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
2020-11-19鬼金
鬼 金
我想以沉重的文字表达自我。
——巴塔耶
人的心里有着尚不存在的地方,痛苦会进入这些地方,以使它们能够存在。
——莱昂·布洛伊
一
结束中篇小说《荒野诗篇》的写作,毛建一陷入了一种虚无之中,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坍塌。是什么在坍塌?那坍塌是清晰的,又是模糊的。在没有新的灵感到来之前,他在阅读一本波拉尼奥的小说《佩恩先生》。南方大雨,黑衣人举起了雨伞。写作这么多年,对于小说是什么?毛建一还是那个摸象的盲人。其实,对于身处的世界,他又何尝不是那个盲人呢?用他的触觉、嗅觉、听觉在感知着这个世界的动荡……是的,动荡。
大象,是的,大象。
新的小说将有大象出现,而且是蓝色的。
二
阵阵头疼,就像脑子里有个锤子在敲。先是声音很小,随着疼的颤动,是的,颤动,琴弦般,被拨动起来,贴着头骨的内侧。敲是一个动词,毛建一想到那握着锤子的手。敲的声音随着颤动的琴弦,开始变大。是的,变大,充斥着整个头颅的空间,随时,要炸裂开来。毛建一瞬间睁开眼睛。屋子里已经被丝丝缕缕的光线笼罩,仿若从古老的纺车上垂落下来。他竟然睡在那个破旧的沙发上。茶几上一片狼藉。十几个东倒西歪的空啤酒瓶子、还有一些没吃完的外卖。烟头有的在烟灰缸里,有的在外卖盒里。躺着或站着。毛建一看到一个被啃过几口的鸡头,还残留着半边脸,那只眼睛死不瞑目地在盯着他,令他毛骨悚然。是啊,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死不瞑目的……那些经过夜晚的剩余食物已经被细菌侵蚀,饕餮之后的细菌,疯狂地交媾,迅速繁殖,瓦解着食物的内部分子结构或者说是改变,令其从内部开始腐烂,白色霉变,直至散发出馊味儿,幽灵般漾荡在房间的每个角落里,同时,也在覆盖。比如,覆盖毛建一,和他身上的汗臭味汇合,交融,异化成另一种气味。他倚靠在沙发上,没起来。那破沙发是他从小区的垃圾堆里搬回来的。不知道哪家搬家的时候丢弃的,看着还不错,就捡回来,简单擦洗了一番,蒙上一个床单,看上去就像是新的。毛建一喜欢沙发。很多时候,它有床的功能,可以躺着睡觉,但更多是当身体疲惫时陷入其中,成为沙发的一部分,像是肉身的一种归宿。毛建一说不太好那种感觉,反正,他很享受沙发。他站起来,身上的关节也有些疼痛。毛建一竟然是赤身裸体的……他翕动着鼻子,除了那些经过黑夜的残余外卖的馊味,还有烟头的尼古丁味,啤酒的味儿。这些气味儿在杂交、发酵,冲击、碰撞……终极气味是臭。毛建一想,臭只是一个浮泛的概括,内部还可以细分,但他不是一个气味研究专家。也许是烟抽多了,毛建一的嗅觉并不敏感,舌头上的味蕾也沾染了焦油和尼古丁,变得麻木。毛建一不会网上叫外卖的,那么是谁叫的呢?此刻,他更关心的是,为什么自己会赤裸着睡在沙发上?那么他的床给谁睡了呢?发生了什么吗?毛建一盯着身体下面低垂的器官,并没有看出异样,上面也没有什么。他在地上找到内裤,穿上,又从衣架上拿过衬衣衬裤。那个人形的衣架也是毛建一捡的。这个房间里,除了书架和书架上的那些书,还有他的电脑,一些简单的厨房用具,好像都是他捡来的。看到墙上的相框里的那个《大浴女》的印刷品了吗?那也是他路过一片拆迁后的废墟,捡来的。那上面是十一位姿态不同的裸体女人。此刻,窗外的光线落在那画面上,她们就像真的在洗浴。毛建一抿嘴笑了笑,这个幻觉多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头疼多少缓解了,好像那疼是来自睡梦中的一头猛兽。毛建一怔怔地盯着茶几上那片狼藉,食物上可以看到白色的斑斑点点的霉。毛建一进入卧室。说是卧室,其实墙两边都是书架。那床挨着窗户。窗帘紧闭,但仍可以看到不管不顾的光线射进来。床上空荡荡的。卧室里也充满了客厅里的那些味儿,他爬上床,整理了毛巾被,还用鼻子嗅了嗅。尽管嗅觉不那么灵敏,但他还是嗅到了异常的气味。那气味混合着女性的气味。他贪婪地吸了吸鼻子,是啊,很久没有女性的味道了。毛建一打开窗户,从床上跳下来。他辨析着床上整理前的凌乱,看不出是谁来过这里。回到客厅,也把窗户打开。窗外的炙热是那么野蛮地扑进来。他把衣服又脱了,只穿个内裤,坐在沙发上,倚靠着,从茶几上抓过来一个烟盒,里面还剩一支烟。他手指伸进去捏出来,点着了,静静地抽着。挨着窗台的桌子上,他的电脑摆在上面,有音乐从里面传出来,竖起耳朵辨认着歌曲的名字,想了一会儿,他才听出来,里面在播放的是痛仰乐队的《再见杰克》。这个夏天,毛建一很迷恋网上的一个综艺节目,叫《乐队的夏天》。他的大脑里有些混乱,面对客厅里的狼藉,他要冷静地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和什么人把这里变成如此狼藉,像一个垃圾场似的。看上去不像是两个人,而是更多,起码三个人或者更多。毛建一这样推断。
抽完烟后,毛建一把茶几上,还有掉落在地上残余的白色外卖盒子都捡起来扔进一个黑色的塑料袋中。用纸巾简单把茶几擦了擦,那种馊味混合着烟味儿和啤酒味儿,令他想呕吐。在经历了黑夜之后,这些东西都变质成了垃圾。垃圾。垃圾。垃圾。这么想的时候,毛建一不禁联想到自己。哈哈。我他妈的难道不是垃圾吗?在陈薇的心里,眼里,他就是垃圾。每次吵架,陈薇都会说,你就是垃圾,你就是垃圾。刚开始,毛建一还能忍受陈薇这样骂他,但渐渐他开始感觉到不对啊!陈薇这种从内心的鄙视他,已经根深蒂固了。一个人要是从内心里鄙视你,那么就没有继续在一起生活下去的必要了。你在对方心里已经是臭狗屎了,想想都会恶心,更别说生活在一起了。当这种鄙视存在,并盘根错节的时候,彼此就都一无是处了。是啊,随着疲倦和衰老的来临,彼此已经学不会爱了。所以,在陈薇卖掉了她的房子,离开望城后,他们也彻底结束了两人的情感。毛建一也结束了在陈薇的房子里六年的寄居生活。其实,在陈薇提出卖房子的时候,毛建一已经在想自己的归宿了。他在望城将居无定所。他倒没问题,可是他那些二十几年来辛辛苦苦积攒的书,怎么安置?毛建一必须承认,那是他唯一的苦恼,是心病。毛建一真想雇一辆车,把那些书连同书架都运到荒野中去,一把火,让它们化成灰烬。但他不舍,不舍啊!每次这么想,毛建一的心脏都会阵阵抽搐,浑身瞬间没了力气。他曾想过,在望城找一个真正喜欢写作的年轻人,可以把那些书给那个人,但望城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在望城,毛建一认为文脉已经断了。尽管很多人对文学的热情还在,但那是肤浅的附庸风雅的,功名利禄的,他不喜欢。在望城,毛建一的存在,是孤独的。他曾认为为了写作可以放弃与外界的交往,他也这么做了。长期以来他已经把自己完全孤立起来,成为了地地道道的孤家寡人。他成了望城所谓的文学圈之外的“怪人”。
在毛建一走投无路的时候,他还是想到了母亲,决定给母亲打个电话。她和父亲离婚后,去了沈阳给一家当保姆。毛建一好久没去看她了,在她眼里这个儿子可能也是垃圾。母亲说话的声音,很轻,说,小宝还在睡觉,有事吗?没事儿就等小宝醒了再说。毛建一说,没事儿。母亲说,没事儿,你就不会给我打电话的。我到客厅里去,你说吧。母亲说,我到客厅里了,你说吧。毛建一拿着电话,真的不知道怎么说。那天,窗外还下着雨,时断时续的。他是在一堆整理打包的书中,坐着,给母亲打电话的。毛建一身边的这些书和他,都即将搬离陈薇已经出卖的房子。陈薇给毛建一最后的通牒说,买主定金已转账给我,一个星期后交房,你看着办吧。毛建一当时的心就像被敲进一根钉子,鲜血淋漓。毛建一说,嗯。我会尽快滚蛋的,和我的那些书,那些垃圾,在你交房之前。陈薇说,还挺有自知之明,终于承认自己是垃圾啦。毛建一没有和陈薇贫嘴,他觉得没必要了。撂了电话,毛建一坐在书堆中,这些曾被他幻想可做墓室四壁的书,让他心生凄凉。在那儿坐了很久,他才决定给母亲打电话。这么多年在这个世界上折腾,每当毛建一受到挫折,他都幻想回到母亲的子宫里。他甚至心怀着恨,恨母亲不该把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这个世界一点儿都不好玩儿。这么多年来,他已经麻木,但那回到母亲子宫的想法还是会偶尔在他大脑里出现,回到那亿万个精子和卵子声势浩大的队伍中,他不要做那个冲刺的冠军,做那个强壮的奔跑者,做那个种子选手。他要做那些无用的,没有最后和那一颗卵子结合在子宫里的那一个……在失败后,被排出体外,成为空气,成为尘埃。但他的命运却不是这样,毕竟在那些父亲的精子中做了冠军……在亿万大军中,毛建一是赢家,浩浩荡荡甚至是呼啸着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在现实生活中他却输得很惨,苟延残喘,眨眼间,人也站上了中年的悬崖。
