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芝麻胡同31号
2020-11-18
一
“圆子,我再也爬不动梧桐树了!”夏至一大早打来电话,雷碟电话中,她嘴角下沉,眉头上几条不算深刻的皱纹波浪弯漩,以向我显示她此刻难过的心情。
“哈,夏至,你终于认输了?”我忍不住幸灾乐祸,同时稍微转了转身子,以挡住身后的餐桌,那里放着一只红色盒子,盒子里是送给她的生日礼物。
“圆子,好歹我也救过你,有你这么没良心的吗?”
“哎哎哎,夏至,搞清楚啊,你那是救我么?你被拘留7天还没记住啊,你那叫绑架好吧?”
“我要不绑架,你活得到今天么?说不定你早就挂了!不对不对,我被你气糊涂了,你有手有脚,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弄得走你吗?”夏至不顾当年我只有5岁,被她诱惑挟带上树的事实,气呼呼地指着我的鼻子发起每年一次的声讨,“圆子,你个没良心的,就因为救你我才签的梧桐条约,这个事实你能抵赖掉吗?”97岁的夏至抬扛拌嘴一如80年前,要是此刻我在她身边,估计她五年前换上的仿生钢脚已经毫不犹豫地踩住我的脚趾。
“好吧,是你救了我,谢谢你!”铃声提示,距离黑鹰号飞船出发还有2分钟,我需要立刻出门,便毫不犹豫地终止了这场只要我不停止就永远无法停止的战争。
“夏至,太阳系时间明天上午10点黑芝麻胡同见!”
“啊!你明天到家?我……”
电话里,夏至的脸忽然收缩成三角形,头顶蹿出两根长须,她的身子挣开衬衫,一截黑漆漆的身子落在桌上……我的头像被击了一棍瞬间晕眩难忍,我伏在桌上足足5秒才勉强站起身,电话显示屏画面停留在收线瞬间,夏至撇嘴藐视的神态已置换掉那只硕大的蚂蚁。
有时候真不敢想象,夏至已经97岁,我的眼睛只要离开她的影像,脑子里立刻刷新回她17岁皱着眉头的样子,和她影像共生的是一只黑色的巨无霸蚂蚁。按家庭医生穆博士给出的结论,我的大脑在更新夏至影像时出现硬件故障,新影像无法覆盖她的旧影像,事实上,我是靠夏至的声音、肢体动作和气味去匹配她现在的形象的。无法解释的是,只有她一个人是我大脑中的异类,穆博士就此给出的答案更另类,夏至用一把特别的钥匙开启了我某一处不被人知的时间记忆窗。那只蚂蚁是我大脑自动分配的特殊符号,是用于刻录夏至影像的母盘。
这个狗屁夏至。
二
太阳系时间9点55分,电话“滴滴滴”报警,播报出一条信息,“亲爱的主人,狗屁夏至正在第三个出口向外行走,目标距离你2.9米!”梧桐花开得正旺,我带着防毒面具般严实的头盔,面具过滤的空气没有阻止花香满鼻,巡视四周,我在思维外置脑盘上记录一条提示信息:太阳系2074年4月28日携带花粉生化器,用于检测黑芝麻胡同空间站梧桐树半径辐射混凝水晶地板中梧桐花分子渗透深度和平面空间半径。
被梧桐花香浸久了,有些恍惚,有那么片刻,我看见姑妈和夏麦格穿过人群中正向我走来,他们年轻的样子令我激动不已,我眼里翻滚出一团团水珠儿,伸开双臂,“嗨!好久不见!”一团白雾迎面冲进怀里,我被结结实实地抱住。是夏至。
夏至和我各自用下巴抵住对方肩膀,她的骨头和她的声音一样尖锐,我正沉浸在遇见姑妈和夏麦格的激动中,突然像被插进一管盐酸般,烂酸烂痛。夏至很快推开我,对我扮了下鬼脸,“你是不是想我想的流泪啊?”我下意识揉了下眼睛,“夏至的自信是人类的榜样!”她穿着80年不变的Msm定制款白色运动套装,尖起嗓子道,“别动不动就人类,跟长两条腿就能代表人似的,我能代表狐狸,就很了不起了!”
“生日快乐!”我把身后的花篮指给她,不动声色回到主题,“亲爱的寿星姐姐,长命千岁!”夏至眼里闪烁出一缕惊喜,今年的花儿我颇费了些心思,是97棵在洛溪空间站植培的,正怒放的微型梧桐树做成的花篮,花篮本身就是花基液,保证梧桐花鲜活69天。
“圆子,你真的培育出了微型梧桐?还别说,被你们这些科学家糟蹋得还挺可爱!”对夏至讽刺式夸赞,我无动于衷,一般夏至的感动,最多撑三分钟。夏至今天情绪明显高涨,这97株梧桐花破天荒让她兴奋了足有五分钟。但不出所料,5分零8秒,她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圆子,我是不会跟你去洛溪空间的!连梧桐树都让你整成这样,谁知道你会不会趁我睡觉,把我也压缩成教授那么高?”教授是她80年前养过的一只母鸡,恢复正常的夏至开始挑剔。
“生日快乐!我快递回来的吊绳和钢管怎样,用着顺手么?”我赶紧转移话题。夏至最近恢复瑜伽训练,对每一根和她身体发生关系的吊绳都有巨无霸式的意见。
“还好,就是稍微一动就乱说话,什么弯角几度,弧度几度,偏差35,声音还那么难听!我一吊上去就觉得自己是一条数字程序,好无趣!”我哧哧笑,吊绳播报语音使用的是夏至降低三度的正常语音,大多人耳朵听到的是自己身体震动传输的内音频,和实际传输到他人耳朵的音频有很大差异。
夏至是经常录语音的,但雷蝶电话对机主播放默认内音频,因此大多数人很难识别自己本质外音。她稍一停顿,继续牢骚道,“你小时候的吊绳才叫吊绳,转起来像麻花,拧一圈,腰细半寸。圆子,我真是老了,瞧这钢脚铁腿钛金牙!唉,要是再爬不动树,活着有什么意思?”夏至只要开启牢骚模式,就不会管对面是她不会说话的梧桐树还是会说话的我。
“亏你想得出,拧一圈,细半寸,你转的是吊绳还是转的刀子啊?夏至,善良一点,我刚做了眼袋切除,不能大笑。”为让她忘记她那堆意想不到的牢骚,我赶紧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生日快乐!”
“又是旗袍?”夏至的钛脚缩回半寸,踌躇而懈怠,“我浑身上下骨头串着钢管,这身材穿旗袍怕被人当作开小差的机器人抓住送到机器保姆服务中心,不要!”
“真不要?那我拿走了?”我冷笑道,“你可别后悔哈!”我转身向空间站入口走,“哎哎哎,圆子,带都带来了,我穿我穿!”我鼻孔冒出一串水汽,恒温服自动分析仪显示,血管急剧收缩,胃肠蠕动在加快,是微怒状态。
“哦呦,圆子……”夏至的瞳孔随着衣服展开散发出蓝色的光芒——眼睛晶体植入3号眼膜自动调节器散发的特有彩光,“叮叮当,叮叮当,圆子响当当……”为了这套定制的蜥蜴爬树服,夏至踮着脚围着我转了三圈。
夏至换好服装回来,树周围多出许多人,手里举着各色设备。
“你又把我卖了?”夏至明知故问。
“更正一下,是转让2073黑芝麻胡同31号梧桐树年度转播权!今年这件爬树服是由97家媒体共同为你定制的。明年将有98家媒体竞标参与定制,夏至,你应该感到高兴,这么多人记得你的生日!”我色正严谨。
“狗屁圆子!”夏至用目光做激光枪,横扫一圈各色设施,终于没敢出声儿,但又心有不甘,嘴巴一张一翕微弱开合向我示威,我不再理睬她的矫情,转身奔向梧桐树大喊道,“一、二、三,开始!”
