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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课记忆

2020-11-09李丽珠

大理文化 2020年9期
关键词:代课校长学校

时光留不住岁月,渐行渐远的青春,伴随着人生的过往,遥望背影,温暖着缠绵的记忆……

——题记

1990年秋,依江而居的大理州洱源县柴坝完小,与其他学校一样,迎来了新的学年。

那是一所贫困山区的村完小,这个村完小管辖着三个校点,三台场、观音庙、和尚箐,其中三台场是两师一校,其他两个校点都是一师一校。三个校点都实行复式教学,按照学生人数确定教学的年级,有一、三年级同教室,也有一二、二三、一二三同教室等不同情况,到了四年级,学生就送到村完小就读。我所在的村完小有六个年级,五个教师和一个校长。六人中只有校长和老教师赵贵龙是正式教师,其他都是代课教师。校长是外乡人,师范毕业后就分到一个本地人都很少去过的山头,他在那里坚持了一年,听说吃了很多苦,今年调到柴坝完小来当校长,人很年轻,朝气十足。六个年级中,二、四年级是复式班,其实只有五个班级。1990年9月,乔后镇招了一批代课教师,共十多人,高中毕业后的我也被招聘了。我被分到柴坝完小,属于公路沿线,男的都上山去更偏远的学校任教。

柴坝完小建在柴坝村最北端黑潓江东岸,学校有两栋土木结构的教学楼,都是上下两层。一栋坐北朝南,一栋坐南朝北。北楼楼下有两间房,楼上是三间,楼下的两间是教室,楼上三间靠楼梯那间也是教室,中间那间是住校生宿舍,最里间是校长宿舍,也是教师办公室。房间之间用木板隔开,教室和学生宿舍被楼道占用了一部分。校长的床搭在木板隔墙旁,南边窗户旁是他简单的家具,一个柜子和一个黑色的木箱。柜子上部分是书柜,有三层,摆放着各种书籍,满满当当,有时我们也会跟他借着看。下层装炊具、粮食等生活用品,做饭时拿出来使用,用完后又装进去,把两扇实木柜门一合,就看不到里边摆放的物件。顺墙摆放着六张办公桌,各人的教学用书、办公用品和学生的作业等摞在上面,办公桌前的墙上贴着各自的课程表。六张办公桌只有校长那张大些,下面还带两个小柜子,他的办公桌对着北边的窗户,一扇玻璃窗,遥望着外面的风景,其他五张用的都是学生课桌。

赵贵龙老师的办公桌前贴着两张纸,一张是课程表,另一张是一个明星的照片,抬头就能看到。闲暇时他常常看着照片想心事,有时会自己按捺不住笑起来,我知道他正沉迷于自己的世界。赵老师是我们学校年纪最长的老教师,他家在岩曲,离柴坝小学大约四五公里路。在学校他没有承担着主科,他的课都安排在下午,在上午我们准备放学时,他已吃过早饭慢悠悠来到学校。赵老师长年穿一套藏青色的“中山装”,外面披一件绿色军大衣,冬天将双手往里收,整件大衣紧裹着身体,天气热时,放开双手,任凭大衣摆动。“这是一件冬暖夏凉的大衣。”他常说。天气好时,他喜欢到黑潓江边转悠半天,准备上课才回学校。教学中赵老师主要承担着学校美术课、劳动课等,作业在课堂上就能完成。心情好时他带着孩子们去写生,有时也会找一些物件来素描。赵老师教育孩子有独到之处,孩子们都很喜欢他,围着他亲热,踩到他的大衣,他也不会怪责,很随意。有一天中午,我在油库公路遇到他带着小孙子来赶街,孩子困了,就让孩子在路边就地躺下,他蹲在旁边等着,那孩子睡得很甜。他告诉我小孩都是土生土长的,在地上睡一下没问题。赵老师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在孩子们都还小时,妻子就离去了,他一个人将四个孩子拉扯大。几个孩子都很懂事,有出息。大女儿和他一起照顾着弟妹和家,其他三个都考上了大学。孩子们毕业后,在不同的城市工作。于是,赵老师的退休生活很精彩,在家待一段时间就出去逛景,感受不同城市的繁华。

开学第一天,前来注册报道的学生陆续而至。有高年级的住校生,也有各个年级的学生。一年级新生在家长的陪同下到学校报名,新生一共招了十多人,算是相对多的,人数在十人以上就能单独办班。校长让我先照看报到的新生,我答应了,以为校长要我教一年级。我把前来报到的一年级学生从家长手里接过,领到教室。教室在南边教学楼的楼下西面。教室里摆放着三排矮小的火車课桌,每排有五张,虽然课桌的年代有些久远,但还可以使用。我让学生随意坐下,一个个问了他们的姓名、年龄、爸爸妈妈的情况等等。看着那些小小的孩子,童稚的脸,清澈的眼神,要教好他们,我还是有信心的。 教室里有两块黑板,都是用木板嵌成的,有些陈旧,上面烙下了播种的层层知识和青春的痕迹,曾经陪伴了一代代童心的成长。我打了一盆清水,用抹布小心翼翼将它擦洗干净,心想,我将会在此陪伴这群孩子成长,开始青春的耕耘。

