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演员
2020-11-18
他在剧团里是一名小演员,不仅年纪小,资历更是浅,当然如果一定要说他年纪小,倒也未必真的很小,比起刚从戏校毕业进剧团工作的那一拨来说,他也算是“前辈”了,毕竟再过两个月他就三十足岁了。可进团这十来年就一直是跑龙套,连一个正儿八经、有名有姓的角色都没有演过,他总是安慰自己,剧团是一个论资排辈的地方,再过个两三年,兴许团里就能给他机会演上一个好角色了。但让他想不通的是,刚进团的那群孩子里已经有那么几个开始在舞台上崭露头角了,剧团让他们传承一些代表流派的经典折子戏,每天练基本功,老师们还在排练厅手把手地教着,一开始他并不以为意,可谁想半年一过,团里接连给他们搞了三场折子戏的汇报演出,他们不但演下来了,居然还演得有鼻子有眼的,在领导和戏迷跟前出了不小的风头,加上剧团重视,宣传力度也大。他最不服气的是,自己居然帮他们在搭戏、跑龙套,脸上虽是没有任何表露,但他的心里还是挺不舒服的。
现在回想起来,戏校读书时教自己的老师真是有些问题,他一开始学的是文武老生,扮相好,身上的基本功也扎实,在班上算是出类拔萃的重点培养对象了,不想到了十六七岁变声期的时候嗓子出了点状况,他越是着急越是努力地练习,情况越是糟糕,中医西医轮着看,专家门诊也不知去报到过多少次了,可就是不见有任何起色,就这样熬了两三年,也不见好转,老师便让他改行当学唱小花脸,当时年龄小也不懂事,想着老师让改行就改呗,不料这一改彻底把自己改到了舞台的边缘,要知道在传统戏里小花脸唱主角的戏原本就不多,更别提新创的剧目了,即便有新创的又怎么会有编剧给他这么个小演员去写戏呢?于是从进团的那天开始,他便开始了无止尽的跑龙套生涯,从折子戏、中型戏到大戏,观众记住的都是主角和有名有姓的角色,像他这一号估摸着连脸都没人会注意。有一次演一出传统戏,八场戏他演了十一个角色,从马夫、随从、兵士、家院……那一回可把他累得够戗,不断地跑服装间换衣服、盔头,在上下场门之间穿梭,因为不是主要角色,连服装老师都懒得搭把手,全靠自己在有限的时间内换装,可演出费也不过是跑龙套的价格,最后说明书上连名字都没有,只有四个字:本团演员。兴许是常年跑龙套的关系,职称也才是个四级演员,也就是初级,于是乎每个月的工资、演出费都是团里最低的那一档。
这个城市的消费很高,甭说吃饭、交通和正常的人情交往了,就拿房租来说,基本每年过完春节都会做曲线上升运动,且幅度还不小,这似乎已经成为了一条不成文的铁律。作为一个已经踏上工作岗位有些年头的青年人,自然是不能再接受父母的接济了,所以,在每次逢年过节回老家面对务农的父母时,他总说每个月的工资不少,足够在大城市里开销花费了,为了“演绎”得逼真,每年的下半年他就开始节衣缩食,把钱省下来买些城里的特产带回去看他们,也好让他们在村子里有些脸面。然而他说的那些鬼话只有老天才知道,为了节约一些房租,他不断地在这个城市里搬家,越搬越远,一开始还能步行走到地铁站,后来得骑摩拜才能到地铁站,再后来他搬得更远了,骑摩拜也累得够戗,坐地铁上班变成了一个可望而不可即的奢望了。他找遍这个城市的老房子,终于找到一个交通便利、房租便宜、快被挤出地图的小区,于是他开始改乘公交上下班,他住的地方是始发站开出来的第二站,经常有座位坐,坐到另一端的终点站再步行一刻钟的路程就到单位了,也不算十分遥远。一段日子过后,他觉得坐公交也不错,至少还能在车上美美地睡上一觉。想想自己对生活的要求也不高,租借一间二十来平米的一室户感觉已经很不错了,在那个屋子里能容得下一张床,一张能搁电脑的桌子,他的全部家当也就是一只拉杆箱,里面装着他一年四季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床单枕套啥的。屋子小,箱子就放在床底,不占地方,他租借的是朝北间,晒不到太阳。好在他起得早,一早就坐车去单位练早功了,晚上等他到家天都黑了,冬天的时候开开空调也就过去了,若被子床褥真是潮得厉害、到了不得不晒的时候,他双休日抱着去到一楼小区的小花园那边,搁到挂绳上去便是了,那些个挂绳都是小区里的阿姨妈妈们的最爱,她们常常去那里晒被子、床单的,还会去抢占阳光最佳的“有利地盘”,不过对他来说,像这样晒被子的情况一年也就顶多一二次罢了。
