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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杀了热带鱼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热带鱼青鱼鱼缸

1

他知道,前女友刚才悄无声息地回去了一趟。

没有提前打招呼,时间选在工作日的下午三点,一切都像是刻意安排好的,他猜她的目的就是不想让他知道她曾回去过。但她忘记了,她之前曾心血来潮在网上买了一个电子门,是可以远程操控的,当门被打开时在手机上会有提醒。当初她还笑呵呵地说这下不怕家里进小偷了。她才离开了一个周,就忘了电子门这回事。

两人分手那天吵得特别激烈,厨房里的锅碗瓢盆、浴室里摆成一排的精华水沐浴露、客厅里的小摆件,包括那只在客厅里呆了八个月的鱼缸都被她用胳膊扫到地上,摔得粉碎。她摔得理直气壮,说这些都是我买的。

鱼缸确实是她买的,但鱼缸买回来就被她放在客厅闲置了,不到一个月,上面已经落了厚厚的一层灰。

那天他去奥体南路的印刷厂取样稿,出来的时候看到有个大爷推了一个电动车在路边卖鱼。他本来对鱼没有任何兴趣的,但脑子里突然就闪过那个落了一层灰的鱼缸,便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

推车上摆了六个大水箱,每个箱子里都有不同模样的鱼。绿的、黄的、白的……他不懂这都是些什么品种,只能靠颜色去称呼它们——那条绿色的,那条黄色的。大爷说这缸尾巴格外大,像蒲扇一样的叫孔雀鱼,很好养,只要养一对,它们就能生一缸小鱼;那个是神仙鱼,它们的身子像一只燕子,还长着两条长长的鱼鳍;那个是红绿灯,小小的,晚上会很好看的……

他没有听见或者是本就没耐心听大爷对鱼的介绍,只是指着第一眼看到的那缸孔雀鱼说,给我一对这个吧。

“孔雀鱼啊。”大爷笑笑。

他抬起头,突然觉得大爷笑有所指。不是吗,大爷刚才说只要养一对,就能生一缸。他在心里想,他不会看出他已经有女朋友还开始计划结婚了吧?一对还能生一缸,一瞬间他联想到他那个60平的小房子里挤满了孩子的状况。他的脸有点烫,有点恐慌,他拎起那对一公一母的孔雀鱼匆忙走了。

他坐在工位上,脸有些发烫。他在纠结要不要回家看一下情况,毕竟两人已经分手了,她应该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想到这里,他又不由自主地回忆了一下她留在自己记忆中的形象。

她是一个三分钟热度的人,在网上看到有人养了一阳台的花,便赶紧去下单买了十几种不同的种子,九块九包邮还会送十几个廉价的花盆。她在阳台上种好所有的种子,但因为花盆太烂了,泥土会一直往外漏,满阳台都是烂泥。种子三五天没发芽,她就再也不去阳台了。当初买这个鱼缸也是,他们一起去参加朋友的婚礼,她在人家婚房看到一个大大的鱼缸,里面一堆头上长满包的红色鱼在撞来撞去,朋友说这个叫“鸿运当头”。她当晚回家就在网上查如何养鱼,他已习惯她三分钟热度,便没在意。

第二天她就在网上下单了这个60公分长的鱼缸,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零件。他把鱼缸从一楼扛到六楼,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她刺啦一下撕开快递盒,循环泵、加氧泵、加热棒、食滤网、背光灯一股脑撒在了客厅地板上……她坐在地上扶着头看说明书,地上刚贴的地纸,鱼缸下面那一块被划破了一道口子。他着急去上班,等到下午下班的时候,地板上就只剩那道口子了,鱼缸已经不知所踪。

安装好了?他问。她舔着冰淇淋说,没有,太难了,我扔在阳台了。

他推开阳台门,地上一片撒落的泥土,之前没长出来的花种倒是长出来不少,只是之后再没有人浇水,都只剩下干瘪的叶子。他伸手把鱼缸拎出来,按照说明书很快就把那些零件拼凑到一起了。

“晚上我们可以去趟花鸟市场。”他提议。

她舔着冰激凌答应着:“好啊,如果没别事的话。”