课程排下来,我主要负责教五、六年级数学。拿着课表,看到排得密集的课程,这是我一年的工作量,更是一份责任。五年级的教室在北边教学楼西边的楼上,教室与楼道连通着,上下楼相当于从教室通过。在教室可以直接看到黑潓江、远山和村庄,就连公路上的情况也尽收眼底,在这个班上课干扰大,学生容易分心。六年级教室在五年级班下边,学生比五年级人数要多,有18个,是学校人数最多的班级。这两个级的学生来自柴坝村、矿山、三台场、观音庙、和尚箐等,山区娃娃读书晚,有些个头蹿得比我还高。当老师第一年就教毕业班,对我来说还是很有挑战的。为了上好每一节课,我都会精心备课,将教本背回家,每晚研究教材,领会大纲,同时还要分析学生的各种情况,周末把一叠叠的作业带回家批改。对于教书从不敢怠慢,总想尽力教好每一个学生。那一年,我得了镇上的教学成果突出奖。记得第二年教师节校长去教办(现在的中心校)开会,给我带回了一本红色的“教学成果突出奖”荣誉证书和一个军绿色的手提包,让我有些小激动,觉得自己的付出有了认可。

由于之前的接触,在课间,一年级的孩子喜欢跑来找我,要我陪他们玩,有时跳大绳、跳皮筋、丢手绢等游戏,我也喜欢跟他们一起玩。次数多了,高年级的学生自然也会凑过来。他们被一年级的孩子叫作“大学生”,这样大大小小的孩子聚在一起,还是很开心。

从分校点来的学生都要住校。学校没有食堂,下课后,住校的学生要自己煮饭吃。他们的厨房在南边教学楼的楼下,与一年级班的教室在一起。沿着土墙,立两块土砖,便是孩子们简易的灶台。每人一口小锅,一放学,他们就各自生火煮饭。开始时,很多学生不熟练,煮出夹生饭是常有的事。有些孩子切洋芋时,切下一片就滚跑一片,切完后捡起来洗干净再煮。中午我不回家,就会经常光顾他们的厨房,教他们煮饭、切菜,收拾锅碗等。其实他们的菜很简单,通常是“一锅煮”。将洋芋、白菜等煮成一锅,盛在饭上,孩子活动量大,看着他们吃得很起劲。记得有个观音庙的四年级男生,人长得矮小,个头看着跟一年级的学生差不多,圆圆的脸,常常穿一件咖啡色印团花的棉袄,一闲着就喜欢把两只手相互插进袖口,像电视里看到的北方人一样,学生都叫他“小地主”。每次吃饭他都是很晚,其他学生都结束了,他才慢吞吞捧着饭碗吃。一连几天,我觉得有些奇怪,问他时总是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你,不吭声。一天我又去了他们的厨房,看到孩子们正忙着生火煮饭,他抱着手站在一旁,催他快些煮饭,其他孩子说他没有灶,要等别人煮好他才能煮。我只好到附近给他找了两块砖,依着墙脚匀了一个位置,让他凑合着用。原以为这样会好些,而后的几天,那孩子依然很慢,再去时,才知道是烧火的问题。煮饭时,大家在一起,有些孩子很机灵,看到哪个的火燃得旺,趁着别人不注意时就把燃得好的柴拿过来,烧到自己的锅底,这孩子就总是被别人抽走柴火。

一天早上来上课,走到学校附近,还在公路上,远远看见校园里好像有个东西,急忙到学校一看,直接懵了。原来是四年级的那个孩子,晚上尿床,流到别人的床旁,被宿舍的孩子连同床板一起抬了出去,他自己依然睡得很香。

跟孩子在一起有开心、有快乐,也有担心、有疲惫,但时间总是过得很忙碌,虽然辛苦却很充实。

孩子们的肉是按天数事先分好的。家长按时间把一块肉分成小刀小刀,叮嘱孩子每顿用一小块。有时周末学生回家带些下来,也有时街天家长下来赶街时送过来一点。星期四的街天,会有家长来学校看望孩子,孩子们也习惯等家长来给他们送东西。1990年,有个和尚箐的住校生,每次都是他的姐姐来。姐姐穿着艳丽的彝族服装,给他送些粮食、蔬菜,还有零用钱。一天,他没来上课,学生说他醉酒了。我去他的宿舍,他躺在床上,满脸通红,床头放着个酒瓶,里面剩着小半截酒。原来是他把姐姐给的生活费丢了,情绪很低落,不知从哪里弄了瓶白酒,把自己灌醉。不仅因为那点钱,他主要觉得姐姐不容易,对不起姐姐。姐姐很漂亮,白嫩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纯净的内容,看得出,她是被大山滋养着的。2013年,我工作调动到下关,当年那个醉酒的小男孩来到办公室找我,多年不见,他已成大人。从言谈中得知,他姐姐靠卖鸡蛋供他上完技工学校。他学的汽车维修,毕业后在下关一家4S店上班,谋了个主管,经常跑外地,每月的工资还可以。姐姐因身体出了问题,做了三次手术,他给姐姐治病花了二十多万,但姐姐最终还是离开了他们。我能感到他内心的隐痛和遗憾。是的,姐姐从小就很照顾他,像妈妈一样,给他送换洗衣物,安排生活所需,从他们身上能感受到姐弟的情分很深。多少年不见,姐姐把她的美丽和淳朴留给了记忆,我也很难过。如今从大山走出的他,在我们生活的城市,找到自己的角落,和他的妻儿精心经营着未来,我想,在另一个世界的姐姐定会欣慰的。

五、六年级的教室挨着江边,从教室能听到涛涛水声,从窗户望去就能看到江水。我喜欢领略江河的风情,有时没有课,就跑到江边的沙滩,捡起一个个小石头扔进江水,扔得好的石子在江面弹跳几次,溅起水花,沉入江中,心也会随着跳动起来。