毛建一甚至幻想过父母在那一刻是出于爱还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对于爱这个问题,永远是人类存在的困境。仅仅是肉身的欢愉算不算爱?在日常生活和写作中,这都是毛建一面对的一个难题。此刻,他在这里,孤独一个人,他还在爱吗?那个对象是谁?以前可以说,还有陈薇,那么现在呢?他只能告诉自己,我爱我。在这房间里,除了他和那些在别人眼里没用的书籍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他还爱这些书,它们会带给他灵魂,解决他的精神问题,以及抵抗无边无际的坚硬的冥顽不化的现实。书籍是毛建一生命的一部分,也可以理解为他爱他。他爱自己,在陈薇的理解中,就是自私。难道他真的是一个自私的人吗?毛建一在虚构的写作中去关心他者的命运,同时,那也是在剖析自我。如果这么说的话,他也许是自私的,是主观的,但这种主观中何尝不透着他的孤独和脆弱呢?个人真的就是个人?个人是存在于他(她)生活的世界和时代之中的,回到个人才是真实的。他者即我。我即是他者。
窗外的雨大起来,把白天下成了黑夜。雨滴时刻敲打窗玻璃,犹如细密的锣鼓声。毛建一曾幻想那些雨滴是长着手脚的,是一群精灵。即使落在地上摔碎,还是会回到原形,回到水,在大地上蒸发殆尽后,回到天空……像轮回……世间万物都是有轮回的吧。包括他毛建一。但对于他,这么多年都没有接到任何暗示,他的前世是什么。有一次,毛建一和陈薇让一个算命先生给他们看手相。那算命先生指着毛建一右手虎口位置拇指内侧的一颗黑痣样的东西说,你这辈子可能是靠笔吃饭的。毛建一笑了笑,没说什么。那时候,他还是轧钢厂的吊车司机。在业余时间里,写作,但用的是电脑,而不是笔。他已经多年不用笔写字了。如果虎口那个位置有一个键盘形状的黑痣,他就信算命先生的话。但那只是一颗黑痣,甚至可能是块黑斑,或是小时候在农村干活留下的疤痕,在虎口处大拇指的内侧。
母亲说,你说吧。毛建一顿了一下,喊了一声,妈……喊出这个字的时候,他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出来。母亲催促着说,是不是你和陈薇……毛建一嗯了一声。母亲说,那你咋办?毛建一说,不知道。母亲说,你啊,我都不知道咋说你。那你去哪儿?还有你的那些书。毛建一说,不知道。母亲说,去找你爸吧。我们离婚的时候,那套单市楼房我留给他了。他没住,一个人去了养老院。你问问他。看看能不能让你有个容身之地。毛建一流着泪说,嗯。母亲说,我和你爸从来也不干预你的生活,即使我们反对,也没用,不是吗?我们当初阻拦你,你会听我们的吗?比如你和王丽的离婚,直到你遇到陈薇……路在你的脚下,脚上的泡都是你自己走的……但我想,作为一个男人,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给你爸打电话问问吧。我知道你没钱,我除了退休金,也没什么,你爸那儿不行的话,我看看能不能给你先租个房子,放你的书,先安顿下来,写作……毛建一又叫了一声,妈……母亲说,好久没听你这么叫我了。毛建一沉默,心怀愧疚。母亲说,你先找你爸。毛建一说,嗯。撂了电话,脸上的泪水还在流淌。他伸出右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抽泣着,骂自己没出息,混得这么惨。
窗外的雨更大了,玻璃哭了似的。那雨水液化了整栋大楼,毛建一坠落着,坐在空荡荡的大地上……灵魂出窍。它在半空中盯着他……为什么他没有被雨水一起液化?为什么?
毛建一在书堆中枯坐了很长时间,两腿都麻木了。他手扶着墙壁,站起来。书架上已经空荡荡的,让毛建一想到殡仪馆存放骨灰的地方。如果父亲能把那个单室房子借他,这些书架也会跟着他,被重新拆装组合起来,再次盛装那些凌乱的书籍。在别人眼里,那是一堆废纸,对于他却是生命的一部分。书籍在他的生命中永远是第一位的。不可动摇。毛建一在手机通讯录里面找父亲的名字。他看到“爸”这个字。他的真实姓名毛建一恍惚想不起了。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父亲叫毛恒远。毛建一对着“爸”这个字,用手指点了一下。上一次给父亲打电话是什么时间,真的忘记了。好像是父亲给他打的,对他说,我和你妈离婚了。毛建一木呆呆很久,才缓过神来。当时,毛建一刚刚辞职,在写作。毛建一说,哦。他们的关系出现这样的结果,也是在意料之中。其实,从毛建一上小学的时候,他们就打打闹闹,直到毛建一已经人到中年,他们也老了,现在他们终于从彼此的捆绑和枷锁中解脱出来。毛建一不知道是应该庆祝还是该难过。在三十九岁的时候,毛建一把自己从婚姻中解脱出来了,遇到了陈薇。没想到,六年后,他要再次面对情感的困境。其实,毛建一很想和陈薇维持彼此的关系,直到天荒地老什么的……但陈薇渴望的是另一种生活,是什么?她没说,毛建一也没问。她开始对毛建一各种挑剔,甚至是鄙视……彼此生活中的极其微小的细节都会被陈薇翻出来,并无限放大成毛建一的自私、冷漠、无情、大男子主义。她用这些指责他,攻击他,随时令他的情绪失控坍塌。被陈薇翻出来的生活细节是真实存在的,他没法否认,自己身上有很多这样那样的毛病。对于生活,这么多年他是潦草的,是的,潦草。对于物质,毛建一更看重个人或彼此的精神那部分,或者说,灵魂那部分。必须承认,在无边的现实生活中,毛建一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陈薇从过往生活中,挑选出的那些细节,是那么准确、尖锐,呈现了他的龌龊不堪……比如他几天不洗澡,几天不换内裤……比如他……在陈薇的眼里,他已经不是人,而是一个怪物。毛建一尽力克制着,不去反击。对于前妻,毛建一当年是有过暴力行为的。但对于陈薇,毛建一没有。因为他知道陈薇用那些过往生活中的细节来攻击他,那些细节是真实的、尖锐的……但不反击,也是不可能的。毛建一也同样挖掘着陈薇的那些细节,找最能打击她的来还击她。他承认那一刻,已经把陈薇当成了敌人……他很没有风度地还击……在彼此的战争中,你死我活的。如果他不还击的话,就只能沉默,挂起免战牌。但沉默也是会被陈薇指责的,说他的不回应,说他的冷漠,心机深,心里面藏着坏。毛建一已经不知道该怎样。还击不对,不还击也不对。一无是处,在陈薇的心中。好吧,既然怎么都不对,就狠狠伤害吧!说出来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抹着毒药似的,在彼此心里置对方于死地吧!为什么男女之间要这样?要这样?是什么让毛建一和陈薇之间这样的呢?很多时候,陈薇无话可说的时候,就用一个句子的匕首狠狠捅他。这个句子是,你就是一个寄生虫!你就是一个寄生虫!你就是一个寄生虫!她每次都要重复三次,就像在毛建一的心上捅了三刀,一次比一次语音加重,仿佛捅进去还要转动一下刀柄似的。对于这句话,毛建一哑口无言,无从反驳。他本来就是寄生虫。和王丽离婚后,净身出户,搬到陈薇买的房子里,一住就是六年。六年前,毛建一还在轧钢厂上班,现在,他辞职了,没想到的是,他的寄生虫生活也要结束了。
当毛建一感觉到陈薇是从内心里鄙视他的时候,他绝望了。他觉得他们的关系到了尽头。这么想的时候,毛建一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情绪之中。
毛建一对父亲说,该祝贺你呢?还是和你一起流泪?小的时候,我已经为你们把眼泪哭干了。你打算怎么办?再找一个吗?我会支持你的。父亲说,不找了,我联系了一家养老院。毛建一说,哦。那欲望怎么解决?父亲说,欲望早死了。毛建一说,哦。也许可以复活呢?找一个心仪的女人,找一个你爱的,那样在你身体里死去的那部分都会复活的。父亲说,算啦。毛建一说,那保重吧。父亲说,你也保重。毛建一说,有时间,我会去看你的。父亲说,你忙你的,辞职后,你还适应吧?毛建一说,还行,除了变成了一个文字个体户,没了所谓的平台,挣钱当钱花了,总觉得像站在悬崖上,但我自由了。对于余生,也许自由才是重要的。就像你,你也自由啦!父亲在电话那边笑出了声。父亲说,这可能是这么多年,他们最深入的一次对话。毛建一说,是吧。其实除了我年轻你二十几岁,你年老我二十几岁,我们是相同的……我们都是男人……但又是不同的,你在工厂里熬到退休,我不想重复你,成为你的翻版,我辞职了。父亲说,对了,和你妈离婚,家里的钱都给她了,有多少我也不知道。房子归我了。毛建一说,嗯,我妈跟我说了。我也正想跟你说房子的事呢?父亲说,你要用房子吗?你和陈薇……是不是?毛建一说,是的。我们的关系破裂了,我只好……你也知道那房子不是我的……我现在无处可去。要不是辞职,我也许会考虑租房的,但我还是想到你和我妈的房子……不要怪你这个没出息的儿子啊!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暂时找个栖身之所,等我手头宽裕了,我自己可以买一个。我不会赖着你的房子……父亲说,其实这个房子就是留给你的。毛建一哦了一声,说,我不想接受任何馈赠,要不是现在遇到了难处,我……父亲说,你是我儿子,父亲给儿子,天经地义。你也不要多想,再说,不给你给谁?建二已经不在了。你啥时候搬?我到时候把钥匙给你送过去。毛建一说,谢谢。你在哪个养老院,我自己过去拿吧。父亲说,明天我给你送过去,你不还在之前住的地方吗?毛建一说,嗯。父亲说,我顺便去银行看看我的退休工资,到时候,我给你送过去。也看看我能不能帮你干点什么。毛建一说,好吧,你送钥匙过来,我们爷俩喝点儿。父亲说,以前喝狠了,戒了。毛建一说,哦。父亲说,你胃不好,现在不用上班了,可以好好保养保养。毛建一说,我在家上班,是“坐家”。父亲说,你要是手头实在紧巴,我每个月可以贴补你一下。毛建一说,目前还可以。谢谢。