自从前两年单位实行绩效政策之后,新型的指纹考勤机便上岗了,演员们每个月是要达到规定的报到天数的,不然年底的考核便堪忧,直接影响到绩效工资不说,还有可能成为单位解聘的理由。不过,即使规定的报到日程数量达标了,像他这样初级职称的演员每个月的收入也不过就是三千元左右,这是不算上他跑龙套的演出费。当然演出费很低,加上这些很低的演出费和绩效工资也只够勉强地交交房租,生活费是远远不够的。一同从戏校毕业的同学有不少在其他剧团工作,运气好的已经唱到了主角或者主配,有时候会介绍他出去配配戏、接个活,赚些小外快,但这些都是不固定的,他总想着去外面做点兼职,也好增加些收入,那样手头终究宽裕一些,可惜的是他应聘了几家公司,因为学历不高,又没有什么特长,求职信e-mail给公司之后就石沉大海没有了回复。后来他听同事说做兼职的快递员赚头还行,至少能贴补些日常开销,他纠结了好几天,但面对自己越来越糟糕的经济现状,他决定豁出去花四百多块钱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车,在网络上报了名,没想到被录用了,还被约过去面试了。
面试的那天他看到了不少和他一样的应聘者,大家都在公司的走廊里候着,等到面试官叫到名字再进去面试,这让他想起他考戏校那会儿,那时候他啥都不懂,只顾着紧张了。看那些应聘者的穿着,十有八九是外来务工者,他们应该才来这个城市不久。他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也就懒得和他们搭讪,可能由于他非常沉默的原因,激起了他们对他的兴趣,不断地问长问短,一副饶有兴趣的模样。等了一会儿,他便被叫了进去,考官也就两个人,随便问了他几个问题,比如送货的交通工具之类,他只说自己是做兼职,也没有说现在的工作。考官当场就告诉他被录用了,让他随时准备好工作。
从那天以后他每天起得很早,先赶到单位去考勤机前刷指纹、练早功,因为练早功是有经济上的补贴的,他不想放弃,练好早功之后,通常是上午10点来钟,最近单位没有安排他排戏的工作,他便开始在网上接快递的单子,他尽量接一些离开单位不那么远的业务,跑上大半天的快递,下午四点这样他死活是要再赶到单位去刷指纹的,这样就算完成了单位一天的考勤日程,拿到日程费,还有一顿饭贴。晚上他接着做快递,夜里回到家就只剩下洗澡、上床睡觉的气力了。每天重复这样高强度的工作,万一有人找他演出赚外快,他也从不推辞,帮朋友去串个场。
他这样拼命地工作,其实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为了他的女朋友:淼淼。淼淼是他在戏校读书时认识的,是隔壁京剧班的,比自己低两届,学的是小花旦。淼淼和他属于兴趣相投、志同道合的那一种,早晨起来两人约着在楼下草坪一块儿吊嗓子,晚上一起绕着校园跑步,双休日泡在排练厅练功、学唱,为了一段新的唱段两个人会研究很长时间,从认谱到研究怎么发声,怎么唱得有流派韵味。她和其他女生最大的区别就是她不怎么看重物质,给她买一碗麻辣烫就能满足她的胃,平时去学校边上的路边摊吃个烧烤,就能让她兴奋一个礼拜。情人节的时候他在京东上订一束一百元之内的鲜花就能让她尖叫连连……他很怀念这样简单的日子,那个时候骑个单车载着她在校园兜风,感觉从此后便能跑遍全世界似的,他总以为以后的日子就会这样一直延续下去。可没有想到在她进入京剧院工作没多久事情就发生了变化,那天她发了一条微信约他出来吃饭,他很开心,她约他见面的地方是一个很有点档次的日料店,他心里暗暗有些吃惊。他和她有两个多月的时间没有见面了,他约过她好几次,可她总说是刚到单位比较忙乱,推辞了。