雨季,江水暴涨,滚滚而下,站在江边的大石头上,仿佛到了黄河岸边。这段时间,学校会断水,我们只好到学校附近找清水。没有课或中午放学的时候,我们沿着公路走到“火药库”(乔后盐矿的火药仓库)旁取清水;有时从村庄下去,到江边沙滩,刨上一个一个的沙坑,积存清水。等水渐渐浸出,澄清后,用木瓢一瓢一瓢将清水舀进水桶,挑回学校解决师生用水。雨季我们时常用各种办法寻取清水,等到雨过天晴,就可以喝到清澈的水了。于是在柴坝,我们总是期盼雨季快些结束,就不用为饮水问题而担忧了。

当时还未实行双休,一个星期要上六天课。学校通常安排在星期六下午带五、六年级的学生到附近的山上拾柴火,由校长和任课教师带队。我教着两个高年级班的学生,这样的活动每次都会参与。我们将学生带到八卦山、核桃林等不同的山上去,个头小点的学生背个竹篮子捡松球、木片(改板子或椽子削出的树皮),大些的学生则将柴码好,用背板背,我们教师每次向学生借个背板,背上一些。回到学校,把弄回来的松球、干柴、木片等分类理在柴房,供住校生使用,学生做饭时各人去取。

田里的稻穗泛着金黄,峡谷连绵的阴雨,使本该忙碌的农人突然闲暇下来。江水渐长,鱼也似乎多起来,江边冒雨垂钓者比往日增多了。在这样的季节,江里有一种叫“石趴子”的小鱼,是潓江土著鱼类。这种鱼属于高原特产,喜欢生活在湍急的江水中,前胸有吸盘,可以紧紧地吸附在江中的石头上静息。全身没有鱼刺,只有一根骨头,体形扁平,头大尾小,头部特别扁平,背鳍起点之前隆起,后部侧扁,肉质细嫩。每年7月至10月,江水渐涨,江边生活的人们便可享用大自然的恩赐,将“石趴子”钓回来,加入少许花椒、蒜片、火腿丝清炖,起锅前撒入少量的葱花、芫荽,这样的鱼汤柔嫩味鲜,有降火柔肝,防肝硬化之功效。黑潓江流经乔后盐矿,江水中含有盐,“石趴子”自然吸收了盐分,味道特别鲜香,是江边村民的念想。学校老师们遇到了就买些回来,在学校煮上一锅,大家一起分享美食带来的快乐。

三台场教学点的学生比起另外两个校点的学生相对多些,一至三年级都有,开了两个班。人数少些的两个年级进行复试教学,另外一个是单式班。复式教学就是两三个年级的学生在同一间教室上课,课堂以教师讲课和学生自己做作业相结合。课程安排通常是语文和数学交叉,比如一、三年级复试,一年级语文和三年级数学或一年级数学和三年级语文相搭配,上课的教师给一年级学生讲授新课时要安排好三年级学生的相应课程的练习。同样地,给三年级学生授课时也要给一年级学生布置一定量的练习。复式班的教学以练习和授课相交替,其他副科根据情况,灵活安排。上复试班的课,教师事先统筹,把讲授内容和练习计划好,课堂节奏才紧凑,方不会顾此失彼。上复试班的课,教师批改作业、备课内容较多,工作量很大。

三台场教学点的两个老师,一个是代课教师高润元,另一个则是由民办教师转正的和文奇老师。两人都是柴坝村人,他们早出晚归跑校。高老师有两个儿子,一个是一年级,另一个则上学前班,代课教师51元的工资肯定是不够开销的,为了贴补家用,他时常在上课之余做点小生意,在山上收些核桃、菌子、木耳等山货,下来转卖给生意人,找些差价。有时下午放学,他会爬几公里山路到和尚箐买一桶香叶油,在那里借宿一晚,第二天打早赶到三台场上课,下午上完课背着那桶香叶油回来卖,有时顶着火辣的太阳,有时冒着风雨。有一次闲聊,他告诉我,他这人不知道是什么命,包包里面沒有钱,一家人都会平安无事,只要找到一点钱,想着可以改善下生活时,孩子就会生病,把那点钱送进去医院,孩子的病也就好了,倒腾一番又回到起点。去和尚箐背香叶油是很辛苦的,每次去背少了不划算,多背点又觉力不从心。上去的时候爬坡,路很陡,看着村子就是走不到,回来负重下坡,脚抖,没有力气……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他,安慰他吧,太假!我一个女娃娃,吃住在家,这点工资作为自己的零用钱,开始还觉得勉强过去,后来公办教师的工资逐渐加起来,物价随着上涨,就感觉紧张,更何况他身后有一个家庭,两个孩子和老人。

柴坝完小学学校虽小,教研活动却开展得风生水起。年轻的校长精力旺盛,他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在他的世界里有着太多的理想。开学一个月,首先就安排我们六年级班的数学公开课。那是一个星期四下午,在学校开例会时,通知下个星期二上午安排六年级的公开课,问我有没有问题?我回答:“没有”。六年级统考的科目有四科,语文和思品是校长教,数学和自然是我教,校长虽然年轻,那年他才19岁,在全县是最年轻的校长,可他是大理师范毕业,受过正规教育,况且已有一年的教学经验。我刚开始代课,需要学习、提高。还好,星期四到下星期二还有好多天的时间,关键还有一个周日,这样我就能有更多的时间准备。会后,我把六年级的教材看了一下,按照进度,到星期二刚好可以上分数的乘法。之后的几天 ,我边上课就边为公开课做些准备。