最后他们没去成,因为她预约了晚上的一场带货直播,主播会卖大明星家都会铺的地毯。她一直憧憬着给家里的客厅铺上一块大地毯,这样他们就可以坐在客厅里看电影了。哦,对了,客厅里还缺一个投影仪。那天晚上她并没有买到地毯,因为即便是用主播送的200块大额优惠券,那种地毯还要600多块钱。她自言自语道:“这种地毯也太大了,家里肯定铺不开。”

所以地毯没买,没去成花鸟市场,那个60公分的鱼缸也就一直搁置在了客厅里。

那天他从印刷厂直接回了家,怕鱼在塑料袋里被憋死了。她倚在沙发上看电影,是一个外国片,叫《何以为家》。他记得她不是一个感情充沛的人,但是那次看完电影,她趴在鱼缸口上,看那两条热带鱼好奇地打量着方方正正的新家时,眼泪啪嗒啪嗒地滴进了里面。

“这两条鱼像不像我们?”她问。

之后,除了他偶尔撒一点鱼食之外,再没人理它们两个。这两条小孔雀鱼在这个60公分的大缸里,不知道寂寞不寂寞。

有天晚上,二哥跟他开视频,问到婚期,问到打算。他悄悄地走进卧室,不想让她听见。其实家里人都知道她的存在,只是从没有见过而已。一番尴尬而冗长的闲聊终于敷衍过去,再出来时,她拿着一包鱼食往鱼缸里丢。

“你刚把鱼带回来时,跟我说它们两只鱼就能生一缸小鱼,这都多少天了,俩鱼还是俩鱼。确实像我们。”

“这才几天,人还要怀胎十月呢。”

但事实证明鱼真的比人要痛快很多。

他和她从认识到同居再到见他家长,已经过去五年多了,但那条灰不溜秋的孔雀鱼竟然在第二个月就大了肚子。她感觉很新奇,拉着他坐在鱼缸前发呆。

“真不公平。”

“什么?”他心头一紧,怕她再嚷嚷出什么让人头大的问题。

“灰溜溜的这条竟然是母的!”

他放下心来,随口说道:“孔雀啊、锦鸡啊不都是这样,动物世界里,公的大部分都比母的漂亮。”

“所以真不公平啊,”她拿出手机打开淘宝,“这个月买完小家具都没钱买化妆品了。当女人好麻烦,又要顾家,还要打扮取悦男人。”

自从这两天小热带鱼怀孕后,她突然变得勤快起来。纸上列了密密麻麻的注意事项,在网上下单了温度计和加热棒,因为水需要严格控制在26℃左右。还买了一堆控制水PH值的酸碱调节剂。周末她拉着他坐长途公交到郊区的池塘里采了一筐水草和河泥,还担心热带鱼不能适应北方池塘的泥土腥味。当然孕盒也是必须的,她查到鱼妈或者鱼爸会把刚生下来的小鱼当成虾米吃掉,所以必须要隔离开来。他都依她去折腾,他很久没有见她这么持之以恒地专心做一件事情了。

2

他仍想不明白这会儿她为什么要回去,一周前两人就已经彻底撕破了脸,尤其那只鱼缸被她啪的一声摔碎时,他们之间的所有就都已经四分五裂了。鱼缸里的水四处喷溅,顺着地势四处流去。他的小房子地板铺得并不平坦,平日里看不出来,但今天,地面上仿佛长出了很多的小鱼塘。

那几十只热带鱼突然离开水,暴露在空气中,暴躁地跃起又跌下。有幸运的小鱼恰好落在小水洼里,便奢侈地闭合着鱼鳃,享受那片刻的生命之水。他能感受到这些热带鱼此时窒息的感觉,他跑到浴室将洗手盆注满水,再手忙脚乱地捡着地上的这些热带鱼。

他想,或许她只是为了拿落在家里的东西。

但这种可能性不大,因为那天在他跪在地上捡鱼的时候,她就在收拾她花钱买的那些东西了。倘若不是分手,他根本不知道这个小房子里能收拾出八纸箱小玩意儿,也永远不知道衣柜和吊顶那个一指宽的缝隙里竟然塞着一台大疆的无人机,床底与地面只有一厘米的缝隙里还藏着一个画板和一叠厚厚的画纸。

家里每个缝隙都被塞得满满当当,当货拉拉一口气将所有物件都运走了后,他坐在客厅里,一阵穿堂风吹过,他因为情绪波动而滚烫的脸慢慢恢复过来。以前家里是从来没有风的,他还曾困惑过家里明明是南北通透的独栋,为什么总觉得憋得慌,原来都被堵住了。

