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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戏装的女人

2020-11-18

山东文学 2020年8期
关键词:良子刘伟影子

赵梅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万达商场购物。母亲牵着二妮的手。只要走出家门,二妮的手都会被母亲牵着。我接电话的时候,眼角的余光里,瞥见母亲正直勾勾地看着我。赵梅说,你在哪里呀?我说,我在万达商场。赵梅说,咳,你咋不早说,我也去呀!我笑笑,我的笑是干笑,就两声,随后就挂了电话。母亲问,谁啊?我说,一个同事。母亲矮、微胖,她的头晃动得厉害。母亲的头,多年了,从我们没离开家乡时,有时就不自觉地晃动,问她,她说她感觉不到。母亲说,少和他们联系。我哦了一声。那时我们租住在一家城边的小院里。小院的南面是荒地,后来知道,那是一片坟地。几年后,我们搬出小院的时候,那条胡同里的人,有些我都不认识。

第二天上班,休息室里就赵梅一人,我踅进去。赵梅正落寞地坐着,桌子上放着一个电子温度计似的物件,蓝白相间的颜色,新。我刚要说昨天晚上电话的事儿,赵梅说,别说话!然后向着门外努努嘴。赵梅说,你后边有人。我吓了一跳,回头看,一个人影都没有。赵梅说,等着。一会儿,良子从门边伸出半个头来,冲我们眨巴眨巴眼,说,你们好好玩呀!几乎在同时,窗口边有两个人影倏忽不见了。赵梅说,好了。冲我招招手,指指她身前的凳子,说,过来,坐下。我过去,坐在她身前。赵梅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儿,也曾问过她,她说她也不知道。那个物件是个带灯光的挖耳勺。赵梅给我挖耳朵。赵梅说,咱这里,狗特别多,特别是上夜班,听到的都是狗叫,还有狐狸、猫,老鼠更多,你就不敢带好吃的东西。我听着,我陶醉在赵梅的抚弄中。赵梅叹口气,忽然幽幽地说,如果不是考虑你那两个孩儿,我就跟你走。我听着。听着外面的风声和风声里莫名的声响,那些令人恐惧的动静,曾一度让我魂不守舍。母亲忽然浮现在我眼前,她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安慰她说,天下没有不吵架的夫妻,慢慢来吧,都会好的。赵梅说,你是不知道他那个人,我是真和他过不到一块儿去!我说我知道,我都知道。之后,我总是有意躲着赵梅。我申请调了班:她下班,我上班,这样错开了,少是非。可是我错不开她的目光。有一次上夜班,我猛一抬头,目光越过脚步匆匆的同事,黑暗的角落,看到明亮的休息室门前,她伫立在一个水泥柱的暗影里,正幽怨地眺望着我。我一时呆住,两三秒钟的时间,我拔腿疾走,像跃出沸锅的青蛙,逃命一样。

终于有一天,在下班的路上,我遇到她。她说,你怕啥?我又吃不了你!我说我不怕,我能怕啥?我勉强笑着,心里惶惶的。她咬着嘴唇说,你放心。很突兀的三个字,我又愣住了。阳光很亮,也很暖,树上的蝉忽然不叫了,树叶直直地向上生长,就连路边的草叶也直起头来。赵梅说,瞧瞧咱们的影子!路面上,我们的影子静静地叠合在一起。赵梅忽然噗嗤笑道,人相隔了十万八千里,可这影子,竟是不管不顾了!

