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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美的恋人

2020-11-19杨凤喜

山东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孙儿老人家爷爷

杨凤喜

爷爷什么时候住院由他自己说了算。爷爷说,我还扛得住,再等等吧。我们只好等。爷爷说,你们放心,该住院的时候我自然会去,我不去住院别人会戳你们脊梁骨。这话说的,好像我们催他住院不是为了减轻他的病痛,而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节。即便真有这层意思,爷爷你说话也太直白了吧,让我们情何以堪?

爷爷患有青光眼,六年前双目失明。不,爷爷可不是这么说的,爷爷说,他面前梦一样的影子一夜之间全都飞走了。四年前,爷爷摔了一跤。后半夜两点钟,他爬到了椅子上,要从书柜最上边的格子里把他年轻时候戴过的一个像章找出来。天哪,对他来说这无异于高难度的杂技表演,就算找出来他还能看得见吗?他摔断了胯骨,坚决不去医院。他还以为七十六岁的老骨头可以完美如初地自动愈合呢。他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变成了一个又瞎又拐的老头。爷爷还患有严重的鼻窦炎,不清楚从哪一年开始,他的鼻子失去了辨识气味的功能。可惜啊,爷爷说,爷爷摘下来他的假牙说,连南关老王熟肉店的酱牛肉都啃不出香味来了。他干脆戒了酒肉,以此来报复他的假牙或者鼻窦炎。

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爷爷的肝硬化发展为严重的肝腹水。病入膏肓,他比谁都清楚。他像待产的孕妇一样挺着个大肚子。他说,我可是装了一肚子的坏水,波涛汹涌啊,就等着哗啦一声决堤了。

这么说,爷爷是一个幽默的老头。但在重病缠身的背景下,他的幽默分明过火了。他自以为是的幽默除了逗我们一乐,也让我们变本加厉地闻到了死亡的焦糊味。就算爷爷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我们已经忽略了火焰的壮观。我们看到了火焰中腾起的灰烬,这些灰烬要像影子一样飞走了。况且,客观地讲,爷爷这一生恐怕不能用壮观来形容吧。现在,几乎到了盖棺论定的时候了。

奶奶是两年前去世的。她还健在的时候,最反感的就是爷爷自以为是的幽默。奶奶说,闭嘴。奶奶说,年轻时候像个哑巴,老了倒变成喇叭了。奶奶说,老人家,求求你,去听你的收音机吧。这种情况下,爷爷只好傻呵呵地笑几声,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奶奶的卧室。他熟悉家里的每一角落,不会走错,我们也还放心。有一次,父亲拖地的时候不小心移动了客厅的一只花盆,花盆的底子还压着原来的半个印子,爷爷的拐杖扫雷仪一般灵敏地发现了。爷爷说,谁动的花盆,给我放回原处。这就显示出一家之主的威严了,父亲撇撇嘴说,行,老人家,我们听你的。

再说“老人家”这个称呼,毫无疑问是奶奶先喊出来的。奶奶称呼爷爷老人家,父亲和四个姑姑也跟着叫,我和姑姑们的孩子也这么叫。我儿子还在上幼儿园,他也这么叫,小家伙还以为爷爷姓老,名字就叫老人家呢。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分长幼达成了一致,好像只有这样才能众志成城地把爷爷的地位烘托出来。或者,像隔离一名传染病患者一样把他隔离出来。爷爷好像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或者朋友。

差不多是在八年前,爷爷的视线里只剩下一些梦一样的影子后他就很少出门了。白天,大多时候他都坐在客厅那把太师椅上。那是一把仿古的老榆木材质的椅子,四条腿均已开裂,缠着手掌宽的透明胶布。有一阵子,奶奶对这把死气沉沉的椅子充满了仇恨。她说,这算什么破椅子,丑死了,比一只死蟑螂还丑呢。没有必要怀疑奶奶的文字表达水平。多年以来,爷爷和奶奶居无定所,直到步入花甲之年,子女们凑钱为他们买了套单元房才安定下来。在城边上那套阴暗潮湿的平房里,蟑螂的祸害让奶奶深恶痛绝。奶奶把世界上所有的缺点和仇恨都聚集在了蟑螂身上。奶奶见我玩得灰头土脸,骂我说,你比蟑螂还脏呢。距离房子不远处有一个泥塘,蚊子苍蝇飞来飞去,奶奶挥着手说,这个泥塘比蟑螂还臭呢。自然,骂完了椅子,奶奶也会骂爷爷。奶奶说,姓董的,你就是一只不可理喻的臭蟑螂。