怪不得,怪不得连一颗几毛钱的种子都不愿意在这里发芽。

他困惑着,犹豫着要不要回家去,毕竟家里确实什么东西都没有了,一切都回到了原点,就像她还没有搬进来之前的样子。

3

他曾经看到过一则新闻,说现在很多人购物成瘾。她就是典型的购物狂,整点秒杀、天天特价、直播带货甚至中老年服装促销等等,只要有便宜可占,她就忍不住要下单。可她是心理学硕士,他一直以为学心理学的人最起码要比普通人的感情更加克制,因为他们早就置身事外,上帝视角看着那套冰冷的情绪法则按部就班地发展、运算。可是她从不剖析自己,她说心理学的没用程度仅次于他的文学专业。总之毕业之后,除了在家买东西,她几乎别无爱好。

那会儿她对热带鱼已经有了非常丰富的知识,品种、习性、吃食,甚至哪些鱼不能和哪些鱼养在一起她都了然于胸。

那天是孕鱼的临产期,孕盒里那条灰不溜秋的热带鱼两边的肚子鼓得非常大,有些鱼鳞已经被撑掉了。她说,我曾看过女人怀孕时候的肚子,肚皮像被吹得快要爆炸的气球一样。他心里涌出一股寒气,敷衍过去。孕鱼的尾巴底部有一团黑,她说这就是马上要临产的征兆。他一边改着二样稿,一边等待着孕鱼生产。全家只有那条花枝招展的公鱼最悠闲,它扑扇着尾巴,在水草间惬意地游来游去,事不关己。

这是他从事出版行业的第五年,他终于独立策划了一整套书,共有八本,统一的名称叫做《中外神话故事传说》。他一直都非常喜欢这些题材,并想在这套书里加一些神话与现实互文的观点与阐述。

等待孕鱼生产的晚上,他正在看的那篇文章是关于帕里斯的。帕里斯是特洛伊王后怀的第三个孩子,有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见特洛伊被一片火焰笼罩,王后派人请神解梦。神说这个孩子将来会让特洛伊毁于火海,所以帕里斯一被生下,就被弃于荒山。但帕里斯最终还是回到了父母身边,同时他带回了绝美的海伦,继而导致了持续十年的特洛伊战争。最终,特洛伊还是毁于一片火海……他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抬头看了下墙上那个她从宜家淘来的小钟表,已经晚上十一点了。

从下班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五个小时,他肚子叫了几声,这才意识到还没有吃晚饭。他准备起身去厨房做点吃的,她突然站起来盯着鱼缸大叫,生了,生了。

他匆忙放下炒锅关掉煤气就跑出来,心情突然激动起来。他想起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情了,印象中上次还是几年前自己参与策划的第一本书上市后,忐忑地等待新书的发行数据。他看了半天,没有看到小鱼。她指着一个小黑点说:“看,在这里。”

小鱼比小米粒大不了多少,一不小心就会从孕盒的缝隙中掉进大缸里。孕盒下面,鱼爸爸开始焦急地游来游去。

她说:“你看鱼爸爸好兴奋。”这时一只小鱼不小心从孕盒里漏下去了,鱼爸爸没有一丝犹豫,窜上前来,一口就吞掉了。

两人呆住了,很久没说话。他起身去重新煎蛋,刚才的蛋在锅里已经糊了。而她等孕鱼肚子瘪了,就把鱼妈妈捞出来扔回大缸里。总共有十几只小孔雀鱼在孕盒里游荡,她从垃圾桶里取出他刚扔掉的蛋壳扔进孕盒说:“它们需要蛋清。”他俩都忘记了给两只大鱼喂食。

两条大鱼时不时就撞一下孕盒,有一些被震懵的小鱼就从孕盒漏水孔掉了出去,稀里糊涂地成了两条大鱼的食物。但总的来说,孕盒里还是有十几条小鱼开始慢慢长大,再也不用担心会漏出去了。到后来孕盒里挤不下了,他把小鱼从孕盒里取出来,倒进了鱼缸里。