我把教学思路在脑海里理了一遍,包括教态、语速、复习内容、导入新课、新课内容、教具使用、板书、提问等等,然后把学生可能出现的各种反应作了推测。也请教了老教师,跟他们汲取了一些教法。周末找了一些材料,自制了一些教具。公开课那天,有课的教师给学生布置了作业,几个校点的老师都来了,集中到六年级班教室。课堂发挥还可以,与学生的配合上也没有出现异常。在评课时,各位老师也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建议。在备课本上,我一一都作了详细记录。通过那堂公开课,让我了解到自己在教学中的一些不足和教学中的一些技能,心里很是感激。之后,校长会在不同时间光顾我的课堂,随堂听课成了常态。次数多了,我也就慢慢习惯了。在会上,校长会把自己听课的一些感受、想法、建议等善意地提出来,毕竟自己是难以发现自身问题的。

为了抓好五、六年级的教学,同时看管好住校生,这两个年级学校要求上晚课,时间是两个小时,从傍晚七点到九点,由授课教师轮流来上。这样,每个班上两晚,一个星期我要上四晚。这四天,外婆会早做晚饭,下午放学回家,就可以吃到热气腾腾的饭菜之后返回学校。在晚课上,和学生讲练习,也上点新内容,偶尔进行测试,时间安排得很紧凑。上完晚课回家,有时姐姐会半路接我一程。就这样,每日来回奔波于那条洁净的公路上。晚课虽然没有补助,可感觉生活充实,心里也乐意。

当时测试的试卷都是老师自己准备的,出题,一笔一划刻蜡板,油印。将刻好的蜡板平整地固定在油印机上,垫上事先裁好的白纸,在滚筒上均匀地抹上蜡,将滚筒压着蜡板,向前推移,在白纸上就能印上蜡板上的试题,印好一张抽取出来,这样一张一张印。刻蜡板的工序直接关系到试卷的效果,因此每次刻都会很小心,在考试之前都要准备好。

期中考如期而至,虽是各校自己测试,但还是认真对待。出题,刻蜡板,印试卷,各人都忙着准备。在晚课,给学生找来往年的各种试题进行刷题。有一天晚课,我到办公室拿练习题,看到校长正在安排监考,他把所有老师的名字排列在笔记本上,下面标注监考的场次和年级。这次一共测试20个科目,六个教师,每人监考三场,剩余两场。他在自己的名字下加了一场,另外一场,他的笔在不同名字下停留,却始终没有落下,他有些顾虑。“排给我嘛。”我对他说。他抬头看了我一眼,迅速地在我名字下潇洒地画了几个字,把笔一放,站了起来。那是一支黑色的书法钢笔,笔尖是向上弯曲的,会用的人,定是写得一手好字。

天气渐凉,河风更猛烈,有时刮得尘土飞扬。学校才建起不久,没有围墙,校园里场地是灰土的。条件虽有些艰苦,但比起过去已经好多了。原来学校没有教室,上课是在村中的寺庙里,有时上着课,会有老奶奶进来烧香拜佛。我父亲之前是柴坝小学的校长,他来到柴坝之后,建起了北边那栋教学楼,把学校从庙里搬了出来。后来,又建起了南边教学楼,但还没有围墙,地皮还没有硬化。来柴坝之前,父亲在上井教书,那是一所一师一校的校点,一至五年级,在两个教室里上课,楼上四、五年级,楼下一、二、三年级,上课总是楼上楼下跑。楼下教室后面,有个方形的地火塘,架着个铸铁的大三角架,上面常有把烧黑了的铝茶壶。父亲爱喝茶,壶里的水总是不断,孩子们也能喝到热水。那几年,上井小学的学生有几十人,路远的孩子中午不能回家,他们通常带饭在学校吃。生活条件好些的带一盒两掺饭(米饭和杂粮和在一起),家里贫寒、弟兄姊妹多的学生往往带不起盒饭,只能带个馒头、大饼,或是窝头。上完早课,不回家的孩子会七手八脚和我父亲一起生火,火塘里烧出炭后,我父亲会把通红的火炭扒出来,将孩子们的饭盒一一打开,洒上些水放在炭火上加热。父亲在三角架上架起一口锅,煮一大锅菜,开饭时大家一起在锅里舀着吃。儿时,偶尔与父亲去学校,孩子们会将自己饭盒里的菜分一点给我,让我从小就感受分享的幸福。冬天天气寒冷,大家围着火塘吃饭,热热乎乎的;夏天,把一大锅菜端到教室前的平地上,师生们围着吃,还能欣赏风景。学校在上坪子,地势高,放眼是连绵的群山,俯视能见谷底。我很喜欢那样的气氛,不分彼此。上井小学有一栋土木结构的教学楼,前面是一块活动场地。学校前面的山地种着玉米、南瓜,还有别的庄稼。师生吃的菜有些是自己种的,有些是家长让孩子上学时带来的,有时学校附近的村民也会把自家好吃的蔬菜给一些过来。香油多数是自己榨,儿时的我和他们去过,到上井山上的核桃林里捡些铁核桃,回来后榨成香油,大家一起享用。上井小学还组建有球队,球队实力较强,父亲带着他们参加各处组织的球赛。那些学生大多努力上进、刻苦拼搏,他们中的有些后来在行政事业单位上班,成了“公家人”。后来我父亲调到柴坝小学任校长,教了几年后,又调到大集小学。

柴坝小学坐落在东山脚下的河谷,冬日的朝陽照不到学校里。“买点炭吧”!在教师会上,赵贵龙老师提出意见。买炭可以,校长很爽快地答应。之后的课间,大家可以围坐火盆,边取暖边闲聊,批改作业。要是开例会,分校点的老师下来,更是热闹。特别是和尚箐校点的杨云钧老师,喜欢开玩笑,只要有他在,会笑声连连。有一次,校长在会上点名批评他,态度有些严肃,大家顿觉空气紧张。一散会,杨云钧便无所谓地开起了玩笑,几句话就把气氛活跃了起来。我们喜欢听他“冲壳子”,他语言丰富,思维敏捷,反应快,张口即来,还没等你回过神,已经被他绕了进去。