25分钟后,夏至先坐上梧桐树顶端。梧桐树下聚集着的人变成一群工蚁,紧张忙碌着。不过,我一点也不担心他们拍摄有什么困难,夏至迈出每一步时的心跳以及脚趾耳朵这些细节,都巨细传至接收仪上,当然,这会儿,夏至还不知道,她这件爬树服其实是运动型体能检测仪。我手腕上的同步检测器直接传输至地面数台分析仪,同时通过卫星接收地面影音。我瞄了一眼手腕,一名机器人正启动5米激光距离警戒线,以保证仪器无干扰。
每年的这一天,不仅我和夏至记得梧桐树公约,一代代媒体记者也记得。
我眼皮一阵疼痛,顺手一拍,一只硕大的黑蚂蚁落在手心,它迅速立起来,歪斜着身子企图钻过手指间缝隙溜走了。我和夏至停留的地方是黑翼王巢穴,这里是梧桐树分界线。当年,园林设计师为了让梧桐树自由生长和便于管理,便预留了足够的空间,将树的三分之二留在阳光下,自然生长,室内的三分之一被安装上玻璃栈道,供好奇的人顺着台阶爬到树冠,俯视整座城市。因此黑芝麻空间站的房顶其实是活动的。
2053年,因为一张来自木星飞船拍摄的锁眼全息影像,这棵梧桐树再次成为地球最耀眼的明星。影像显示,当太阳和月亮光线交织成45度投射在这棵梧桐树上时,这棵安静的树瞬间腾跃,变成一匹奔腾的战马,虽然只有短短的46秒,且是黑夜与黎明交换之间,梧桐树和黑芝麻空间站却毫无争议地变成一株圣树,24小时内吸引了数亿网民围观,因评论区过于拥堵,评论过于复杂,涉及领域波及政治、经济、文化、医学、神经学、核电等,网管不得不暂时关闭评论区,以平息各学科间咖神因争执引发的网络械斗。
“这棵梧桐树树龄虽然只有500岁,但经激光穿刺,其根茎龄为621年零57天。因此树龄应为621年零57天。”
抢板凳
——风华雪茄
“我是黑芝麻胡同土著,空间站建设前,这棵树上住着成群的野鸡,那些野鸡用喵星人的语言和树的主人交流,眼睛发出蓝色的光芒。老天知道,我说的可都是真的,我已经102岁,从未说过谎。”
——久君先生
“关于梧桐树可以瞬间奔腾的现象,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株树的上方一定存在黑空涡流。涡流旋力吸拔下,树枝只能向上飞驰,我们核能研究所正在快马加鞭研究涡流气体捕捉器,研究成果将分享给宇宙所需用户……研究需要募集资金1千亿金元,最低投资为10分金元,只要10分,您就可以成为此项成果联合拥有人……”
——踢球膨胀核能产业股份有限公司
梧桐树?是那个老树妖么?白骨精换夏妖怪了?老孙来也!
——丢了金箍棒的孙悟空
……
一波一波辩论下,前来爬树的人蜂拥而至。黑芝麻空间站不得不宣布,每天只接受50位预约树客攀登,且每位参观费用为1000金元。3小时内预约人数超过百万,黑芝麻空间站只好将梧桐树管理办公室提升为梧桐树观光旅游部,并请当地电视台主持人定时前来讲解梧桐树的历史。为此,地球旅游管理中心派出五位高级律师前来协调,声称黑芝麻空间管理站无权单方面对梧桐树做出此项规定,因为梧桐树实际拥有人之一,夏至,并未发布联合声明。
黑芝麻空间管理站无奈之间恳请夏至签字,并分享梧桐树此项增值收益的27%。夏至稍作犹豫便答应了,毕竟梧桐树需要黑芝麻空间站管理局进行养护。
为了不影响旅客进出,黑芝麻空间管理站特意为梧桐树安装了一架盘旋式滚动电梯,树客们只需站在上面便可缓缓盘旋而上,穿越树冠直达梧桐空中花园茶餐厅。餐厅每年接待包括夏至在内的365×2位预约客人,其中20位是跟梧桐树有渊源的重要人士。比如这部旋转式电梯设计师安倍晟,31年前他乘坐小鸭号飞船前往理查德号空间站考察时,因飞船秘钥未归零重启,被空间站反导弹系统分析为T星进攻飞船,遭到攻击,从此下落不明。不然,今天,他能同我和夏至一道吃着生日蛋糕欣赏日落黄河的美景。
我右眼以秒炸速度肿胀成一只水蜜桃,“疼吧?这是蚂蚁给你送来的抗过敏药,疼一会也是应该的!”夏至在腰包里取出一只小瓶子替我喷撒,嘴巴比蚂蚁咬得还疼。不过数秒,眼皮恢复原状,黑蚂蚁产生的毒素抗体已渗透进我的体内,可惜那只黑蚂蚁,将毒素注射给我后其实生死未卜。
“谢谢姐姐!”
“哼,一年讨来一声你嘴巴里的姐姐,不容易呢!” 夏至脖子里一把银色小钥匙在阳光下闪着光。我看她一眼,继续向下攀援。夏至跟过来,停留在一根半米粗细的树杈上,树枝上依稀可辨一行拼音,“夏至的家”。
我只停了大概30秒,便继续向上,直接躲进远处一大片茂密的花丛中,把那根树杈和空气统统留给她自己。暖暖的阳光、浓郁的花香让人昏昏欲睡,从昨晚到现在差不多奔波了15个小时,我确实需要小憩片刻。
三
我和姑妈为什么会住进黑芝麻胡同31号?
“圆子,圆子,你醒醒!”姑妈把自己变成电动筛,端着两只胳膊来回晃我。我用力撕开眼皮看了她一眼,“姑妈!”又昏昏欲睡。姑姑提着我的耳朵喊,“别睡了,圆子,求求你,醒醒啊!”她的眼泪淋到我脸上痒痒的,我只好重新合上眼皮。
我经常被姑妈弄得不知所措,比如她总是要求,“圆子,你在家里喊我妈妈,但只要有除我们俩之外的人在,你一定要叫我姑姑,不然妈妈就做不了医生,做不了医生就没有薪水,没有薪水就不能给你买草莓炸鸡……”
我被她绕得心烦意乱。平日她是钢铁侠变身的模范医生,只要让我喊她“妈妈”的时候,就会露出小孩子没糖吃的委屈。我把手指在她紫蓬蓬的头发里绕来绕去,哑着嗓子小声说,“姑姑妈,妈妈姑,姑妈妈!”
模范医生眼皮上横着粗黑的眼线,被喊成“妈妈”的她一行泪撞出来,竖在脸颊,像不小心泼洒的墨水。我忍不住伸出指头在她脸上画画。“对不起,圆子……”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脸上,于是,一溜小水珠儿从我的手指缝间溢出来滚满手背儿。
至于我为什么住进夏家,姑妈直到去世也没有回答。倒是夏麦格不止一次磨叨,我们住进来就是一个偶然。
夏麦格是海员,每年在家里呆4个月,其他时间都在海上。进入大四实习期的夏至整天无所事事,因为保姆不小心碰翻了她给狐狸煮的牛奶被她果断开除。夏麦格一进门被气得怒冲百会,沙发上住着肥猫,茶几下睡着母鸡,茶桌上两只运动分秒不停的仓鼠……
夏至坚决不让她的动物们搬家,夏麦格一怒之下要夏至立刻搬回学校宿舍,房子出租。夏至眼见夏麦格真的有气死的节奏,便做了妥协,把她的动物园搬去树上,但是夏麦格也要撤回租房信息。可是,晚了。夏麦格已经收了姑妈彭可欣的预付款且坚决不退,夏麦格只能委屈夏至12个月。
怒不可遏的夏至得知地盘被我们侵占,二话没说就蹬了我一脚。当然,因为我的高度配合,我姑妈彭可欣和她爸夏麦格都没有看到她飞起一脚时我爬起来的速度,他们听到动静集体回头,我若无其事地拍着巴掌,而夏至一副事不关己望向天空的高冷,并无异样。
那一年我5岁,上幼儿园大班;夏至17岁,是黑芝麻大学大四学生。
“可欣,委屈你了!”夏麦格低声下气赔着笑脸。明明是我和姑妈赖进他家,他有什么好委屈的?姑妈一言不发,提着箱子把自己撞进西厢房。
屋里很是阴凉。“昨天开了一天空调,还是冷吧,圆子?”夏麦格把空调叶片翻来翻去,避免空调风直接吹到我头顶。我则对着沙发后面一个转起来嗡嗡响的木头轮子着了迷,夏麦格笑眯眯地说:“圆子,这叫纺车,我奶奶的宝贝,能把棉花变成棉线呢,你喜欢,送给你好不好?”“哼!”姑妈用鼻子砸出这个字,等我抬头,她已经变回模范医生。夏麦格倚住柜子笑眯眯地对着我招手,我爬到他身上,认真看他十根手指把魔方转成风车,和在铜城时一样,没什么好新鲜的。
“姑妈,花,梅花!”