这把椅子曾经作为样品陈列在购物中心的家具馆。爷爷太能折腾了,太师椅无人问津,他又办起了塑料制品厂。要知道,那时候爷爷已经六十出头,自从离开工厂后他完成了多少次创业啊。爷爷总是说,人生能有几回搏,此时不搏何时搏。这句话励志啊,问题是爷爷搏来搏去的把家底都搏光了。有一次,奶奶从柜子里翻出来一个账本。奶奶从来都没有向我们展示过那个印着梅艳芳头像的红皮子笔记本。奶奶说,姓董的,你好好看看,究竟你折腾出去的钱多还是挣回来的多,你这一辈子就是个负数。那一次奶奶伤心坏了,哭了足足半个小时。问题是爷爷看不见了,还让他看什么呀?爷爷摇头晃脑地安慰奶奶说,不要哭嘛,人生本来就是一笔糊涂账。

不要以为又瞎又拐的爷爷会安安稳稳地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他在炒股,买彩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没有精力干这个嘛,老了还不能花几个小钱赌赌运气?他子女多呀,四世同堂,可以调遣的兵力太多了。他用灵巧的手指拨打着电话。他知道他的子孙会不耐烦,但他们没办法拒绝他,拒绝一个又瞎又拐的老人家。这样也好,我们总是说,老人家老有所为,老有所乐嘛。本地的交通台有一档广告类节目,爷爷听广播的时候会打电话和主持人互动。主持人问,喝冰红茶有什么好处?他拨通电话抢答,有助于“三高”人群降低血压、血糖和血脂。主持人问,月兔牌卫生纸的广告语是什么?他继续抢答,月兔牌卫生纸好用不贵……于是,我们隔三差五就得帮爷爷去电台领他的奖品。我们家有喝不完的冰红茶,用不完的月兔牌卫生纸。

去年年底,爷爷被评为交通台最忠实的听众。我开着车急风火燎地赶过去,帮他领回了一个闪闪发光的烫金荣誉证书。厉害了我的老人家,我夸奖爷爷,他接过证书扔到了一边,摸都没有摸一下。小儿科,他说,爷爷是从大风大浪里走过来的,还在乎巴掌大的这点儿屁荣誉?好我的老人家,我可是上班时间帮他去领的奖,万一被查到擅离职守可就亏大了。

那一天风和日丽。爷爷突然间松了口,他要去住院了。

这真是一件大事情。父亲在微信群里喊了一声,家里十几口人火速集结。爷爷挺着大肚子坐在太师椅上,他的脸瘦得形销骨立。他闭着失明的双目,依旧在摇头晃脑地听他的收音机。这可不像是住院的节奏,我们担心他突然间改变主意。我们等啊等,爷爷原来在等交通台的那档节目。爷爷放下收音机,握起了听筒,摸索着把电话接通了。爷爷和那个叫启明的主持人说,启明啊,这次打电话我是和你们告别的,以后我再不会答题了。启明问,老人家为什么呢?您可是我们最忠实的听众。爷爷说,嗨,年轻人,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已经厌倦了。然后爷爷挂断了电话。

可以走了,爷爷说,我们手忙脚乱行动起来。我们要搀扶爷爷,他把我们扒拉开,双手撑着拐杖,使劲站起来。把我那件墨绿色的睡衣带上,他说,被子,枕头,床单,假牙,水杯,报时表,痒痒挠……还有,我的太师椅可不可以也搬到医院?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只要爷爷肯去住院,别说是一把椅子,让我们把床搬过去也不是个问题。爷爷坚持走到了门口,然后才坐上我们早已准备好的轮椅。他非要抱着他的龙头拐杖——别忘了,这也是他苦心经营过的产品啊。他说,一迈出家门,我这三条腿基本上就变成摆设了。

我们的车都停在楼下,有奔驰,本田,皮卡,别克商务——商务车还是我从朋友那里专门借来的,有一次我和爷爷聊天时他对这款车赞赏有加。他说如果他要买车的话就买这一款。我们征求爷爷的意见,问他坐哪一辆车。好我的老人家,这时候他又矫情了。他说,医院能有多远,我就坐轮椅去,我想顺便欣赏一下路上的风光。

好吧,我们推着爷爷向医院进发。我们开路的开路,断后的断后,有人给爷爷撑着遮阳伞,有人给爷爷端着水杯,这支队伍威风啊。大姑说,老人家,你这是皇帝出宫巡游呢。二姑说,老人家,不亏你是大户人家的子弟,排场啊。爷爷瘪着嘴笑了笑,晃了晃脑袋。爷爷说,想当年咱们家良田千亩,北京城有咱们家的面粉厂,还有两个四合院呢……唉,爷爷又在讲古,谁稀罕听呢?