此后,我愈加刻意地躲着赵梅。同事们谈论起她的时候,在他们暧昧的笑语里,那些飞扬的唾沫星子砸疼了我的心。我是一个怕疼的人,一丝一缕,都扯着心肺。我把她关在了生活的门之外,任她在荒野抑或其它什么地方游荡。两三年的时间,我拒绝有关她的任何消息,即便是有她的影子出现,我也会把她裹进黑暗的角落里。我意识不到自己的影子,那几年的我,拉着生活的这辆大车,眼前都是白花花的,是白炽化状态。可是,总有风,在不经意间敲响你的门。夜半时,电脑右下角的QQ头像突然跳跃,点开,是她发来的信息:还没睡?总熬夜可不好!也或者,是一杯茶或咖啡。沉寂的夜里,妻子轻鼾阵阵,隔壁的房间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我悄然起身,轻轻拉开门,果然是母亲,她颤巍巍地立在门前。她说,睡吧,明天还得上班呢!我一笑,说,睡,马上!目送母亲摸黑走进她的房间里,我追上一句,娘,开开灯。母亲说,不用。又轻轻叹道,这俩孩子,一热就蹬被子了!我回屋,关了灯和电脑,偃卧在床上。睡梦中的妻子翻了个身,嘴里含混地说了句什么,又沉沉睡去。一时睡不着,闭上眼睛,脑海中竟闪现出我和赵梅的影子,那个叠合在一起的影子,就那么一下一下,心被蚂蚁咬噬般的疼。也有一次,也是在夜半时分,我回复了赵梅的信息。赵梅发了一个图片:一只手,五指尖尖,柔嫩滑白,是典型的锥子手,是可以做手模的手,美轮美奂。图片下面是俩字:美吗?接着又发了一个图片,是半截手背,是指甲的特写:五指并拢,指甲有三毫米长,每个指甲都修剪出尖儿,像匕首锋利的尖儿。图片下面是仨字:知道吗?我随手打出一个字:啥?她回:武器,相当有用!我眼前一阵眩晕,像有炸弹在眼前轰然炸响,两只耳朵嗡鸣着。我倒在椅背上,眼前都是纷乱的影子,耳边是挣扎惊惧的尖叫。就在昨天中午,莉莉被三名男同事摁在凳子上,被脱下了半截裤子,检验了她内裤的形状和颜色。阳关透过窗户扑在她身上,吻着她凌乱的衣裳和泪痕犹在的脸,在她无声的屈辱的叙述中,把玩品咂着过程和细节。

我说,别去招惹他们!

没有啊,我没去招惹他们!我正在做表,他们一来就动手动脚的……

如果你不喜欢,就要狠!记住,狠!

莉莉的嘴瘪了又瘪,带着哭腔说,都是同事,闹翻了脸都不好看……呜呜……莉莉终于哭出声来。莉莉是一个温柔多情的女人,像一只绵羊,有时急了恼了,就摔蹄子摔头。

我气呼呼地说,这样就好看了?这样他们就会更加肆无忌惮!我愤怒,低吼着。外面起风了,一阵强势一阵,哨响了树木和天空,我无端地感到了恐惧,瞟一眼莉莉,她脸上的泪痕干了,她惶惶地说,在屋里真好,再大的风也不怕。过了一会儿,她又说,只要屋不塌,咱们就安全。那一刻,她好像是破涕一笑了。我叹息了一声,想,过去了,一切就这样过去了。

我不联系赵梅,极少回复她的信息,可她的影子随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一次她在信息里说,不带手机,晚上一个人出去随便逛,逛到哪里是哪里,真清净,真好!特别是走到路口的时候,向左、向右、向前还是往回走,有过短暂的迷茫,最终还是听凭了自己的那双脚……但不论逛到哪里,只要想回家,总能找到回家的路......家里的门都开着,灯都亮着,他们都急得团团转,问我都12点多了,去了哪里。我不搭理他们!我就想呢,深更半夜的,咋就遇不上抢劫犯强奸犯杀人犯呢。他逼着问我,逼急了,我就说,会网友了,和网友去开房了。他就不说话了。我不会原谅他,那是个死结……

又一次她说,峰峰(她总是这样亲昵地称呼我),你可要防着点儿,大狼狗要咬你呢,他恨你都恨到骨头里去了,也不知道他为啥那么恨你。有人见他的黑名单里,有你的名字,黑笔写的,用红笔打了个大大的×,竟是要枪毙你呢!大狼狗是我们的大领导,他有个黑本本,上了他的黑本本,就意味着没有好下场。有次我去他的办公室,见他在纸上画画,觑着看,是人的形状,惟妙惟肖的,挺像。画完了,他冷笑两声,就把那个人撕成了碎纸屑,丢进了纸篓里。当时我的后背抽凉风,打了两个寒颤。看了赵梅的信息后,我倒释然了:怪不得呢!车间里从上到下,那些猫呀狗呀的,都对我横眉立目的,敢情都是大狼狗的影子啊。影子多了,积众成云,那就透不过气来了。所以我从心里感激赵梅,她是我的影子,也是收集我影子的人。直到后来的后来,当我成了赵梅的影子后,我才懂。只是那时,我不懂,也没时间去懂。

