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猪油白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猪油

申娇夏用茶盖刮着杯沿,不紧不慢地说,“有阅历的人,才好这种无色无纹。”她不像一般做生意的,说了这句戴高帽的话后,马上长篇鸿论,铺陈急需脱手陶器的来历、光泽、厚薄,并煞有介事地拿出小手电筒做透光照。那样,太急不可耐了。

哪怕是面对熟人,她也要慢炖。

果然,坐在她对面的闫彬耐不住了,露出讪笑,“来,照照,咱照照。”智能手机上都有手电筒功能,点一下APP,手机上方立即放出刺眼的光亮。

“不着急。”申娇夏放下茶杯,却并不倒掉杯中清水。

她说的“阅历”,其实是“年龄”,但即使面对老熟人,她也得有距离。尤其是在茶座上,做生意要“戒近”,这个近就是不能越过一张茶座的距离,越过了,谈价就张不了口。闫彬也是四十六七的人了,符合申娇夏界定的“有年龄的人”。但此人脸庞光生,下颌青白,只有在大笑时,眼角卧蚕处才不可避免地褶皱起来。所以年龄自然是看不出来。“不喝酒不熬夜不干傻事,自得馈赠。”这是闫彬的理论。至于什么是傻事,有人问过,申娇夏是不会问的。

她直视着闫彬,“你知道市场上猪油白卖多少钱吗?”她微微一笑,“一般的名家都上万。”

“猪油白,猪油白,我又不搞收藏。再说我送给的那些人,谁又真懂这个。”他的讪笑看上去非常真诚。

“带签名的很好鉴定。”申娇夏说,“在光照之下,胎釉透亮,隐约可见粉红或乳白色。”申娇夏缓缓端起盖碗茶杯,好像她的眼睛就是光照。

“好名字,富贵如流油。”

“说德化窑吧,就太普通了,你得说猪油白。”申娇夏笑着,“宋代就开始制作猪油白,始于福建的德化窑,明代的时候,更是有不少精品,远了不说,咱三峡博物馆里,就放着两尊菩萨像,一尊观音,一尊释迦牟尼,都是猪油白。”

闫彬露出笑容,“那咱买不起。”他晃了晃手中依旧亮着的手电筒光。

申娇夏把盖碗茶杯递给闫彬,闫彬二话不说,就直接把茶杯里的清水倒在茶缸里,翻过来,倒扣在桌面的软布上,擦净,再把手电筒光对准倒扣的茶杯,整个杯子像萤火虫一样亮了起来。

“嗯,不错,质地均匀,细腻,看看这透光度,温润。”闫彬又把茶杯正放了过来,又照了照杯沿,“确实是好东西。”他啧啧道。

也不知他是真看懂了,还是装看懂了,申娇夏接着说,“我是去年十月去窑厂看着他烧的。”

“师傅叫什么名字。”

“无名小卒。不过手艺精湛,早在一些名家之上。”申娇夏恐闫彬误解,补充道,“一些现世的名家。”

“他自己有厂,让烧几个字行吗?”

“什么字?”

“名人名字。”

“人家可不仿冒,你可别害人害己,他还盼着这门手艺山高水长呢。你别断了别人的财路。”申娇夏收回了茶杯。“这款猪油白我总共就两个,你要,还得预订。”

“多少钱?”闫彬盯着杯子说。

“你觉得呢?”

“高了我可不敢要。”

说实话,申娇夏长得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丑。鼻梁塌陷,眼睛细小,脸庞扁平,毫无女性魅力,闫彬和申娇夏认识以来,没见过她长发。等茶喝的时候,他会揣测,因为长发美女太多,相形之下,会让她的丑再多得几分。既然短发美女少,索性一直就短发,对比也就不强烈了。申娇夏虽其貌不扬,偏偏眼神炯炯,这让她平庸外貌上有了一种特别之处,让男人有一种好奇的冲动,甚至某些男人还产生了想去击败的欲望。

闫彬保存着这种攻击感,不温不火。这样,他们做了七八年的朋友。闫彬最早做摩配行业,后来又开始卖清洁能源,每次别人问他具体做什么,他一解释,别人就弄不清,“有一个小厂。”他后来总这样说。“生产什么呀?”“灯,一种清洁无污染的灯。”

“什么灯,那么神秘。”

他笑笑,解释起来太麻烦。“用于企业的。”

但闫彬那种笑容里的优越感是不言而喻的,他喜欢穿西装,休闲式西装,藏青色、深灰色,身板挺立,白衬衣在里面映衬着,格外干净。朋友们觉得他其实是属于另外一个圈子的,生意人吗?但又没有那种财大气粗的戾气。商务人士吗?但又没那么紧绷。

他总是给人舒适的感觉,很会替人圆场。比如吃饭的时候,服务员若是没有及时拿来餐巾纸,或没有及时斟茶倒水,他就会站起来,劝说那些要闹场的朋友,“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大,我可以为你服务吗?”