“那是牡丹,圆子!” 枣红色家具上刻满细密的花朵,很大,我把所有开着的花朵一律叫做梅花。
“圆子,这是牡丹,记住,牡丹不是梅花,梅花是下雪时候开的花儿!”姑妈再次纠正道。
“圆子喜欢梅花啊,过几天夏爸在窗前给你栽一棵,到时候你坐在沙发上就能欣赏雪舞梅花,好不好?”
姑妈不理睬我和夏麦格的兴高采烈,自顾自把一堆瓶瓶罐罐推到桌上,弄出很大动静儿,我用眼角嘴角告诉夏麦格,姑妈生气呢。不过也没什么,姑妈只是跟自己生气,不会迁怒于我们。夏麦格说: “圆子要理解姑姑哦,姑姑是为了生你,又能给你买草莓鸡腿儿才从黑芝麻城医院主动去的郊区医院,”
“为什么?”我心不在焉地问。
“因为要是在黑芝麻城医院生了你,她就做不了医生了呀。”夏麦格认真地回答。
“为什么生宝宝就不能做医生了?”我只能继续问。
“因为你是二胎呀!”夏麦格有点着急,
“生二胎为什么就不能做医生了?”我从姑妈身上收回目光,我确认她一桌瓶瓶罐罐里没有我关心的东西,所以碎了也无所谓。
“因为有规定。”夏麦格把我从他身上推下来,心烦意乱地站起来。
“规定?”我懂了。我想起沙发后面的乌龟慢慢。慢慢在绿盒子里正慢条斯理地吃火腿儿,小尾巴翘在屁股上。
我大声说:“不就是龟腚,我也有!”姑妈哈哈笑,露出好看的酒窝,说:“就是,我们圆子也是有龟腚的!”
我和姑妈为什么住进黑芝麻胡同31号的?
不止夏至,姑妈去世后的20年,我猎犬一样搜索她的物品,试图找到答案,但一无所获,直到2018年我25岁,收到律师事务所寄来的一包委托文件。
这些证件惊呆了我。夏麦格和彭可欣于太阳系时间公元1980年10月1日结婚,1992年10月6日离婚,1993年10月1日复婚。而我的出生证明显示我出生于1993年3月31日的北疆漠河,令我震惊的是,父亲一栏歪斜着一个字:无。
这个“无”打晕了我。我草草收起文件,看也没看包裹里彭可欣的首饰盒和其他物品,便一道丢进保险柜。
之前,我一直以为夏麦格是我的亲生父亲,他说过我7个月意外早产,在保温箱呆足了37天,可他那时和彭可欣处于离婚中,他怎会知道这些?他是我的亲生父亲吗?如果他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夏至当然不是我的亲姐姐,亲缘鉴定中我和夏至的亲权率为何是99.96%?
我为什么不是出生在黑芝麻城,或者铜城,而是据此2600公里外的八竿子打不着的边境?这是巧合还是故意,或者是彭可欣旅行的一次意外?我无法说服自己,模范医生连口红颜色都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她怎么可能在即将生产之时去冰天雪地的地方旅行?
有那么一瞬,我被自己提出的问题惊呆,贸然挂断了夏至打来的电话。
当天下午,我再次接到夏至的语音留言:“圆子,你收到过蕲律师寄出的文件么?”
“没有!”我断然否认。直觉告诉我,夏至也收到了一份相同的资料,我强烈地想知道,她的出生证明上,母亲一栏填的是谁。
1998年5月,夏麦格正在度假,他自告奋勇抱着我陪姑妈去医院排队。从我2岁开始,每年春天,我会莫名其妙昏过去,医生说,如果找不到原因,也许哪一个春天会变成睡美人。我可不想做什么睡美人,7个小矮人认错了人或者有一个调皮的来挠我脚心怎么办?姑妈也不喜欢我做睡美人,她每月将我的血液样本封进冰桶,寄往各权威城市医疗中心,医疗中心快递来方的圆的苦的酸的药片,统统被碎成粉末塞进各种泡芙、夹层饼干给我当点心。
不过我还是会昏睡,在不确定的时间,尤其是春天。
绝望的姑妈在黑芝麻城医疗中心为我定制了一件防护衣,整个春天我需要日夜穿着它。防护衣像一座移动的玻璃房子,缺陷是房子不能跟我一块长。每年定制新防护服加上我吃的怪味泡芙,姑妈说我们俩寅吃卯粮,她月末剩在支付宝里的钱不够买十块草莓炸鸡的。她和我商量,我留在黑芝麻胡同31号,方便每周前往黑芝麻医疗中心治疗,她回铜城医院做模范医生,给我赚多多的草莓炸鸡,虽然很舍不得姑妈,我还是同意了,因为夏麦格说,我可以比会转钢管的夏至姐姐更勇敢。
转钢管?我可是从来没见过。我天天爬在对面那间房子窗子上看,里面有跑步机和拳击沙袋,最好看的是夏至,她用一条腿把自己倒挂在钢管上旋转成一只黑白相间的陀螺。夏至发现我偷看,便冲着我挥拳,示意我离开,后来,她发现我换个窗子继续偷看她,便“哗哗啦啦”关上所有的百叶窗。
我闷在房间看了两天大头儿子,出门发现夏至的窗帘又打开了,便兴冲冲跑过去查看。房间里空无一人,我正疑惑,突然被人拦腰提起,夏至“哧哧”笑,说:“你不是很会跑么,现在跑给我看看!”我四脚猫一样手脚乱舞,向下挣扎,夏至三下五除二把我两只脚拴在吊绳上。“啊呀,救命!放开我,夏至!”我带着哭腔求救。“喊吧喊吧,看夏麦格从海上飘过来救你,还是你姑妈开车回来救你,哈哈哈,下来也行,喊姐姐!”她卧在地上,一脚一脚蹬我,我被她转成陀螺,骂道。“夏至,你坏,我吐你!”我说的是真的,夏至来不及躲,我把早晨吃的面包牛奶、偷吃的一大把番茄薯条,一口喷在她脸上,糊得她趴在地板上比我吐的还凶。
夏至毫无例外地打了我一顿,我也毫无例外地配合着她打的节拍装腔作势地鬼哭狼嚎,等我嚎得嗓子哑了,她端来一大盆水,扔给我一包纸巾一块抹布:“圆子还是团子,你把自己吐出来的‘屎’擦干净,不然我把你的午饭端出去喂狐狸和教授,你信不信?”“你也吐屎了!”我小声骂。我不知道谁是狐狸,也没见过教授,不过他们抢我的午餐不对。“我要吃草莓鸡腿儿!”我大声儿要求。夏至两眼圆睁,抬腿踹我,不等她的脚靠近,我噗通坐在地上,骂:“灰太狼,夏至是灰太狼!”夏至把腿一转踹了一脚沙袋,摔门走了。
我追到窗前,夏至竟然真的进了厨房,我捏着鼻子把纸巾扯成雪花,一层层扔在那摊难闻的“屎”上。
从那天开始,夏至逮住我便把我拴在吊绳上踹,不过她好像聪明了很多,拴我的时间要么是临近中午,要么是半下午,总之是肚子空空跟她要食儿的时候。
我好像再没吐过。
不吐的奖励很丰厚。有时是香蕉脆,有时候是草莓干,都是我最爱吃的。我偷着翻遍健身房和她的零食盒子也没找到香蕉脆放在哪里。为了香蕉脆和草莓干,我偶尔主动请求她吊起我。“圆子,你姑妈和夏麦格发神经,其实你没啥病,等你能在钢管上转,肯定不会再晕!”我吃着香蕉脆腾不出嘴巴,赶紧点头表示同意。她转身的工夫手里多出一只大盒子,扔给我:“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把口水吸回去!小破孩儿,你姑妈付给我的工钱还不够给你买草莓干香蕉脆的呢,记住,你长大了要还的!”
“还你一车行不行?”我口齿不清地伸开胳膊,“一火车!”
夏至笑了,说:“这主意不错,不过要分次还,不然一火车香蕉脆我放哪啊?院子里?动物园的猴子闻到味儿还不越狱啊!”我满脑子是夏至被香蕉脆埋住的狼狈样子,禁不住“哈哈哈”大笑。
黑芝麻胡同31号,偌大的院子,东西南北四栋房子里只有我和夏至。从夏至把我吊上钢管开始,我一分钟也不想自己呆着。姑妈和夏麦格在的时候,屋子里没那么冷,他们走的时候肯定把西厢房的太阳也带走了,不然为啥就西厢房冷死人呢?
圆子,给我拿鞋子,鞋后跟画滑板的那双!
圆子,去我床上给我拿平板来!
圆子,把饼干桶旁边的粉盒子给我送来!