既然没人接茬,爷爷就不讲了。我推着轮椅,爷爷让我停下来。他喝了两口水,二姑帮他擦了擦汗。爷爷往路边指了指说,这是不是原来的五金厂,不像话,都盖成高楼大厦了。好我的老人家,这是路边的一片绿地好不好,草长莺飞,哪有什么高楼大厦?没有人纠正爷爷,他又往另一边指了指说,那边原来是棉麻公司,想当年我还当过他们的技术顾问呢。

走在后边的四姑突然间抽泣起来。三姑劝慰她,结果三姑也哭了。三姑抽泣着低声说,老人家这次去了医院,也许就回不来了。这话说的,幸亏爷爷耳朵不好使。爷爷听收音机的时候总是把音量调得老高,和我们说话的时候像是吵架似的。

来到医院,爷爷开始了紧锣密鼓的检查。我们担心爷爷不配合,没想到他十分顺从。一进医院的大门,爷爷就不吭声了。爷爷又瞎又拐,关键是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肚子里装着那么多坏水,他做个检查不容易啊。我还没有近距离观察过爷爷的肚子,光知道他挺着个大肚子。我帮爷爷把衬衣解开,撩起来,他的肚子真是大得触目惊心,感觉快要把整个身体都装进去了。他的肚脐眼也趁机造反,像一只多余的、不可思议的耳朵一样翻卷出来。爷爷根本不能仰卧,呼哧呼哧地喘。我们只好扶着他,让他半仰着身体。爷爷真是不容易啊。

检查完后,我们把爷爷推回病房,把他扶到他的太师椅上,这才松了口气。爷爷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鼻息紧凑而又微弱。我们提心吊胆,仿佛这时候才发现爷爷的病情多么严重。我们帮爷爷擦汗,按摩双腿,把他趿拉着的布鞋脱下来,他的脚肿得像面包一样。老人家,喝点水吧。老人家,想吃点什么?老人家,打盆热水泡泡脚好不好?我们小小翼翼地问,担心爷爷失明的眼睛再不会睁开似的。终于,爷爷扳着太师椅的扶手慢腾腾地把腰杆立起来了。我们赶紧去扶,爷爷喘了口粗气问,这是在病房?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停了停又问,你们确定没有把我推到妇产科?嗨,我们都笑了,这才像我们的老人家嘛!

爷爷和他的主治医师罗医生说,罗医生,你放心大胆地治,你可以拿我这个又瞎又拐的老头子做试验嘛,医学上的进步也是需要大胆尝试的。罗医生笑着说,老人家,你会逐渐好起来的。然后罗医生把我们叫到他的办公室,他扶了下眼镜,收起了善意的谎言。罗医生说,爷爷的病已经十分严重,肾脏已经感染,如果通过输液补充白蛋白效果不明显,如果患者憋胀得厉害,只能做穿刺引流了。然后罗医生讲了一大堆医学术语,诸如肝昏迷、脑死亡什么的——这个我们其实知道,我们百度过不止一千遍了。我们想知道爷爷还能维持多久,罗医生说,老人家想吃点什么,喝点什么,有什么心愿,尽量满足他吧。

这种语重心长的话没有谁爱听。来到楼道里,姑姑们的眼窝又湿了。三姑赌气说,我们是来看病的,不是听他教育我们怎样做子女。四姑说,要不转院吧,我们到省城最好的医院,找最好的专家。伤心的时候难免会丧失理智,她们也就说说而已,人家罗医生的话有什么错呢?