时间过得真快,在忙碌中,一学期就结束了。阳春三月,我们又迎来了新的学期。和上学期一样,在学生报到前,我们到教办(中心校)领新书,按照上学期订购的书目,到教办将各种教材如数领出,分年级理好。校长和张家福老师用各自的自行车驮运,他们将书扎成捆,架在货架上,那样运得多,速度稍快,我和其他的老师用竹箩背。走在公路上,路边的柳树陆续抽出了嫩芽,还有一蓬蓬白色的野蔷薇,山坡上星星点点的花束点缀着翠绿的山,让人饱览生命的绽放。我喜欢仰着头,深深吮吸着大自然的馈赠,春天真好。在柴坝,沿路的村庄、田野、江河、蔬果都能传递着季节的变换,体会时间的流转。

春游是三月份开学以来师生共同的念想。我们学校的春游通常都选择观音庙下面的核桃林子。和尚箐、观音庙的老师把学生带下来,三台场的学生等到我们上来就一起上去,这样全体师生在核桃林会合。孩子们带一盒饭菜或带些干粮,而我们教师通常是集体伙食,每人拼点大米和钱,买些菜野炊。在河边,捡几个大小适中的石头,搭成简易灶台,生火烧水、煮饭,很方便,也很安全。

山里孩子从小放牧、拾柴火、跑学,在山上放纵惯了,把他们放下去,放到大自然里面去,他们的技能就会展示出来。每年春游,他们都在核桃林的清水沟中,刨出许多的小螃蟹来。那小东西躲在河沟的沙石里,他们只需看看周围的环境,就能刨出来,增加一道美味。各个校点的学生集中在一起,组织学生开展赛跑、登山、歌咏比赛,整个山谷就热闹起来。

每年春天,我们都会带着学生,一起走过吊桥,向山林走去,向快乐走去。吊橋建在离柴坝村约两里的地方,有高大的桥墩,用粗绳子链接在铁链子上,桥面铺着小块的实木板,踩上去就晃动起来。特别人多或风大的时候,晃动就更厉害。在这里,吊桥是唯一的过江通道。这种吊桥,我知道合江有一座,南江登有一座,岩曲有一座。江对面还有好多村庄,人们赶街、办事都要过吊桥。这边的人砍柴、捋松毛、收菌子、种收庄稼都要通过吊桥,这座吊桥连接着黑潓江两岸。我有几个学生就住对面,在教室能看到他们行走的小小身影和所到的位置。遇到刮风下雨或家长没接送,我会到吊桥旁迎孩子一程,帮助他们过桥。孩子小,让他们自己过桥还是很担心。开始时都会有些怕,次数多了也就没有了心理障碍。随着季节的变化,吊桥附近会开出很多野花。秋天,野菊花开放在从学校到吊桥沿途,一丛丛,一片片,尽管在荒坡,却不错过一季花开。随手采一大把回来,用一个玻璃瓶插上,摆放于办公桌上,整个世界都灿烂起来。

一次,接到柴坝办事处通知,要我们高年级班的师生与办事处干部一起去移栽烤烟,时间紧迫。上午办事处主任来学校通知,下午就要去。我们把学生组织起来,分配好带锄头、水桶、撮箕的人员,安排好出发时间。我和校长带领学生带上劳动工具,沿着公路往指定方向约两三公里,便到了指定位置。那是一片挨近黑潓江的旱地,在公路下边的山坡上,大概有五六亩。地已耕好,我们到的时候,办事处已到了两个人。听他们交代移栽的要求后,我们把学生分成三组,一组负责开沟、一组负责运苗和分苗、另一组则负责运水和浇水。校长与带锄头的学生一起,将地按一定方向、统一高度、统一规格要求做成“梯形”土厢。同时开好排水沟,要求边沟深于腰沟,腰沟深于厢沟,沟沟相同,沟开好后,选定株距刨坑。负责运烟苗的将烟苗搬运到田头,在每个刨好的坑上放一株,将土填在烟苗周围,压实固定。另一组的学生从黑潓江里挑水上山,小心浇灌栽好的烟苗。我跟学生一起去挑水。一个下午的劳动,看着荒秃秃的田地在我们手下渐渐变绿,虽然辛苦,倒挺有成就感。那时,正在推广烤烟种植,办事处为完成种植任务,会义务帮助种植户种植烤烟,这样的活动通常会让辖区内的学校参与进来。每次,我们都带着学生积极支持,在共同劳动中,分享快乐和成果。

转为正式教师,是每一个民办、代课教师最大的心愿。那些年,陆续转正的代课教师的确不少,不论是哪种身份,都要通过考试渠道,这对于大家而言是公平的。代课教师参加转正考试的条件是取得教师资格证,教龄满三年,这两项条件缺一不可。转正考试为参加当年中考,考试统一到县城,按照中考要求进行,如考试分数达到指定分数线,经体检合格后到大理市教师进修学校完成一年学业,毕业后回原乡镇听从分配。这也是很多代课教师坚守下来的原因。开始几年,高中毕业的代课教师可通过考《教育学》《心理学》《教材教法》这三门课程,就能取得教师资格证。这三门课程自考,没有培训机构,每年开考一次,还是到县城统一考试,60分为合格,合格的科目给予保留成绩,有些没有考过的科目来年可以再考。这让大批高中毕业的代课教师通过这样的渠道取得了参加转正考试的资格。对于初中毕业的代课教师只有通过读“中师函授”来取得转正考试资格。