父亲电话里说到的建二是毛建一的弟弟,已不在人世。
那次和父亲通话确实是这么多年来,他们说话最多的一次。毛建一把他当成父亲,也当成了哥们儿。他还记得,在通话临结束的时候,问了父亲一句,你爱过我妈吗?父亲沉默好久,没有回答。毛建一想,那一刻,父亲一定心情复杂,其实他也没有答案。毛建一说,撂了吧,老爹。保重。父亲说,你也保重。父亲又说,我看你微信最近什么都发,不要乱说话,要注意啊!我发给你的那些养生的你看了吗?毛建一说,没看。父亲说,你也快五十多岁的人了,要注意养生啦!毛建一说,嗯。父亲撂了电话。毛建一怔怔地握着手机,觉得父亲像从舞台另一侧退下了似的,是那么的悄无声息。
给父亲打完电话第二天中午,父亲就把钥匙给毛建一送过来了。本来,他打算请父亲吃饭,但他没吃就回去了。临走的时候,还从一个军绿色的背包里拿出三千块钱,递给毛建一,说,就这点儿意思,你救救急。毛建一推迟着,说,还没到吃不上饭的时候。但还是没拗过父亲,直到父亲把钱给他塞到书桌抽屉里。这也许就是血缘吧,打断骨头还连着筋。毛建一和父亲下楼,把父亲送到公交车站。他想说点什么的,但一句话都没说。父亲临上车前说,有事儿,打电话。毛建一冲着上了公交车的父亲,挥了挥手。手。手。好像有人在车上给他让座,他没看见毛建一。
三天后,毛建一找了搬家公司,把自己的东西都拉到父亲的房子里。他就这样,从陈薇的房子里滚蛋了。毛建一还给陈薇发了条信息说,我滚蛋了。陈薇没回他。他从此再次变成了一个没有女人约束的自由人。
在搬家公司的厢货车离开陈薇房子的小区的时候,毛建一还是回头看了一眼。时光啊!六年的时光,就这样在这里被消耗掉了。他故作刚强,但内心里还是酸楚的。毛建一突然想起陈薇的房子钥匙还在他手里。他喊司机停车。下车回到小区内,上了电梯,打开房门,屋子里除了陈薇的物品,他的都被搬空了。毛建一最后看了眼这个房间,把钥匙挂在鞋架上方的钉子上,关上门,顺着楼梯走下去。
三
简单把客厅里的狼藉收拾一下。毛建一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五十分了。他有一种犯罪感。自从轧钢厂辞职后,他的作息时间开始变得有规律,不用再过工厂里的那种黑白颠倒的生活,体力和精力都被夜班给消耗掉了。辞职后,毛建一都是早上四点半或五点钟起来,第一件事是先把电脑打开,然后,再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方便之类的。等他忙完这些,电脑已经启动完成。毛建一去厨房用电水壶烧水,再回到电脑前,在网上找音乐,都是外国的歌曲,尽管他听不懂,但喜欢有一个声音在耳边,有一个节奏。他喜欢音乐带给他的那种情绪,哪怕是丧的情绪。他打开文档,听到水开的声音,去冲一杯速溶咖啡,用小匙搅拌着,端回来,放到电脑旁。开始写作。音乐。咖啡。烟。是毛建一写作必备的。一般他会写到八点半或九点多钟,能写一千多字,心就变得踏实了。这期间,他抽烟,或者去厨房把小米放到电饭煲里,按下稀饭那档,回到电脑前,继续写。这个时候的效率就没有之前高了,很多时候是修改之前写下的,没有什么进展。可是,今天毛建一还没干活呢。那种无米下锅的焦虑和恐惧,蛇般缠绕着他。他必须承认这种情绪和压力是他自己给自己的,是一个写作者的敏感和放大,或者说是恶化也可以,就像一个微小的癌细胞。对于一个自由写作者在文字里需要这样的癌细胞。辞职后,毛建一成了文字个体户。此刻,坐到电脑前,他把正在写的《天空之蓝》文档打开。那篇小说已经写了一万七千八百字,关于它的体量,他心里约莫,是三万字左右。这个体量的中篇小说,是他喜欢的,可以把他的情绪和要表达都装进去。如果能发表的话,稿费最低千字二百元的话,扣除税,也有五千多块钱,抵毛建一上班的时候一个半月工资。这样体量的一个中篇,在感觉好或没有杂事打扰的话,一般他会一个月写完,也可能一个半月。
《天空之蓝》写的是一个逃离和寻找的故事。小说中的人物在逃离和寻找中自我救赎。多年来,毛建一都在围绕这个主题,并且真的从工作了二十五年的轧钢厂逃离了,开始他的写作生活。那篇小说说的是某创意写作学院的教授S知道得了绝症,逃离到卡尔里海的一个渔村,租了个房子,计划在生命剩余的时间里写最后一篇小说或者忏悔录也可以。那篇小说也叫《天空之蓝》。他在小说里写到和妻子的爱,以及后来妻子对他的背叛出轨,他的彷徨和困苦。在彷徨和困苦中,他也在女学生中寻找肉身的慰藉,但每次过后,他都会感到耻辱和空虚……有一次,他还被一位女学生的男朋友给揍了一顿。他收敛很多,但肉身里的野兽还常常作怪,他开始联系那些援交的女生。有一次,帮忙联系援交的人联系到竟然是他女儿……
这就是毛建一构思《天空之蓝》的梗概。小说写到,教授S等在宾馆的房间里,听到敲门声,他打开房门的时候,看到……
……两人都怔住了。教授S的女儿反应比他灵敏,转头就跑。在空荡荡的走廊里。走廊的地上铺着郁金香图案的地毯。他站着一动没动,恍惚了一会儿。女儿消失在走廊尽头,不见了。他又站了一会儿,那些地毯上的红色郁金香就像一团团燃烧的火……烧灼到他脚下。教授S连忙把门关上,坐在沙发上点了支烟。白色的浴袍让他看上去像一个幽灵……他拿起茶几上的半杯咖啡一口喝光,再次来到浴室内,把浴缸冲洗干净,拧开龙头放水。在等浴缸水蓄满的时候,他回到房间,在床上躺了一会儿。隔壁男女的声音,让他躁动。他把数字电视打开,找到综艺节目《乐队的夏天》,他很喜欢那个叫斯斯与帆的乐队,喜欢那两个少女的声音,是那么纯净,没有受到丝毫污染,犹如天籁。在这个污秽、混浊的世界里,还有这样的声音,是少见的。浴室内的水发出哗哗的声音,仿佛浴室里隐藏着一条河流。他从床上起来坐到沙发上,又抽了支烟,去了浴室,看到水差不多了。他把抽了一半的烟,扔到张开的马桶里,冲了下水,把马桶盖盖上。他脱了浴袍,试探着水温,慢慢把自己淹没在浴缸的水里。他伸手关了水龙头,河流停止了流淌,变成了水坑,变成了湖,变成海……
教授S浸泡在温水之中,像浸泡在福尔马林液体之中……
写到这儿,毛建一停顿了一下,点了支烟,去了趟卫生间。有些闹肚子,他怀疑是昨晚的食物吃不对了。坐在马桶上十几分钟,才觉得肚子舒服很多。冲了马桶,用香皂洗了手,擦干后,回到电脑前,拿起喝了一半的咖啡,去厨房又加了些水,再次回到电脑前,坐下来,继续写……
……浴缸里的水变成了红色,透过朦胧的红色,教授S在朦胧的红色中,看到了妻子,看到了女儿……他被红色覆盖和笼罩着。红色的隧道,他看到自己赤裸着身体,向隧道深处走去。随着他的身体越来越小,直到消失在隧道尽头。空荡荡的隧道仿佛连着宇宙……宇宙中,星辰闪耀,天体们在它们的轨道上运行着,散发着光芒。秩序是那么和谐、像一首美妙的诗,在属于它们的节奏中,存在着。教授S几次想起身跟随隧道里的那个消失的自己到达宇宙中去,但起了几次身,都没有起来,那温热的水中似乎有无数只手在拽着他。他被水固化在水中。那水仿佛变成冰,把他的身体冻在里面……他苍白的身体和整个浴缸看上去像一件平庸的以死亡意象做成的装置艺术品。这只是一个装置艺术的初步模型,在水浸泡和时间的侵蚀下……一具白骨呈现在浴缸内……亲爱的白骨先生。这个时候,这件装置艺术才算完成。浴室在那一刻变成了宇宙,浴缸和那具白骨悬浮于宇宙之中,和其它天体一道成为宇宙的一部分……白色的浴缸盛着那具白骨,像一个指针在宇宙中自转……在某一刻,宇宙颤动起来,那具白骨从浴缸里站立起来,像脱离母体似的,走出来,在茫茫虚空般的宇宙之中,漫步……迷惘地找寻着新的轨道……动荡不安的宇宙让教授S恐惧那些天体会脱离轨道,从天而降……他甚至恐惧这些天体如果落到地面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妖魔鬼怪……
