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印迹
2020-11-09冉蓉萍
父爱的颜色
我喜欢绿色,因为在我心中,绿色不只是希望和生命的颜色,也是父爱的颜色。
高一那年,我不幸摔断了左腿,住进了医院。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让我体味到了生活的不易,也让我深深感受到了父爱的深沉和伟大。
因为拉牵引对接断开的腿骨,有很长时间我只能平躺在病床上,每天唯一能够看到的就只有窗外的那棵大树,或听得到偶尔的一两声鸟鸣。世界是单调的,我的眼中也毫无色彩。父亲放弃了刚刚接手的一项工作,整天守在我身边,擦背按摩,端屎倒尿,能做的不能做的,他全部都做了。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那一次父亲因为我,放弃的不仅仅是一项工作,还有很大的经济利益,或许还有他自己的前途。但这些话,父亲从不在我面前提起,即使偶尔提到,也绝没有后悔的言语。我知道,在父亲心中,女儿的生命,胜过世间的一切利益!
躺着不能动弹的日子确实是度日如年。为了解除我的寂寞,父亲为我找来许多书,后来拉牵引的器械拆除,我可以半躺半坐时,父亲又请热心的李护士长买来一斤绿色的毛线:“你以前不是很喜欢织毛衣吗,现在正好消磨时间。我已经和李护士说好,她会抽空来教你的,等毛衣织好了,你也就好了。”父亲的话语间满是希望。
那团绿绒绒的毛线像春天的草地一样柔软,握在手中,我仿佛看见自己赤脚在草地上奔跑跳跃的身影,暗沉的心空似乎云开雾散,慢慢开阔、妩媚起来。
日子在一针一线的编织中慢慢走着,窗外的大树上有树叶一片片落下,冬天说来就来了,我的那些同学在干什么呢?是在教室里上课,还是在校园边游逛?操场边大树上的那个鸟窝是否还在?等我重返校园时,那几只可爱的小鸟是否还记得我?……我常常一边织着毛衣,一边回想一些事情,这种时候,就觉得早晨到傍晚的时间稍稍快了些。天气越来越冷,我的毛衣越织越顺手,父亲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有一天,父亲有事到外面去了,李护士正在教我编织袖口的时候,一个小女孩跟着她的奶奶走进我住的病房,她奶奶和临床的一位病友闲谈。那小女孩大概只有十四五岁,眉目清秀,但面色苍白,像是大病初愈的样子。她不说话,只是坐在床边听她奶奶说,偶尔会跟着笑一笑。李护士悄悄地对我说:“她就是我对你说过的隔壁病房的那个小女孩,你看,她现在都能走路了,你不久也能像她那样下地走路。”
李护士的话一下勾起了我的心事。李护士走后,我再无心编织,半躺在床上假装想事情,其实却在很紧张地窥视那个女孩,我很急切地想看看她走路的样子!这是我自知道自己的病况后心里一直掩藏着的担忧。李护士说过,那女孩的伤和我一样,现在已经快好了,她走路会是个什么样子呢?和正常人一样?还是……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被角,我听得到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终于,那女孩跟着奶奶起身往外走了,我一直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泪水慢慢地涌出来,滑过脸颊,滴落在白色的被面上,不一会儿就濡湿了一大块。是的,我分明看到了她走路时一颠一跛的样子!天啊!难道我以后走路就是这个样子了吗?那一刻,恐惧和绝望像潮水一样漫上心头,周围的一切在我眼中变得灰暗起来,那绿色的毛衣也不再鲜亮如昔,我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扯开了毛衣的线头,在一种无意识的状态下扯啊、扯啊,直到毛衣被拆完,扯出的毛线横七竖八地堆了一床,我才在悲伤和疲倦中沉沉睡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病房里静悄悄的,同病室的人大多到外面去了,父亲呢?想起父亲,我连忙往父亲常坐的那张小床望去,蓦然间我怔住了,我的父亲,我那平时在家不洗衣服不洗碗,很有些大男子主义的父亲,正盘腿坐在靠窗的小床上,一点一点地解着那被我弄得乱七八糟的毛线,他解得那样专注,那样耐心,那双粗糙的大手,笨拙地捏着那细柔的毛线,理出一段,就赶紧绕在线球上一段,有很难解的地方,手不够用,就用嘴去帮忙,那一大堆看着毫无头绪的毛线,在他耐心的清理下慢慢的从多到少……
父亲一直低着头,似有无数纷乱的思绪,要借助双手的动作来梳理。我的心开始为自己任性的举动和脆弱的心灵感到羞愧和不安。我静默地注视着面前的父亲,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注视着他,注视他额头过早冒出的白发,注视他眼角过早出现的细纹,注视他握着毛线球的大手……那一刻,我的内心翻腾如海,十六岁女孩该懂的和不该懂的人情事理,仿佛一瞬间充填心间。我的病痛,伤在我的身上,痛在父母的心头;我的无助和忧伤,早已被父母默默收藏;而父母心头的伤痛,做子女的何时才能感受得到,理解得了?