这时就有人也跟着圆场,“格局,这就是格局。”

一桌人在一块吃饭,无非就是很久不见了,加深个联系,并没有什么事情要谈。走动走动,不遗忘便好。

“人家也是有难处,对不对,”他很替服务员说话,“给人家一点成长空间。”闫彬倒水的样子,很有修养。

大家背地里说,闫彬不差钱,钱、家庭、背景、社交圈子、女人,哪一方面拿出去都能让自己获得肯定。申娇夏听来,从来没有被这些光环吓到过,她总是一副淡然的样子,甚至还有些嘲讽。闫彬知道申娇夏过得并不如意,虽然早几年还频繁上过本地周刊的“新女性”封面。但是人到半百既无官职又无家无子,超脱不过是颗粒无收的面具。关上门,家里家外议论的还不是这些世俗之物。

女人老了,也就意味着衰败。这是闫彬的理解。申娇夏捣鼓这些茶杯茶叶,虽说也是常年以来的功夫和兴趣,但兼职做成专职,是有几分不顺之心酸。

摆明是接济她吧,还不能伤她的自尊。

“说吧,又遇上什么烦心事了。”申娇夏把猪油白放在一边,撮了一份小青柑在茶壶里,“这道茶你应该喜欢,口味重,越喝越重。跟很多茶越喝越淡不一样。”

“话里有话哎。”

“寸金寸光阴哎。”申娇夏看了一眼他,又忙着手中的茶活,“这年头谁有时间来抛撒,聊天喝茶闲的发慌?无利益不折腾,还真对不起这时间。”

茶香中有淡淡陈皮味,水涨水落,茶气氤氲,她看上去倒是一点都不丑。她是什么时候会变丑呢?很快,闫彬就觉得自己的观察不妥,他们俩的位置真是反转了过来,不对。得打住。

“我就是想来买个杯子,你开个价吧。”

“看你送什么人了?”

“你管我送什么人,这些年我也没少照顾过你生意。”

“互利互惠,什么照顾不照顾的。对了,我过段时间还要去英国,你要有空的话,一块去。”

闫彬不语。

“到那边可以淘一些真正的中国瓷器。”

“大英博物馆?”

“可以,你再去把老祖宗的宝贝抢回来。”申娇夏笑笑,“查令街有几家二手店,可以去淘一淘。”

“我没那个雅兴。”闫彬长吁了一口气。

“叶公好龙。”她激他。

“告你个事儿,玉漱走了。”

申娇夏静了脸,等听下文。

“你说女人吧,真是的。”

“好多年了,也不跟人领个证。”申娇夏在淋茶宠。

“左右为难啊。”

“这杯子是打算送给谁呢?要是玉漱也行。”

“走了的人,就不花这个冤枉钱了。”

“也是,她也不懂这些。”申娇夏想,生意人到底是生意人,夫妻也做成一本生意。

“要不咱俩做个买卖。你给我整个计划出来,情感野营中心。我名字都替你想好了。专门解决情感困惑,追求幸福美满生活的人。”

“别逗了,喝完这杯就走了吧。”

“你说你这工作室里整这么大个芙蓉石有用吗?”闫彬调开话题,那芙蓉石有整整20斤重,还是申娇夏托人从巴西带回来的。“上次就骗我说能看见我的未来,结果呢?”

“小青柑,很多人喝不惯,因为越到后面普洱味道越重,苦,糅合了陈皮的味道,所以很少有人能喝上十道,其实十道以后的味道才正宗。”

闫彬点点头。

“行,这杯子我买了。帮我找个好点的包装。”说着,他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直接转账。两千,他觉得申娇夏也赚得可以了。

“发过去了,你点接收吧。”

申娇夏并没有马上拿起手机。

“你的点子很多,就是太懒了,不然可以成好多生意。”

“我要是个生意人,早发财了。”

快五点时,申娇夏关上了茶室的门,往回家的方向去了。这个工作室开在一所重点中学的对面,相对僻静,带着书香味。转出了背街,走上主干道,一切又都车水马龙了。

她申娇夏一生中有过很多次点石成金的机会,似乎都擦肩而过了。因为她懂茶,又有一帮茶友,大家自发形成了一个“茶愈”沙龙。喝茶聊天本身就是一种情感抚慰,你传我,我传你的,名气就大了。

甚至朋友们几乎忘记了申娇夏是疾控中心的一名员工,那地方听上去生硬、死板、掌控人的性命,他们乐于见到的申娇夏是一名茶专家。

渐渐比如旅行社要跟她合作打造“走心旅行”,市区文化委找她做一个“茶叶与城市迷踪”的文化组织,当地最美书店出面让他去搞个情商周末培训……刚开始谈判时都是热血澎湃,最后要行动,张罗时,她又偃旗息鼓了。“挺麻烦的。不清净。”她对自己对合作伙伴对朋友说,“疾控中心已经够忙了。”休闲的时候,她真的只是随着心意,放松点,再放松点,她不想逼迫自己,水到渠成吧。于是所有这些项目变成了空中楼阁,化为乌有。

点子能卖钱,是句骗人的话,重要的还是执行力。申娇夏没这个心劲儿。

“你看,就你这个人缘,不转换成生产力真是浪费。”有朋友替她撺掇,又倒腾了各种稀奇玩意儿给她,长江石、阴沉木、罗汉松、最后只有这款芙蓉石留了下来。

“看看这裂纹,能看到你最近的状态。”

“我啥也没看到,就是乱纹。”

“混乱。这证明你最近,不久后都是这种混乱的状态。”

申娇夏不信,但放这么个玩意儿确实也能缓冲主客间的紧张,尤其是谈到价格时,几杯好茶仍不能浇灭尴尬,她就会把话题引向芙蓉石。

生意成不成先放一边,至少气氛还是融洽的。

人近半百,又无子女牵挂,对钱的欲望就更少了很多。她唯一需要承担的是父母的赡养费,每个月固定给一千,她们姊妹三人,总共要交三千,供养父母,这条不成文的规矩,也不知是何时开始的,不管经济条件好或差,总之一千是雷打不动的。申娇夏想,这得怨母亲,她总是念念叨叨养育之苦,几个孩子让她没有质量地生活。