毛建一看了一下字数统计,差不多一千多字。今天的活干完了。关了文档,让音乐在继续。毛建一必须承认每天的这一千多字让他有筋疲力尽感。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饿了,从沙发上起来,去厨房找吃的。冰箱里有一个前一天买的面包,狼吞虎咽地把面包啃完。喝了杯子里剩余的咖啡,抽了支烟,开始打扫屋子。收拾完,毛建一坐下来,开始想昨晚他和什么人在一起。什么人呢?那些饕餮之徒,为什么没有给他留下丝毫印象呢?从那些残羹剩菜来看,没吃之前,可谓丰盛,一定需要很多钱。对于他这样一个文字个体户来说,当然知道挣钱的艰辛,花钱也就谨慎很多,不像还在轧钢厂上班的时候那样,有一份工资,稿费都是外财。如果这些酒菜是我花钱买的,那一定是很重要的或者说和他关系密切的人。毛建一承认,辞职后,他被生活所困,还有身份所困。钱对于他的生活是如此重要。他变得越来越孤僻,喜欢宅,不喜欢出去见人。如果不是毛建一花的钱,那会是什么人?他陷入纠结之中,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搞清这些真的很重要吗?都已经是过去时了。毛建一拿起那本《佩恩先生》继续阅读,从字里行间仿佛看到了卡夫卡某部小说的影子。八万多字的一本小书,毛建一看得很慢。尾声部分的标题:声音的尾声:大象之路。毛建一喜欢大象。从小说《荒野侦探》引进中国,毛建一就成了波拉尼奥的粉丝。每出版一本,毛建一都会买来阅读。2003年7月15日,波拉尼奥离开地球,年仅50岁。他在浩瀚的宇宙中是否会看到,在他去世16年后,在中国辽宁望城的一个自由写作者毛建一在阅读《佩恩先生》。毛建一计划今天把这本书看完。还有两本小说在阅读计划中,一本是南斯拉夫的丹尼洛·契斯的《死亡百科全书》,另一本是中国作家刁斗的《圣婴》。
窗外的天有些阴沉,几朵乌云,给人一种压抑感。
关于压抑感,毛建一最近看到的最好一句话是齐奥朗说的,来自他的《思想的黄昏》:“我压抑的焦躁若能发出声音,第一个动作或是跪倒在哭墙前,怀着那与生俱来的哀悼——对这个世界的哀悼。”
我无哭墙可跪,毛建一想,如果在现实生活中,我能站着活下去的话,就绝不跪着。活着又何尝不是一种艺术呢?像巨石下面的一颗种子,把根芽长出到巨石的影子外面……但他也看到过那种揭开巨石后羸弱的苍白的根芽,像一群白色的蛆虫……它们在强光下迅速枯萎……
搬离陈薇的房子半个月后的某一天晚上,毛建一和朋友喝酒,酒局散后,打出租车,他竟然随口说出陈薇房子所在的小区。等毛建一到了那个小区,从车上下来,发现小区的黑色铁门紧闭着,进不去。门卫没人,毛建一就从铁门上跳进去,但没有电梯卡,除非爬楼梯上去。站在电梯口,毛建一清醒了,连忙退出来,站在小区的喷泉旁边点了支烟,抽完后,他再次从铁门跳出去,走向河边,小心翼翼地迈着每一步,仿佛这里是一片处女地似的。天热,毛建一把半截袖从身上脱下来,光着膀子,在河边走着。河流在那一刻已经成为夜晚的一部分。是黑色的。他沿着河边到达了广场,草丛里的灯像一只只怪兽的眼睛。穿过广场,他在一片沙滩上坐下来。这里曾是孩子们的乐园,之前每次经过的时候,毛建一都会驻足看一会儿那些在玩沙子的孩子们。他仍能在黑暗中辨别出那些孩子们用沙子建造的城堡,已经倒了。毛建一的一只脚甚至踩到了某个孩子用沙子设下的陷阱。鞋子被浸湿了。陷阱里面有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看不清楚。毛建一仿佛还闻到了粪便的臭味。他眼睛盯着那倒塌的城堡和脚下的陷阱看了一会儿。陈薇从张罗卖房子,到毛建一搬离那里,一直都没露面,她隐藏在后面。虽然微信彼此删除了,但还是可以看到对方十条微信的,她隐藏在南方的某座城市。也许她害怕和毛建一见面,其实,毛建一更害怕。彼此都撕得鲜血淋淋的,还是不见的好。从此成为陌路,也没什么不好。
四
《佩恩先生》的结尾,第185页,最后两句话这样写到:直到有一天他的肺脏受不了,累死了。他死在我的怀里,在多雷夫人夜总会的老板办公室里。
毛建一沉浸在死亡的氛围之中。在“声音的尾声:大象之路”这部分里,有十个人。十个人都卒于某年某月某地。他们站成一排或者围成一圈,从书里面走出来,在毛建一面前或者围绕着他。毛建一更愿意想象他们企图要告诉他,新的故事……来另一个世界的故事。然后,他写下那些故事。毛建一觉得他们围绕在他身边,又像要吞噬他,把他肢解,吃掉。毛建一在幻觉中听见他们在锯着骨肉的声音,锯在骨头上的声音比较好听,像锯着木头。锯在肉上的声音,因为脂肪的存在,闷闷的。这个幻觉令毛建一浑身的亿万根汗毛都竖立起来,头皮发炸。同时,他们又像是在哀悼那已经去世的波拉尼奥,由哀悼作者延伸到哀悼他们所处的世界……他们置身在黑暗的子宫里,将成为新的天体……
这么想,再看那些堆在墙角垃圾袋里吃剩的东西,毛建一颤栗着。难道他昨晚是和一群鬼魂在一起吗?这么想,只觉得身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从沙发上站起来,把《佩恩先生》插进书架里。它突然变成一本令他恐惧的小说。来到那些垃圾袋跟前,打开,确认里面的东西,果然有一些细小的骨头,应该是一些鸡骨头之类的。毛建一拿起垃圾袋,来到楼下,把它们扔进垃圾箱里。在扔下去的瞬间,看到一群苍蝇嗡嗡地发出狂欢的喧嚣,仿佛投进去的不是垃圾,而是一枚炸弹。毛建一还听见垃圾箱里面的老鼠被扔进去的垃圾袋砸到,逃窜,哀嚎的声音。那还是在农村的时候,毛建一和小伙伴门曾经玩过火烧老鼠的游戏,在老鼠身上倒上汽油,点着,看着那流动的火焰四处逃窜,没想到他和小伙伴没盯住那奔跑的火焰,让那只老鼠跑到了邻居家的柴火垛里,把整个柴火垛都点燃了。他们惹祸了,吓得躲了起来。毛建一在一家烟草地里躲了一夜,被母亲抓回去。他被父亲一顿暴揍。后来,还是几个小伙伴家里分别出了些钱给了邻居家,事情才平息下来。从那以后,毛建一对老鼠就格外抵触,他总是会看到身上着火的老鼠,还有它们吱吱的叫声……
毛建一连忙从垃圾箱那里,逃离回楼上。经过一片裂开的混凝土,看到有一株向日葵从缝隙中长出来,举着头颅。黄灿灿的葵花。回到楼上,洗了拖布,开始擦洗已经破旧的地板和地板上的污秽。他盯着厨房和客厅隔断的那块玻璃比别的新一些。搬来半年多,还是第一次注意。
毛建一怔了一下,往事历历在目。
那时候,弟弟建二还在。弟弟在郊区的一家化工技校住宿,偶尔会回家一趟。其实,弟弟跟他说过,不愿回家。至于为什么?也许只有他们两个知道。那时候,毛建一也刚上班,结婚生子,也很少回这里。一天,毛建一正上班,母亲给他打电话,说,她要和他爸离婚。其实,从小时候他们就时常在闹离婚。毛建一还记得,那时候,他们吵架后,毛建一拉着弟弟建二的手站在街上,看着母亲夹着包离开。他和弟弟哭号着。母亲说,你们先跟着你爸,等我回来接你们。弟弟一次次想挣脱毛建一的手,但他紧紧拽着弟弟。直到母亲的身影消失在巷子尽头。那次,母亲去舅舅家两个月,后来,还是被父亲接回来了。对于“离婚”两个字毛建一都麻木了,后来,他也开始面对离婚,并在后来遇到了陈薇。当时,毛建一在电话里说,离吧。又不是一次两次要离了。母亲说,你过来一趟,我有些话和你说。毛建一说,我上班呢。母亲说,那你下班过来一趟。毛建一无奈地说,好吧。他下班后打车过去了,看到他们各自坐在椅子上不说话。毛建一一下子就火了。母亲曾多次跟他说过,我是为了你和你弟,才没有离婚,没妈的孩子会被人看不起的。但母亲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伤害也许更大。毛建一进门就说,都这么大岁数了,还闹什么闹啊?要离就来个干净利索的,这样闹,有意思吗?母亲听到毛建一的话,哭了。毛建一说,哭什么哭啊,你们从我七、八岁的时候就闹,现在我三十多岁了,你们还闹。你们到底要干什么?能过就好好过,不能过就散,干嘛这样彼此折磨呢?毛建一说着,愤怒地挥舞起拳头打在身边的隔断玻璃上。那玻璃是那么不堪一击,被他打出来一个窟窿。他的拳头从另一面伸出来。只见鲜血从拳头上流淌着,变成了一个愤怒的红色拳头……毛建一说,你们不想维持这个家,就都砸了吧。毛建一说着,又用脚在那块玻璃上踹了一脚,碎片都掉在地上。母亲说,你干嘛?毛建一说,你们都不想要这个家,你们看看还有什么我都帮你们砸了。父亲盯着毛建一,用手指着他说,畜生,你给我滚,滚……毛建一愣住了,甩了一下拳头上的血,说,你们的事儿,再别找我,想怎么样?你们自己处理。毛建一从家里气哼哼地离开。他们也再没给他打电话,彼此的日子还是维持着。后来什么时候,毛建一忘记了,母亲打电话让他回去一趟。毛建一犹豫着,心怀忐忑,不知道她和父亲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但他还是回去了,看到那被他打破的玻璃已经被换掉,上面贴了个“福”字,但仍能看出不协调来。那天是父亲生日,母亲炒了几个菜,毛建一陪父亲喝了几杯啤酒。母亲唠叨着父亲每顿饭都要喝一瓶啤酒……他没吭声。毛建一盯着那块换上去的玻璃,好像心里绝望的一部分。还是之前那被他打破的样子,有一个无形的洞,犬牙交错地存在。碎裂的玻璃闪着锋芒,在他心里留下了阴影。吃完饭,毛建一就要离开。这么多年,他和父母之间都无话可谈。这种无话可谈中,时刻都蕴藏着不可名状的炸裂、陌生和疏离。除了血缘,在毛建一心里,他们和陌生人没什么区别。血缘是个奇怪的东西,是不可能从身体里清除掉的。除非死,像哪吒那样,把肉身还回去,但毛建一不是哪吒。他在十几岁的时候,曾这样幻想过,但他下不了决心。母亲让毛建一等一会儿再走,她开始给毛建一打包桌子上的菜,他嫌麻烦说不带,母亲偏要他拿着,他只好带着回家了。其实,在吃饭的时候,母亲提到了弟弟建二,还给他准备了碗筷,给他倒上一杯酒……父亲说,这样,一家人就齐了。毛建一沉默。父亲说,来,一起干一杯吧,好久没这样了。那一刻,他们都眼含热泪。