回到病房,我们自然会开心起来。我们不能让爷爷悲悲戚戚地走完他的一生。其实不需要我们刻意,爷爷太配合了,老人家豁达啊。爷爷摇头晃脑,端坐在他的太师椅上输液。爷爷问,你们觉得我的病还能治?得到肯定的回答,爷爷说,那我听你们的,不听话的老人家不是老好人家。然后爷爷又问,除了利尿,输蛋白,穿刺放水,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好我的爷爷,这问题太专业了,我们哪能答上来?爷爷说,我倒是有一个好主意,如果能在我的肚皮上种几株老玉米,根须会把一肚子坏水都吸收掉,这可是上好的肥料啊。我们赶紧附和,老人家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这真是一个好主意。爷爷又摇头晃脑地笑,或者笑着摇头晃脑。爷爷说,那当然,老人家手里有十七项发明专利呢。

罗医生说的真没有错,我们最关心的还是爷爷的饮食问题。我们隔一会儿就会问爷爷,老人家想吃点什么呀?爷爷摸着他的大肚子说,还吃什么,首要的问题是去库存。那也得吃呀,吐故纳新嘛,人口多难道就不生孩子了?这话说的,我们也变得幽默了。爷爷说,好,那就吃点,可是我吃什么呀?我连南关老王熟肉店的酱牛肉都啃不出香味了。老人家你想想嘛,开动脑筋总能想出来。爷爷又摇头晃脑地想。爷爷说,我想起马三立的《报菜名》了,马三立单口相声说得真好,马三条腿还立着呢。爷爷呵呵呵地笑,我们也跟着笑。我们逼着他继续想,爷爷果然想出来了。爷爷说,再给我从冰箱里拿一瓶冰红茶。

晚上,本来计划由父亲和我陪护爷爷。父亲是家中长子,也是爷爷唯一的儿子,而我是爷爷唯一的孙子。我们都知道父亲和爷爷合不来,两个人聊不到一起。姑姑们把我叫到楼道里叮咛,一定要照顾好爷爷,要让老人家开心。等我们回到病房,爷爷一句话就把我们的计划打乱了。爷爷说,晚上让我的好孙儿陪我,你们都给我回去。

好吧,那我就一个人留下来。爷爷思维敏捷,声音洪亮,远还不到那个时候吧。何况,我还想和我的爷爷聊聊天呢,父亲是有点多余了。小时候,我喜欢缠着爷爷讲古。爷爷太忙了,只要有时间,他就会给我讲他家的故事。爷爷说,那时候我们家良田千亩,房舍百间,你知道千亩有多大吗?爷爷声情并茂地比划着,就算他的胳膊再长也比划不来千亩良田吧。爷爷说,一九四六年,你曾爷爷带着我们逃到了北京城,那可是坐着国民党的运输机去的北京,想当年北京有咱们家的面粉厂,还有咱们家两处四合院呢……

爷爷年轻时候的声音还在我耳边打转,现在他老了,他挺着个大肚子,眼瞅着将不久于人世。现在,热闹了一天的病房安静下来,如曲终人散般让人感到恐慌。我把门轻轻合上,望着我的爷爷。

爷爷说,我的好孙儿,他们都走了?

我说,走了。

爷爷说,真走了?我怎么感觉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

我吃了一惊,望着墙角那两只单人沙发。棕黄色的皮面塌陷下去,空空荡荡。

爷爷呵呵呵地笑了笑。

爷爷说,我和我的好孙儿开玩笑呢,来,扶爷爷上一趟卫生间。

来到医院后,罗医生最关心的问题好像就是爷爷的小便。爷爷服了那么多利尿药,怎么就不知道小便呢?尽管我们再三劝阻,爷爷还是喝了三桶冰红茶。爷爷肚子里的负担太沉重了。

我抓住爷爷的胳膊,扶着他站了起来。爷爷把他的龙头拐杖忘记了。我往后退,爷爷跟着我缓慢地挪步。我感觉到爷爷的重量通过手臂向我压过来。走几步他就开始喘。

爷爷说,走慢点,休息一下。

我把爷爷的两只手搭到我肩上。我翻起手腕抓着他的肩。他的肩太瘦了。

爷爷说,我的好孙儿,咱们爷孙两个像不像是跳舞?

爷爷说,年轻的时候你奶奶不让我跳舞,她是个老顽固。

我笑了笑,却又想哭,其实好多事情奶奶还是管得住爷爷的。

爷爷在抽水马桶上蹲了十多分钟。出来的时候我问他,爷爷,坏水排得多不多呀?爷爷声音洪亮地说,不管它了!