父母两人老了,到处旅游需要花钱,这是弥补,吃穿住行,都不能太勉强,每个月三千的孝敬费全存上给旅游用了。他们的退休工资就是日常开销。

申娇夏交钱归交钱,但心理上对父母是远了。她自己没有婚姻和子女,就算给了一千,还可以活得潇洒,但是两个姊妹有家有口,底下矛盾重重,也够折腾了。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这是中国人的智慧,虽然是五十岁年纪,申娇夏觉得自己的心性儿并没变得苍老,也许是和没有孩子操劳有关吧。

父母对她不婚不育的事情不是没有看法。每一次都像下了一场绵绵细雨,弄得到处都是泥塘。一提,她就躲开,只有在饭桌上实在躲不开时,她就问问大姐何时带孙子的事情,或侄子找工作的事情。大家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好饭好菜吃来都不是滋味。

“你就独苦伶仃一个人了。”话要说得重才有震慑力。“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都是老生常谈,但是钝刀也是刀啊,冰冰凉在身上,不舒服。

“你不吃亏就好了。”申娇夏头也不抬盯着菜。

每月一次的大团圆,怎样都要把饭菜吃完,塞也得塞下去。

学生们已经陆陆续续走到主干道上,红配蓝的校服,再怎么变换花纹,都是一个样。丑!申娇夏想。

这世间本来美丽的事物就很少,还要扭曲原本美丽的东西,申娇夏摇摇头,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坐几号线呢?犹豫片刻,她坐上了去父母家的地铁。

父母不服老呐。跳舞,爬山,旅游,总之不能让自己消停。她也承认自己有强迫症,觉得能陪伴的时间实在不多,看一天父母,就减轻一分负罪感。

这负罪感也是被强加的,不过就是无家无子。传宗接代有人替她做了,她就来替那些传宗接代的人陪伴下老父老母吧。

这天因为就她一个子女在父母家,她一个人在厨房里洗碗倒也安静,电视里传来《奔跑吧,兄弟》的猜谜游戏。

老两口都张大着嘴望着电视机无声地笑。好像不张大嘴就接不住欢乐。

洗碗槽里水流哗哗。

电话是晚上11点20分打过来的。铃声加振动让手机在茶几上横着走。闫彬两个字在手机屏幕上执拗地出现。

“姣夏,你方便来一下吗?我们起了点口角,她现在害病了,你能不能过来帮个忙。”他的声音和白天不一样。

申娇夏这夜留宿父母家,正窝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剧《心灵法医》,狼人综合征患者黄伟伦极力撇清自己和地下情人微微的真实关系。

“我怎么可能看上她?她经常和小流氓睡觉。”黄伟伦是个男明星,却涂抹上了黑眼线,有一种女人的妩媚和男人的冰冷。这给审讯室里增加了几分乐趣。

空荡荡的客厅,申娇夏觉得自己像个外人,还好有电视。说是陪父母,却是陪电视。陪就是相互间的空气流动,你呼一口,我吸一口,我吐一口,你再接一口,匀净缓慢,就是聊天。但聊什么都似乎让人扫兴。

闭嘴吧,尽点责任。

“现在几点了?”

“很晚了,但确实需要你帮忙,过来一下。”

这闫彬白天还好好的,申娇夏一时有点犯疑。“那你赶紧打120。”她声音懒懒的。

“你过来一下好吗?拜托了。”

申娇夏穿起外衣,就往外走。临走前,她悄悄到卧室门口听了下,没有动静,就留了张字条在客厅,说先回家了。这理由实在牵强,但她一时也没想到别的说法,就这样吧。

等车,叫车,再加上路上所用时间,总共花了40分钟才到达闫彬电话说的金山花园小区32楼5号。门铃按了两下,门就开了。他搬了几次家,这个住址,申娇夏还是第一次来。

“怎么回事?”

“快帮帮我。”闫彬把她迎进来。

客厅凌乱,茶几上有玻璃裂痕,卧室的双人床上,玉漱躺着。一件干净的丝绸裙子反穿着。

“今天倒霉了。”闫彬解释,“都说家丑不可外扬。”

申娇夏想,你们不就是还在纠缠吗,但她没说。

“我知道你也不方便,下午,我觉得你说准了。”

申娇夏一时想不起自己下午说了什么话,什么话题都是点到为止的。

“老朋友了,我只信任你。”闫彬说,“玉漱犯病了。请你帮个忙,赶紧送她去医院。”

“你呢?”她狐疑地问。

“我不方便出门,以后告诉你。”

这个以后,多半是不会告诉她了。申娇夏走近床前,喊了一声“玉漱”,却没有得到回答。“玉漱。”她又叫了两声。

“你打120了吗?什么时候的事?”

“没打。”闫彬说,“下午我不是告诉你没在一块了吗?她半夜又跑来跟我闹,”闫彬摊摊手,我就搡了她一下,她老毛病发了。”

“什么老毛病?”

“腰椎吧。”闫彬摇摇头,“我怎么知道,我以为她装病。结果就站不起来了。”

“你打她了?”