……晚上,我经常趁夏至洗澡时爬上她的床,赖进她的被窝死活不肯回房间。
“你滚回去!”
“不!”
“你滚不滚?”
“夏至姐姐!求求你!”我眼含热泪,死死抓住被角哀求。夏至高兴了会收留我,不开心就用被子卷起我,不管怎么哭闹照样把我扔回西厢房。
院子里的梧桐花开了,到处香喷喷的。姑妈周日晚上临走之前扯住我的耳朵叮嘱了一百遍,“不要靠近梧桐树!”又去拜托夏至,“如果看见圆子靠近梧桐树,麻烦您务必让她离开!”夏至很严肃地答应下来。第二天一早姑妈照例去赚草莓鸡腿,我照例爬起来去推夏至的门。
夏至不在。
“夏至,夏至,”我扯着嗓子喊,手里举着这周妈妈付给夏至的500块钱。院子里静悄悄的,我饿着肚子坐在台阶上边数蚂蚁边等夏至。树上传来“嗡嗡嗡”的声音,接着一只吊篮从天而降,我仰头,看见花丛里露出夏至的半张脸,我张开双臂:“夏至!夏至!我也要摘梧桐花!”
“圆子,坐进篮子!”吊篮落在地面,四周围满夏至的蓝格子沙发垫,我轻易爬进去张开胳膊,夏至大喊道:“圆子,飞喽!”
吊篮带着我飞过院子里撑开的阳伞,蓝色伞顶上印着一条鲸鱼,之前,每每坐在伞下,我都以为那是一朵跌落的云;飞过西厢房狭长的窗子,太奶奶的棉花车露出一截儿,我的被子一半散在地板上;最开心的是红色房檐下雕着的一排跳舞小人,我伸手就能摸到舞女甩动的肥大袖子;铺满红瓦的房顶上,几只麻雀不理睬我和夏至的骚扰,气定神闲地蹦来蹦去,烟囱下,伏着一只黑纹白鼻头的花猫,随着麻雀移动,把脑袋晃成一只毛茸茸的钟摆。
“夏至,停下来,我要看麻雀!”我手舞足蹈地请求,夏至根本不予理睬,直接把我拖进梧桐花丛。夏至躺在网床里,抖着两条长腿悠闲地晒着太阳。我像一只猫,伏在吊篮壁上左看右观,恨不得再生出四只眼。
四
现在,我躺在夏至的网床上抖着腿晒太阳,夏至正跟镶嵌在树瘤间的一扇小门较劲。门镶嵌得和梧桐树皮无异,除了夏至,就算园林师怕是也很难发现这里藏着的秘密。树瘤早被她挖空,塞满她珍藏的宝贝。我侧转身子,看着夏至半条胳膊终于消失进树洞,按照惯例,她首先取出一把折扇。
折扇是夏麦格亲手制作、送给夏至的17岁礼物,上面有他手绘的梧桐花。我有点嫉妒夏至,姑妈什么都留给了我,又好像没有专门的什么留给我。这不能怪她,她走的太匆忙,恐怕连她自己都不曾意识到,只一瞬间她便离开了我们。
夏至抱着我追赶到医院时,姑妈早就没有了呼吸。夏至和我又等了15天,夏麦格才从海洋里钻出来,他抱着冰块一样的姑妈发呆,然后用那条冰块一样的胳膊搂住我和夏至,稀里哗啦地哭,一点也不像个大人。夏至只好负责给夏麦格递纸巾,间隙擦一把他落在我脸上的泪。我们三个合作下,一会儿工夫垃圾桶便被塞满了。
夏至要把姑妈推回冰柜,我拉着冰柜不松手,我好久没吃草莓鸡腿了,夏至买的草莓鸡腿儿是恶狠狠的粉恶狠狠的甜,和姑妈做的完全不一样,姑妈做的草莓鸡腿儿裹着浅浅的粉,薄薄的粉,咬一口,鲜草莓炸在嘴里香得停不下来……还有,夏麦格回来了,他们要吵一会笑一会,然后做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我和夏至可以美美吃几天,不用吃难吃的外卖……所以,姑妈得跟我回家,她睡得太久了,我用力扒住冰柜,嚎啕大哭:“姑妈,起来,姑妈回家,我要吃草莓鸡腿儿,我要吃草莓鸡腿儿!”哭着哭着,我发现姑妈嘴角竟然爬着一只蚂蚁,夏麦格也同时发现了,冻蚂蚁的出现让我和夏麦格不得不停止悲伤,夏麦格摘下蚂蚁,把我的手从冰柜上撕下来,抱起我就往外走,我趴他肩膀上扯他的头发:“姑妈回家,我要草莓儿鸡腿!”
夏麦格提着我和一袋草莓鸡腿儿回家。我从他身上跳下来,抱起鸡腿儿就啃,一口下去,鸡腿儿喷出来,连同中午吃的变成了的“屎”统统喷出来。夏至竟然没有踢我,她抱着抽纸盒子一张一张抽,抽出一片雪白盖住那些难闻的呕吐。夏麦格像被从冰柜里端出来的般,冰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从此之后,我再没吃过草莓鸡腿儿。从此之后,我们三个再没提过草莓鸡腿儿。
“圆子,你说,你们为什么要住进黑芝麻胡同31号呢?”夏至摇着扇子扭头问我,我一时没想起,我是她嘴里的“圆子”。
“什么?”透过梧桐花缝隙,夏至侧脸正对着我,她高直的鼻子像是8维立体打印机打出来的姑妈侧面照,我的心坠向地面,以光年的速度跌落。
“圆子,你在听吗?”
“在,最近总走神,真是老了!”此刻,我脑子里坐着冰冻的夏麦格,我没办法把他立刻融化掉。阳光暖暖的四月,微风把自己织成一层层薄雾般的纱,一层一层蒙住我的眼睛,光影中,夏至颇似姑妈的半张脸在融化,和夏麦格融化的速度一模一样。
夏至长久没有听到回答,有些恼怒,又大声重复一遍。这个问题她问了70年,可惜1998年我五岁,无从了解姑妈和夏麦格如何做的约定,他们需要发出10分钟租房信息,把痕迹留给夏至,然后撤回信息,以免被租房者和中介无端打扰。
“你当时可以不租给我们啊!”我无声地叹一口气,有生之年,夏至怕是会始终重复这一问题,夏至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喏,圆子,他们当时都以为我不知道,你姑妈是你亲妈我后妈!”
夏至这么说,是真的没有收到律师事务所证件!我心里一沉,结婚证肯定是两份,另一份和夏至的出生证明会在哪里?
“夏至,你觉得姑妈是住进黑芝麻胡同后给你做的后妈,还是做了你后妈才住进的黑芝麻胡同?”我只好假做痴呆,“废话,当然是模范医生先在外面做了我后妈后才住进我家的,不然你怎么能是我亲妹妹?”
北纬40度的4月天空爽朗,自从地球15年前被移位至距离原位置30亿光年的地带,气候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24个节气无法同原来的气候对应,虽然太平洋还叫太平洋,但其实不再是原来的太平洋,科学家将太平洋的水域切分,成为红黄蓝三板块,在中央位置设置星际空间活动接收站。从2056年起土地和水不再是人必须的立身之所。大气层空间悬空住房的舒适度远远超过地面住房。只有夏至这样恋旧的老人才会强烈要求脚踩着土地。
“夏麦格这个家伙,讨个老婆藏在外面,还以为能藏多久,他以为我不知道么?你晓得吧,我的专业是反黑客信息技术,跟我斗,哼,还不是乖乖把老婆孩子给我带回来!”夏至用食指手指不停点照片某一处,不用说,是在敲打夏麦格的门头。
彭可欣去世后,夏至背着夏麦格带我去做亲缘鉴定,夏麦格看到夏至丢在茶几上的报告,一言未发,抱起我回了姑妈房间。这份报告令夏至和夏麦格产生的嫌隙保持到夏麦格去世。黑芝麻胡同的四合院被拆迁后夏麦格和夏至分别住在赔偿的两套房子里,一所在城南,离黑芝麻胡同68公里,一所在城东,距离黑芝麻胡同6公里。我被送进黑芝麻私立学校鸿蒙国际班,寒假,我住在城南夏麦格家,暑假是夏麦格工作时间,我住在夏至家。
“你妈妈还是挺漂亮的!”夏至小心翼翼地探试谈话的内容我是否接受。
“当然,不然能生出貌美如花的我吗?”
“那我妈呢?夏麦格从来没提过我妈妈。”
“你妈?我也没见过!”我摇摇头,突然坏笑道,“是不是跟人私奔了?”