身形尚小的小鱼要时刻提防着大鱼的进攻,没过半个月,小鱼的鱼鳞就足够抵御大鱼的攻击了。

但从小鱼被倒入鱼缸那天开始,折磨他多年的那个梦又开始频繁地出现。

4

算起来,他俩从相识,在一起到上周分手,每一个节点都是因为这个梦。

这个梦是从他离开家上大学开始出现的。

他站在一个长满荒草、空气中飘荡着青苔气味的小院子里,有一只青灰色的大水缸,水缸里有很多条青鱼,它们缠斗着发出吱吱的尖叫声。然后园子突然就安静下来,水缸里空空如也,他发现有一条鱼没有游走,它静静地停在那里,左右摆尾,头顶是湛湛晴空。

“你为什么不跟它们一起?”他抬头问它。

他为什么觉得一条青鱼会回答他呢?事实上青鱼也确实没有说话,哪怕这只是在梦里。他尝试用各种方法让青鱼注意到自己,随即一阵席卷全身的孤独感汹涌而来。

为了搞清楚这个梦,他用了很多方法,查了很多资料,甚至还去旁听了心理学的课程。在课堂上,他跟大家讲述了这个一直困扰他的梦境,但每一次青鱼都不理他,只是自顾吐着泡泡……讲到这里时,他的声音哽咽,差一点哭了出来。

她是正在上那节心理学课程的研究生。后来她约他出来,想帮他搞清楚这个奇怪的梦。她曾用课堂上和书本上教的方法帮助他,在电影院、KTV和郊区的荒野为他催眠治疗,但收效甚微。直到毕业,他用大学赚的版税买下了现在住的这个60平的小房子后,他俩有了新的治疗地方。

那时她也刚毕业,没有找工作。她在微信上问他最近还好吗,他回复说还是会梦到青鱼,于是她便不请自来,来他家,在这个院子里为他治疗。她放了一段音乐,他躺着,他第一次大白天没有睡着的时候看到那个长满荒草、空气中飘荡着青苔气味的小院子,这应该也是她第一次成功地催眠了他。他看到了那水缸,他看到了院子对面的堂屋,他第一次完整地看到院子的全貌,他激动地跑进堂屋,直觉告诉他那就是秘密的所在。

堂屋墙正中间挂着一幅年年有余的年画,他盯着年画看,却见那鱼跳下来,一双肥唇咬住了他的嘴。

他睁开眼,见她的脸与自己近在咫尺,她的嘴唇正贴在自己的嘴上。

那天后她就搬了进来。原来空荡荡的,只有60平米但仍宽敞的小房间开始有一些局促。东西开始越来越多,最开始是她的化妆品、衣服和日用品,然后她开始添置厨具、小家电、地毯、窗帘、墙纸……

“这才几块钱。”每次买东西她都非常理直气壮。因为东西确实不贵,也没有花他的钱,他也就不再说什么。

不过自从她搬进来之后,青鱼的梦居然神奇地消失了。她用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解释说,一定是因为他小时候有过一段孤独的时间,现在由她填补上了潜意识里缺失的陪伴。

还在读书的时候,她就试图说服他,只是一个梦而已,为什么非要揪着不放呢?倘若这个梦背后真的有什么让他无法承受的,他这不是在自讨苦吃吗?

将要毕业时,她领着他到了图书馆的厕所前问:“你知道图书馆热水间的进水管在哪吗?”他顺着镶嵌在墙壁里的若隐若现的热水器管道,跨过两扇门,拐过五个墙角,最终,他看到这条管道和冲厕所的管道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汇聚在一起。

她说,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发现了吗?不是,图书馆里一定也有人做了相同的事,只是大家绝口不提。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在真相揭开之前它仍然存在很多种可能性,谁也不想承认自己喝的一直是冲厕所的水。于是每个人就这样喝了四年。

水解决了口渴,而我也没有被毒死。

他觉得有些人就是喜欢像她那样,用一些物质的东西掩盖失落的真相,因为真相对他们来说百害无一利,满目疮痍的现实世界,粉饰一下也还是可以接受的。但是他还是要弄明白这个梦,他绝不想再稀里糊涂喝四年的厕所水,就像现在的他不想跟她稀里糊涂地结婚,浑噩度过余生一般。

她在他家院子里第一次成功催眠他,让他看到那一次四合院后,他再也没有机会重新打量那座四合院,那间小堂屋,和那幅年画。直到家里那缸小鱼长大,他终于像故地重游一样,再次在梦中与它相见。