“没有。”闫彬极力撇清,“我就搡了一下。两个人争执,总会推搡。”

“你们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样动手。”

“我真没有动手。”

“我也背不动她,还是打120吧。”

两人走回到客厅,她突然发现沙发上竟然有碎玻璃碴,便没有坐下去。

“坐啊。”闫彬说,似乎并没注意到。“我给你倒杯水。”

申娇夏警觉,说,“不麻烦了,我是从父母家赶过来的。”

“哦。他们身体都好吧?”闫彬有口无心地问。

“还好。先睡了。”

120赶到的时候,闫彬说,“麻烦你了。”并塞了一沓钱到申娇夏手中,“这种事情,我不能再给她幻想。你就帮我个忙。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钱厚,塞包深处,申娇夏跟着上了救护车,去往最近的一家三甲医院。在救护车上,她听见医生说,患者身上有多处瘀青。申娇夏攥紧拳头。灯光稀稀拉拉从车窗玻璃前划过,看不清别人的生活。

检查、化验、照片。

夜晚的医院大厅出奇地安静。这安静让人没那么烦躁。也许是因为和自己关系不大,申娇夏没有什么焦虑。她突然想到,如果有一天自己的父母住在这里,心情肯定大不一样。

她一边等待一边继续拿出手机观看《心灵法医》,但是没看五分钟,就看不下去了。医院的清冷和消毒水味,放大了剧情的恐怖,她多久都没有这种恐惧感了。

一个小时后,照片结果出来了,肩胛、髋部、下颌多处软组织受伤。尾椎撕裂。需要手术。

申娇夏和玉漱说不上什么深情厚谊,她们认识,也是因为闫彬,吃过几次饭,后来两人也约着单独逛过街,然后像所有女人间不了了之的友情,她们又疏远了。

玉漱毕竟是闫彬的人,男女恋人之间的恩怨,多有不便开口之处。更何况,闫彬还跟申娇夏认识。保持距离,大家反而融洽。

只是玉漱曾经说过,想结婚,但闫彬总说等等。朋友们不好劝,闫彬有过一次婚史,不着急。还不如睁只眼闭只眼。这样,朋友和朋友都不得罪。

对于闫彬的私生活,申娇夏内心是瞧不上的。对于他的种种猎艳,大概只有在申娇夏这里是可以安心倾诉的。申娇夏克制着鄙夷,在还没冒犯到自己的时候,不指责是非对错。闫彬要主动说他自己的瓜葛、纠缠,那是他的事,对于这些男人来说,倾诉并不代表需要你指引一条明路,很大程度上,是觉得安全,如同在只有自己的电梯里放个屁一样,不要引起公愤,足够安全放松就可以了。因为申娇夏不做道德判官,闫彬愿意在那里买一些茶叶茶罐作为一种回报。朋友间的回报。

“玉漱要是能有你申娇夏这样的涵养,那就差不多了。”好几次,闫彬这样说。

申娇夏从不接这茬,估计有其他女人就这样着了道。

“两回事。”申娇夏拎得清。

医院附近的早餐总是让人印象深刻,尤其是小笼包,小巧热辣,医院里一阵烦心之后,来这么点温暖,足够对生活感激涕零。所以照亮房屋的从来不是一堆蜡烛,一只就够了。申娇夏吃了一笼。这一夜在医院胡乱应付过去,只等玉漱醒来,好叫她家人来帮衬。自己也仁至义尽了。

玉漱果然醒了,大概是三人间里其他人的动静,天亮了,进进出出,收拾检查什么的,有些吵。玉漱望着申娇夏好一会没说话。

“尾椎撕裂,得动手术。”申娇夏捏了捏她的手。

玉漱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申娇夏想问怎么回事,但是眼前人实在不适合说话。“昨晚我送你来医院的,我不知道你们怎么回事,但是现在,需要我通知你家里人吗?”

玉漱没吭声。

“手术需要亲属签字。”

“不要。”玉漱几乎是吼着说。“现在不要。”

申娇夏在玉漱身旁坐了下来。

她捏了下玉漱的手,让她冷静,但感觉到其中的起伏,知道少不了又听一场情感滔天的故事,便主动说,“你好好养身体,医生说要格外小心,有旧伤,手术尽快安排,搞不好瘫痪了,就麻烦大了。”

玉漱说,“他打我。”语调不大,有试探和防守。

“这些都是他打的吗?”申娇夏想,要用武器才能打断脊椎。她犹豫着要不要追问。

“叉衣棍。”

申娇夏眉头一紧,“打的脊椎?”她能想象出那种剧痛。看那旧伤,两人怕都不止发生一次两次的武力了。

玉漱怔了下,大概在努力回忆的样子。

“他不像是这种人啊。昨天下午闫彬还在我的茶室,说你俩分开了。” 申娇夏没有提他买茶杯的事。

“他是个疯子、骗子、控制狂。”她转过头去。“你们全都不知道。那只是他在场面上的样子。”

玉漱不过三十五六岁的年纪,比自己年轻不知多少。如今在这病床上人不人鬼不鬼的。申娇夏叹了口气。

“他呢?”

申娇夏知道在问谁。“闫彬没来,给了医药费。不过做手术不够。”她不确定后面的事情。

“娇夏姐,帮我。”

“好的。”申娇夏知道这一答应就脱不了身了,但此刻不答应还有更好的说法吗。

“要那个视频。”

“什么视频?”