母亲在抢救室抢救的时候,赵梅打来电话,我迅速按掉。稍会儿,发来短信:峰峰,我在医院门口。你出来,不然我就去找你!我愕然中感到愤怒:她想干啥?赵梅没穿外套,抱着肩,身子瑟瑟发抖。看到我,又往角落里躲躲,非常急切的样子。我说,咋穿这么少?她说,光顾着来了,怕你着急。她递给我一张银行卡。我不接。她急得骂我,傻瓜蛋儿!都到啥时候了,你还装假?说着,硬是塞到我兜里,转身就走。走两步回头又说,赶紧回去吧,让人瞧见不好!

我的生活现状,她似乎比谁都清楚。上半年我张罗买房子时,她闻着风声就给我打电话。她高兴地咂着舌,说,不简单呐,终于有自己的窝儿啦。说,只要不要我这个人,要啥都给你!她咯咯地笑着,清脆的笑声激越在云端,月亮露出了半边脸。我长松口气,我很真诚地说,谢谢你啊!挂断电话,回身,暗影里,母亲正抬脚往屋里走。

母亲去世后的一年多的时间里,在家里,我和妻子都很少说话。她看我一眼,我看她一眼,彼此会心,静默地坐着。有时妻子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然后,轻轻使劲儿,两只手就那么握着。有一次,冰箱叮咣一声响,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妻子笑道,哟嗬,冰箱还会响啊!就是这样,母亲走了,留下了一个满目荒凉的世界。那一声冰箱的响,倒像是荒漠中的一簇青草,给我们的生活增添了些绿意和生机。

赵梅应该是从那时候,没有再给我发过一条信息,在那一段特殊的时光里,她以决绝的方式淡出了我的生活。只是我注意到,她的QQ签名中,有这样一句话:你若安好,便是晴天。其中还有一句话:趁虚而入者,窃贼!可耻可恨!!!三个感叹号,有些触目惊心,记得当时好像是心念一动,终究是未曾细想。

再次和赵梅同岗,是在一年以后。我都感觉有些陌生了。赵梅的眼睛是清澈见底的明亮,笑语声不断,像哗啦啦的树叶。她说,欢迎老伙计!说着张开双臂。我忙说,太热烈了,还是握个手吧!同事们坏笑着,起哄,一眨眼的当儿,刘伟在后面猛地把赵梅抱起来,嘴巴往她脖子里拱。赵梅挣脱着,笑骂着,屋里炸开了锅儿。窗外树上的一群麻雀,扑棱棱地都飞走了。那一刻,有关赵梅的好多影子,像湾坑里的鱼,在污秽浑浊的水里冒冒头,倏忽游来,又稍纵即逝。在我的老家,在村外,有一片凹地,夏天雨水多,全村的雨水都汇集到凹地里,久之形成了湾。湾里有癞蛤蟆、青蛙、水蛭、泥鳅和死猫烂狗等各种禽类动物的尸体,可我们当年意识不到脏,还不知道污秽是健康的杀手。在童真的世界里,即便是污秽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纯净。后来我和赵梅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我应该提醒她,尽管我相信赵梅,相信那些流言和绯闻都是恣意狂欢的恶搞,可是那些恶搞,正是恶俗滋生的渊薮。我说,刘伟这个人,很坏!赵梅说,是,很坏。又问,你想表达什么?我说,别和他胡闹,影响不好。赵梅眼珠转了转,说,只要心里干净,闹闹怕什么?在咱这里,所有的人在我眼里都一样,都是同事。我说,你心里干净,别人可未必干净。赵梅沉吟着,说,峰峰,我告诉你,这个社会就是个大染缸,没有一个干净的,只是程度深浅罢了。所以干净不干净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有立场。你看,在咱这里,出了多少起男女间的花花事儿?就说前几天打扫卫生的老头儿吧,竟在澡堂里发现避孕套!当时老头用手揪着,站在路上给上班下班的人看,可是还有谁在意这些事情?都是见怪不怪了啊!