埋在记忆里的一个雨夜却在他们都眼含热泪的瞬间,跳脱出来。是的,跳脱出来,伴着闪电雷鸣以及黑漆漆的潮湿的一个乡村雨夜。被闪电撕扯着的乡村雨夜,复活。毛建一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那时候,他小学六年级,弟弟才上学。他不知道是否是弟弟的鬼魂让那个乡村的雨夜在他的记忆里复活。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宁愿相信,就像相信鬼魂是存在的一样。那个雨夜,闪电撕扯着黑夜,雷声隆隆。毛建一是被父母的声音弄醒的。屋子漏雨了。他看到父亲和母亲两具裸体在闪电的光亮中跳动着,他们把能找到的脸盆、水桶、瓶子都堆在地上、炕上,堆在漏雨的每一个地方。那些接雨的器具刚放到那里,就可以听到漏下来的雨滴打在里面的声音。母亲赤裸着身体嘴里嘟囔着什么,回到被窝里。暴风雨啊!窗户被刮开了,玻璃碎了。父亲找来塑料布堵上去……父亲站在窗台上两手扯着塑料布,他喊着母亲去拿钉子和锤子。母亲又从被窝里出来,去找来钉子和锤子,递给父亲。父亲让她扯着塑料布,他把塑料布钉在窗框上。敲击的声音,塑料布被暴风雨刮得猎猎作响的声音。闪电的光在他们的裸体上刀子般划过……暴风雨让毛建一感觉到整个屋子都在晃动。毛建一趴在被窝里,透过被子的缝隙窥看着他们……母亲在抱怨漏雨的房子,埋怨着父亲,直到把塑料布钉好。母亲的抱怨声喋喋不休,让父亲变得暴躁起来,他举起了锤子……毛建一闭上了眼睛。当他听到父亲拿锤子砸在墙上的时候,才睁开眼。父亲抬起脚,一脚把母亲踹到地上……父亲从炕上跳到地上,对着地上的母亲又是一顿猛踢……毛建一听到母亲因疼痛而发出的非人喊叫声。母亲喊着,你没能耐,这屋子一到下雨就漏雨,你跟我一个女人能耐什么,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弟弟被母亲的哭号声惊醒。他跳到地上,抱着母亲,跪在地上求着父亲,哭喊着,你别打妈妈了,你别打妈妈了……毛建一趴在被窝里没动,哭着,眼泪模糊了视线。那一刻,毛建一有了杀死父亲的冲动。闪电和雷声包裹着一个哭天喊地的漏雨屋子里的一家人……暴风雨慢慢歇了,但雨水仍从屋顶落下来。母亲趴在地上起不来了。弟弟抱着她。毛建一从被窝里跳到地上,和弟弟搀扶着母亲,把她拽到炕上。母亲喊着疼,疼……毛建一想,在那一刻神如果存在的话,会看到一个漏雨的老屋里四个赤身裸体的一家人……被钉在窗户上的塑料布被风刮开一角,父亲又跳到窗台上……毛建一和弟弟拽着母亲,到炕上,就像拖着一具受难的尸体……
那次暴风雨夜,带来的惨重后果,是母亲。她的两根肋骨被父亲踢折了……母亲康复后,又开始了和父亲的离婚战争。闹腾了几个月,都筋疲力尽了似的,还是在一起生活着。
现在,毛建一手拄着拖布,盯着那块玻璃,上面的“福”字还是之前的那个,已经褪色发白。他伸出手,把它扯掉,仍有部分粘在上面,用拖布沾水,把那粘在上面的部分,用水润湿,一点点撕下来。玻璃看上去明亮很多,但仍有一块黑暗在心里。毛建一真想再次把它打碎,重新换一块新的玻璃,也许那样,心里面会好受一些。但他举着拖布,迟迟没有下手。最后,他放弃了敲碎一块玻璃的冲动。碎总是让人心疼的……毛建一拿着沾满灰尘和其它秽物的拖布,在水龙头下面,洗干净了,放到阳台的一个架子上。水嘀嗒嘀嗒的,落下来。尽管毛建一冲洗了很长时间,又用手拧了几次,再冲洗,再拧,挤压,看着池子里的水已经是清的了,但把拖布放到架子上,那滴下来的水滴仍旧是浑浊的,在地面上汇聚着,成为一股小的水流,顺着瓷砖的凹槽,流淌进下水道。
毛建一趴在阳台上点了支烟,望着下面涂着绿色油漆,用白油漆喷着“垃圾箱”几个字的垃圾箱。这栋楼房后面是一座山,有九个山头,在当地都叫它九头山。可以看到山脚下一些住户开垦的荒地,种着蔬菜和庄稼。在半山腰上有一间简陋的茅草屋,毛建一曾在爬山的时候,多次路过。去年春天,他是眼看着那茅草屋一点点儿建起来的。是一个从外地回来的女尼。毛建一看她每天从山下捡些砖头什么的,一件件背到山上,自己慢慢堆砌着,到了冬天,茅草屋已经建成了。说是茅草屋,只是屋顶苫了茅草,茅草下面是捡来的塑料布、聚乙烯泡沫板、残缺的石棉瓦、废弃的广告招贴等。屋子的墙壁也是些碎砖头和石头垒起来的,用黄泥搅拌碎草抹在碎砖头和石头外面。墙面因此看上去很粗糙。 冬天来临,毛建一以为,她会下山住到楼房里,没想到冬天她也住在山上。毛建一看到她每天早上起来,都要爬到山顶。就是在大雪天也不耽误。听人说,她十几岁突然从家里失踪,一走就是三十多年,回来的时候,父母都不在了,还有一个哥哥住在这个小区。她哥哥动迁的时候,有两套房子,想让她住进另一个单室楼房,可她选择了住在山上。毛建一曾想过去采访她,写一个非虚构作品,一定很有意思,但生存的压力让他一直没有时间,他只能拼命写小说,用文字虚构并建筑一个个字冢,但绝不是空冢,每一篇都在里面企图埋些什么。比如,生命经历和生命体验。然后,再用这一个个字冢拿出去卖钱。尽管是小众的,但偶尔还是能卖出去一两个。这些年,从开始写作到现在,毛建一差不多建了近一百个大大小小的字冢,想想也是壮观的。有些字冢他建造得很精美,而有些又建造得简陋粗糙,但都呈现出不同的美。那里面都埋着他的一部分。这么想的时候,毛建一突然觉得自己很像一个守墓人。小说就是他建构的“墓园”,承载着他的生存和精神生活。但关于写这个女尼的非虚构文字这件事儿,他一直记着,想等过几年,他会去写写她,把她的人生过往也埋进他的字冢之中。有时候,毛建一写作累了,站在阳台上会看到她背着从山下买的米油之类的物品,上山。从那身影里,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是苦修,是虔诚。想想自己的写作,又何尝不是在小说这座山上苦修。每次看到她上山的身影,他心里会释然很多。有时候,他会幻想她就是他,在小说这座山上,负重攀爬。毛建一曾看到过小区里有人去世,她在帮忙超度亡灵。
一个身体佝偻成问号似的老头,背着编织袋,停在垃圾箱前面,弯腰向里面伸进右手,掏着什么。等他的手从垃圾箱里拿出来的时候,毛建一竟然看到老头的手里抓着一条金黄色的蛇,像一根扭曲的金条……他心里一惊,以为是条死蛇或者是假的,但看到那蛇的身体缠绕在老头的手臂上,老头的手竟然紧紧捏着蛇的头……他的目光注视着老头,看他丢下编织袋,向山脚下走去……那蛇在他的手臂上挣扎,尾巴偶尔还抽打在老头的脸上,直到缠绕在老头的脖子上……但老头的手就紧紧捏着蛇头,没有放开。看上去都有些惊心动魄了。对于蛇,毛建一都是心怀恐惧的。他不知道那老头要做什么。老头来到山脚下,把蛇放到地上,只见那蛇停在那里没动,过了一会儿,那蛇才向山上爬去。毛建一看老头站在那里看了一会儿,乐呵呵地回到垃圾箱旁,扛起那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向下一个垃圾箱走去。下一个垃圾箱在五百米左右的地方……毛建一知道在远处的山坳里有一个大的垃圾场,但那里已经被人承包了。每个去捡垃圾的人把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东西直接卖给老板。尽管老板苛刻,但总还是可以谋生的。如果某天,他写不下去了,或者他的“字冢”卖不出的时候,就去垃圾场捡垃圾去,或者像这个老头,在居民区里游荡,每天早中晚都光顾一次小区里的每个垃圾箱。也有人劝毛建一,让他开一家酿名斋,可以在不写作的时候,给一些商家和个人起名字。他差点儿动了这个心思,但觉得自己这样一个时刻在建造“字冢”的人,阴气太重,不合适。
正午的日光是炙热的,烫了,灼人了。毛建一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生物钟告知他,午睡时间到了。以往都这样,在完成写作任务,到中午,他都会睡一觉,久而久之,形成了习惯。毛建一回到沙发上。为什么又是沙发?他怕床上太安逸了,那样就会睡很长时间,他不想把太多时间浪费掉。尽管辞职了,有大把时间,但浪费时间有罪,是的,有罪。在沙发上小憩一下,刚刚好。其实,这小憩也不是无用功,可以弥补因早起缺失的睡眠。人到中年,毛建一越来越感到身体对写作的重要。写作又何尝不是体力劳动呢?每天除了那三、四个小时的写作,更多的时候,他认为都是在为下一天的那三、四个小时的写作在做准备,在集聚力量,积攒情绪,保持对日常生活的敏感和洞悉,甚至是鸡蛋里挑骨头,找到细微的属于他的,成为小说写作中需要的东西。可以是一个点,然后,慢慢洇开。也可能是一个画面,被他用在小说的叙述之中,引领着人物或故事更加深入下去……毛建一靠这些来“养字”。生养的养。其实,每天“养”出那一千多字,也很不容易。把这些“养”出来的字再堆砌成一个完整的“字冢”,至于里面埋些什么,很多时候,他也是不确定的。说这些,没有故作高深的意思。其实,甘苦自知吧!