“昨晚在电梯里,他打我,物管应该有监控视频。”

“哦——”申娇夏拖长了声音。如果真的是殴打致伤,这是要负刑事责任的。她一向又不愿插入别人家务事太多。但是玉漱的伤是在眼前的,做不得假。同为女人,她也心酸。

“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做手术。”申娇夏说。“当然取证也很重要。”

“你不知道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申娇夏拍拍她的手,心里并不想听这些故事。

“他昨晚电话骗我回去,说要重修旧好,否则就轻生。这个房子是我们共同装修的,他为了省钱,让我一个人刷墙。”

闫彬怎么可能轻生。申娇夏不知道该相信谁的话。

“我们确实分开住了几周,但是他昨晚一直在联系我,先是骂我,说我对不起他,后来又骂自己,说他自己活该没人爱,要死要活,我们那个家,装了防盗网,他说自己要去把它拆了,要跳楼,我们,还视频了一会儿……我一时心软,就赶了过来。谁知道,我在电梯里发现情形不对,就不想出去,他就开始拖拽我。我害怕……”玉漱哭了起来。

“好了,不说了。”申娇夏拍打她的手臂,“你这样伤会更疼。”玉漱说的这些,让自己根本无法和印象中的闫彬联系起来。闫彬肯定是信任申娇夏的,不然不会让自己来送玉漱上医院,难道他不怕玉漱倒苦水吗?他俩到底谁在说谎?

申娇夏站起来,准备去开窗户,太闷热了。哪知走到窗户前,发现原来是开着的。她不得不回到病床边。

“这是第五次了。”玉漱吸了一口气。“他经常揪住我的头发往墙上撞。”

申娇夏皱了皱眉头。“你们的事情,我从头到尾都是知道一些的。”她想象不出来,穿着白衬衣的男人家暴是什么样子。

“你不知道,我从来没有说过。这是第五次了。”玉漱说,“你还记得我们一块逛街,后来看《暴雪将至》那次吗?”

她俩是一块去看过电影《暴雪将至》。那个阴森的压抑的大工厂,发生了一桩命案,工厂保安只身调查,碰了一鼻子的灰,只有在舞厅办案时,看到了一点男人的释放。那几分钟的男人戏,竟然让人很透气。她们还探讨过这点。

“回家后,我跟他讲了剧情,然后问他会不会去舞厅。”

申娇夏哑然失笑。这不是自讨没趣吗。

“然后他就猛扇我耳光。”

“没听你说过。”

“他事后道歉了。他说,我是以己度人,只有自己这样犯错时,才会拿这样的问题问别人。”

“你崇拜他。”

“我在他那里本来就没地位。他总是说我这不行那不行。”

“婚姻还有什么意思。”申娇夏给她点破。

“你们看见的不是他真实的样子。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彬彬有礼,周到友好。那只是面具。结婚,只是他的一个借口。我不想和他结婚,不能结婚。”她一口气说了一串。

护士进来量体温,“不要让病人情绪激动。”她检查了一下输液瓶。

一切都正常。“有什么事按这个键。”护士又开始检查下一个病人。

“我受够了。”

“如果他真的打你,我会帮你的。”申娇夏不确定闫彬是这样的人。他看上去没有一点迹象,如果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到她这里来排遣。

玉漱摇头。“这里疼。”她指着下颌。“你能不能帮我拿到视频,小区监控的,相信我,我没有说谎。”

“要报警吗?”

“没用的。警察说这是家务事,可大可小。”玉漱把头转向一边,“朋友说的,除非我不在这个城市,这种人他迟早会报复我,让我不得安宁。”

申娇夏离开医院的时候,心情沉重。

母亲在电话里责备她半夜离家出走,“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父母为你担心。”母亲念念叨叨,大概是他们很不放心自己的人身安全。因为一夜没休息,申娇夏只觉得自己心跳莫名其妙加快,有一种濒临猝死的不祥。可大白天的,怎么也睡不着。

她回到自己的茶室,蜷缩在沙发上,打个盹就好了,把这白天应付过去,只有等到夜晚来临,才能进行正常的睡眠。

照理说,闫彬应该来个电话或短信,询问下进展,但什么都没有。申娇夏把电话打过去,也是无法接通,便留了言,说手术需要签字,大约多少费用等。但一直没有回信。天将黑未黑之时,申娇夏用猪油白盖碗给自己泡了一杯龙井,茶快凉了,她都没有喝一杯,没有心情,她自己的生活也是诸多不如意。

茶,永远都是从容时刻的点缀品,能解决什么?什么都不能解决。

认识闫彬是在松井街的一次饭局上,当时还有两个外地客人——从云南过来的一对夫妇尚未到场,在座的朋友边聊边等,已经互相认识了。闫彬不是主人,却胜似主人,起身端茶递水,温文尔雅,嘘寒问暖,殷勤备至。每个人都赞他体贴。场面上周到的男人很招人喜欢。眼睛里随手都有别人。闫彬为最后一个人续完茶水后,就开始讲他最拿手的厨艺,豌豆虾仁。其实也是一道很简单的菜,偏偏一个男人说出来,五分葱姜蒜啊,三分油啊,择豆撕筋什么的,就特别性感。