那天,淼淼到的比他早。他走进店堂的时候她已经坐在里面喝着饮料了,看到她的一瞬间,他有些很微妙的感觉,淼淼放在座位边上的是Gucci的皮质包包,很小巧,身上穿了一件米黄色的Burberry衬衫,淼淼的皮肤本就白皙,这个颜色很衬她的肤色,之前她对穿着一直比较随意,不怎么讲究品牌。他注意到她的脖子上戴着一条镶着小钻的项链,后来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才知道那条并不十分起眼的项链居然还有个品牌,好像叫什么卡地亚,还有就是她十分珍惜的直发也被烫成了大卷卷。怎么才短短的两个月,竟有了这些许的变化。这让他很困惑。
他刚坐下来还没来得及点饮料,便听到她的声音响了起来,他听到她在说话,她说,你来了啊,怎么样,还好吗?
这句话让他不禁恍惚了一下,使他在瞬间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他与她是有几年没见面的老朋友一般,那或许就是人们常常说到的“距离感”。他朝她点了点头,回答道,差不多吧。
她从鼻腔里发出了“嗯”的一声,便没再说话,拿起桌上的饮料慢慢地呷了一口。这时一个长得高高帅帅的服务生走过来给他们上菜,原来淼淼在他到之前已经点好了菜,她点的是三文鱼刺身、甜虾、烤鳗鱼、秋刀鱼、肥牛寿喜锅、炒乌冬面、鹅肝寿司,这些都是他平时的最爱,不过因为吃日料开销大,一年消费一次便已经算是开洋荤了,更别提这家比较高档的日料店了。他看着眼前的这些菜悄悄地咽了下口水,问道,怎么点这么多,就我们两个人也吃不了啊。
淼淼说,慢慢吃呗,我还点了你最爱的冰可乐。
他想了想问道,你是不是最近团里排戏做到主演了?赚了不少演出费?
淼淼沉默着,没有说话,只是示意让他先吃。
他用筷子夹起鹅肝寿司,一口一个,鹅肝不错,嫩而肥硕,入口即化,他缓缓地闭起了眼睛,正在回味着舌尖的美味时,他听到淼淼的声音在耳畔慢慢地响了起来,她在说,我们的事情我想了很久,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但是再难开口总得开口。
他看着她,心中已经隐约猜到她想说些什么了,他轻轻地“嗯”了一声,放下了筷子。
她没有抬头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着,她说,原本我以为我们可以一直像在戏校里一样,无忧无虑的,谈戏谈梦想,可自从我进入京剧院之后,一切都变了,我这才明白,原来不是唱得好就有戏演,原来在剧团要上一个角色是那么难,原来机会需要等很久很久,尤其像我这种没背景没有资质的年轻演员。
所以呢?他看着她问道。
她依然没有抬头看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也许要等好些年才能轮上我唱戏吧,团里有好多演员三十多了、四十岁了,也才演过两个戏,所以所以,我想实际点,趁着年轻,好好找个可靠的归宿……
他自然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在心底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即便是再美好的东西总是抵不过现实的残酷,更何况是脆弱的感情。他低低地问了句:那他,对你好吗?