我尴尬地笑笑,想自己真是少见多怪啊。赵梅又说,我才不会像他们那样呢,即便是我真想找(情人),也不会在咱厂里找——同事就是同事,朋友就是朋友……

炮友就是炮友!我笑道。

对,都得撇清,这才叫干净!

我承认,在有些事情上,赵梅比我看得透。她一刻也静不下来,像上足发条的时钟。她黏人,正如她所说,所有的人在她眼里都是一样的。老刘说,梅,我抱抱。赵梅就背过身去,让他抱。在男人群里,赵梅像一条鱼,也像一个婴儿。最初,我是说,在我们再次同岗的最初,我看着不顺眼,我说,赵梅,这样不太好吧?当然,也没啥,他们也挺规矩的。

赵梅看着我,非常生气的样子,说,不准叫我大名!

那叫你什么?

梅!以后就叫我“梅”!说着,赵梅噗嗤笑了,安抚我,叫小名,小名亲切!然后,又换了另一种腔调,细声细语道,被人喜欢不好吗?很好滴哎,爽爽滴哎……

我忽然捂住嘴说,恶心死了!

赵梅忽地把我捂嘴的手打开,说,好啦好啦,别装啦!然后言归正传,他们不敢!只要他们还要脸,他们就不敢!那个老刘,有一次手不老实,被我劈脸就是俩嘴巴,打那之后,他就规矩了。

被打了,他还敢抱你?

你见过不偷腥的猫吗?

我摇摇头。

所以呀,男人都犯贱。特别像你这样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一旦贱起来,那是非常危险的!我正听得有趣,忽然被她撩了,就势抓她,她身子一溜,咯咯笑着跑开了。远远地,她说,小心我把你拉下水!

刘伟手背上有三道血道子,像三条蚯蚓,右脸上也有血道子,轻一些,像被什么东西剐的,露着血迹。过了两天,结了痂。我说,伤得不轻啊!刘伟哼了一声,伸出三个手指头:三桌,她的男人三桌都坐不下!我笑笑。刘伟又喜滋滋地说,她都被我揉搓熟烫了,破货,破货一个!谁稀罕呢!

我不信。我是真不信!认识赵梅这些年,我冷眼观察过她,也试探过,她看似轻浮,实则不然,她是和男人们胡闹,可是她有分寸。刘伟说的这种女人,在我们这里是有几个,但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赵梅身上。

刘伟伸着脖子问我,你不信?

我说,我不信。

你这就不懂了吧?告诉你,玩女人,你得会哄,你得会几招。刘伟说着,十个手指灵活地伸展着,手上要有功夫!我懂了。刘伟懂人身上的穴位,一指头下去,把人戳得嗷嗷叫。他专给女人们按摩,我见过,手指或快或慢,劲道儿或轻或重,有时冷不防地一使劲儿,女人挨刀子般的叫着,呻吟着,哭得份儿都有,那表情里,是欲罢不能,也是深深地享受和欢喜。他坏笑着,咯咯地声音像种猪的哼唧声,当哼唧声变成急促的喘息声时,女人的叫声渐渐弱下来,已经被他拾掇成一堆烂泥了。那次我进去的时候,赵梅脸色潮红,眼神迷离,刘伟满头满脸的汗,呼呼地喘着,应该是我惊动了他们,他们刚刚分开的样子。我闻到了一股气息,我说,咦,啥味儿?

赵梅软绵绵地说,峰峰,以后你也给我按摩。真舒服!

我看了一眼刘伟,刘伟的胸脯一鼓一鼓的,往下看,我笑了,我说赵梅你看,你看老刘!赵梅顺着我手指的地方看去,妈呀一声趴在桌子上,不要脸,真不要脸!