夏至竟然没有出脚相踹,反倒若有所思地接着推测:“有可能的,不然家里怎么连半张照片都找不到她呢,档案碟里也没有她的任何资料,真是奇怪!”
“你不是学黑客技术的么?”
“你不知道,我翻过800遍夏麦格的手机电脑,没有我妈妈的半丝痕迹。夏麦格老骂我,说我是他从梧桐树上捡回来的,圆子,我现在真觉得,保不齐我就是那些傻科学家用梧桐花培育出来的!”
“有可能,不过,”我顿了顿,“你也有可能是偷情的冥王星人丢在地球上的私生子,不然你怎会这么聪明?”我哈哈大笑,笑得虚张声势。
夏至若有所思地笑起来,露出8颗洁白的牙齿,70年前她就是这么笑着把我挟持到树上的。
我没有告诉夏至,我写毕业论文时搜索了全球基因信息寻找夏至的母亲,唯一一份资料显示,2031年,地球派往霍土星的探测飞船中有一位叫彭伊美的科学家引起我的注意,可惜,她年龄只比夏至大16岁,夏至的亲权指数CPI低于1万,显然不符。
“夏至,能把你的扇子借给我么?”阳光下,我隐约看见那把扇子透出胶片状,随手按了一下眼镜开关。夏至有些不悦,还是将扇子递过来,“你喜欢就拿走吧,你看爸爸画的这梧桐花儿,多幼稚!”我接过夏至的扇子,镜角透视仪下,一行行字和照片显示在阳光下,“彭可欣”三个字在光线下清晰安详。
夏至的扇子就是那两份寻而不见的证件。夏麦格把夏至的出生证明、她和彭可欣的结婚证件制作成扇子送给了夏至,难道他是用这种方式告诉夏至,她的母亲一直在她身边,而她却视而不见?
我把扇子和一串手链递回夏至,手链串着的18颗粉色珍珠被时光染出漫不经心的痕迹,玫瑰花状金色搭扣依然光泽如昨,可以辨别出两枚篆体汉字:“夏至”。
“圆子,我用不到这些石头……”夏至扭头望向天空,拒绝得干脆利落。
“这是你母亲没来及送你的18岁生日礼物,对不起,原本可以早些送给你……”我只能道歉。
“我母亲是谁?”夏至迫切追问,我屁股下的树枝陡然颤抖,我揉了揉太阳穴,慢慢递给她一封叠得整整齐齐的信,夏麦格把信放在首饰盒中,遗憾的是,我当时并未打开它,而是将和来自律师事务所的所有文件资料物品统统收进保险柜,直到今年年初,科学机构整体迁往河图科研空间站,我清理工作室,才发现这封信和彭可欣留下的首饰有一部分并不属于我,是夏麦格委托我送给夏至的。
我起身向下攀援,5分钟后我停留在距离夏至12.5米的位置,扫了一眼监视屏,夏至双手紧紧握着一根树枝,脸色青白。我右臂监控数字行在快速滚动,是夏至蜥蜴服发出的二级警报,夏至的脑电波异动,心脏急剧缩小。我不作理会,夏至的蜥蜴服内安装了生命急救仪,相当于为她配置了携带型急救门诊,一旦心脏停止跳动超过60秒,设备自动开启紧急抢救程序。
换句话说,即便夏至想死,不经过批准,她也必须活着。除非,她自然脑衰竭。
五
1998年夏天,我只晕过去一次,并且很快醒了过来。姑妈终于调回她心心念念的黑芝麻城,虽然不是医疗中心,离家也有60公里的车程,但比起铜城医院需要搭乘火车相比,她已经很满足,况且每周有2天可以在家看护我。这时候我早已习惯同夏至呆在一起,姑妈的加入,让夏至很不舒服。
夏至每天把我吊在钢管上45分钟,她变得小心翼翼,把健身房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不像过去家是我们两个的,自由自在。上午的阳光照得钢管银光闪闪,我享受着在钢管上旋转的骄傲、翘起身体抓住脚踝的乐趣。姑妈买菜回来找不到我,便来敲夏至健身房的门,“不许出声儿,不然再也不许你来健身房!”夏至把拳击手套指向我,我点点头,轻易做了她的同谋。
“夏至,夏至!”8月的清晨,我在院子里捡到一张粉红色的纸,上面的字我认得好几个,便兴冲冲跑去送给她。夏至在床上睡得横冲直撞,脸上突然被我拍了一巴掌,闭着眼就是一脚,我跌坐在地上,震得地板“噗通”一声儿,“夏至,你个大臭脚!”我骂,用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让你脚指头长针,上不了树。”我爬起来跑到茶几旁,在点心盒里翻草莓威化。我们说好的,她每踹倒我一次,那一天我有权在她点心盒里随便挑好吃的。
印象里,夏至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住到树上的。秋风渐起,八月的第二周阴雨绵绵,仿佛欠了一夏天的雨秋天要一次性补偿完,不然就不能进入冬天。
姑妈怕我碰到雨水,紧赶着买来双红雨靴。只要姑妈不在家,我穿上雨靴满院子踩水,夏至给我买了一顶透明帽子雨伞,规定我只要在院子里,必须时刻顶着它,不然,她立刻把我锁进房间。雨落在伞上刷啦啦的声音让我着迷,我举着红沙果踩着水洼追狐狸,午饭也不肯坐回餐桌,蹲在雨里和狐狸分吃一个鸡腿儿。夏至窜出来,眉毛眼睛拧得歪七扭八,一手提起我,一手提起狐狸,抬手扔进回廊,还不忘踹我和狐狸一脚,“你们俩谁再出去,就别想再进屋!”
到了第三周,雨时断时续,太阳偶尔出来露个脸。夏至做毕业论文,呆在树上时间多,对我和狐狸松散了许多。“夏至,夏至!”我一个人呆在院子里无所事事,便恳求夏至把秋千降下来,允许我上树。
夏至在树上安装了三个帐篷,睡觉的,锻炼的,玩游戏的。她特意为我安装了绳套,绳套吊在一枝粗壮的树杈上,旋转时我伸手能摸到梧桐叶子;如果安静地吊着不动,要不了几分钟瓢虫、蝴蝶或者天牛之类的虫子大概以为遇到一枝怪异的树枝,不客气地在我身上爬来爬去,只要它们不特别过分,比如长时间停在眼皮或者往耳朵眼里钻,一般我会允许它们呆到我解下绳套。
游戏帐篷里有块屏幕,看得见胡同里有小朋友蹦跳走过,也能看见姑妈的车开进胡同时小心翼翼的样子。姑妈一进胡同,夏至的手机就会发出报警:“狐狸精进门,狐狸精进门!”不管我在干什么,夏至会立刻提起我扔进吊篮。姑妈进门通常看见我在树下东倒西歪的散步,或者正抱着梧桐树数蚂蚁。她没注意我头顶一只吊篮刚好隐没在梧桐树阔大的叶子里。
狐狸是令夏麦格生气后夏至搬到树上的一只狸猫。要是姑妈知道我每天抱着狐狸坐在梧桐树上,不知道她会不会先晕过去。她更不知道,自从我第一次昏倒在梧桐树下,夏至摘了很多梧桐花烘焙成粉末,每天给我喝一小杯,梧桐花水有淡淡的花香,用它吃药,胶囊也变得没那么糊嗓子。但是,夏至喊姑妈“狐狸精”我还是不同意,一个家里,怎么能给两个不同的成员起一样的名字呢?
“夏至,你给姑妈换个名字吧!”我很严肃又很小心翼翼地和夏至商量,“我们可以叫她草莓姑妈,草莓甜甜的,和姑妈多像!”“还不如叫奶酪姑妈呢,不光甜还香呢!”夏至用夏麦格附体的两只细长的眼睛斜睨我,两根手指捋着下巴,一副漫画里白骨精的妖怪样儿,我认真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奶酪白白的,和姑妈也很像,边点头表示同意,边撕开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夏至一下子跳起来,用捋下巴的两根手指捏住我的嘴巴,强迫我吐出去,“这是阿胶糕,小孩子不能吃的!”