我安排爷爷躺到了病床上。我摇动着床尾的手柄,调整着床头那边的角度。爷爷侧身躺着,他的身体缓缓地浮起来,肚子上像是扣着一口锅。有一瞬间,我感觉他在下滑。白天爷爷一直坐在他的太师椅上,一直在和我们说笑,他需要好好睡一觉的。

护士进来了,她打开了心电监护仪,连接在爷爷的手腕上。屏幕上闪耀着红色和绿色的曲线,那是监测生命的信号。护士还让爷爷戴上了氧气罩,这是重症患者的标配,没道理拒绝。

但护士一走,爷爷就把氧气罩和手腕上的连接线拽下来了。爷爷说,把那个咕噜咕噜乱叫的家伙关掉。他指的是床头上方的氧气筒。我不想关,爷爷说,我的好孙儿,我了解自己的身体,今天晚上咱爷俩好好聊一聊。

好吧,原来爷爷也想和我聊天呢,我们两个不谋而合。我说,爷爷,我也想和你聊一聊。爷爷又呵呵呵地笑,笑得喘起来。

爷爷说,你去把灯关掉,关了灯才是夜晚。

嗨,爷爷这话还蛮有诗意的。我关了灯,在另一张床上躺下来。我侧身躺着,和爷爷面对着面。就像刚才我扶着他到卫生间一样。如果我和爷爷都把胳膊探出去,我们的手可以握在一起。

门上镶着块椭圆形的直径足有一尺长的玻璃,走廊里的灯光照进来,房间里还是有点亮,但毕竟是夜晚。

爷爷说,我的好孙儿,你躺下了?

我说,躺下了。

爷爷说,白天是假的,夜晚才是真的。

我赶紧夸奖爷爷,爷爷这话多有哲理,爷爷简直是个诗人嘛。

我以为爷爷又会呵呵呵地笑,我希望他多笑几声,但爷爷哭了。爷爷突然间呜呜地哭了起来。爷爷越哭越厉害,简直是嚎啕大哭。

我吓坏了。我手忙脚乱爬起来,不知道该不该跑去喊医生。我把爷爷的头搂在怀里,就像搂着我的儿子一样。

爷爷别哭了,爷爷别哭了。我劝慰爷爷。我用手掌抹去爷爷的泪。爷爷脸上的皮肤又松又软,我摸到了层层叠叠的皱褶。

爷爷说,我肚子里胀得难受呀,白天我都是装的。

我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泪水。好吧,那就陪爷爷一起哭。

我不清楚爷爷哭了多长时间,这段时间很长,或者很短。

爷爷说,不哭了。爷爷果然就不哭了。爷爷说,我的好孙儿,今天晚上咱们爷俩好好聊聊。

我说,好,咱们爷俩好好聊聊。

爷爷说,爷爷要和你聊一聊人生。

我说,好,聊一聊人生。

爷爷说,我的好孙儿,你对爷爷的一生怎么评价?