5

两人分手的第二天,恰好他与一个作者约在一起吃饭,聊到家庭的问题,他坦然说自己昨天分手了。作者与他相识有几年了,有些可惜地说:“你俩在一起五年了吧,因为一个梦分手了,太草率了吧。”

他回:“如果没有这个梦,我俩从一开始就不会认识。这个梦,是起点,也是终点。”作者不置可否,觉得他太过于较真。

现在他焦虑地起身在办公室走动,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脑子里竟然全都是关于那缸热带鱼的事情。确实,两人在一起后,没有什么特别美好的回忆。只有那缸鱼刚热闹,开始有一家人的感觉时,两人才有一些共同话题。

但很快鱼缸开始变得拥挤,十几条孔雀鱼来回游荡时经常会撞在一起。更夸张的是,陆续有几条鱼的肚子又开始鼓胀了起来。她开始忧郁,他判断她忧郁的标志是最近又多了多少快递盒子。

第二次有四只孕鱼要生小鱼时,她没第一次那么上心,她把四只鱼妈妈都放在一个孕盒里,它们连身子都转不开。虽然很不上心,但热带鱼还是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多。

他猛地想起第一次买鱼的场景,大爷笑呵呵说的那番话,这个叫孔雀,很好养的,养几对,它们就能生一缸小鱼。

那天他盯着鱼缸里密密麻麻非常拥挤的鱼时,突然有些喘不过来气,而她就指着那口鱼缸对他说,那也曾是口空荡荡的鱼缸!他一阵耳鸣,想起梦里挤满青鱼的水缸。

她窝在他的怀里,“我们结婚吧,”她说,“你不愿意回老家,那我们就在这里扎根。”

他从来没问过她的家乡在哪,她也从没说过她家里的事情,好像她一毕业,就来到他家住下了。这一住就是五年,不知道这里算不算她的家。

他沉默了,因为他还不想结婚,他不愿就这么结婚,他的心里还有很多的疑惑没有解开。然后电话又响了,又是二哥。他说母亲快不行了,希望临死前能再见一眼小儿子,如果能见到儿媳妇,就可以心满意足安心奔赴九泉了。

那是他们在一起五年来,她第一次见他的父母。回去前她有一点兴奋,又有一点担忧。她有些语无伦次,一会担心那缸热带鱼会不会饿死,一会担心家中断电鱼会不会被慢慢变凉的水淹死。他有些烦躁,不是因为她的聒噪,而是自从他上大学开始做关于青鱼的梦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虽然不回家,也会偶尔发短信,在朋友圈互相点赞评论。说不上来为什么,反正家人之间的关系也不像寻常人家那么亲昵,永远隔着一层什么似的。两个哥哥都没上大学,就留在家乡做生意,所以他不担心父母,父母也不太过问他的生活。

不回去就不会尴尬,就不用像被老鱼冲撞的小鱼那样四处逃窜。

“妈快死了。”虽然好几年没见,他接到电话的时候心里还是一紧,紧接着短信又跟了进来,“妈担心你,想临终前看看小儿媳妇。”

他这次决定回去,就是想借机搞清楚梦的事情,还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到底是怎么回事。

“等回来我们就结婚吗?”她问。

“可能吧,我也不知道。”他说。

他回家后,母亲躺在床上。看着他身后站着的她,母亲的泪水突然就流了下来。

她说,刚生下老三的时候,他像只小老鼠一样那么点。一转眼,老三也要娶媳妇了。他觉得自己回来的目的被察觉了吧,母亲用这么明显的陈述隐藏当年事实的真相,母亲在强调是我把你生了下来,你始终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

他想起缸里的那条青鱼,那条青鱼和其他鱼是一家人吗?

他回到原来住过的老屋,想找到梦中那幅年年有余的年画。他在厨房、卫生间、卧室、床底下、柜子里、沙发缝儿里,哪哪都找了,但一无所获。他躺在地板上冲着堂屋正中的全家福发呆,照片里爸妈都比现在年轻,三个小男孩的衣着多少有点土气,脸上都挂着笑,那笑不是装出来的,给谁看都是一家三口的笑。

所以呢,年画是假的,只存在于梦中吗?