毛建一的现实生活就像是一个恶性肿瘤,硬硬地在体内……开始飞散,飞飞飞,散散散……距离病入膏肓还有一度距离,他的写作就是企图写出那段距离或者是病入膏肓之后的疼和悲伤,甚至是死亡后的梦境……在梦境中隐藏着秘密的奇迹为他的生(生存和生活)投下一束意外的幸运之光。是的,光。罅隙里的光。在他的小说里,金子般闪烁着,偶尔也蒙上一层阴翳,令他辗转在生存和生活的正面和反面……一枚硬币般,取决于抛起来的力度和某种不可知的力量……现实世界的风吹草动同样影响着硬币坠落的方向……是的,风吹草动。在风吹草动中,毛建一已经尝到了一点乐趣。
“做那个在场的鬼魂。我。我书写我,我埋葬我……在字冢中。我。做那个在场的鬼魂。我。在字冢内外,游荡。我……我和猛兽成为朋友……我们在光线暗淡的破屋中……跃跃欲试着可能的逃亡……猛兽们在引领我……企图到达更明亮的空间里去……那些睡着的人,说着梦话。他们将被唤醒……”
毛建一这么想。
五
梦见一条大蛇从无数个幽暗的“字冢”之间蜿蜒地爬着。“字冢”仿佛存在于另一个宇宙中。每一个“字冢”的前面都竖立着墓碑。墓碑上的字,是毛建一写过的小说名。大蛇向毛建一爬过来,要把他吞噬进肚子里的时候,手机响了。那梦也咔地一下,被蒙上一块黑色的幕布,一场蛇吞活人的大戏,戛然而止,犹如背后存在着一个魔术师,让毛建一不能猜测出魔术师在梦的舞台上会变化出什么来。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是天堂?是地狱?还是……毛建一看手机上显示是个陌生号码,按了,又响起来。他最反感在睡觉的时候来电话,恨不得杀了对方。他醒着已经很累了,休息一会儿还被人打扰。他还是没好气地接了。其实,可以关机的。不关机是因为毛建一总在期待什么。是什么?他不会告诉你们,是秘密。其实,这样的神经质很不好。如果不是手机突然响了,也许他就被大蛇给吞噬了,被消化掉了。毛建一应该感谢这个电话,把他从噩梦中救出来。
这么想,毛建一的脾气从暴躁变得平和下来,他轻声说,你好,谁啊?有事吗?对方是个女人。女人说,你好,请问你的房子卖了吗?毛建一怔了一下,想起来,陈薇卖房子的时候,留的是他的电话号码。毛建一突然有了一种想找人倾述的欲望。从陈薇的房子搬出来几个月,他们彼此删除了对方的联系方式,就像从来都没有过交集的两个陌生人。是的,陌生人。也许,男女关系撕裂后,就是这样彼此成了仇人吧。其实,他也在刻意剔除和陈薇有关的记忆,偶尔还是会沉渣泛起。毛建一想对电话里的女人说说陈薇的,说说他和陈薇之间的事情。他承认自己太他妈的压抑了。但毛建一没说,他觉得向一个陌生女人倾述这些是会被嘲笑的,好像他是一个精神病人。毛建一说,卖了。对方说,哦。那对不起,打扰了。她的声音,很甜美。毛建一甚至在脑子里想她的样子。毛建一说,没事儿。对方说,我去看过那房子两次,问过你价钱,但你一直不肯让价。你也知道现在的经济不景气,挣钱很不容易。其实,我很喜欢那房子,而且那还是学区房。看过那房子后,再看其它的房子都觉得不如意,我至今也没买到合适的。所以,过了这么长时间,我又想起那房子,就给你打电话问问,是否卖了,如果没卖的话,我想……眼瞅着孩子明年就要上初中了。毛建一说,哦。其实,那不是我的房子,我只是帮人卖而已,留的我的电话号码。对方说,哦。对不起,打扰了。毛建一说,谢谢你打这个电话。对方说,为什么?毛建一说,你把我从一条大蛇的嘴里拯救出来了。对方问,为什么?毛建一说,我正做梦被一条大蛇吞噬进肚子里。对方说,哦。说完,撂了电话。毛建一手里还拿着手机,等待对方重新返场似的。他想她一定觉得我是个精神病。当毛建一意识到对方已经撂了,他傻傻地笑了。很快,毛建一就在心里面责备起这个打电话的女人,是她勾起了自己对陈薇的记忆。他没有让对陈薇的回忆继续意识流下去,企图去阻止,但还是没被遏制住。毛建一在脑子里想着那些天,从陈薇在外地开始把房子托付给中介后,来过十几伙看房子的,有夫妻二人的,有单个的女人,有情侣的,有一家三代的,也有单个男人的……其中,有几伙对房子很中意,就是差在价钱上。有一个退休的老太太,领着弟弟和弟媳妇也来看过两次。对于刚刚来电话的女人,毛建一没有丝毫印象。倒是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让他印象深刻,她戴着鸭舌帽,破洞的牛仔裤露出白皙的膝盖,玉石般。她脚上穿着个人字拖鞋。她的脚看上去是那么白和细嫩,也许是脚趾甲涂了黑色指甲油的原因。她的手里拿着一串车钥匙,不时哗啦哗啦地晃动着,仿佛可以缓解看房的焦虑。她在陈薇的房子里转了好几圈,和中介说,这里她想怎么改,那里要怎么装修。她特意指了指其中一个卫生间说,要扒掉,让客厅看上去更宽敞,好像她已经买下了房子似的。中介女孩说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但他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看上去是那么年轻,身体颀长,脸上看不出丝毫皱纹。毛建一想,如果陈薇的房子卖给这样的人,也不错。她各个角落看了好一会儿,还坐了一会儿,才离开。他送她们进电梯的时候,看到牛仔裤包裹着她丰满的臀部,让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电梯门要关上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冲着毛建一笑了笑说,谢谢。那一笑风情万种。如果不是中介也在电梯里,毛建一甚至想说,我对你充满了欲望。女人身上的那种阳光般健康的热,让他觉得是干净的。他在电梯门关上的那一刻,自卑沮丧起来。他转身回屋,来到窗前,等了一会儿,看到那女人和中介从楼梯口出来,在喷泉旁边站了一会儿,向小区的铁门走去。毛建一莫名的悲从中来,眼泪汪汪。后来,再没有消息了。毛建一甚至揣度她的男人是干什么的。必须承认在这座城市里隐藏着很多富人。其实,毛建一很抵触这些看房子的。他知道如果他们看中了,价钱合适的话,他们就会把房子买走,那么他很快就要从陈薇的房子搬出去。所以,在他们看房子的时候,毛建一很少说话,有什么话,让他们和中介谈。他知道陈薇和中介直接联系的,包括价钱。毛建一只是一个暂时寄居在这里,给来看房子的人开门的人而已。六年前,这个房子也是毛建一和陈薇一起来看的,站在卧室的落地窗前,可以俯瞰到不远处的河和广场。他很满意,陈薇也满意,就定下来了,陈薇出的钱。前面说过,毛建一离婚后,一无所有。毛建一总觉得那是他和陈薇经营了六年的家,但陈薇不这么认为,在吵架的时候,陈薇认为他并没有对这个家付出什么。陈薇说,家是两个人的,他什么都没有付出,自然不能叫做家。毛建一无语。他承认他喜欢这个房子,喜欢小区的环境,尤其是下面那条河流。如果有钱的话毛建一会买下来。可是,他没钱。尤其是刚刚辞职,连糊口都有些吃力。辞职是为了自由,也有对死亡的恐惧。在轧钢厂工作了二十五年,毛建一目睹了太多的死亡。有工亡,也有疾病……还能对死亡有恐惧感,说明他还是一个没有彻底麻木的人,说明他还是一个没有被生活彻底打败的人。所以,毛建一选择了逃离。尤其做那个“轧钢厂的囚徒”,还不如自由自在,向死而生。这些话他从来没对人说过。即使是陈薇。陈薇在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就让他辞职,但他觉得那个时候,在心理上还没有成熟。终于,在二零一九年,毛建一下了决心。
朋友劝说他,慎重,再慎重。二零一九年将会是你一个转折点。朋友的预言,在他辞职后,果然应验了,但已经辞了,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
毛建一只能硬着头皮往前活,活一天赚一天。
为了避免更多回忆和陈薇有关的事情,毛建一从沙发上起来去洗了把脸,在阳台上抽了支烟,回到电脑前,看了一位朋友发来的外国电影资源《此房是我造》。那是一部血腥的,但丁《神曲》式的电影,呈现着残酷的人性和地狱图景。看完这个电影后,他的部分魂魄像被夺走了,坐在椅子上的只是皮囊,空着。毛建一突然厌恶起影片带给他的隐喻,以及每一个画面……
毛建一想打开文档,想继续《天空之蓝》的写作。他同样是厌恶的,厌恶“字”。每一个字排列组合后,就注定了它们的隐喻和象征。就像诞生的婴儿,将来的命运也不是生他的人可以左右……他没有打开文档,想留着第二天早上的那段黄金时间。当写作变成工作之后,自律很重要。但那个教授S在他的大脑里开始渐渐丰满起来。
临近傍晚,毛建一下楼,去菜市场。他买了几个土豆和茄子,还有一袋馒头、一袋大酱。晚饭,想做顿烀土豆和茄子,蘸酱吃。外面还是那么热,阳光把地面上很多事物都要点燃似的。毛建一看着大街上那些面孔,看上去都蔫了,枯了,野草般,随时都会被日光点燃……小时候,毛建一曾利用凸面镜的原理,用瓶子底,聚光,把那个灼热的光点对着草或者一只蚂蚁,直到把它们点燃……尤其是把一只蚂蚁点燃,会给他带来莫名的快感。先是那强光把蚂蚁罩住,他开始移动瓶底儿,直到对准它,把它烤焦,有烧烤的味道飘出来。瞬间,只见一小撮火苗哆嗦着,也可以说眨眼之间,就熄灭了。蚂蚁的身体变成了一粒炭一样的黑点儿。他知道是他用瓶底做的恶,但他还是像模像样地,随手抓过身边的一把沙土,把那炭一样的小黑点儿,埋了,再随手在身边折一根草棍儿,插在土上,像是那蚂蚁的墓碑。默默地在那里像对自己的作恶忏悔似的。再随手拿过一块石头,把瓶底砸碎,把这些玻璃碎片也葬了,但他没有给它插上草棍儿,他还抓了更多的土压上去,用脚跺了跺,让它们不能从里面出来,再作恶似的。就在他把脚跺上去的时候,还是有一个玻璃碴刺进了鞋底,抵达他的脚心,庆幸的是,有鞋底的厚度,才没有让他受伤。