1991年,三科过关的渠道关闭,要取得转正考试资格要通过读“中师函授”或“函大”,而且哪种都是有条件限制的。满三年教龄的代课教师,才能参加报考“中师函授”,还要参加当年中考,考上了要读三年函授班,毕业后才能获得考一年制师范进修班资格。这样,时间战线就无形拉长,一个代课教师,转正的时间最短也要七年。因为颁发《中师函授毕业证书》的时间是七月份,而当年的转正考试时间已经过了,只有等到来年再考。如果考不上,那就只有下一年继续考。报考函大要在25岁以上,如果在25岁以下则必须要有结婚证。这对于大多数刚来代课的老师而言,还是很不现实的。大部分都二十来岁,要等好多年才能达到条件。权衡之下,年轻代课教师往往选择报考中师函授,这样还来得快些。读中师函授的时间在假期,每年的两个假期在不同学校面授,寒假在县教师进修学校,暑假到大理师范,培训结束要考过培训科目。如果没有考过,还要进行补考。三年时间,考过所有要求的科目,便可拿到毕业证书。后来,成人高考逐渐放开,大多数教师都陆续去考读,一大层教师在读完中师函授之后,又踏上函大之路,我也是其中一员。那些年,一大层公办教师都参与到拿文凭行列,一到寒暑假就三三两两邀约去面授,小学教师必须有大学学历,已渐成了一种趋势。

观音庙村在三台场村的西北方向,沿着峡谷里的溪流溯源往上。两山夹峙,山间草木青翠,谷底溪流潺潺,还有不知名的鸟,歌唱声在风中飘荡,热闹了山林,抚慰了过往的心。一种鸟,比麻雀还小,在枝头欢腾嬉戏,见到人,它们倏地蹿起,洒落一地心事,追逐着飘向远方。居民依山而居,稍平缓处就有人家,三五户,一两户,周边是他们的田地、菜地、果园,还有牧场。清晨缕缕炊烟在空中升腾,延续着生活的气息。祖祖辈辈,守望着真实的山村,守着那方心灵的净土。山里人,片片时光透着生活的艰辛与忙碌。学校就建在缓坡下,附近有个寺庙叫观音庙,村名也许就从此而来。学校附近有很多核桃树,虽然校舍是有些简陋,环境还是挺好的。

杜新元老师在观音庙教学点,年纪不大,我们却习惯叫他老杜,他本人也不在意,还很开心地应着。他高中毕业后就走上了代课这条路。观音庙离柴坝有十多里,大概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他家住在上井村,从柴坝到他家还需爬一座山,要一个小时左右。平日里老杜住在学校,他的学生家都在附近,放学后学校就剩他一人,他常常看书打发时间,还经常跟校长借书去看。他一个星期回一趟家,每次回家都要带一周的粮食和蔬菜。在我印象中,他每次来都背一个竹篮,赶得及就和我们在学校一起吃顿饭。来不及,进来一趟就匆匆而去。有一次下午放学前,老杜背着竹篮来了,他全身都是水,脚上黄胶鞋沾满泥土,头发粘贴着额头。校长见到他便立即从教室里出来,接过他手中还滴水的黑雨伞,在办公室给他燃了一盆火。接连下雨,他已经两个星期未回家,弹尽粮绝了。是的,峡谷的雨季就是这样,有时一下就是好多天,好像天漏了一樣。他从篮子里取出一袋菌子,说是自己收的。那天傍晚,我们在学校煮了一锅锣锅饭和一锅菌子洋芋汤,校长弄来了一瓶“白兰地”,说是给老杜暖身。围坐在火盆边,我们享用了一顿简单而温暖的晚餐。晚饭后,烤着火,畅谈了很久,平日话不多的老杜,讲了很多,谈生活、谈人生,也谈心中的希望……

老杜高中毕业后到观音庙校点代课,他是县上聘用,属于县聘编制,那个山头他坚守了好些年。期间,条件虽然艰苦,他还考过了教育学、心理学和小学教材教法,取得了教师资格证。他人很认真,不论是教书还是做人,尽管一个人在学校,他还是把房间收拾得很干净。在我的印象中他的衣服好像只有两件,一件绿色军便装,一件米色中山装,每次遇到他,都会把旧衣服洗得很干净,可以感觉到他对生活的热爱。从他那里送下来的学生基础都可以,教起来不费劲。

由于盐矿长期大量的开采,矿洞一直延伸到罗坪山腹部,地质发生了严重变化。1991年,居住在上井下沉地段的25户住户整体搬迁到了洱源县三营镇永联村委会,老杜家也随着搬迁。1992年,老杜离开观音庙校点到洱源一所小学继续代课。结婚后,他辞去代课教师,跑起“摩的”。其实,对于老杜,如果他继续坚持,定能转正的。有一次,在洱源县城,偶遇他时提起这事,我们都深感惋惜。命运就是作弄人,有时只一念之差,造就了不同的结果,留下的只有遗憾。

一个周一早上,我和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下了早自习,刚跨进办公室,校长就告诉我们,昨晚和尚箐的杨云钧老师不在了。那一刻,大家都愣了。“为什么?”当我回过神来问。“听说是发泥鳅痧。”泥鳅痧?那是一种急病!这病是可以治的。我还小的时候,在我家的门外,曾经有过一个阿孃犯病,我记不清是什么人为她治疗,但我记得她们在她的背上擦了好多清凉油,几个人围着用手指在背上不停地揪她的皮肉,揪过的地方会出现紫红的斑块。之后,又给她服药,她脸上痛苦的表情就慢慢舒缓了。那个发病的阿孃至今健在,为什么到杨云钧这里就没救回来呢?那一天,学校被阴霾包裹着,那一夜,我熬过了天下最长的夜晚,好多天心都是疼的。之后的一段时间,心总是揪着,不由自主地想起杨云均老师的样子,想起有关他的一件一件往事。

