪个业主对工人这么好。”倒像他是这里的主人。田丽的脸上飞起几朵红云:“不是不是,我今天是来给邻居们送糖的。我想着吧,装修房子又是噪音又是垃圾,难免会给邻居们添堵,就挨着上门打个招呼。我早晚要住过来的,算是先跟大家见个面,糖倒值不了几个钱。”听田丽这么说,大家就都有了些肃然起敬的意思。老陆说:“啧啧,能遇到你这样的邻居,真是福气。”“哪里的话,我没有陆师傅说的这么好。小桂师傅,来,你也吃糖。”说着,田丽一双捧着糖的手就伸到了小桂面前。田丽的手白皙、修长,小桂急忙伸手去接,两只手在半空中碰到一起,一种柔软、温暖的感觉很快传遍小桂的身体,让他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栗了一下。小桂觉得自己有些冒失,脸上蹿起两片红,他悄悄打量了田丽一眼,见她笑吟吟地在给小吕和小夏发糖,这才放下心来。

小桂又想起了丽娟。丽娟的手粗糙有力,这双手摸在小桂的大腿上,就像是两块砂纸在打磨肉皮。那天在小桂的出租房,丽娟先是把他扑倒在床上,又按着他,把他的衣服剥了。事情发生得有些突然,小桂还没有做好准备,他从来没想到这么快就和丽娟发生那种关系。全身赤裸的他犹如一只被剥了皮的刺猬,彻底被解除了武装,接下来的事情就只好听天由命。他躺在丽娟的身下,像个小学生一样,被动地接收着她的各种指令,僵硬地配合着她,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丽娟满脸陶醉,还不时地朝挂在出租屋墙上的一块长方形玻璃镜看上几眼,像是在欣赏自己的风采,这让小桂感觉很不舒服。这块镜子是小桂搞装修时从业主丢掉的衣柜上拆下来带回家的,每天早上出门前,他都要在镜子里照照自己,整理衣服和仪容。事毕,丽娟用她的手打磨小桂的大腿,小桂问:“你刚才干嘛老是看镜子?”丽娟一怔,过了几秒种才明白过来,说:“老板不让技师和客人干那事,在按摩房的墙上装了这种镜子,这样他就能在门外从门上的小窗户观察房间里面的情况。我有时也会瞅几眼镜子,看看门外有没有人,都成职业病了。”小桂更不舒服了,他猛地一个翻身把丽娟掀下马,跑到卫生间洗起了身子。

发完糖,田丽没有马上走,她到屋子里转了转,看了装修进度,又看看手表,对老陆说:“陆师傅,差不多到饭点了,我请你们吃顿饭,算是表示感谢,可以吗?”老陆连连摆手:“这不好吧?不了不了,我们自己解决就行,你忙你的。”“一直想请你们吃顿饭的,择日不如撞日,我今天反正请假了,有时间。你们就别客气了,不然我会很过意不去。”老陆看看小吕小夏和小桂,似乎是在征询他们的意见,小桂心里无端地有些紧张。田丽说:“你们三个帅哥给我一个面子,好不好?”小吕首先点了头,田丽拍着手,脸上又露出两个酒窝:“看看,他们都答应了,陆师傅你就跟我走吧。”小桂心里这才踏实下来。他让他们先走,自己在后面换了那套早上出门穿的衣服,才到楼下和他们汇合。田丽看着小桂,说:“果然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小桂师傅衣服一换,显得更帅了!”

午饭地点是在滨河花园对面的东北饺子馆,小桂老陆小吕小夏先去洗手间,田丽点菜。菜点好,她又叫了四瓶雪花啤酒、一罐椰子汁。酒菜送上桌,老陆推辞了几句,说是下午还要干活,不喝酒。田丽说:“一人一瓶啤酒,不碍事的。”老陆说:“喝啤酒尿多。你问问小桂喝不喝,他喝我也喝,他要是不喝,我们也不喝了。”小桂明白老陆的用意,但还是摇了摇头,他酒量不行,而且沾酒就脸红,平时很少喝酒。田丽也把目光投向小桂:“这样吧小桂师傅,我平时也很少喝酒,你那一瓶你喝一半,我帮你喝一半,怎么样?”小桂当然无法拒绝这样的请求,他酒还没喝,脸就红了。老陆小吕小夏都来了兴致,老陆在一边起哄说:“小桂你看看,人家小田对你多好!”