我忽然觉得,父爱就是这样:把苦难一肩扛起,把希望留给儿女。身为人父,他尽心竭力,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身为人女,我又该如何?
终于,父亲把那堆乱糟糟的毛线理清楚了,全部的毛线绕成一个大大的圆形线球,像一粒硕大饱满的种子,握在父亲宽厚温暖的手里。父亲像完成了一项使命似地舒了一口气,一抬头看见我,连忙换上一副轻松的笑脸,举举手中的线球说:“看,我已经理好了。还有,我也问过医生了,那孩子的脚伤还没有完全好,等她的伤完全好了,走起路来就和正常人一样了。你的伤没有她那么重,你不必担心,你一定会像正常人一样走路的。”
接过父亲理好的线球,也仿佛同时接过父亲那沉甸甸的关爱。那一刻,我似乎明白我该怎样面对将来。等毛衣织好了,一切都会好的。事实也是如此, 一年后,我带着那件绿色的毛衣,在父亲的陪伴下,重新走进学校的大门。
在父爱的光照下,我们就是那一粒种子,没有理由不茁壮成长!
老家的小院子
打开院门的时候,我心里其实是平静的,我知道今年过年家里没有一个人。两个老人现在都远在昆明的医院里,母亲照看着换了人造血管后需要保养一个多月的父亲,兄弟姐妹们又都各有所忙,所以这院子今年就这样空置着,在热闹的年节里第一次这样空无一人!
轻轻地走进寂静的院子,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场景一一展现在眼前:大门边的橡皮树舒张着宽厚的叶片,都长得快要有围墙高了;像一个“7”字一样的四排白蜡树依然静静地站立在院子里,有一些细嫩的枝条正肆意生长,高出了修剪得平平整整的台面;北面靠东边的花台上,迎春花正开得繁密灿烂,小金桔树已经泛黄的枝叶里还隐藏着几颗稍显蔫瘪的小桔子;东边花台上的几棵葡萄树枝裸露着光秃秃的枝干,还看不出一丝丝发芽冒绿的迹象,花台前边几个大花盆里种着的灯笼辣早已叶落枯黄,剩着几根倔强的枝条在等待开春的新芽;倒是南边靠墙角的一株白山茶和一棵香櫞树还显得绿意盎然,靠着西南边进出小菜园的门头上那一大蓬金银花藤虽显露沧桑,但总体来说容颜未改;但迎面西边的正房屋檐下,没有父亲坐在躺椅上两眼放光地看着女儿走上前来,没有母亲在那排白蜡树后手里晾着衣裳、脸上带着笑意问候走进前来的女儿!