淼淼点了点头,回答道,是的,至少不要再为房租、生活费这些小钱犯难了,而且他想娶我,他是本地人,家里有房,比我大十岁,这几年已经把结婚的钱攒好了,父母希望他能早些结婚,趁他们还带得动孩子,其实我认识他的时间不长,也就最近这两个月……
淼淼的话他渐渐地听不清楚了,他眼前晃动的都是他们在一起的画面,那些曾经的美好在今天过后都要成为回忆了,当然,在淼淼看来或许早已成了回忆的片断,他觉得他自己软弱到连挽留她的话都说不出口的程度,他用什么去挽留她,他有什么能挽留她呢?房租、生活费……这些如今在她眼里已经成了“小钱”,而他却每天还在为这些犯愁。
他和她沉默了很久,桌上的日料好似褪了色一般不再有色彩。周边来吃饭的客人日渐多了起来,比刚才嘈杂了不少,可是他却觉得那些人都只是如同木偶一样在晃动着。直到他听到她的手机微信响了几声,她拿起手机看了下,沉默了几秒钟,终于开口说道,那个,我还有些事情,我想……
他打断了她,说道,是他发来的吧。
她“嗯”了一声。
他看着她不那么自然地笑了笑,说道,去吧。这是他今晚第一次看到她的眼眸,她戴了浅灰色的美瞳,这让她本来就蛮大的眼眸看上去出奇得大,有些夸张,以前的她从不喜欢戴这,以前的她很朴素……
她听到他的话语犹豫了一下,没有动,喃喃地问道,确定吗?
他没有停顿一秒,回答道,是的,走吧,好好照顾你自己。
她又犹豫了一小会儿,终于起身,说道,对不起,你也多保重。而后,便离去了。
他没有看她的背影,他只感觉眼前的一切有些模糊了起来,他知道先前强忍着的泪水快要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毕竟他们交往了两年,她是他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是初恋。那天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日料店坐了多久,直到服务生走过来提醒他店铺要打烊了,他这才想起要埋单的事情,服务生告诉他早就买过了。他想那一定是淼淼,他将淼淼点的日料打包尽数带回了家,这是淼淼最后留给他的了。他骑着摩拜回到了出租屋中,将打包的食物塞进了冰箱,一头就栽倒在了床上,连澡都没洗,那个晚上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后来的几天他便发起了高烧,等他身体稍微好些整理冰箱的时候才发现那些食物早已坚硬得如同标本一般。再后来他就每天在单位拼命地练功,过着很机械的日子,他开始打几份工攒钱,然而无论他多努力,都很难改变现状,要在这个城市里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住房,哪怕一居室都异常艰难,尤其对他这个外乡人来说。其间也有人跟他介绍过女孩,但都只见了一两面之后就没有了联系,他知道都是因为他拮据的经济。本来单位一直想帮他们这一批外地员工去申请什么廉租房之类的,可弄了一两年也没有什么结果,便不了了之了,他一开始还去问问,时间一长,知道这事也没多少希望了。也许还没到该谈恋爱的时候吧,他有时候这样想着,眼看着要奔三了,真的是混成了要钱没钱,要事业没事业,要女朋友没有女朋友的地步,人生似乎成了鸡肋。他使尽浑身解数地赚钱,可赚到的却只够应付每个月的吃喝拉撒和交房租,生活让他没有了更多的想法,工作这些年他总算是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原来“梦想”是富人才能拥有的特权,想想以前在戏校念书时想要成为“角儿”的想法是多么的荒谬,多么具有讽刺意味,还夹杂着些许的黑色幽默。