我说,爷爷儿孙满堂,功德圆满,爷爷的一生光明磊落。

爷爷又呵呵呵地笑了。

爷爷说,你像是给爷爷念悼词呢,悼词都是假的。

我说,爷爷的一生是顽强拼搏的一生,生命不息奋斗不止的一生。

爷爷说,这还差不多,可你奶奶不理解我,你爸和你姑姑们都恨我。

我说,爷爷你想多了,我爸和姑姑们都爱你。

爷爷说,爱是血液里的,恨是骨头里的。

我说,就算过去不理解,现在他们也理解你了。

爷爷又呵呵呵地笑。

爷爷说,不管它了,爷爷觉得这辈子没他妈什么遗憾。

我说,对,爷爷这辈子没他妈什么遗憾。

爷爷说,可是,一个人的人生怎么能没有遗憾呢?昨天晚上我就想起来一个未了的心愿,一想起来就放不下了,死不瞑目啊。

我爬了起来,赶紧说,爷爷你倒是有什么心愿呀?你快说,你的好孙儿会努力帮你完成的。

爷爷翻了个身,想坐起来,我赶紧去扶他。

爷爷喘了两口粗气说,我的好孙儿,我身上里里外外像是着了一团火,你去从冰箱里给我拿一瓶冰红茶。

说实话我心里没底。我猜不出病入膏肓的爷爷还有什么心愿,以至于死不瞑目。但我预感到爷爷的心愿不一般。爷爷的心愿恐怕会突破常理。

即便有这样的心理准备,等爷爷讲出他的心愿后我还是大吃一惊。我甚至不合时宜地笑了出来。好我的老人家,他想起他的初恋来了。

爷爷告诉我,在他和奶奶结婚前,曾经有过一段纯真浪漫的爱情。那可是爷爷的初恋啊。爷爷和一个叫王青霞的女孩情投意合,相处了八个月又十三天。两个人在小河边散步,在绵绵细雨中撑着油纸伞约会,一起去爬山,一起去采蘑菇,爷爷还带着青霞姑娘故地重游,逛过一次北京城,找到了当年住过的四合院呢。爷爷讲得神采飞扬,他都顾不上喘了,一瓶冰红茶竟滋润出如此的诗情画意。

我那青霞姑娘,她漂亮啊,爷爷说,她比林青霞漂亮,比林忆莲漂亮。

我那青霞姑娘,她温柔啊,爷爷说,她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温柔的女人,她是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

爷爷眉飞色舞——尽管我看得不是太清楚,他是有点老不正经了。我在想假如奶奶听到这些会是什么情形,会骂他老流氓,或者比蟑螂还要流氓吗?

爷爷说,我的好孙儿,你也是有过初恋的人,初恋多么让人难忘,初恋是风雨中的思念,初恋是山楂树下许下的诺言——我的天,老人家连“鸡汤”都用上了。

爷爷说,关键是,问题的核心在于,我的青霞姑娘太好了,她天真烂漫,她开朗大方,她超凡脱俗,她知书达理,你根本想象不出她多么好,她完美无瑕啊。

我憋不住又想笑。我说,爷爷你太幸福了,如果你和你的青霞姑娘结了婚,那我就会有一位完美无瑕的奶奶。这话说的,让我的奶奶情何以堪?

我可是诚心诚意恭维我的爷爷,谁能想到他又瘪着嘴哭了起来。他呜呜地哭,越哭越厉害,比刚才还哭得响亮。我的好孙儿呀,爷爷说,爷爷二十岁那年和青霞姑娘分手后就再没有见过,爷爷还想见她一面,爷爷死不瞑目啊!

好吧,爷爷把他的心愿讲出来了。爷爷把他一生未了的心愿托付给了我,托付给了他的好孙儿。

这真是一个难以了却的心愿。想想看,爷爷和他的青霞姑娘都分手六十年了,六十年从来没有联系过,白云苍狗,生死茫茫,我去哪儿才能找到她?是要上寻亲节目吗?我推着又瞎又拐,挺着个大肚子的爷爷走向希望之门?不,爷爷已经等不及了。

但换一个角度想,这又是一个很容易化解的难题。就算真能把青霞姑娘找到,爷爷还能看得见吗?何况,爷爷根本就没准备接见青霞姑娘,他只是想看一看青霞姑娘的照片。对,看一看,他就是这么说的。就算当年的青霞姑娘已经去世,他也想知道她老了以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爷爷问,我的好孙儿,你觉得找起来难度大吗?

我说,是有点难度。

爷爷不吭声,我又说,但爷爷你别忘了,现在是信息时代,何况你好孙儿的媳妇还是一名户籍民警呢。

回家后我把爷爷未了的心愿讲给我的妻子。当然,她不是我的初恋。她捂着嘴笑。我承认她的笑不是大问题,换了我我也会笑。但我反感她的笑。我说,你笑什么?你就不能以权谋私一次,帮我的爷爷完成他一生未了的心愿?可是,她说,就算你认为这么干有必要,完全可以变通一下嘛。

我把“王青霞”三个字输入百度搜索引擎,它为我找到了40500个搜索结果。我一条一条地看,这些王青霞中有豫剧演员、儿科医生、小学教师、职业经理,有网络小说中心狠手辣的后妈。我甚至在一家算命网站上查看了王青霞这个名字的五格五行,“意志不够坚定,计划欠周详,境遇虽可安定但有患精神衰弱和其他疾病的风险”,这他妈什么呀,我不想往下看了。

后来我又搜索图片。我果然看到了冰清玉洁的女孩,风姿绰约的女孩,闭月羞花的女孩,她们太年轻了。她们都叫王青霞。她们怎么可能是我的爷爷心里藏了六十年的王青霞?