自五、六年级的学生合并到乔后小学,教研活动就停止了,我们与杨云钧见面的机会自然减少了。后来,他儿子到乔后小学寄宿制班读五年级,见面机会又多了起来,他去看儿子或赶街,就到我家里坐坐,有时吃顿饭。记得有一次,他在我家吃饭,喝了点酒。他说,要是转正了就可以衣食无忧,那就好好教书,不用再做生意、解板子,也不用再赶马了。

和尚箐我是在学校组织教研活动时去的。那次,校长带着全体教师到和尚箐听杨云钧老师的公开课。我们早上从柴坝完小出发,沿途到了三台场、观音庙校点,下晚到达和尚箐。那是个春日的下午,我们沿着山路往上爬,爬过一个山坡才能找歇脚的地方,坐下来缓口气,然后又接着往上爬。山上的红杜鹃一簇簇,透过斑驳的夕阳,温暖着山林。我们到达和尚箐已经是黄昏,杨云钧老师家人给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晚餐:土鸡煮菌子、腊肉炒蒜苗、老奶洋芋、蔓菁片等,路途的辛苦增加了我们对食物的欲望,加之他家的菜蔬都是自产,原生态,大家吃得很尽兴。我知道他们是把家里所有好东西都拿出来了。晚饭后,和他们一家人围坐在火塘边,一边喝他老父亲给我们烤的罐罐茶,一边闲聊。山里人就是这样,不会说好听的话,却用一桌好饭让你感受到他们的朴实善良和好客。窗外,月光如水,所有的树都如禅者般静立,默默无语,守候着让轻风消瘦的夜晚。

杨云钧老师,三十多岁,个头不高,身体很结实,是和尚箐民办教师。和尚箐地处山谷尽头的山顶,这个地名似乎与地理位置很不相符。虽是学校,可根本就没有校舍,多年来,学生们就在他家上课。一栋土木结构的楼房,下面三间房,左间是他大弟的住房,右边那间是他自己的住房,中间那间有着雕花格子门的堂屋摆放着三排火车桌,一块木质黑板,这便是教室,十几个学生,一至三年级。

空闲时,我时常站在校园东边的空地,遥望黑潓江对岸的小路,那是一条通向三台场、观音庙、和尚箐的小路,也是一条通向山尽头的小路。那条小路与学校一江之隔,能看清江对面的情况,可走到学校,还需二三十分钟的时间,要绕过“火药库”下面的吊桥。过了吊桥,之前走过的路在对面,貌似在走回头路。我总希望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而那条山路一直延伸,在路尽头的拐点处,再也没有见到那个赶着马匹下来的民办老师杨云钧。

天尽头的大山上,那是杨云钧的家。那里有他的妻儿、父母、兄弟姊妹,还有他一至三年级的学生。他儿女还小,那个小山村离不开他,那里的孩子也离不开他。十多年来,让那些孩子能够和其他地方的孩子一样,能背上书包去上学。他的任务还未完成,他要供两个孩子上学,赡养年迈的父母,他还有转为正式教师的梦想……

他用最质朴的爱坚守着山村和孩子们。多年来,在这个小小的村落,是他把自己的家无偿贡献出来,使教学工作坚持了下来,让适龄的孩子有学上。在他从事教育十多年的时间里,未曾发生过一起安全事故,他在苦心耕耘。然,这就是现实,真真切切!一个年轻生命的定格,在苍茫大地上,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心愿。

后来,和尚箐校點建起了一间房,虽然小,却是独立的学校。由当地年轻的代课教师杨寿植继续为孩子们上课,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依然会在山村响起,我想这对杨云钧老师定是最大的安慰。

柴坝完小那届五、六年级两个班学生陆续毕业后,就不再是完小了,后来的五、六年级就合并到乔后小学寄宿制班就读。乔后小学有学生食堂,寄宿制班有生活补助,家里只贴补些必需品,负担自然减轻,孩子学习条件也好了很多。放学后,现成打饭吃,不用再为一日三餐忙碌。柴坝小学的学生减少了很多,没有毕业班,晚课自然取消。教师相应减少,两年时间里,读一年制师范去了一个,合同制教师走了一个。1992年9月,老杜走了,到县城,观音庙校点的教学由李荞香接替。李荞香是本地人,家离学校有一小段路程,这样生活和工作都方便很多。她家姐妹多,父母都很勤劳。记得有一次去她家,她妈妈告诉我,山区活计多,孩子上学回来,放牛一个,放羊一个,煮饭一个,忙着帮衬着家里,荞香才能去代课,不然安排不开。

1993年9月,原校长调到乔后初级中学,赵贵龙老师退休,调来正式教师欧阳发根和代课教师王宝丽。学校来了新校长,是本地人,他初中毕业后在山上代课,后来通过读中师函授后考上一年制师范,转正后仍然在山区任教。住校老师调走,学校从安全问题考虑,要求所有教师晚上轮流到学校值班,守学校。这样,一个老师一星期要到学校守校一晚。我们在原来校长的床架上铺了一套行李,作为公床,轮到谁值班就在上面睡一夜。晚上,隔着村子一段距离的学校很空冷,江水的哗哗声从心尖流过。加之学校上面公路边拐弯处有块空地,村中有些非正常死亡的,家人会把尸体摆放在那里,白天人多不觉得,晚上就会心虚。也许人就这样,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怕的事就越会想起,在脑海里还会很明晰,想赶也赶不走,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就越会听到,真的是怕什么就会来什么。