说来也巧,那一天他快递的活儿不多,没怎么抢到单,练好早功就呆在团里玩手机,他每日忙进忙出的,闲下来的时候倒还真不多。有几个与他年龄相仿的演员,和他私交还不错,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大家便围坐在一起边吃边闲聊着,他从他们的口中听闻团里最近要排一个新戏,说是专门为团里的当家花旦量身定做的,团长特地邀请了著名的编剧操刀写的剧本,据说是花了大价钱,现如今剧本已经出来了,唱腔都做好了,女主演每天在拼命地学唱,演员队长私下开始着手物色、安排大小角色了。哥几个说着都把目光投向了他,他疑惑地看着他们,他闹不明白他们的用意,他们见他一副傻儿吧唧的模样,便告诉他,在哥们堆里也就数他扮相好,身上基本功扎实,用他们的话说,他们是跑龙套的命,可他只要稍稍努力一下,完全可以逆天改命。他想不明白做啥事情才能“逆天改命”,命难道可以改吗,能改的还能叫命?哥们都笑了,说他真是榆木脑袋不开窍,不知道去“公关公关”,最后他们给他透露了一个很内部的消息:两个礼拜之后的周末,演员队队长要搬家,很需要人手。不仅演员队的那些个演员都商量着要去帮忙,连刚进团的那一拨最年轻的都蠢蠢欲动了。他听着这些话,心中竟也萌生了念头,他觉得自己也和很多人一样,开始“堕落”了。
那天回去之后,他在自己的那间朝北的小屋子里呆坐了很久,许多往事都像电影镜头一般在眼前晃来晃去——在戏校学戏,和淼淼相识相处,在团里跑着永无止境的龙套……他自认为他是那种对生活没啥要求的人,他最大的念想就是排戏、演戏、上台,他现在也只剩下这一件事情了,他想着白天哥们那些调侃的话的背后,也许对他来说是一次机会,他想去试一试的机会。那个晚上他还暗自谋划了一些事情,他决定放弃白天的快递活儿,宁愿晚上去抢单,虽然难度比较高,毕竟大晚上的抢单不容易,如果运气好,若能抢到几单的话,那做到再晚也得送完快递再回家,幸好年轻,睡一觉人也就缓过来了。这样白天他就定定心心地呆在团里,哪怕练完早功之后没啥事情做。
平日里他虽然和演员队队长没有多大的交情,不过还是熟络的。队长五十多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保养得挺好,一头黑发,脸上也没什么皱纹,并非是传说中的“油腻大叔”,多少有些腔调,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腋下还常常夹着一个LV的皮包,有点像那种九十年代末的生意人。听说他以前是唱须生的,自从前两年评上了一级职称后,上台就少了,用他的话说,把机会让给年轻人,让他们多在台上滚滚,积累些经验,传承些剧目。他每天上班总是开一辆沃尔沃的SUV,家住在市区,说是团里90年代分配给他的房子,地段是一流的,房子么现在看来也算是带电梯的老房子了,原先一直没搬是考虑到孩子读书,那房子是学区房,如今孩子大了,考上城里的名牌大学了,他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老婆在事业单位里做财会,也稳当,在团里人眼里他也算是中年安稳、得意的那一类了,过个几年等一退休,拿上个万把元的退休工资倒是可以安享晚年,四处旅游了。
第二天他是在团里吃的午饭,他悄悄打听了一下,队长习惯十二点去吃饭,他提前个五分钟去了食堂,正排队打饭,就看到队长慢悠悠地走了进来,他连忙向队长招手,招呼着队长排在了他的前面,队长也没客气,这兴许就是往日里比较熟的好处。
队长冲着他说道,你小子今天怎么想起在团里吃饭了?平时我看你一到中午就没了人影,也不知道都在外面瞎混些啥。
他咧开嘴笑了,回答道,队长说笑了,我天天一早就跑团里来练早功,比谁都勤快,可你也知道,我职称级别低,工资太少,没办法。
队长点了点头,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去外面做兼职了,你们这些孩子听说有不少都在做快递。队长停顿了一下,见他没有搭腔,又继续说道,这也怪不得你们,生活所迫,你还算是好的,早晨还来练练功,我看其他人不排戏的时候都懒得来单位,成天也不知道忙些啥。想想以后等我们这批老的都退休了,团里可怎么办。队长最后用一声长叹结束了这番话。
他也不知道怎么去接队长的话,只能帮队长忙前忙后地打饭,然后端到餐桌前,便和队长挨着坐下吃饭,队长看了看他打的饭菜,不是蔬菜就是蔬菜炒几片不易寻着的肉片,队长从自己碗里夹了很大一块红烧肉给了他,他正要推辞,队长说,到了他这般的年龄血脂高、血压高,不宜多吃肉,尤其是红烧肉。他心里感谢着队长,嘴里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很多话来,队长看着他的表情,朝他摆了摆手,说道,吃饭,别说话了。于是他便埋头吃起饭来,食堂的红烧肉做得一点不比外面饭馆逊色,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有吃过大肉了,那味道吃在嘴里可真不错,一咬下去,满嘴的油,最重要的是那油可香了。