因为眼睛一直盯着面前的照片,他眼前的全家福有些变形和走样。

他累得长舒一口气,满头大汗躺在客厅里。算了吧,他想。算了,不找了。可能真的只是一个梦,一个比较顽固的梦罢了。

那幅年画除了在他的记忆世界里依然清晰地存在外,世间再无可寻之地。从弗洛伊德对潜意识的研究开始,人类逐渐认识到记忆的不确定、不可靠。说不准,记忆真的会骗人呢。

6

从老家回去的路上,他开着车沉默不语,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他好像做了一场长达九年的梦。他本希望这不是个梦,后来他开始妥协,只希望是个美好的梦。现在现实告诉他,他做了一个长达九年的毫无意义的梦。

她坐在副驾驶上,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原本她一直等他开口,说我们结婚吧。等他一开口,她就在网上赶紧下单自己早已经打好腹稿的婚房装饰物品,保证结婚前能把那个小房子装饰的温馨而舒适。但是现在,她不太确定了,不知道是感情慢慢变淡还是什么,只是看他在驾驶座位上颦着眉头的样子,就知道他还困于其中。

过去的他是一个被囚于困惑的人。现在变成了一个烦恼的人。

“不弄清楚那条鱼你就不结婚是吧?”分手那天她问他。

他没有说话,但她终于开始暴躁起来。她把屋里的东西一件件的扔在地上,锅碗瓢盆、口红香水、挂件饰品……

“过不下去了。”她喊。

他一直沉默着,直到她把鱼缸摔到了地上。那一缸热带鱼在地上翻滚跳跃,只要踩上一脚就会让它们粉身碎骨。他把它们一条一条捡进了洗脸盆里,因为他没找到更好的盛鱼的容器。家里已经空荡荡的了。

她离开后的第三天,他又回了一次家,回家参加母亲的葬礼。

大哥二哥在堂前忙活,父亲在门口招待。乡下的礼仪他什么也不懂,只好安静地坐在屋内,看着进进出出来吊唁的人们。有一家三口进屋上香,他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大哥引他们上前,他问父亲,他们是谁。

父亲稀松平常地回道:“那是你干爹干妈和弟弟,你小时候还在他家住过两年呢,你都不记得了吧,那时太小了。”

他们上完香转身与父亲说话,都是常见的亲戚间的客套话,父亲夸他家孩子长得壮实、一表人才。他注意到他们的孩子,明眸皓齿,脸色皎白,完全不像自己这样,满脸都是被生活折腾的痕迹。

“有空到我家玩。”临走,那男孩对他说。

像所有普通亲戚那样,那家人走完程序,连饭都不想留下来吃,就告辞了。老父亲蹲在院子里抽烟,他在他旁边蹲下,问:“干爹干妈?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没有?”

父亲稀松平常地说:“你那时才一岁呢,知道个啥。”

“我小时候在他家长大的?”

“那时他们结婚后生不出孩子,托亲戚拐了好几道弯找到咱家。你还没满周岁吧,带回他家去养别人也不知道是领回去的。过了三年,终于自己生了一个,就刚才那小子。所以他们把你送回来了。”

回去后,在空荡的60平米的小房子里,他梦到那条落单的鱼,它游出了鱼缸,摆了几下尾巴,消失在蔚蓝的天空尽头。

他从梦中醒来后,突然发现60平米的房子好空。他买完这个房子刚搬进来那晚,他一个人坐在窗台边,窗外的夜色像夜晚的海面,荡漾着能把人吸进去的那种虚无感。他突然释然了,这些年来的执念莫名烟消云散,全部都被推翻了。

他想了很多,还是决定回去看一下。其实哪怕开门的不是她,是小偷也没关系,除了洗脸盆里那十几条热带鱼,他什么都没有了。但倘若是她真的回来了,他要跟她分享这个可笑又可悲的执念。毕竟这个梦,是起点,也是终点。

“你回来了。”门后的确是她。

她没想到他会在上班时间突然回家,有些诧异和被撞破的窘迫。

他举起手机晃了晃,“是你自己安的电子门,你这次要把门也拆走吗?”

“留给你吧,作为交换,我要带它们走。”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洗手间暂时装鱼的那个脸盆,但里面的十几条热带鱼全部翻了肚皮,淹死在冷水里。

“你杀了我的热带鱼。”她激动地跑到跟前,流下眼泪。

“别伤心了,今晚我们去趟花鸟市场,”他揽过她的肩膀说,“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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