学生减少,办公经费自然减少。冬天学校连买木炭钱都没有。如果遇到雨天,王老师会邀约我一起到办事处向村主任去讨些炭回来烤火。王老师身体很单薄,特别怕冷,她要我跟她去就行,都是她开口。次数多了,村主任见到我们俩就说:“自己拿。”虽然很不好意思,可因为太冷,还是硬着头皮去了。

那时全部工资由校长到教办领了回来,工资发的是现金,我们到校长那里签字领取。小学校没有总务、教务等明细分工,都是校长一并包揽。有一次发工资,校长简短地安排了工作,接着给大家发工资。先是公办教师,然后是代课教师。这次不同的是校长领回了一百元面值的人民币。大家都是第一次接触,我们都有些好奇。校长给我和另外一个代课教师递过来一张,要我俩自己分。我俩对视一眼,我没有接,她也没有,那张人民币停滞在那里。我把目光移到了窗外,有绿树、青山、云朵、天空以及天外的世界,而我的世界却一片空茫……

一个街天,放学的路上,我在盐矿门口遇到一同招进的代课老师,他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双肩包,手里还拎着个麻袋。要不是他叫我,我已经完全认不出他来了,只知道他分在山顶上。他告诉我,他们那里路途遥远,交通不便,几个星期回来一趟。他还告诉我,我们之间又有人放弃了,主要是工资低、条件艰苦。其实我知道,能够坚持下来是挺不容易的,不仅要自己有恒心,还需家人的支持和理解。好几次做客时和盐矿同学遇在一起,他们都会劝说我别干了,随便开个铺子比这都要强得多,不用那么辛苦。每次我都不语,可心里很明白自己的需要。

那些年,山区、半山区、一师一校校点的主要教学任务基本都由代课教师在支撑着,因为心里有希望,即便条件艰苦、待遇微薄,可一部分代课教师仍然坚持了下来。我满七年转正,算是顺利,在七年里我共领到4284元工资。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青春年华。虽然清贫,有孩子们的陪伴却很温暖,是他们妆点了我流逝的岁月,每每想起,心里总是很感激。

1997年,李荞香嫁到柴坝村,她结束了代课生涯,观音庙校点由上观音的代课教师陈贯荣继续了两年。之后,观音庙校点撤并到三台场。2008年8月,和尚箐校点也撤并到三台场。这样,在沿线的峡谷,和尚箐和观音庙的学生都集中到三台场。在此期间,柴坝小学一直维持原来的状态。到了2010年3月,柴坝小学一、二年级学生到乔后小学就读。之后的四年,2014年9月,柴坝小学三、四年级到乔后小学就读,柴坝小学只剩三台场校点。2016年9月,三台场校点共40多个学生,撤并到乔后小学,柴坝村就没有了学校。和尚箐、观音庙、三台场的学生到乔后小学就读,按年级插班、住校,由值班教师轮流照管,参与学生食堂开伙,一个星期回家一趟,而原来的柴坝小学校舍转给了当地老年协会。近几年,由于脱贫攻坚的实施和推进,乡村道路改建成了乡村公路,路面的改善和硬化,解决了出行的困难,加之生活水平的提高,交通工具的普及,节省了时间,缩短距离。在柴坝吊桥的旁边建了坚实的水泥桥,汽车可以安全通过,即便到三台场、观音庙、和尚箐都很方便,汽车可直接到达。

人生宛如一条小河,在流淌的沿途,欣赏过往的风景,感受沧桑,经历挫折磨难,虽然,一切都无法留住,可会在某个时间温婉寂寞的流连,牵绊清浅岁月的温柔,在陌上花开时节,沉淀于心……

编辑手记:

“代课教师”是指在学校中没有事业编制的临时教师,是为了解决偏远山区的学校师资力量严重缺乏而出现的特殊群体,为我国的基础教育事业特别是农村教育发展做出了积极贡献。现在,随着国家对教育投入的快速增加以及教师力量的不断扩充,代课教师的数量逐渐减少,国家的各项优惠政策相应出台,也逐步解决了代课教师的待遇问题及后顾之忧。本期栏目的作者李丽珠1990年高中毕业后,被招聘在洱源县乔后镇柴坝完小当一名代课教师,7年后转正,直至2013年调离教育岗位,20多年坚守在乡村小学。作为代课教师的那几年对于她来说,是她的青春记忆,是那个时代偏远山区人们的生活记忆,是代课教师五味掺杂的人生记忆。

《代课记忆》文章一开头就把时间定格到1990年秋,那个贫困山区的村小学开学的第一天,作者一边旁白介绍一边让回忆的镜头一个接一个出现,一下子就把读者带进了那个时代、那个场景。一个村完小有三个校点,六个教师中有四位是代课教师,这里注定有着许多不同寻常的记忆。作者的叙述很全、很细,包括完小及三个校点的地理位置、周围环境、建筑格局等,甚至包括细微的陈设布置,给读者极强的画面感。当时求学和教书对于学生、老师来说都是很艰难的,学生们住校,要自己做饭、上山拾柴火、参加劳动,老师既要承担教学的任务,又要照顾学生的生活,还有肩负家庭的重担,代课老师还要面对低工资转正难的现实。他们也有迷茫、也有遗憾,但从一而终以严谨的教学态度和孜孜不倦的敬业精神、用最质朴的爱坚守着山村和孩子们。作者下笔温暖,带着感恩之情回忆那段时光,有天真可爱的孩子们的陪伴,和这样一群老师们一起为了心中的信念而坚持努力,让我们也随之心生敬意,回望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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