他一连几天都在食堂“巧遇”了队长,他一直纠结着如何开口问队长搬家的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好几天,终于在几天后的一个午后,他和队长吃好午饭面对面坐着的时候,队长忽然问他,你这个礼拜六有空吗?我搬家,你若是空,过来搭个手,帮帮忙。
他一个劲儿地点着头,队长居然很轻松地说出了他一直想说却始终没能说出口的话。
队长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他说,好了,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再在食堂候着我了。
他有些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他问道,队长,你知道了?
队长笑了,而后哼着小曲儿踱步走了。他第一次发现队长其实是一个绝顶聪慧的人,而且还深藏不露,他琢磨不透队长是何时知道他每天在食堂出现的动机的。
周六大清早他便出现在了队长的家门口,那会儿团里还没人到,他一到队长的家里便听从指挥忙前忙后地帮队长把东西归置归置,帮着把东西扛进电梯。队长是请了搬家公司的,也有搬运的工人,不过一些要紧的东西,比如收藏的一些古玩啥的,队长就吩咐团里几个人搬运看管了。队长买的新房在中环,是三层楼的别墅房子,有地下室和阳光房,前后还带着两个大院子,装修得很不错,他估计这装修费就得近百万了。他想,像这样的房子他这辈子是买不起的,更别说住了,物业费一定贵得很,只要看看站在小区门口保安的面孔和他们无比热情的态度他就能猜到些许了。接下去的一个礼拜他天天去队长家,帮着队长整理那些搬过去的书籍和物件,他没想到队长的书还真不少,大的纸板箱整整二十箱,他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书,除了戏校里的图书馆。他是越来越佩服起队长来了,会混的人就是跑哪里都吃得开。
队长把新家整理好之后,为了犒劳他们几个,还特地下厨给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荤菜,还别说队长的厨艺真是拿得出手,队长那天还买了白酒、红酒、啤酒,圆台面直接放在了客厅里,可占的地儿也只是客厅的冰山一角,他想这圆台面连他那间朝北方向的门都抬不进去。队长让他们只管放开肚子吃,不够他立马再下厨加菜,那晚上他们可真是吃好喝好了,好像这些天腰酸背痛的疲惫一下子融化进了酒里。队长借着几分酒意跟他们许诺,让他们每一个人都进新戏的剧组,当然大多数人只能跑跑龙套,赚些排练费,不过他们也已经挺满足了,至少一个多月的绩效工资有着落了。最后队长定定地看着他,夸奖他的基本功好,有队长年轻时候的范儿,只是这些年一直没有合适的角色和机会被埋没了,可惜了。队长说这次一定会给他寻到一个好角色,让他在青年一拨的演员里露露脸,让领导看到一个可以培养的好苗子,最后还叮嘱他一定要好好把握住机会,机会可是来之不易。他不是一个会表达自己的人,为了感谢队长,他不断地敬队长酒,队长那晚差点儿喝醉了,最后是被队长的老婆扶着进了屋,他们几个便各自回家去了。自那以后他便又开始了快递员的兼职生活,和以前一样,一早先赶去团里练早功。
几周后,他被队长通知去参加新戏的建组会,会议上编剧、导演、作曲唱腔还有诸多设计人员一一和大家见了面,团长在会上公布了参加剧组的人员,包括有名有姓的演员和龙套,他这回不但饰演一个有名有姓的人物,还是剧中的第四号角色,听着团长的公布,他将诧异的目光投向了同样坐在会场里的队长,队长还是一副老样子,不动声色地给了他一个回应的眼神,似乎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其实是担心过队长在那晚的酒醒之后会忘记那些承诺,不过后来他还是选择相信队长,像他这般的小人物相信与不相信似乎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作用。