晚上我来到医院,爷爷问我,我好孙儿的媳妇帮我找到了没有?我说,好我的爷爷,哪能那么容易呢。爷爷说,弹指一挥间,六十年了,是不容易。

爷爷真是有点落寞。我赶紧说,虽然没有找到,但还是发现了两条重要线索,发现了两个疑似爷爷心中的王青霞的奶奶。

这话有点别扭,我的脸有点烫。爷爷说,真的?我的好孙儿,你快给爷爷讲讲。于是我告诉爷爷,河北唐山有一个叫王青霞的奶奶和爷爷要找的王青霞有点像,她祖籍山西晋中,人虽然老了,那可是慈眉善目,风韵犹存啊。

爷爷说,好,有可能,我的青霞姑娘会不会在唐山地震那年过去救灾,然后再没有回来?

我担心爷爷仔细盘问,老人家思维敏捷,这个谎不好圆呀。

我抓紧给爷爷讲另一条线索。那个叫王青霞的奶奶居住在新疆的达坂城,达坂城的姑娘美如画嘛。爷爷说,我的青霞姑娘跑去援疆了?嗨,我可不是写小说的,漏洞百出嘛。

好在爷爷没有深究。突然间,爷爷好像对这个问题不太关心了。爷爷呼哧呼哧地喘。爷爷不想和我聊天了。爷爷说,我的好孙儿,爷爷累了,咱早点睡。

我当然睡不踏实。后半夜三点多,我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我好像做梦了。昏暗的光线里,我看到爷爷的病床上空空荡荡的。我吃惊地坐起来。我的眼窝瞬间湿润了。我还以为我的爷爷像梦里的影子般飞走了呢。我看到我的爷爷一动不动地坐在太师椅上。他是什么时候爬起来的,怎么又坐到椅子上了?他就不怕再摔一跤吗?他经不起折腾了。

我不想再拖延了。我知道我的爷爷等不起。我从百度图片里下载了一个女孩的照片。当然,她叫王青霞。青霞姑娘啊,我在心里默念着,请原谅我的粗鲁,请原谅我侵犯了你的肖像权,谁让你长得这么漂亮,这么——完美呢?为了我的爷爷,我什么都顾不上了。

我知道有这种软件,它可以让人眨眼间变老。一个二十岁的清纯少女,可以看到她八十岁时白发苍颜的样子。

我把处理好的照片装进了一只牛皮纸大信封。当然,现在该叫照片上的女人青霞奶奶了。我的青霞奶奶鹤发童颜,她微笑着,真是玉树临风啊。

我来到医院,等着父亲和姑姑们离开病房。现在,病房里就我和爷爷两个人。爷爷仿佛已有预感。我们爷孙俩仿佛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达成了某种默契。

爷爷说,他们都走了?

我说,走了。

爷爷说,你把我的青霞姑娘找到了?

我说,找到了,你好孙儿的媳妇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

爷爷说,好。

我把照片从牛皮纸大信封里拿出来。它几乎和信封一样大。我不敢正视青霞奶奶的笑容。我说,爷爷你看看,你好好看看你的青霞姑娘。

爷爷说,好。

我把照片交给爷爷。爷爷一只手捏着它,另一只手在照片上抚摸着。他的手指在抖,五个手指都在抖。我一下子握住爷爷的四个手指,把指尖放到照片的脸颊上。我说,爷爷,你摸摸她的脸。爷爷摸了摸。爷爷说,好,你青霞奶奶的皮肤好,白净,光滑,老了都没有皱纹。我又把爷爷的指尖放到青霞奶奶的鼻子上。我说,爷爷,你摸一摸她的鼻子。爷爷又摸了摸。爷爷说,好,你青霞奶奶的鼻子好,到现在都能闻到酱牛肉的香味。我又让爷爷摸青霞奶奶的眼睛,我猜想他会说什么。我的耳边仿佛已经响起他的声音。爷爷的声音暗淡了。我想让爷爷一直摸下去,就像从头到尾抚摸他的一生。

但我的爷爷厌倦了。他真的厌倦了。他把照片丢到了一边,就像当初丢开那本电台为他颁发的闪闪发光的荣誉证书,甚至像丢掉一块香蕉皮一样。他的动作如此决绝,我慌乱地直起了身。我把手缩回来,好像被爷爷扇了一个耳光似的。

爷爷突然间用洪亮的声音说,我太累了,我他妈现在就想好好睡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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