“小气鬼!”我被她捏得两眼含泪,含含混混地骂,姑妈扑过来一把打开夏至的胳膊,大喊道,“你干什么,夏至!”我趁机抓起一把巧克力跑了出去。
狐狸很聪明,夏至经常把狐狸当成另一个圆子训练。她在狐狸屋顶绑一只红色弹簧拳击小手套,狐狸吃饱喝足睡够了就会跳上房顶和手套作战,它打赢手套的时候多,也有躲避不及被手套猛然击中鼻头的时刻,被打败的狐狸落荒而逃,瞬间没了影踪,我和夏至最乐意看它惊恐回头的样子,乐此不疲。
树的另一层住着一只芦花母鸡,夏至叫她“教授”。以前它住在茶几下,被夏麦格踢了一脚后再没下过树。夏至在树上为它创造的地盘足有两张茶几大,教授脚上拖着细细的绳子,在上面踱来踱去,一副神清气定的悠闲。教授喜欢趴在树枝上拉屎,它家附近的梧桐叶子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灰白,太阳晒着,一股臭哄哄的怪味儿。
再向上是一只张开的黑色大雨伞,那是仓鼠勤快、勤奋的家。勤快勤奋每天马不停蹄踩蹬一只小水车发电,点亮伞顶一盏蓝灯,没有星星的夜晚,这盏灯像天空遗失的一颗星星,照亮了梧桐树。
夏至带着我拜访她的房客,每经过一层,便大声招呼,教授抬头看一眼若无其事地低头吃米或继续打盹,勤奋勤劳毫无所动,只有狐狸尾随而行,往往抢先跳进挂在树冠的吊床里,接下来,趴在我和夏至之间呼呼大睡。
夏至通常给我念一段故事,有时候命令我伸直胳膊举着书给她当书架,她皱着眉头念粒子、分子、一堆莫名其妙的公式,都是跟她考试相关的东西,我听不懂也不听,只管歪头看天上一朵朵移动的云。秋天里,没有脚的云跑起来飞快,仿佛身后有人提着鞭子追赶。
“夏至,云要是昏过去会砸到我们么?”
“不会!云要是昏过去你就得洗澡!”
“那我昏过去是什么样子啊?”夏至扭头看我,命令道,“闭上眼睛!”她拨弄我的头,摆来扭去,过了一会,她又命令道,“圆子,我一会就回来,不要欺负狐狸!”
叶子刷啦啦响起,很快安静下来。我推推狐狸,它不理睬我,翻了身又睡。阳光下厚实的梧桐叶子变得透彻,随风微动的叶子里一根根线条优美,我将它对折,在光的透视下,两片竟然完全贴合。我小心翼翼将叶子装进我的透明口袋。
阳光暖暖的,我抱着狐狸热乎乎的身子也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夏至推醒我,她手机屏幕变成一只皮球,一只睫毛长长的白皮球。“这就是你昏过去的样子!”我突发奇想,“夏至,等我昏过去你一脚把我踢到云上吧,你看你看,那片云多美!”夏至拍拍我的头大笑,“笨蛋,那是彩虹!”“喵儿!”狐狸冷不丁探过头,晃悠悠跳上我的肚皮,走了。
我对梧桐叶子里藏着的线条着了迷。床上沙发上随处扔着我为了叶子筋脉撕碎的叶子。连续好多天我不出门,打印机里的纸被姑妈藏起来后,没几天,家里墙上,雕花柜子上,姑妈的睡衣上到处翻飞着红色绿色的梧桐叶子。
夏至端着外卖盒子看游戏,等她回头拿菜,发现我把勺子扔在一旁,在外卖盒子上画得正欢,“圆子,你给我听着,如果我衣服上出现一片叶子,你这辈子就别想再进我房间!”“切!”我撇嘴心想,“我变成蚂蚁钻进来!”
我装进口袋的那片梧桐叶子陪我读完本科,硕士,博士,一口气念完太空生态设计博士后。作为业余爱好,我培育出22个室内梧桐树品种。我实验室的梧桐花基因序列被重新排序,因而叶脉紧凑,开花时营养分配自动调节,因而花期长达6个月,香味清雅或浓郁,持久,花朵的颜色不再是单一的粉色白色,还有黑色,黄绿色,土格灰……
9月快过去的时候,我开始发烧,体温高高低低,过山车一样。姑妈请了两天假,五分钟用体温枪打一下我的门头,恨不得把体温计绑在我身上。她赖在我床边不肯去上班,夏至坐在茶几上笑话她,“你再不去工作,别说圆子的草莓鸡腿儿,连我的工钱也快拿不出了吧?我可不想做义工哈!”
姑妈犹豫了又犹豫,也只好拜托夏至看护我。我和夏至竖起耳朵听她发动车子,吭吭开出胡同儿,夏至用脑门儿贴了贴我的眼皮,一把掀开被子,“喝橙汁不?”
“喝!”我张开胳膊让她给我套玻璃衣,“鲜榨的!”
“小屁孩嘴巴越来越刁了,你姑妈付费够你喝鲜榨的吗?”
“姐姐好,好姐姐!”
被关了两天,我一出门便发现了不同,院子角落多出几片黄黄绿绿的叶子和粉红的纸,被风吹得乱跑。我忘了橙汁,满院子去追叶子。我把捡来的粉红纸讨好给夏至,夏至看也不看便撕得粉碎,挥手一撒,飞飞扬扬的。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五天我每天都到捡粉红色的纸,又厚又硬,我舍不得让夏至撕掉,便拿来画叶子。
10月的第一天,夏至打电话给开锁公司的人,“对对对,两把,一把密码锁,一把弹子锁,我把地址发给您。”
两把锁统统安在大门上。安锁时,快递源源不断送来一箱一箱东西,大门下堆满面包,方便面,水果,巧克力……我帮助夏至拆快递,每拆开一种她允许我尝一口,我们两个躺在东厢房地板上,肚子鼓成青蛙。
“夏至,开门!圆子,开门!”大门被砸得砰砰响,是姑妈。我拖着圆滚滚的肚子要去开门,被夏至伸脚绊倒了,“傻子,你有密码吗?”
“姑妈回来了!”
“今天开始她不可以回来住,这里不是她的家了!”
我跳起来,“我要找妈妈!”
“听着,圆子,你被绑架了,你不能找你妈妈!”
“绑架是什么?你不是天天绑起来吊我么?我要妈妈回家!”
夏至提起我的脚绑在吊带里,不再理睬。“夏至,放开我!”我大哭。她隔着纸巾给我抹脸,“闭嘴!再哭,今天你就别想下来了!”
“你答应过,房子是我的,树是我的!”夏至开了免提和夏麦格隔着远洋用电话吵,“房子变成楼房还是你的!梧桐树,黑芝麻公园答应送你两棵!”“我不要,我只要我的梧桐树!”
我“咔哧咔哧”嚼薯片,夏至喊一声往我举着的袋子里掏一片丢到嘴巴里,然后继续对着话筒嚷,还不忘了踢我一脚,“给我拿罐咖啡,抹茶的!”我跑进健身房,在一箱一箱饮料里翻找。
“这是橙汁,笨蛋!”她“砰”地蹾在地上,“橙汁和咖啡都分不出,橙汁是买给你的!”
“夏至,圆子不能喝橙汁,她会晕过去的!”夏麦格在电话里乱吼,“她可是你亲妹妹!”
夏至被震得移开头,“晕你个头,她不光能喝橙汁,还能吃薯条薯片辣椒!”