抬脚让过路边已绿意葱茏的小草,我径直朝着正房屋檐下的那一排凳子走去。我自然知道今天我在这里碰不到一个人,看不到父亲母亲熟悉的身影,但我还是想来,想在这寂寂无人的院子里,独自静静地待上那么一会。
拍拍躺椅上的尘土,我在这个父亲经常躺着的摇椅上坐下来,抬头远望,东边的一排柴房上方,是一望无际碧蓝澄澈的天空,几朵白云悠悠地飘荡在蓝天上。正午的阳光暖暖地照耀着小院,小院里各种各样的植物静默地伫立着,有的在开花,有的在展叶,有的落光了叶子在休养生息,唯一相同的是叶面上都有一层淡淡的灰尘,告知我说它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人照料了,也没有人观赏了,所以从叶片到枝干都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似有似无的倦怠。
我坐在躺椅上,晒着春节正午暖暖的阳光,似乎感受到了一丝父亲遗留在椅面上的体温,闻到了母亲晾晒在白蜡树上的一颗颗南瓜子的清香。恍惚中,母亲又在提着水龙头对着墙角的山茶树、香橼树、金银花喷洒着一条条水柱;久病的父亲艰难地提着半桶水,慢慢地浇灌着院子里的那一排排花草树木。飞溅着的水花一片片落在植物的叶子上,变成小水珠划过叶面,滚落在树根上,又倏地融进泥土中去了。各种植物的枝条和叶子霎时变得活泼水灵,像我们小时候在院里你打我闹时一样活色生香,让小小的院子展现着一种干净鲜活又宁静悠然的安详气氛。
水泼得多了,融不进去的水就会从根部汇成一股水流流出来,在院子里横七竖八流得到处都是,但是一点也不用着急,这个稍稍朝东面倾斜的院子一会就会把水滤干了。我们要接过父亲的水桶帮他浇水,他总是很固执,一定要坚持自己做这一件事。这些植物们在父亲母亲的照料下,发芽的发芽,开花的开花,结果的结果,在渐渐衰败的老家院子里,呈现出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我常常想,这种生机,对我们远离老家的儿女们,其实就是最最真切的一种吸引吧!
太阳的影子渐渐地从屋檐下移到了院子中间,我站起身来,拔开后门的插栓,走到大水池的边上,拿起旁边靠着的一根棍子扒弄水池下面的塘水,想看看那几条黑花鲤鱼还在不在。这个水塘是父亲当年为了防止大水池里的水流出来后白白流走浪费掉而想办法挖出来的,位置在大水池的前方边上,刚好可以接住大水池里流出来的多余的水。塘里的水满了,又会顺着朝东的小水沟往下流。这条小水沟每隔一段就有一个拦水坝可供蓄水,这样的小水坝一路东去共有四个,可以很方便地舀出水来浇灌水沟两边规划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菜地,省去了许多挑水、提水的劳累。母亲经常在这水塘里养几条泥鳅、鲤鱼什么的,年节的时候让弟弟们挽着袖子捉捞上来,晚饭的桌子上就又多了一道新鲜美味的菜肴。
菜园里的这套灌溉系统和院子里栽种的修剪得平平展展可以用来做晾晒台或摆物台的四排白蜡树,一直是父母亲留在我心里的一种骄傲!因为迄今为止,我都很少看到哪一个农家小院会有这样既实用又美观的规划。父亲母亲在庸常琐碎的生活中巧思妙想穿插出来的诗意,是任何一种教科书都无法教给我们的。我到现在为止都无法估量这种诗意给我骨子里带来的深刻影响到底有多大有多好,但我心底的庆幸一直以来都是实实在在的存在着的,就像现在我拨弄着塘水,看到里面隐隐绰绰的鱼影子;抬头看到菜地里挂在枯藤上来不及摘下来的大南瓜,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一个人只要勤劳,就是住在青石板上也能存活。”我就在想:哪怕是在今天,谁要是拥有这样一个菜园子和这样的一个小院子,一家人的小日子也一定会过得幸福美满。
关上后院的小门,我就站在了那一大篷四面开花的金银花藤下。站在这棵金银花藤下,我就想起了奶奶。长得小巧玲珑的奶奶端着小筲箕,迈着三寸金莲的小小步子,姗姗地挪移到金银花藤下,把小筲箕放在白蜡树的平台上,扒开密密匝匝的藤和叶,小心地采下一小串一小串开得正茂盛的金银花,均匀地铺在筲箕上。筲箕里的金银花在白蜡树平台上经过几天的反复翻晒,就成了金银花茶,奶奶就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纸袋子,把晒干了的金银花装在几个袋子里,分送给她的五个儿女……