毛建一出来的时候没戴帽子,拎着买的东西快速往家走。他恐惧自己的头发会被日光点燃(他突然担心小时候他伤害那蚂蚁的行为会遭到报应),在半空中有一个凸面镜……也许那个焦点会击中他……毛建一加快脚步。这恐惧让他感到有些荒诞。
如果大街上都是一些头上闪着火焰的人……那一定是凸面镜在作怪。某些个孤独的夜晚,他对着漆黑的夜空,曾冥想过,身体在半空中飘浮起来,像一根火柴,用头部猛擦漆黑的夜空,把头颅点燃,把夜空烧出一个洞来……透过那个洞往里面窥看着……他看到了什么?是更大的火或者滚动的岩浆世界……还是那个洞里面也是黑漆漆的……他没有答案,毕竟那只是他的冥想。冥想之外,他不可能看到那个洞,也不可能真的用头颅在漆黑的夜空擦燃。他毛建一的头颅只配在现实中撞墙,这么想,他的心情又变得沉重起来。
回到家,毛建一把土豆和茄子都清洗干净,放到锅里,添上适量的水,把锅放到电磁炉上,按了蒸煮。四十五分钟。这样就不用管了,到了四十五分钟电磁炉就会自动停止。在某个饥饿的夜晚,他曾用微波炉做过几个土豆,但盐放多了,几乎没法吃。毛建一喜欢吃土豆。
毛建一回到沙发上,拿起那本中国作家刁斗的《圣婴》开始阅读,进入到他描绘的小说世界中。他承认刚买来这本书的时候就翻了翻,没有读进去,在大脑里对这本小说有了个基本的判断。这次,竟然读进去了,他承认之前的判断是错误的。那种先入为主是一个坏毛病。相信很多人都有。这么说不是自我狡辩,是为了更清醒地认识自己。再次阅读,毛建一从那文字中感觉到了作者蓬勃的野心。他甚至给居住在沈阳的作家刁斗发了个微信说,开始喜欢这个小说了。刁斗回话说,六十岁之前,他对这部作品是满意的。他即将六十岁了吗?真是看不出来。他不说的话,毛建一还以他只比自己大几岁呢。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别的,他约毛建一,有时间去沈阳玩。毛建一说,等我读完《圣婴》后,去好好交流一下。他说,好。
六
吃过晚饭,毛建一吃得太饱了。辞职后,他以素食为主。他洗过碗筷后,出去散步。马路上的暴走队让他很反感。暴走队的出现也就是近年的事情,好像和广场舞是同时出现的。一个新生事物的出现必有它的道理和原因,是什么?是人们更加爱惜自己还是别的什么?毛建一尝试思考这个问题,但没有答案。锻炼身体当然是好事,但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地举着暴走队的旗帜,音乐放得都成了噪音,就不好。环绕小区的马路仿佛成了他们的世界,给交通造成很多不便。毛建一看到他们走过来,还要躲到一边,如果不躲避的话,就要被他们的气势给吞下去似的。他顺着山道上山,路过那个女尼的茅草屋,站在柴门外,听着里面的诵经声。站了很久才离开,继续爬上去,到了山顶,感受着来自植物的气息,他远望着……从这里可以看到望城海拔最高的平顶山。多年前在绿皮火车上认识的一个女孩,在望城化工技校上学,比他弟弟高一年级。那个女孩说起有一次她和同学去爬平顶山,她因为什么事情心情低落到极点,只想死。她一个人溜到悬崖边上,站在那里,差点儿就从悬崖上跳下去。后来,是同学喊她,她才从恍惚中回来。她说,那一刻就像被鬼魂附体。那个女孩毕业后好像回黑龙江老家了。他们再没联系。毛建一曾问过弟弟那个女孩。弟弟说是他师姐。毛建一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记忆会突然冒出来。他厌恶这样的敏感,是病。毛建一从草地上站起来,到一棵树下,仰头看了看,确定树上没有蛇,才坐下,透过树枝可以看到对面山脚下的望城监狱。以前,毛建一曾在这片居住的时候,监狱还是几排平房,现在看上去都变成了楼房。又有什么样的记忆冒出来呢?有。但他在这里不想写下来。要保留一些素材,留给以后的写作。毛建一想做一个马拉松式的写作者,记录个人的成长史。他真的思考了什么?不过是想起了如此多的事物!毛建一从树下离开,在一片草地上又躺下来,企图成为野草的一部分,但不敢放松,竖起耳朵时刻保持警惕。他怕有蛇突然出现。他突然尿急,爬起来,对着旁边的灌木丛浇了一泡。他看到在灌木丛的深处隐藏着一座新坟,被花圈簇拥着,看上去像一个更大的花朵,像这山体的一只眼睛。那崭新的花圈,让他毛骨悚然了一下。他撒完尿,回到草地,脑子里那被花圈簇拥着的新坟还在。他几乎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灌木丛中看着他。他告诉自己,别怕。他故作镇定,再次在草地上,躺下来,身边的几个蒲公英举着白色的头颅。他随手折了一根,放到嘴边,轻轻吹了一口,那些绒毛精灵般在他身边飘散开来,煞是好看。围绕着他的身体,要把他抬起来送到什么地方似的。蒲公英给他带来的快乐,转移了灌木丛中新坟带给他的恐惧。他又掐了一根蒲公英,再吹。
从山上下来,毛建一冲了个澡,给那盆从陈薇的房子里带过来的养了六年的绿萝浇水。它已经有四米多长了,被他盘绕在书架上。浇完水,把一些枯叶摘下来,扔到垃圾篓里。浇过水后那些叶子和茎杆一下子就支楞起来了,叶子上的绿也变得明亮,仿佛能听到水在绿萝内部流淌的声音。它和毛建一是这屋子里仅存的两个生物。窗外暴走队的喊叫仍旧不绝于耳,他关上窗户,但那声音还是穿透玻璃传进来。他们僵尸般的步伐是那么整齐、机械般落在沥青马路上,在传递和召唤地下的幽灵似的……毛建一承认有些烦躁了。对于外面的世界,他无能为力。他必须沉浸自己的虚构中,只有那一刻,他才是他……但此刻他真不愿打开文档。毛建一看了会儿《圣婴》,外面的夜,黑下来。九点多,暴走队的声音才偃旗息鼓。整个世界变得安静。他喜欢安静,安静利于冥想,仿佛只有安静才可以直抵世界的中心……伴着山上茅草屋里传来的木鱼声。但毛建一有些心神不定,总觉得好像忘了什么事情。具体是什么事情?又想不起了。这几年,毛建一觉得自己的反应开始变得迟钝。有时候出门去办一件事情,等坐上公交车,又忘了自己要去干什么。他甚至怀疑自己不是迟钝,而是开始痴呆了。此刻,毛建一就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儿……干脆不想了,打开电脑再看一部电影,把睡前的时间消耗掉。是的,消耗掉。这次看的是金基德的《末日飞船》。某些地方和《此房是我造》有相通之处,是什么?是对世界,对人性的忧患。直到最后的字幕放完,毛建一才关了电脑。他的情绪还没有从影片中走出来……永远不要低估艺术的力量。包括电影和文学。“当你们发现一个有精神的人,这个世界就还有一些希望。”这句话是毛建一在什么地方看到的,记不清楚了。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还记得这句话。去阳台点了支烟,他又想了想,今天到底有什么事儿是没有处理的呢?外面的夜色更加浓重,很多声息都止了。毛建一是一个喜欢夜晚的人……很多事物遁入黑暗,同样也有很多事物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喜欢和那些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事物秘密交谈。不用语言,是意会的那种。他承认自己和它们有着默契,就像一支经过多年磨合在一起的乐队,只要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彼此都懂了。毛建一又享受了一会儿夜晚的密语,星空是明亮的,摇摇欲坠。他打了个哈欠,看了下时间,九点四十五分,得睡觉去了,要不明早起不来,会影响写作进度。毛建一和那些夜晚活跃的事物暂别,心里说,明天见。他走回卧室。
这时候,手机响了。
七
毛建一回到客厅,拿起手机,又是陌生的号码。这个时间打电话来的,要么打错了,要么就真的有事,会是谁呢?毛建一问,你好,谁?对方说,我是春熙啊!毛建一说,你说你是谁?对方说,我是春熙啊!毛建一说,想不起来了。对方叫了声,哥,我是春熙啊!建二的女朋友。提起建二倒是让毛建一的心抽搐了一下,但他真的想不起来春熙是谁,也想不起这个自称春熙的女人的模样。毛建一说,你好春熙,有事吗?春熙说,没事儿,就是想给哥打个电话。毛建一说,哦。春熙说,打扰哥哥了吧?毛建一说,没。春熙说,可以聊五块钱的吗?毛建一说,有事儿的话,可以不收费。毛建一说完,笑了。毛建一说,说吧,你是怎么有我手机号码的呢?春熙说,你给我的啊。你都忘记了吗?毛建一说,我们见过面吗?春熙说,哥,昨天晚上,我就睡在你的房间里啊!我们还叫了外卖,喝了酒……毛建一啊了一声,说,昨天晚上是你在我这儿吗?春熙说,是啊!还有我一个闺蜜马思丽。毛建一说,哦,昨晚上,我一定是喝断片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看到那些外卖,我就是想不起来,是谁来过,原来你们从作案现场逃跑了啊!春熙连忙解释说,不是逃跑。毛建一想起自己醒来的时候是赤裸的,他想,自己不会……他想问春熙,又不好开口。是不是自己不礼貌了,才让她们不辞而别的呢?此刻的毛建一同样想不起来,昨天她们是怎么联系上他的。他之前一直不知道建二还有个叫春熙的女朋友。是啊,对于建二,他知道的很少。建二技校毕业,没有留在望城,而是去了一个叫象镇的县城化工厂。在毛建一的记忆里,建二很少回家。有时候,回来也碰不上,还是毛建一偶尔回父母家吃饭,是母亲说,建二回来了,又走了,只在家待了两个小时。他瘦了,在那个兔子不拉屎的象镇,让他回望城找个工作,他又坚持不回。你们都长大了,翅膀硬了,当爹妈的管不了你们啦……母亲唠叨的时候,眼泪汪汪的。毛建一看到母亲哭,心里面就受不了,吃完饭就走了。好像每次都是这样,每次回去的时候,说不定哪句话,母亲就会眼泪汪汪的。所以,毛建一也很少回去。
现在这个叫春熙的女人突然提起建二,毛建一想了想,在心里盘算着,建二离开有十年了。建二,他毛建一的弟弟,离开这个世界十年了。但他却想不起建二的模样了,除了小时候。他回父母家,也没听父母提过建二有女朋友的事情。