“夏麦格,你真以为老子不知道她是我妹?就你那点猫腻,什么招租,什么帮忙什么可怜,你当我2岁半啊,乳酪不就是你藏在外面的小老婆!”夏至吼的窗子乱颤。
我抱回一大瓶红色饮料,希望这次是对的。“这是红茶!”为了不被她骂成笨蛋,我只好说,“我要喝红茶!”她瞪我一眼,踹我的脚刚抬起来,房顶一阵轰隆隆巨响,房梁吱呀呀作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压住了它,夏至抱起我两步窜出房门,天突然暗下来,半空中,一只巨大的盖子迎头压下来。瞬间,我两脚悬空,手里的红茶跌落地面,咕噜噜滚出去,离我越来越远。
夏至一只胳膊夹着我,手脚并用飞快上到树顶,把我丢进网床,她自己靠着树干“呼哧呼哧”喘粗气,脸色苍白。一整晚,我和夏至躺在吊床里不敢下树,周围到处是机车轰鸣,黑芝麻胡同一排排红砖红瓦房檐雕花的房子像积木一样倒塌,稀里哗啦碎成瓦砾。夏至握着我的手,凉森森的,不论姑妈怎么喊,她捂住我的嘴就是不让答应。
我和夏至在树上呆了一整天。第二天傍晚,一根长长的机车铁臂从天而降伸进树丛,“呼啦呼啦”声起,梧桐树像被人理了发,霎时秃出一大片,我趴在网床上惊魂未定,眼看着那把硕大的黑伞没了影踪,“勤奋勤劳!”我大喊着,机械臂重新伸进树丛,这一次,目标是教授。
夏至把自己变成箭射了出去。她在树杈上来回跳跃转眼机械臂贴上一条白影子,商标般,黑芝麻胡同突然变成了一大块冰,机械臂被冻在原地,声音,机车,统统被冻住了,安静更令人恐惧,狐狸钻进我衣服下,还不忘把衣服外一截儿尾巴尖抖抖地往里挤。
对于后来我怎么从树上下来的,我完全不记得。警察说,一只猫挠破了玻璃衣,夏麦格说,树枝划破了玻璃衣,报纸上说,一只逃出牢笼的金刚鹦鹉叨破了玻璃衣,电视新闻说,天上一块云落下来刚好砸在我背上……各种版本都是信誓旦旦的事实,过程并不重要,他们给出的结论是一致的,玻璃衣破损,导致我重度昏迷。
六
“夏至,你可以和我去洛溪城居住么?”洛溪城建好后我为她申请了一套标准公寓,如今一直闲置。“不,我不能!”夏至态度坚决,“圆子,你倒是可以考虑回黑芝麻城住。”黑芝麻城,不,地球居民申请移民到星空站居住的人越来越多,经过多年运行,生活空间站、制造业空间站、农业空间站间职责分工合理,资源分配明晰,被严重透支损伤的地球正在接受科学家恢复性综合治疗,预计1亿光年后可以恢复到自然活力状态。
“在洛溪城伸手可以摸到星星,那不是你喜欢的么?”夏至的眼睛亮了亮,又立刻暗淡下去。“不行,我不能离开黑芝麻胡同,不能离开梧桐树。”她眼睛里呼啸而过一场台风,过去,夏至始终把她不离开梧桐树的真正原因深埋在心里,今天,夏麦格的信已经给了她答案和离开黑芝麻胡同的理由,她需要释怀。
我掏出一只蓝色玻璃球,里面循环播放10秒钟8维VR。我轻点模拟环境模式,几秒钟内我缩小回5岁的样子,而夏至脸颊丰满,头发乌黑,17岁的飒爽朝气让树木褪色三分,姑妈刚刚剪掉长发,我和夏至牵着她的手奔进机场,远远地,夏麦格便张开手臂,旁若无人地大喊:“宝贝们,想死我了!”他跑过来,却只抱住姑妈,我和夏至躲在后面嘲笑他们。
10秒钟后,我回到85岁。97岁的夏至一把捧住玻璃球,人早抖成一团:“圆子,圆子,让她回来,让她回来!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妈妈!我不知道!”
我抱住她,紧紧的:“你记起来了是么,夏至,彭可欣是你和我的妈妈!”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夏至拼命往树干上靠,努力把自己挤进树皮。
“我当时真该狠狠心,不让你们住回来。”我目不转睛盯着树干上一排正列队向上的蚂蚁,一个念头在叶子后面也伸出细细的触角:“如果将时间初始化到铜城,姑妈不带着我回夏家大院儿,姑妈真的能躲过这一劫吗?”
脑电波在自动向脑盘传输思维,我竭力控制脑盘自动制作模拟器开启时间,但不过30几秒,一只顺延情景模拟器已自动制作完成。我知道,明天清晨10点15分,助理穆博士会让它出现在洛溪星空站办公室3号储存窗,我不知道明天的我是否有勇气打开它。
眼前,黑蚂蚁像被什么驱动,骤然密集,它们拖着长长的队伍,重重叠叠越过梧桐树桠枝间厚凝的树疤,仓皇而恐惧。一只小蚂蚁不堪拥挤,掉在我胸口,我把它放回队伍,转眼间它没入同伙中无法辨识。我脑子里,姑妈脸上那只冰冻的蚂蚁在苏醒,它蜿蜒着爬进我的大脑底层,填补在被时间击打残缺的记忆上。
17岁的夏至严肃地对我讲解她的计划。她把睡着的我放在院子里,但是她会为我化妆,比如把口红抹在防护服上,我躺着的石台周围她会撒一些红色的水。我必须一直睡,即使醒了也需要坚持闭着眼不说话,直到被送进医院。
“圆子,你答应我,一定做到不哭不闹,只管睡觉!拜托,梧桐树能不能保住全靠你了,姐姐求求你!要是梧桐树没了,我妈妈就真的再也找不到我了,拜托了,妹妹!”
我答应了夏至。但夏至临时改变了主意,她将我捆在了树上。接下来,夏至将我嘴角的口红和呼呼大睡的情形切进黑芝麻国际新闻台进行现场直播,同步把滚动视频放在微博、抖音、头条所有能传播的社交媒体上。25.8亿地球人同步观看一个有免疫力疾病的孩子受虐。用夏至的话说,我和梧桐树吸引了全世界的流量,为梧桐树打赏的钱足够治好我的病。
吸引全世界目光的我睡得迷迷糊糊,依稀听见不远处“嗡嗡”盘旋的噪音似乎比夏至的无人机高出许多。我梦见姑妈,不,是妈妈,她正顺着一架梯子向上爬,她头顶一团漆黑的云正向她飞来,黑云里硕大的黑蚂蚁一只挨着一只,各个咬牙切齿,我甚至能看清那些蚂蚁张开嘴巴抽动蚁须的样子。我想提醒妈妈,可我实在太困,困得两只眼皮缝合在一起,怎么撕都撕不开。
我看着妈妈爬到半空,没了梯子,她还在向上爬,就像梯子还在一样。黑蚂蚁们集体撞向她,“危险!妈妈!快下来!”我急得哭出声儿来,“妈妈,求求你,快下来!”
“噗通”耳边似乎有巨大的闷响,什么东西掉下来,肯定不是狐狸,狐狸总是安全的四脚落地;也不是教授,教授会腾起翅膀滑翔,更不会是勤奋勤劳,它们折腾不出这么大的动静。那会是什么呢?幸好,夏至把我捆在树上,不然这个“噗通”要是落在我身上,我就成了圆子肉饼。
“夏至,你是不是给我吃了安眠药?”70年来,每次看新闻回放我都会问一遍她和自己,影像基本被删除,只有姑妈的微博,因为网友数千亿的浏览和数百万留言,虽然历经过网站换血更迭,却奇迹般依然存在。
“没有!”夏至回答得斩钉截铁,眼睛望着树上一队蚂蚁脸上却失了色。我腕上分析仪显示,蚂蚁队伍每隔5分钟出现一批,蛋白质脂肪等成分比对正常,是正常生物蚂蚁,不是电子设备,不知道是不是梧桐树管理站的工作人员特意培育的;毕竟地球上的物种正在被快速转移。但,我放在爬树服颈部的仪器显示,夏至在撒谎。
“你那么小,要是吃安眠药还不烧坏脑子,你能念到博士后,还被壹星际科技院录用为驻院院士?”夏至的理直气壮不无道理,我无法反驳。而夏至在网络电视台发表声明的原文和所有资料被黑客悉数盗取,我很难利用现存的零星新闻片段还原当时的真实场景。
但夏至为什么撒谎呢?
为迅速解救我,黑芝麻市长亲自和夏至谈判,签署生物资产保全协议。这株梧桐树作为黑芝麻城的市树永久存在,梧桐树产权的三分之二归属于夏至,直至夏至物理生命消失;产权三分之一归属于黑芝麻城,用于行使对梧桐树的管理义务。而我,被紧急送往医院,接受全球最好的医生会诊,因祸得福治好了免疫性过敏,从此由玻璃罩中解放出来。
“圆子,你还在想80年前的事?”夏至讪讪地问。
“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夏至,你应该跟我回洛溪城!”
“我相信你设计的洛溪城非常美丽舒适,我知道那里有星星和月亮公园,但是我是不会离开梧桐树的,除非你把它也搬到洛溪城!”
我断然拒绝了夏至的要求。梧桐树现年500岁,但它的树根比它地面高度高3.78倍,树冠立体面积大于地面7.9倍,洛溪城漂浮在大气层,制造地球植物营养液并不难,但如果就此开了先例,按洛溪城公约,所有地球移居居民以家庭为单位,都有权要求携带一株这样的庞然大物,洛溪城需要为现有居民私属植物增设十倍以上的空间吸引力,那会破坏空间站设计结构和承载重力,其他重力平衡设施以及配置的动力系统会相应受到影响,我是洛溪空间站设计师,必须为洛溪城所有居民负责。
“圆子,我把我的基因细胞贮存到水星细胞库了!”夏至吃第一口蛋糕前笑眯眯地说。她看着我平静的微笑,有点生气。
“你能表现出一点惊讶么?”