抚摸着金银花藤苍老的藤条,我仿佛握住了奶奶干瘦的手指,每一片金银花叶上似乎都显露着奶奶的笑容。环视四周,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上,都可以寻觅到逝去的亲人和远方的亲人们的音容笑貌。
东南边墙拐角的苹果树上,调皮的小弟正在摘下一个大大的红苹果递给站在树下的姐姐;东边花台前那些种满辣椒、茄子的花盆边,妈妈和妹妹正在捉着一个一个深藏在根部和花心里的胖胖的大虫子;耳房东北边的一块空地上,年轻的父亲正举着推剪,把因为不想留小平头而委屈得眼含泪花的弟弟们按坐在高高的凳子上;厨房门口的水池边,刚上初中不久的弟弟手举着滴血的小尖刀,望着面前挨了一刀后还能挣脱跳到地上,拼命奔跑进白蜡树根去躲藏的大公鸡茫然无措……这一幕幕的往事,像遗失的记忆藏在小院的每一个角落里,而后又在某一个特定的时刻像电影蒙太奇般一一闪现……
当我提着水管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统统浇了一遍水后,妹妹也刚好打来电话叫吃饭了。我放好管子,站在院中望着这些刚刚喝饱了水而显得神采奕奕的植物们,在阳光的辉映下放射出一种饱满圆润的光泽,像一群小小的忠实的孩子守护着父母亲的家园。我的目光一一从它们的身上看过去,像年轻的父母亲慈爱的目光从我们几个孩子的身上看过去一样。无情的岁月中,一家人相亲相爱的点点印迹,就留在这小院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上,供我们在往后的某些日子里怀想、眷恋!
如今,这些倔强生长着的植物们,应该也像我期盼的一样,攒足了劲地发芽开花,在春暖花开的时节,用一种枝繁叶茂的盛景,迎接父亲母亲的归来!
编辑手记:
杨晓洁的《家有狗狗》一文写的是家里养过的几只狗的故事。文章的标题取得轻松活泼,洋溢着灵动可爱的情愫,但和“岁月静好”的心理预设完全不同,这是一篇读起来深沉且让人久久不能释怀的文章。狗在六畜中被视为最有灵性的动物,与人类和其它六畜的关系不同,人与狗的社会和心理联系是深刻而复杂的,更多的时候,狗代表着一个保护者,这和文中出现的几只狗在家庭里扮演的角色是一致的。从看家护院到狩猎觅食,从关爱陪伴到心理安慰,狗给人类提供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及内心的归属感。但人类社会是非常复杂的,如弗洛伊德所言:“狗爱它们的朋友,咬它们的敌人,和人不同,后者无法纯粹地爱,在客观关系中,总是爱恨交织。”在这个人与人及其构成的一切事物所形成的集合体中,狗无可避免地和人类一起发生复杂的关系,经历着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甚至作为弱势的一方,被人类主宰着命运;同时,也反过来验证着时代的特色,人们的命运起伏、生存状态及心理历程。所以,这是一篇关于狗的故事,更是关于人的故事,关于一切生命的故事。
《倾听人间脚步声》有一种超现实主义油画的味道,写实、细腻,具有极强的现实感、带入感。作者徐玉向把目光投入到社会底层人身上,有儿时的剃头匠、送煤球的叔叔、雨中的环卫工人、病重的父亲,在他们身上都可看见自然、命运、岁月摧残的痕迹,甚至被生活逼迫到了低入尘埃的境地,生活不易,世人皆苦,这是人间的大部分的真相,但他们都平凡坚韧、勤劳苦干、朴素善良。文中每一小节的末尾,作者都在文字中注入坚毅与希望,这是作者从这些人身上感受到的力量,也是人生最后的真相:只有走去,除了堅强,人生别无选择。冉蓉萍的《爱的印迹》是一篇充满爱和希望的文章,这里的爱主要来自于亲人,来自于血浓于水的亲情。作者的语言清新自然,表达畅达简练,情感细腻真实,可见其内心确是被爱滋养着的,她也用爱观照着周围的一切,使前行的道路信铺满鲜花,充满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