申娇夏对他另眼相看。于是她也讲了一个故事,就在那年夏天,武夷山旅途中,她搭了一辆黑车,结果被三哄五不哄地骗去买茶。车载至一茶贩家中,被恶意扣留了两个小时,最后只得掏出五千元买了茶,才算破财免灾。司机怎么骗的,茶贩怎么设套,武夷山的山路十八弯说起来惊心动魄。但对于自己被骗的故事,申娇夏十分坦荡,既不悲悲戚戚说自己愚蠢,识人不淑,也不后悔失去的金钱,只是说,人在一时一地,总会有错误,一旦一个小环节出了错,便全盘皆输。但时过境迁来看,这些错误并非真的错误,相反提供了一种哲学,甚至因为错误还获得了一种格外的经验。

包间里的人看上去全都被折服了,至少表面上是这样。每个人就此事发表看法,扼腕的,遗憾的,哄笑的,不一而足。申娇夏微笑着,不置可否,她知道大家喜欢听一些别人犯错、愚蠢的真事,这是很好的下酒菜,而且也能迅速拉近彼此的关系。关键是,时过经年,她还执迷不悟,这更让大家觉得她幼稚可爱。

“纯,真纯。”有人在饭桌上这样夸赞申娇夏。

云南夫妇终于到场,被席间朋友们的热情所感染,当然他们并不知道素昧平生的朋友们何以如此热情,只当是地理风俗使然。闫彬站起身来,依旧周到备至重新为客人们斟茶倒酒,他的身影无处不在,像无影灯。

从那以后,闫彬和申娇夏建立了联系。一来二往甘如饴。

申娇夏知道,他其实也算一个成功人士。在所有的朋友中,他算是有财力的,车与房都不是他们一个量级的。但他乐于斟茶倒酒,没有老板的派头。

以闫彬的作风,应该也知道申娇夏的底细,市区疾控中心的行政人员。只是这些年,她开始靠边站了。

玉漱身上的伤确实是人为所致,并不像闫彬说的那样,是自己犯病,而且她的裙子是反穿的,这到底在掩饰什么?申娇夏第一次感到背后起了凉意。

闫彬这么多次来她茶室喝茶,买茶,有时和朋友一块,有时是他自己,如果他真有这种倾向,她是不是太大意了。这七八年的交情,她从没发现蛛丝马迹。

申娇夏转念一想,如真是大意,倒好解释。自己被骗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大概如此,闫彬才愿意和她推心置腹,告诉她那些见不得光的私情。

次日,申娇夏去金山花园小区的物管处调看监控。

“不行。除非你是业主,或是出具由公安局开示的证明。”物管人员言辞拒绝。

果不其然碰了一鼻子灰,但也在申娇夏的预料中。她舒了口气,轻松了,好像这样可以交代了。

“请问这里有洗手间吗?”

“出门左手边拐弯。”

申娇夏在洗手间里洗了洗手,照了照镜子中的自己,笑一笑。物管较真,也是正常的。虽说法也有情理,只是各自坐在跷跷板的哪一端者,心态自然不一样。这样的事,申娇夏自己也不是没有过。

三十六岁那年,她在办公室斗争中,被斡旋去接听疾控中心公开电话。这公开电话是烫手山芋。最开始是让年轻人做的,后来给搞砸了,必须得找有一定工作经验、长袖善舞的老职工,这都是明面上的话,对外要确保公开公平公正,并接受各种咨询和监督。对内,是门苦差事。简言之,就是下苦力,劳神费力又看不到成绩。在年终总结上,就写不出几笔量化的成绩。轮来轮去,就到了申娇夏头上。

说是服务咨询,而实际上,说声讨更准确。

在病源初发期,疾控中心会选择性地在一些单位筛查抽样病毒源,中小学学校、机关企事业单位会被随机性点名。由于这些只是免费的体检,他们通常只给出口头结果传达给校医或医务所,然而这样的结果并不细分。这也是为了俭省工作流程的一种方法,这种方法有错吗?也不能说是错,只能说不够精准,但是在被施者或科学研究那里,这种不精准,就会被定义为错误。比如在给中华路小学做病毒筛查时,他们就召集了部分请假的学生来抽样,一根管子接到鼻腔,抽取液体化验。

感冒分很多种,普通感冒,甲型感冒,但细分是需要成本的,这种免费的抽样,已经花掉了一部分财政预算,所以将所有抽样结果按照甲型感冒处理,给出了隔离7天的通知。有不少家长电话打来,质疑没有纸样化验单。

每天下来,她不得不解释其中的原委。如果超过三分钟对方还在纠缠,申娇夏就直接说:“有什么意见请给我们上级单位反映。上级单位是卫生局。”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申娇夏无法同情。幸好自己没有孩子,她甚至还庆幸。

同情会让她一整天都陷于无意义的解释之中,申娇夏无能为力,她只负责传达而已。

跷跷板由高变低。物管的拒绝在理。

申娇夏想试下运气。什么都不外乎人情。而且这个小区看上去并不高档,看房龄也有二十年了。闫彬这种不缺钱的主儿,在这里倒腾个地儿,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玉漱还提到装修,看来是要常住。

“是这样的,”申娇夏尽量笑得真诚,“有人反映被家暴了,在11日晚上11点20分左右,人还在医院里躺着,说电梯里有监控视频。我呢,就替朋友看看,有的话,帮保存下,通知警方来调查,可千万不要删除,这是重要的证据。”

保安歪着头,似乎在捉摸。

但这明明是打草惊蛇,她猜如果这件事是真的,那闫彬不会想到吗?