“有什么好惊奇的?物理存在!”我笑得不置可否,“你别指望我会复制你,不会的,除非你自己用打印机打印一个用来吓唬我的,僵尸版的你自己!”
我白了她一眼,随手打开DEEJ秒讯,果不其然,我和夏至在树上的情景以航拍的角度清晰放在首页,下面是夏至和这株树的历史链接,讯息链接超过2000页。80年,DEEJ网站矢志不渝记录着这棵树的历史和现在。
七
2025年的梧桐花开得格外晚,4月末往年早已颓废的花儿仍在怒放。夏麦格开车送我回黑芝麻大学,坐上车,左边一股灼热喷至胸口我突然燥热不止,我扭头看左面,除了夏麦格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热源。我脸颊发烫,忍不住又看向他,“你脖子里是什么?”夏麦格颈间多出一根红丝线,下面缀着一颗心,像是骨制的。
夏麦格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打开车窗,习习凉风平息了我上涌的焦躁。“夏麦格,我周一进压力实验室,周五出仓,晚上带韭菜回家,我们吃素三鲜饺子可好?”我还是习惯叫他夏麦格,“好呀,夏至回来么?”他怀里抱着一只绿色抱枕,抱枕上的图案很眼熟,我暗自奇怪,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新添了开车也不离抱枕的毛病。
“我约夏至,周六她不用全天呆在工作室。”夏至毕业后,在黑芝麻城市通讯技术公司勉强做了半年技术,梧桐树保卫战后她成为网络人物,每天身后的偷拍、跟踪骚扰得她无法正常工作,索性开了间艺术体操工作室,大方接待来访者,条件是,先办一张健身年卡。
我隔着抱枕拥抱夏麦格,他腾不出手,用下巴点点我的脑门儿算是答复,“又不刮胡子!”我点点他的鼻头笑话他。
走进校门,脑子一片混沌,总觉得哪里不对,又想不起到底哪里不对。周四晚上,那份困惑越来越浓郁,它像一团透明的胶弥漫在心脏,将一颗心堵得疼痛难忍。我独自用自动检测仪检查了三次,每次都显示正常。勉强捱到到周五,我不顾导师的怒意,没有上交试验分析便快速逃出实验室,穿过一道道电子门,进入外仓更衣室。蓝光映照下,我原本的黄色大衣变成了绿色,绿色!我终于记起,那抱枕为何如此熟悉,那是姑妈的大衣!大衣上的梧桐花是姑妈亲手绣上的。
我狂奔出校门,网约车却被堵在路上。
5岁的我和17岁的夏至满院子追打,我拔了姑妈点燃的藏香做武器,粗壮的藏香杵在姑妈新买的风衣上,燃出铜钱大的洞,为此,她难过了一个晚上,吓得我在夏至床上躲了一夜。转天,她穿上风衣给我看,笑眯眯的,破损的洞口盛开出一朵绿色梧桐花。
我给夏至打电话,胸口疼痛难忍,只能说出四个字,“夏至,回家!”
夏麦格神色安详地躺在床上,胸口贴着骨头心,怀里紧紧抱着绿色梧桐花抱枕。
餐桌上,两盘煮好的饺子尚有余温,韭菜馅的。
我和夏至对坐着,一只一只咽了下去。
八
“嗨,醒醒!”夏至用叉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她意识到她前面说的话可能悉数浪费在空气中,把叉子直接丢在盘子里,“服务员!”
“夏至,你出什么妖儿?”
“今天是我生日,给我加个菜不算过分吧?”
“算了吧,这些恐怕我们吃完也要捱得胃痛!”
今年是黑芝麻城试行《地球生物原料反浪费法》第三年,剩余食物以5克为起点,餐厅服务员均持有协警证,一旦发现违法,保留证据情况下可以直接拘捕并处以巨额罚款。这项法令起源于7年前,黑芝麻城农产原料物资89%依赖周边13亿光年距离内的5座农植水产空间站供应,食物、水、植物,昆虫变得尤为珍贵。
“阿嚏!”我猝不及防还是及时用餐巾纸堵住了鼻孔,腕壁检测仪显示,餐厅净化系统最后一层过滤系统在检修。“啊,嚏……这,要命,啊嚏,的空气,对不起,夏至,下午四点我,坐飞鹰号返回,你知道,狐狸,需要我!”我被喷嚏搞得断断续续。
我和夏至各自持有一只狐狸的后代,照顾狐狸让我们有许多共同的工作,从代序上论,我的狐狸和夏至的狐狸已相差三代。洛溪城的空气洁净系统所起的作用是地球自然净化系统所不具备的。
“夏至,你可以来试住个十天八天,也许想法会改变的,嗯?”我和她商量着走进黑芝麻空间站。按照惯例,我们顺着玻璃栈道爬上树冠然后返回,结束她的生日之旅。
在距离地面直线距离190米处,夏至停下来,钻进一处繁茂的叶子,那里藏着她的18颗牙齿,我知道她今年会放一颗或者两颗,但不会超过4颗。果然,她的医疗信息显示她换了三颗复合骨牙齿。
从叶子里钻出来,夏至脸色青白,一个很小的树弯令她滑了一跤,我不得不用肩膀顶住她,却意外发现她蓝色鞋跟上叮着一只蓝色小虫,我辨认一会儿,确认,这是未经过授权的摄像头式温控仪,这只摄像头的角度是夏至的大腿,还好,她里面是紧身长打底,不然虽说年长至此,直播出来的角度也很尴尬。
我把她按在台阶上,打开红外线温度检测仪寻找非法传输器。一只灰白飞虫钻进她的发髻微微露出尾巴,她右侧口袋趴着一只……从头到脚,一共摘下7只,我把它们统统扔进随身携带的音频干扰处理器中,拉紧拉链。
这些飞虫有些是医用分析仪,比远红外线检测仪更精确些,可以通过温度直接抽取血压、血脂等细胞数据,用以分析夏至的健康状况。这也是我想带走夏至的原因之一。
夏至是赌注,许多机构用夏至和梧桐树的生命长度赌博,从夏至86岁起,每年都有人因为她和梧桐树活着赔得倾家荡产。
“圆子,我们为什么活着?”夏至一只钛钢脚钩住树枝倒悬在玻璃栈道上,这个动作比她钩住钢管轻松多了,我坐下来刚好可以俯视她,便毫不犹豫地蹬了她一脚,这是我小时候她经常对我做的动作。“别人么我不知道,你么,因为这棵梧桐树也得活着吧!”黑芝麻空间站梧桐树变成宇宙网红打卡地后,每年来此看树听故事的超过亿万人次,狐狸,母鸡教授,勤奋勤劳发电站以及夏至的痕迹被标注在梧桐树相应树段。夏至因此获得“地球原生态植物代言人”永久证书。
“圆子,你们为什么要住进黑芝麻胡同31号?”夏至眼里翻腾出蓝色乌云,“不然,她不会死。”
我沉默着。
九
亲爱的女儿们:
对不起,我现在只想对你们和你们的母亲可欣说,对不起。
你们是我在这个世界最爱的人,我却对不起你们中的每一个,并因此失去了可欣。
我们原以为,用我们的方式让夏至,我的大女儿一生有伴,不孤单,却意外地伤害了她;我们原以为我的小女儿可以在我们的呵护下幸福快乐,却把你推进父母双在,却仿佛单亲的生活环境。
……
信很长。夏麦格和彭可欣商议,为了意外闯入他们生活的我能够顺利出生,彭可欣不得不用调往乡下医院工作掩盖孕期和生产时间。独生子女制度时代,12岁的夏至难以理解妈妈为何一定生一个弟弟妹妹来和她分享爸爸妈妈,他们本应属于自己。气愤的夏至从树上扔下砖块抗议,却意外砸伤了彭可欣,夏至因此在恐惧和内疚中选择忘掉彭可欣是她的亲生母亲。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故事,每个时代也都有每个时代的事故。我和妈妈祝我亲爱的女儿忘记事故,只记得相亲相爱,记得幸福。”夏麦格在信的最后写道。
十
2033年,我40岁,着手设计地球第一座存贮式空间站,梧桐空间站,用于集中存储地球逝去的生命。
空间站距离地球0.21亿光年,面积0.21万平方公里,终年零下21摄氏度。无论从地球直观,还是从规划完成的9个星际生活空间站眺望,梧桐空间站都是一朵盛开的梧桐花。
在迁移彭可欣的骨灰时,我和夏至不出意外地发现,里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