那天吃饭的氛围很好。菜上齐了,第一口酒下肚,大家都不再拘束,连小桂也借着碰杯的机会,大胆地从正面看了好几眼田丽。第一瓶啤酒,田丽和小桂各喝了一半,小桂脸色酡红,田丽满脸绯红。说好只喝四瓶,但四瓶喝完,田丽又要了四瓶。田丽问小桂还能不能喝,小桂已经有些不胜酒力,醉眼迷离地摇摇头。田丽拿起一瓶酒,给小桂面前的酒杯倒满,说:“你只喝这一杯,剩下都是我的。”老陆在一边鼓掌,说:“小田挺能喝的嘛,看来你是扮猪吃老虎哦。”田丽也不说话,举起酒瓶,学着老陆他们的样子,直接对瓶吹。小桂酒喝多了,但脑子里这会儿却有无数个想法在奔突。他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想夺下田丽手里的酒瓶,帮她喝掉剩下的酒。但他的身子绵软无力,刚站起来,就瘫了下去。

小桂歪在椅子里,胳膊撑在桌面上,手扶着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田丽。他觉得这时的田丽比他第一次见到时更好看,更有一种他说不清楚的韵味。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眼睛看花了,田丽忽然不见了,丽娟出现在小桂眼前。他吓了一跳,摇摇脑袋,又揉了揉眼睛,恶狠狠地把丽娟从自己面前赶走了。

发生在出租屋的那件事情过去不久,小桂接到了家里的电话,是小桂母亲打来的,语气里有难以抑制的喜悦。母亲说,她已经知道小桂和丽娟同过房,丽娟提出能和小桂尽快把结婚证扯了,把喜事办了,让两家父母吃个定心丸。“人家丽娟模样周正,能说会道,还不要咱们家彩礼,这年头,这样的姑娘哪里去找?你也老大不小了,现在农村的年轻人娶个媳妇有多难,你又不是不知道。”虽然在电话里看不到母亲,但小桂的脸还是涨得通红。他不知道丽娟会来这一手,恨不得给自己几个结结实实的大嘴巴子。母亲想在国庆节给小桂摆结婚酒,小桂推说今年活儿多,没有时间准备婚事,等过一段时间再看。母亲前脚挂电话,他后脚就给丽娟打了过去。丽娟好像知道他想说什么,还没等小桂开口就笑嘻嘻地说:“小桂啊,我现在是你的人了。下个月我就把珠海的工作辞了,跟你去深圳,以后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小桂倒先吓了一跳,他怕丽娟说到做到,不敢再跟她周旋,匆匆敷衍了几句,就说有事要挂了。

小桂的头昏昏沉沉,田丽在他眼前变得影影绰绰,他努力想把她看得清楚一些,但却做不到。老陆他们一直在和田丽说话,小桂想把他们的对话听得清楚一些,同样做不到。老陆好像问到了滨河花园505的房子,田丽的职业,还有上次陪她一起来看房的那个男人。田丽的声音带着醉意,她的话刚一出口就好像被风吹散了,只剩下几个零乱的音符飘进了小桂的耳朵,连不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后来,不知道老陆提了一个什么问题,田丽忽然趴在桌子上大哭起来,饭馆里很多食客朝这边望过来。小桂想安慰她几句,叫她不要哭,他张了张嘴,舌头却像打了结,说不出一个字,倒是一股秽物从他喉咙深处喷出来,溅到了田丽浅黄色长裙的裙边。后来,他不确定是不是小吕打车送他回了家。小桂醒来已是晚上,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努力回忆下午发生的事情,但所有的印象都模模糊糊,唯一能肯定的事情就是,这个下午他没有出工。