刘伟裤子的前开门往下一点,洇湿了花生米大小的一块。我说老刘你怎么了?刘伟绷着脸,脸憋得通红。我说正常,这都很正常。

那一阵子老有叫春的野猫,特别是在我们上夜班的时候,猫们都成群结队了,那叫声此起彼伏,特别瘆得慌。赵梅说,人和动物一样,也不能和动物一样。我嗯了一声。我和赵梅特别默契,不论是工作配合上,还是言行举止上,都是天衣无缝。她是我的手,我是她的脚,相互看一眼,彼此会意。赵梅很美,那眉毛、眼睛,那鼻子和唇,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透着芬芳。那时候,现在回想起那时候,同事们都已经避着我们了。我或我们走到一个地方,他们都正说笑呢,忽然就不说了,神神秘秘的样子。我再也听不到有关赵梅的闲话,我再也收集不到赵梅的影子。其实那时候,我和赵梅已经没了影子。我们身边干净得连只苍蝇蚊子都没有。

良子和莉莉在外面租了房子,公然住到一起。莉莉很快和丈夫离了婚,净身出户,是良子那边耽搁住了。良子的女儿以辍学要挟良子,后来良子的对象喝农药以死相逼,再后来良子的父母问罪到莉莉的娘家……婚一时离不下来,两个家却已是支离破碎。我说,没想到他俩竟搞到了一块儿!赵梅不言语。她的两只手掌按在凳子上,两条腿轻轻荡着,有一绺头发飘散在她嘴边,她噘嘴成喇叭状儿,轻轻吹着。我拈起那绺头发,抿到她耳后。

赵梅说,老是发呆。这几天在家里,坐着坐着就发呆。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她发呆时的样子:坐在沙发上,两条胳膊环抱在胸前,眼睛看着前方……我说,没烦心事吧?没有,都好着呢!赵梅叹口气,晚上也睡不好,老是做噩梦,一个接一个的,也不知道做了啥,一会儿醒了,一会儿醒了……

有啥压力吗?我试探着问,有事千万别憋在心里,不好。

没有,啥压力都没有,真是奇了怪了!赵梅幽幽地说。其实,我也发现她的不对劲,她好像很不快乐,眉头总是微微蹙着,锁着焦虑和不安。那个一刻也闲不下来的她,时不时地就那么站着或坐着,不言不语的。

赵梅说,人也真是奇怪,想着盼着的,真到了那个份上,却又不能够了……赵梅眨巴眨巴眼,忽然别过脸去,拿手抹了一把眼角,问,你媳妇没事吧?

我说,没事,好着呢!我就讲给她听。那一段时间,我出奇地高兴,心里总是美滋滋的,看啥都好,都顺眼。对待妻子,也是全新的做派。妻子下班进屋,我会给她一个满怀的拥抱,会把拖鞋放到她脚前,出门的时候,我给她开门,把电瓶车推出来,是体贴入微的关心。可是妻子的眼神里,喜悦中隐藏着不安。忽然的好,有时候也会乱了人的心绪。

忽然有缕阳光照在赵梅脸上,赵梅眯着眼,轻笑道,这叫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峰峰,你不会是……眼神忽又黯淡下去,莫名地咳了一声,一本正经了,又说,你过分地对你媳妇好,她心里肯定会猜想为什么会对她好,有时候好过头了,就是一种征兆……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就在前几天的夜里,我忽然被哭声惊醒,开开灯,妻子正在酣睡,可是她的眼角里竟有泪水流出,我愣怔着的时候,妻子又激愤地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又是两声哭泣。当时想着第二天问问她的,结果竟给忘掉了。其实,就在那一段时间里,我也经常做些奇怪的梦。在梦里,我也清楚知道是梦,我梦到了和父母在一起生活,他们和在世时一模一样,只是没有在世时那般恩爱,他们总是在争吵,父亲总是愤怒着,母亲的眼里总是含着无奈和委屈,只是母亲在看我的时候,是一种审判和审视,也是深深地担忧和告诫……