四号角色确实超出了他的预期,从团长宣布名单之后,他便开始加大了练功的难度,只要有空他还会练唱,有时候队长会抽空来点拨点拨他,队长对他的状态和基础还是很满意,觉得是自己从一大拨青年演员之中挖掘了他,在辨识人才方面自认为还是颇具慧眼的。他之前有文武老生的底子,他的基础和用功几乎让剧组的所有演员都感到惊讶,似乎他们这才意识到之前一直让他跑龙套是一种对人才的亵渎和浪费,于是队长的威信似乎在一夜之间有了大幅度的提升,而这一切都无人说破,却是弥漫在大伙儿的眼神中和排练厅的空气里。
队长为了让他能更好地塑造戏里的人物,特地去找了一趟导演,说服导演去省里请了一位老艺术家来手把手教他身段,那群哥们私下还是都很羡慕他的,觉得他不知缘何竟走了狗屎运。这一天是双休日,组里通知排戏,他早早就去了排练厅,因为他在戏里除了唱,还有小翻、吊毛和蹉跪等技巧动作,最近不知是练功多了还是怎么,左腿腿部总感觉有些不适,又胀又痛,不像是肌肉拉伤。今天导演要排翻打的戏,他得先把腿脚活动开了。他是在做热身运动的时候听到导演和队长走进了排练厅的,可能是因为他们的脚步声让他有了半秒钟的走神,左脚才刚一落地,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感觉到他腿部的大筋发出了“咯噔”一声,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嘴里无法控制地发出了“啊”的一声,他知道糟糕了。这时他看到导演和队长朝他奔了过来,还有其他演员,大家围在他的身边,他疼得冷汗直往外冒。
队长第一个开口,焦急地询问他,说道,怎么了,什么感觉?腿能动吗?
他看着队长,极力地控制住疼痛,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我没事……待会儿就好。
队长说了一句:胡闹。队长伸出手便轻轻地触碰着他的左腿。
他死死地用牙齿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队长知道他是在强忍着,连忙让身边的演员拨打120电话。
他拉着队长的手,说道,队长,我没事,我不去医院,还得排戏呢,忍一忍就过去了。
队长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出了很不忍心说的话,他叹了口气说,大筋断了,忍不过去的,得马上去医院手术,拖不得。
他愣愣地看着队长,其实左腿落地的一瞬间他便知道可能是大筋断了,在戏校的时候不少同学的大筋都断过,他也看到过,他只是还抱着那一丝丝侥幸的希望,回想起来最近这段时间左腿疼痛一定也是大筋的缘故。他在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叫了一句:队长。
队长定定地看着他,点了点头,低低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你还年轻,把腿治好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他慢慢松开了队长的手,队长的话一直在耳边萦绕着,可是队长怎么会知道他等这个角色等了多长时间啊,所谓的“以后”,又是多久啊?
120来得很快,众人小心翼翼地把他抬上了医用担架。他忽然想起什么,对队长说道,队长,请别通知我的家人,我真的不想让他们担心我。
队长点了点头,对周边演员说道,待会儿排好戏就去两个人陪着,从现在开始队里轮流陪夜。
大家都应承着,毕竟团里外地人多,都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
他就这样被抬走了,他的目光空洞地凝望着空中,四周围嘈杂的声音随着导演的那一句:“好了,大家到这边来集合,我们准备开始今天的排练了……”变得安静了下来。
他想,他至少得在床上静养两三个月了,舞台又一次离开他远了,曾费尽气力拉近的距离在一瞬间便消失殆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