第二天上工,工地上只有小桂和老陆两个人,人一少,气氛便显得有些怪异。小桂很想问问老陆,昨天田丽喝了多少酒,怎么莫名其妙地就哭起来了,后来又是怎么回去的。如果是在以往,不等别人发问,老陆就会主动说起这些事,但是这天老陆像是有什么心事,不大开口说话。小桂不好意思开门见山,便只好问小吕小夏怎么没有来。老陆说,这里剩下的活儿不多,老胡把小吕和小夏调到另外一个工地了。小桂忽然意识到,滨河花园505的装修工程就快结束,过不了几天,他和老陆也要离开这里去另外的工地。那么,他们就没有机会再见到田丽了。小桂心底涌上来一阵难受,像是将要失去一样心爱的东西。他心不在焉地做着事,切割瓷砖时竟然好几次都弄错了尺寸。老陆看在眼里,说:“小桂你怎么了,是昨天的酒还没有醒过来,还是在想着田丽?瓷砖是按图纸数量买的,再切错几块就不够了!”看小桂不吱声,老陆又说:“开玩笑的事儿,哪里能当真?不是我倚老卖老多说一句,田丽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老陆那天说的话一直被小桂记在心里,老陆很少用那么正经、严肃的语气说话,听上去挺有几分道理。过后想起来,小桂竟有些为自己那天的反常表现感到羞愧。

滨河花园装修工程就要结束了,最后一天,老胡安排小桂去收尾。小桂完成了所有的工作,把屋子的角角落落收拾得干干净净,又认认真真地检查了两遍水、电、地板、墙面、吊顶,确认一切妥当,给老胡打了电话。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平常这个时候小桂已经坐上了回出租屋的公交车。老胡说:“你先收工,回头我再找郭总验收。”小桂不知道老胡口中的郭总是不是那天陪田丽来看房的中年男人。此刻,他很想跟老胡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忍住了。他慢慢换好衣服,又挨着房间看了一遍,才挎上自己的工具包和衣物包出门,下楼。走到单元门口,小桂看看门上贴着的那张启事,想了想,小心地把它撕下来,又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随身的挎包里。

在公交站台等车时,小桂突然想起,自己下午喝完水随手把矿泉水瓶放在了阳台的窗户上,他不确定出门的时候有没有把它从窗台上拿走。滨河花园没有地下车库,楼下停满了业主的小车。要是起一阵大风,把窗户上的矿泉水瓶吹落,搞不好会把业主的小车砸坏。要等的那辆公交车到站了,小桂并没有上车,他挎着两个包,又往滨河花园所在的方向走去。

天已经黑了,小桂打开505的房门,按亮电灯,橘黄色的灯光给了他一种和白天不一样的感觉。阳台的窗户上并没有矿泉水瓶,但它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小桂再次打量起空荡荡的屋子,不想那么快离开这里。田丽会买一些什么样的家具?她会怎样安排它们?小桂在这间屋子看看,那间屋子走走,按照自己的想法为它们规划起了空间布局,这让他的心里涌上来一阵隐秘的快感,装修过那么多房子,小桂还从来没见过它们最后的样子。小桂最后走进的是主卧室。床,梳妆台,床头柜,衣柜,吊柜……一一安顿好这些家具,小桂又琢磨起该给它们搭配什么样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田丽应该会喜欢黄色,淡黄色的家具,深黄色的窗帘,米黄色的台灯……此刻,他觉得眼前的这间屋子不再是空荡荡的,除了家具、物品,还有光线、声音,还有一种干净、温暖的气息,像田丽身上散发出来的味道。这是和在他的出租屋截然不同的感觉,小桂忽然非常想在这里躺一会儿。他关上房门,脱了鞋子,在他想象中的床上躺下来,屋子里的光线、声音和气息立刻把他包围。他在松软的床垫上仰卧、侧卧、蜷卧、横卧,一会儿摊成个“人”字,一会儿打开成“大”字,终于以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时,小桂看了看手机,已经快到九点。他从床上爬起来,揉揉眼睛,窗外,已是万家灯火。地板上,他刚才躺过的地方呈现出一片深色的印痕。他蹲下身子,用被汗水打湿的掌心在地板上擦拭起来,直到痕迹消失。他最后扫视了一眼房间,熄了灯,走到客厅,拿上他的工具包和衣物包,关灯出门。下楼的时候,小桂忽然觉得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摸,是两道湿痕。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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