“这个你得跟物管部主任说。”

“好的,请问他电话。”

“我没有他电话。”

对方毫不配合又合情合理。明明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申娇夏退了出去。心想,算了,回去跟玉漱好好说说。她越想越觉得麻烦。自己实在没必要蹚这浑水。哪天两人又好了,不定怪着自己多事,挑拨离间,这种情侣反复的事情,不是没有过。

“嘿,嘿。”保安招呼申娇夏,“那是物管部主任。”

一个制服女人身后跟着两个民警朝这边走来。

“你好,我们是社区派出所的,有人举报电梯里发生了伤人事情,我们要调下监控。”

“给他们调下11日晚上的监控。”制服女人说。

“11日,就是昨天晚上。”保安回头看了下申娇夏。

“请无关人员回避下。”制服女人转头对申娇夏说。

申娇夏把头转向民警问,“你好,请问是不是叫玉漱的人报案的?”

“你是?”

“我也是来取证的。”申娇夏不知哪里涌起了勇气。“我是她的朋友。”

民警点点头。

“不好意思,这些监控视频,我们需要相关证件才能调看,请理解。”物管主任再次下了驱逐令,彬彬有礼。就像她申娇夏当年挂断公开电话一样。

“好的,有了结果我们会通知当事人的。”警察说。

金山花园小区所在的庭河街道是一条旧街道扩建的,尽管扩建,还是拥堵,这拥堵给市民带来生机和热情。一到夜晚就热气腾腾,这热气是烧烤、汤圆、小面共同制造的,生龙活虎的市井生活。此刻,这热情没有感染到申娇夏,反而让她内心升起一股火,既然玉漱已经报警,又何必让她来空跑一趟。

要不是看在她是病人的份上,她会甩几句重话过去。

多事。申娇夏又怪自己。她在路边要了两串烧烤,等待的人都是青春男女,热恋中难分难舍的模样。都是一时的,申娇夏想,能招摇过市的也就是这些,过几年再看看吧,不是这个嫌弃了那个,就是那个嫌弃了这个。都没有好结果。

“玉漱伤得很重,你不去看看她吗?”吃完了烧烤,申娇夏还是给闫彬发了个消息。

“已看。”对方很快回复了。

但申娇夏没明白,这是指消息已看,还是病人已看。但她不是穷追猛打的人,关她什么事,不明白就不明白。

倒是老母亲又发来语音留言,“天冷了,早点回去睡觉,不要在外面玩。一个女人终究不安全。”老母亲用她的经验在判断,但奇怪,她的判断就是这么准确,且让人不舒适。

“在家里呢。”申娇夏立即回复,“快睡了。”

她每次不想作答的时候,就说“快睡了”。

不安全的事情多了,她一次也没让老母亲知道,知道有什么用,总当你是个孩子,七老八十了,都还是个孩子。所以,没有孩子要少操好多心。老母亲也是命好,遇上父亲这样的男人,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婚姻、事业,哪都需要点运气,人们只是不敢承认罢了,那样的话,就好像是得承认自己不劳而获。

手术那天医院给申娇夏打了电话,通知她过去一趟,“走下流程。”

“我不能签字。”申娇夏本能地反应。

“病人自己签字了。”电话那头说。“最好来一趟。”

申娇夏隐隐觉得可怜,却拿不出话来安慰。

她赶到时候,看见有人正在拿着手机拍摄什么,她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脸。

“申娇夏老师吗?我们是‘润叶’反家暴行动组的,是受当事人委托的。”拍摄者迎了上去,“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哦。”申娇夏打量着这两人。如今民间团体这么多,谁知道真真假假。

手术差不多结束了。摄制组又拍了一些镜头。又问了些申娇夏几个问题,都是关于那天晚上的事情。申娇夏有些疑虑,并没说太多。

玉漱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身上插着管子,还没有清醒。

“请问你怎么看待闫彬。”

“他很好的,经常照顾我生意。你在录音吗?”申娇夏突然意识到,这意味着她和闫彬将决裂。“对了,这件事情警方怎么处理的?”

“这得看玉漱的态度。”

“什么意思?”

“最多判几年。有案底。但是玉漱可能担心以后的报复。”

“他是一个很周到的人。不至于吧。”

“有案底的人,不一样。有一些单位就会介意。”

“他自己有公司。”话一出口,申娇夏意识到闫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如果他真是那样的人……“别拍我,好吗?”

“你不是应该站在好姐妹这边吗?哦,不,你不是应该站在女人,弱势这一边吗?”

“我站在受害者这边,但是——”

三天后,警察到访。

申娇夏正出门倒垃圾,一拉门吓了一跳。

“我们去过你的单位了,他们说你不坐班。”警察很直接。

“有什么事吗?”

“也没别的事,就是闫彬家暴刘玉漱的情况,我们调查一下。”

申娇夏点点头。

“你们看到视频监控了吗?是不是在家暴?”

警察点点头。

申娇夏无话了。

“那晚是你去送往医院的吗?能不能详细跟我们说说。”

申娇夏把警察让进屋里来,叙述了自己经历的部分。

“你和闫彬是什么关系?”

“你和刘玉漱是什么关系?”

……回答完一系列问题后,申娇夏问,“你们去单位找我的时候,有说是什么事情了吗?”

两个警察摇摇头。

申娇夏想,好了,这下引火烧身了,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个案件会怎么判?我的意思是,重吗?”