我躺在沙发上接电话的时候,妻子正在擦地板。妻子爱干净,总是在干家务的时候抱怨着,抱怨完了,房间里也都整洁了。是一个陌生人的电话。一个男人。电话里我听不出他的年龄,起初我以为是打错了,或者朋友换了新号码,可是那语音,着实陌生。他说,你是杨兆峰吧?我说是。他说,你是杨焕的爸爸吧?我说是。我想可能是女儿的某一位任课老师,可是这时间,已经是晚上近10点了,刚好放学。他说,杨焕在酒吧里喝醉了,你赶快来吧,来晚了可能就见不着她了……

我的头嗡一声大了,我说什么什么?对方挂了。我的表情和声调把妻子吓着了。妻子问我,我来不及解释,我说,快!赶快……在路上,我给妻子就说了一句:杨焕喝醉了,在酒吧。我有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我想完了,孩子毁了,这一辈子毁了。良子的女儿也是高三,因为良子的婚变,辍学了,和一个社会青年去了陌生的地方。酒吧里的夜生活好像刚刚开始,又好像一直是这样,簇新簇新的。我从未来过这种地方,我顽固地认为,这是恣情纵欲的地方,也是乌烟瘴气的地方。这样说可能是偏执,可在我偏执的思想里,总有一种东西在茁壮生长。我和妻子跑遍了酒吧里的所有角落,没有杨焕,我们还来不及松口气,两名保安拦在我们面前。我说……我向保安描述了杨焕的身高、头发、脸型,保安摇摇头。我蓦地想起来了,我说她的左唇边有颗黑痣……保安还是摇摇头。妻子小声说,别是骗人吧?我说可能。我又逡巡了酒吧里所有目光能及的角落。我的手下意识地摸摸衣兜,没有。我说,我的手机呢?妻子慌忙说,在这里。她递给我。我发现妻子的鞋,一只是皮凉鞋,另一只是拖鞋。我说,瞧你的鞋!妻子低头一看,啊哈了一声,又说,瞧你,鞋都没穿呢!我这才感觉到脚底的凉气。我给杨焕的班主任打电话。拨出响了两声,我忙又摁断。我不能这样给她班主任打电话,至少我得想好怎么说。杨焕的班主任是一位非常负责的班主任。在我刚想好怎么说的时候,在我有把握不激动的时候,他的电话打过来了。

喂......

魏老师,我说,我笑着说,杨焕感冒好些了吗?是这样,傍晚的时候,她妈去看看她,发现她感冒了……给她买了感冒药……

哦哦……她精神好着呢!就在刚才放学的时候,她和她物理老师下楼,还在讨论题呢……

您确定?

确定确定!怎么啦……

我的喉头哽咽住了,我勉强说,……没事的……

妻子的手扶在我肩上。她说,天啊,吓死我了!我说好好好。我们相互搀扶着,来到酒吧门外,坐在台阶上。我们需要歇一歇。妻子的头偎在我的肩头,她说,做梦一样。我应了声,嗯,做梦一样。就在我们起身要离开的时候,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回望了一眼酒吧。我看到了赵梅。赵梅正迎面走来。她攀附在一个男人的身上,实际上,是她的两只胳膊环抱着男人的一只胳膊,像是一对连体人。她穿着时尚,显然是喝了酒,眼神迷离,仰望着男人的脸,妖媚着。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她没有发现我们。她在我们身边荡起了一阵香风,然后是轻声地浪笑,坏嘛,你就是坏嘛……

我的鼻孔里痒痒着。妻子说,果然是个浪女人,也难怪离婚呢!这样的女人,哪个男人能养得住?我惊呆。我说什么什么,你说什么?

离婚了,都一个多月了。

赵梅和男人上了辆黑色轿车,开了车灯,远光,把车前方照得通亮,接着是近光、转向,接着,驶向了大路,去了未知的地方。

我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好像,在我们最近的一次接触时,她是非常伤感的,她说人大多时候都是在演戏,没有谁会把最真实的自己展露出来。不记得当时我说没说,但那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入了戏的戏才是真的,虽然是假的,但有挚爱和深情在里头……

那一刻,我的双颊凉凉的,有泪水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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