春熙说,不是逃跑,我们早上醒来,看到你睡在沙发上,不忍心打扰你,本来我们是打算清理那些垃圾的。我们为了赶火车,就不辞而别,想给你留个纸条的,但没找到笔。你这个作家,连个笔都没有。毛建一说,现在都电脑写作啊!我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联系上我的。春熙说,哥,你都写傻了吗?毛建一说,傻点儿不好吗?这个世界聪明的人太多了。春熙说,也是。其实可能是你太专注你的世界了。毛建一说,也许吧。所以,我辞职后很封闭的,不与什么人来往,你们的来访,很意外。春熙说,我们打扰你了吗?我们没觉得你是一个令人憎恨的人啊!毛建一说,那是你们还不了解我,我们接触的时间还短。你们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联系方式的呢?春熙说,我是你的读者啊,你前不久不是出了本小说集《秉烛夜》吗?我象镇的朋友转了你卖书的公号文字,我看了,还买了你的书,才知道你是建二的哥哥。毛建一说,哦。看来建二没跟你提起过我吧。春熙说,建二很少提你们的家事……有一次,我在象镇报亭买了本《十月》杂志,上面有篇小说叫《你的样子》,我很喜欢,尤其是里面的楷体字的部分,我拿给建二看,他有些害羞地指着作者说,这个人是我哥。我当时就瞪大了眼睛,说,你哥是作家啊!建二说,算是吧。从那以后,我就记住你的笔名了。毛建一说,哦。春熙说,从那以后,只要看到有杂志上发表你的小说,我都会买。但建二很少看你的小说,我问为什么?他说你的小说会让他回忆起过往。所以他不看。我让他讲讲你们的事,还有你家里的事儿,他拒绝讲,还会变得脾气暴躁起来。毛建一说,是啊!我也很少和外人提起我们家,只是偶尔会在小说里泄露一些……其实,也不止我们家吧,还有很多家庭都百孔千疮,伤痕累累……春熙说,嗯。其实,昨天下午我也不想打扰你的,但还是想见见你,就打了你的电话。那电话号码还是我从你给我快递你的书的时候记下的。毛建一说,你真是一个细心的人。春熙说,谁叫你是建二的哥哥呢?而且还是个作家。毛建一说,不算什么作家,就是靠码字骗口饭吃。春熙说,我也想骗,但我骗不来。毛建一说,只要你想骗,就会骗到。春熙说,哥,不要这么说,这么自黑好吗?……你的小说,让我看到真实,像你这样靠写作吃饭,不容易……
春熙这么说,还是让毛建一心里有些感动。其实,很多时候当自己被现实撞得头破血流,独自呜咽,甚至嚎啕的时候,也只有自己知道。毛建一说,谢谢!春熙说,谢什么呀?这只是一个读者的真实表达。毛建一说,谢你读懂了。春熙说,哥,你知道我在哪儿吗?毛建一说,不知道。春熙说,哥,我在卡尔里海。卡尔里海。毛建一一愣,问,你去卡尔里海干什么?春熙说,哥……你都忘了吗?毛建一问,什么?春熙沉默,电话里能听到春熙抽泣的声音。毛建一又问了一句,我忘了什么?你怎么哭了?春熙问,哥,今天是什么日子?毛建一想了想,辞职以来,他对日期是模糊的,不像以前上班那样。他心里想,什么日子?她为什么要这样问我?这是我们的第一次交集,又能是什么日子呢?毛建一说,想不起来了。春熙说,哥,七月二日啊!毛建一说,七月二日,怎么了?春熙的抽泣声更大了,在她抽泣声的背后是大海磅礴的声音。春熙说,哥,你让我很失望。毛建一说,是吗?春熙说,是的,你,还有你父母……你们真的把建二海葬的日子都忘了吗?今天是建二海葬十周年啊!毛建一的脑子里被炸了一下。之前在春熙提到建二的时候,他在心里算了一下。建二离开十年了,但没想到今天就是建二海葬的日子……他心里也多了一丝自责和愧疚。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提起这个日子。这么多年来他疲于奔命忙着生存,还真的把这个日子给忘了。至于父母是否也忘了,他不知道。春熙说,没想到你们真像建二说的,都是自私的人。其实,建二这样说你们,他又何尝不是自私的人呢?他不也是只想到自己嘛,说离开就离开了……我恨你们这些自私的人。春熙这么说,让毛建一不知道怎么回答。是啊,自私。但真的是这样的吗?当初得知建二在化工厂里上吊自杀的时候,他和父母赶到象镇,并在象镇火葬场进行了火化,把骨灰带回来。当时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春熙这个女孩。也许,她隐没在人群里。由于悲伤,毛建一和父母根本顾不上这些。当母亲看到毛建一捧出骨灰盒的时候,当场就昏厥过去了。母亲醒过来后,父亲说,就当从没生过这个儿子吧。母亲哭得更凶了。父亲给了母亲一个耳光,说,说哭什么哭?他们把建二的骨灰带回望城,问题出现了,是在望城郊区买个公墓还是送回老家的祖坟?老家有个规矩,像建二这种死亡方式,死后是不能入祖坟的。再说,建二还没有成家,没有妻儿。坟的存在只会让父母更加悲伤。经过商量,最后决定海葬。海葬那天有几个建二的工友,从象镇赶来,可能春熙就在人群里,但毛建一没有印象了。遗忘是为了苟活,不能抱着逝者的悲恸活着吧。当天,下着细雨。怕母亲受不了,毛建一和父亲没让母亲过来。海葬是花钱找一家殡葬公司办的……其实就是雇了一条船,毛建一捧着骨灰盒,在船开到海面上的时候,把建二的骨灰撒到海水里面……父亲雕塑般坐在船上一动不动。倒是有建二的工友,失声痛哭。其中,有一个女工友还要求也抓一把建二的骨灰抛洒到海中。毛建一同意了。那个女工友难道就是春熙吗?
建二的死被定性为自杀。当时建二是夜班,早上一个工友出门撒尿看到建二悬挂在一根铁管子上……
春熙说,对不起,我没有指责你们的意思。
毛建一说,你指责的对。我确实忘了今天是建二海葬的日子,如果不是父母偶尔会说起建二,我已经忘了我还有这个兄弟。我为什么会这样?我也不知道。也许像你说的,我是自私的,是冷漠的……谢谢你让我看到了我的这一面。但我想,记住了这个日子,又能怎样呢?当初海葬,不给建二在这个世界留一个坟墓,就是为了不给生者留有印象。你也许又会说,我冷血。随便别人怎么看吧。我想,如果建二在天有灵的话,他也一定会同意给他海葬这个做法。一个人为什么要用坟墓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一个印记呢?建二虽然死了,但还是活在我们心中的,哪怕我们是一群残酷的人。我们不能抱着一个人的死活着……不是吗?我真的感谢你还记得建二……还记得今天这个日子……其实,在我写作不顺利的时候我也去过海边,坐在一家旅馆的阳台上,望着大海,想着建二……那一刻,我是多么羡慕建二啊!羡慕他的勇敢,他可以乘风破浪……而我是一个懦夫……
春熙说,哥,此刻我就站在海水中,感受着建二的存在。毛建一说,你不要有什么傻想法啊!我能感觉到你对建二的爱。春熙说,哥放心吧,我不会自杀的。其实,我也是偶然想起今天这个日子的……化工厂卖了,我也离职了,我是在整理东西的时候看到建二写在一张纸上的字,才想起来的。建二去世后,我结过一次婚,因我不能生育,后来离了。我搬回我妈家住。这次对你的造访和来海边看望建二也许是我心血来潮……也许,算是和建二的告别,我也许会去南方……至于建二为什么会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你想过吗?
毛建一说,想过,但想不明白。
春熙说,是呀,但他把那个秘密带走了。
毛建一说,嗯。
春熙说,我把建二写在纸上的字,打出来了,哥要看看吗?也许那里隐藏着建二的秘密。我看过那字后,觉得建二的字比建一哥哥的好……
毛建一问,是遗书吗?
春熙说,不是,只是写到了大象,像一个梦。
毛建一说,哦。
春熙说,哥,夜深了,海水也凉……我总觉得海水里面也藏着一个黑夜……
毛建一说,等写完这个小说,我去海边……感受一下。你们会在那儿呆几天吗?
春熙说,明早就走。
毛建一说,哦,要不要再到望城,我请你们吃饭。
春熙说,不了。哥哥要保重啊!还等着看你新的小说呢。
毛建一说,会的。
春熙说,哥,你听海水的声音。
毛建一听到海水涌动的声音,海浪碰撞的声音。那海水仿佛从天花板上滚滚而来。他成了一个深藏海底的人。他下意识伸手去触碰那海水,却什么都没触碰到。他躺在床上,没开灯。
春熙说,希望哥哥有时间的话,来看看卡尔里海。我去南方可能会很少回来了,象镇死了,在很多象镇人的心里死了。
毛建一明白春熙说的。
春熙说,不说了,我回旅馆了。你再听听海水的声音吧。
毛建一的耳朵里再次响起海水的声音……大海就像一个巨大的胃在反刍着黑夜。
过了一会儿,春熙把建二写的字发了过来。
我梦见大象,大象梦见我了吗?我成为大象,大象成为我了吗?从象镇的动物园回来,一头老象已经被注射安乐死。悲伤海水般淹没我。我坐在那老象空荡荡的笼子外面。春熙打电话问我,下夜班了吗?我没回话。我总是想在黑夜中把自己弄丢……也许,某一天,我真的可以……把自己挂起来,悬于半空之中,抵达星空,逃遁到另一个空间。回到宿舍后,我睡了。梦境是一个隧道,我看到那安乐死的老象被我涂上了蓝色,它在蓝色中复活……但刚刚迈出笼子,我看到它蓝色的身体开始发出裂开的声音……是的,裂开的声音……它在裂开的声音中变成了碎片,从碎片变成了齑粉,从齑粉变成了尘埃的一部分……
毛建一看完建二留下的文字,失眠了。躺在床上,只觉得眼泪顺着眼角默默流淌着。他先是大脑空白,渐渐有些模糊的事物开始清晰起来。毛建一想:
二零一九年的夏天即将过去,他一会记住它,在这个夏天他开始了另一种生活。至于这种生活会延续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许,多年之后,他会怀念二零一九年的这个夏天……那动荡、不安、焦虑和恐惧的生活。
他在熬。仿佛在场的鬼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