“关键看受害人的态度。以前这种事情,最多判五年,但五年之后呢,放出来了,受害人会继续被害。她要是不告呢,就当家务事,口头警告处理。”

申娇夏咯噔了一下。

这段时间到处都是关于家暴的新闻,新浪微博上,一会儿又跳出一条,申娇夏点开一看,却都是一两年前的旧新闻,旧事重提。这是怎么回事,最近这么多类似新闻。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患了强迫症,怎么看哪里都是这种事。

……申娇夏灵机一动,输入了闫彬和玉漱的名字,并没有看到相关家暴的新闻。她怀疑自己有些神经过敏了。可是她也不愿主动跟玉漱或闫彬联系,得离他们远点,这样只会搅乱自己的生活。但是没法获得他们的最新进展,申娇夏只能从以往交往中揣测。

家暴、离婚、出轨,网上都没一个好新闻出现。

幼儿园里也是纠纷不断,明星在微博上转发校园霸凌的丑闻,8岁小女孩眼睛里被同学揉进了碎纸片。

申娇夏晚上熬着,不敢闭眼睡觉,她减少了去父母家的次数,害怕他们念念叨叨,然而在自己家,熬到十二点,眼皮睁不开了,她爬到床上,刚想闭眼,就觉得那根无形的棍子随时要挥舞在自己的脊椎上。

玉漱的话轻轻地,又久久地在黑暗里变成刺人的画面。

她应该和玉漱好好地聊天,听一听她的感情故事,从头到尾,站在一个女人的角度,她不太喜欢和比自己小太多的女人交朋友,那种外人的眼光,无论从年纪还是长相上,都让申娇夏逊色的对比,让她首先就有了敌意,她的优越感在友情里荡然无存。

哪怕玉漱重创在身,她也无法克制这种敌意。女人的联盟都是暂时的,既然知道是暂时的,她宁愿不折腾。申娇夏闭不了眼。

这样的时日还要熬过好一阵。

小雪节气一过,天就变得干爽起来。不下雨,不出太阳,天与地都是干干净净的白。天光很好,大概是周边在下雪吧,空气是比以往冷了,但是人的心情有种莫名其妙的 ,觉得说不定哪天会突然放晴了。好事将近的感觉。

一个午后,闫彬打了电话来,说要到店里再买个杯子。

“好的。”申娇夏保持礼貌,心里却战战兢兢。

“最近怎样?天冷了,多保暖。”

“挺好的,看看父母,卖点茶。”

“我前段时间去越南买了批货。”

“哦。玉石?”

“不懂那玩意儿。”

她想问:“警察找你了吗?”但是开不了口。

“玉漱出院了……”

“哦,打了电话,多大点事。她那手术费还不是我给付的。”

申娇夏毛骨悚然。

“约个时间,茶室聊。”

“你还是看猪油白吗?”

“那杯子挺好。”

“猪油白,我带你去看博物馆的精品,再说杯子的事。”

对方停顿了下,说:“也行。”

有些话题适合在博物馆里询问,这地方安全,人多,阴气阳气也多。人不会伤人。不舒服了可以解释为阴气重。各种瓶瓶罐罐,人物车马都可以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意味无穷地指向那些难言之隐。

猪油白是三峡博物馆陶瓷馆的藏品,在四楼东北方向的侧门。

“你让我看的是不是镇馆之宝。”闫彬笑着说。

“我想是吧。”她顺着他的玩笑话说。

展厅里灯光更显幽暗,这个隐蔽的地方会不会让他一时兴起,操棍暴打呢?申娇夏闪过一个念头。

那尊猪油白观音做微笑拈花状,真正的肤如凝脂,连指甲都极具媚态,裙裾飘飘,头发几丝,说是瓷器,却似玉器般柔嫩,温润。

“你看,这观音。”申娇夏指着透明玻璃罩子里的明代猪油白说,“是不是漂亮极了。”

“赏心悦目。”那闫彬缓缓移动脑袋,观察那微微捻起的手指,“你说女人有没有像这猪油白的?通透、温润。”

“有。”她心里有些忐忑。

“哪里?”

“七十岁以上的吧。瓜熟蒂落,不强求。”

“也对,应该再老一点。”

他们转过一个拐角,那里存放的是清代乾隆年间的盘子。

闫彬凑过去头,又缩了回来,兴趣不大。

“警察找过我。”

“嗯。”

“他们找你了吗?” 申娇夏顺藤而上。

“打了电话。”

“然后呢?”申娇夏小心翼翼地拉开了点距离。

“说下不为例。”他笑笑。

“就这样?”

“就这样。”他的笑容还未完全散去,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挺客气的。你怕什么,什么时候把杯子卖我。到哪儿找我这样的好主顾。”

“你到底懂不懂猪油白?”

“懂啊,就是德化窑。”

他确实说的也没错。

“你来看这手指。”闫彬又领着申娇夏回到刚才那尊观音像面前,“这手指虽然是陶瓷,但是弯曲度自然,娇贵,凝炼、飘逸,像玉一样,连指甲都是微微上翘,蓄过指甲的人,知道真实的指甲不会这样的,但是这就是艺术的夸张,美是需要一些夸张的。”

申娇夏站在他的对面,她顺着话音重新打量玻璃柜里的美物,像冰像蜡,申娇夏挪动了几步,那角度真是诡异,闫彬的双眼正好被一根看似透明,其实浑浊的异物横亘,尾部不引人注意地上翘。没有眼珠的闫彬微微笑着,这笑从嘴角传达出来,一动不动。

瞬间,申娇夏张大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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