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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茶

2020-11-09杨亦頔

大理文化 2020年9期

杨亦頔

1

老片片这个绰号倒不是凭空来的。

原先是酒酣耳热的时候,他叼咬着半根烟,闲手搓着脖圈上的腌臜条,要老子说,在商场上跌爬滚打这么多年,就三条,色字上面一把刀,利字旁边再一刀,急三火四劈头刀。末了又掀开衣服松了松挤胀的裤腰带,黄白的肚皮像收摊菜市案板上血水洇干的肚底肉,老子就叫三把刀!要是人如其名,他怕是早就要千刀万剐了:这几年,从一个穿街走巷收旧手机收女人长头发的二混混到现在这副光景,缺德倒灶的事没少干,起家的三轮车是跟人家叼三批赢来的,原先手机是只收不卖,到了后面是只卖不收,纠集一小撮地痞,几根甩棍、几个模机壳壳,专在公园车站施障眼法诓骗刚来城里打工的农民。最开始是收女人的头发换钱,又仗着自己身子精壮嘴皮薄口条溜,头发也不收了,专收城中村那些婆娘媳妇的透明底裤花胸罩,那几年楚留香电视剧正火,晓不得他从哪里拌来一句,老子也是乱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末了又照着地上吐一口浓痰。老片片是他自己给自己起的,十几年前他还没发迹的时候,就爱天擦黑了拎一瓶啤酒,坐在人民公园的石台坎上看街对面高楼上悬着的大屏幕电视,他从头到尾追看了一个叫什么茶马古道的电视剧,只觉得剧情相当抖冲舒快,倒不是为着什么大恩大义,他就是想做几十年前那种统率马帮的大马锅头,抽大烟睡女人堵人路子放人血旺子,后又听哪个讲“片片”是马帮黑话,专指刀子,就磕磕巴巴给自己取了个老片片的诨名,不晓得是不是他“三把刀”理论的原始母胎。

老片片最近又雄上一个东西,偏生他连见都没有见过。这几年他小花纸多了咬手,该玩该弄的也整了烂俗腻味,居然迷上了收茶,而且专收那种陈年古树茶,实木托架玻璃罩,狗屁不通又自得其乐,时日长了,到城南片总家吃过茶竟成了一张烫金雕花的名片。晓不得是哪个喝酒麻了的怂恿他,纺织厂有个守门老倌,家里藏了一饼血茶,说是跟以前茶马古道上的大马锅头还是蒙化无量茶王有些关联,至于血,听闻茶饼是用早就失传的腊罗古法制的,茶汤会一日三变,晨早金黄澄明当午又像透熟的栗子壳入夜沏出来就是盈润的血红色。老片片被吹了抓心挠肝的,借着酒劲当场拍板:哪个有本事把血茶给我弄来过过干瘾,下头车库里停的车随便开走一张。话还将完未完老片片就翻指虚戳了几下,像是戳在在座中人的脑门心上。

纺织厂的老鸠原先叫老九,是旁人对这个戴着厚酒瓶底子守大门老倌的讽谑。有一回,原来改制前的副厂长轰着新林肯进来的时候屈尊降贵赐了一句:老九,车位还有不有。老九心在别处嗫嚅支吾半天没得后话,副厂长气了狠戳一句:咕噜咕噜,就像山上那种憨斑鸠!此后,老九就成了老鸠,一只戴眼镜的老斑鸠。

老鸠有个领养来的儿子茶逢春,养了三十多年倒养成个尖嘴壳的秃鹫,望着老鸠的肉长厚一点就来生啄几口,直把老鸠啄得血肉模糊摇摇欲坠。柜上那个身子锈蚀面皮俗艳的夹心饼干盒也是个窝金藏银的宝物,只不过传说里的聚宝盆有吃不完的米粮,老鸠家的是个永远填不满的罐罐。

“爹,我问你个事。”逢春只在心里溜滑的时候会开口喊爹,平日都是随着旁人叫一声老鸠。

黑小的锅子里煮着面,老鸠挑筷尝了一口,不出声气。

边上探过来半句:“你是不是藏了一饼血茶……”

“你听哪个讲的?”老鸠的眼镜雾了,就手用衣角擦了。

逢春未答:“你莫管。”手上一翻,指头像血口里的白牙,一张一合:“拿来!我有用。”

老鸠取了两个搪瓷钵头,一箸一箸捞面条,钵头磕在桌子上的声音不轻:“坐下!”

“老鸠你不给我,我也有办法。”逢春撂下几个字,推门欲出。

“你莫急,我给你讲个故事,听了要是还要血茶,你就拿走。”老鸠口中字句淡不可闻,湿霉的空气混杂着面的味道和脏衣杂物若有若无的汗臭,逢春又看到床头被老鸠用来放东西的一张小书桌,他记得桌面上有彩色的九九乘法表,有卡通的飞机汽车,有他曾用小刀片刻下的一行字“虎瘦雄心在,人贫志气存”,那是二十多年前,老鸠领着他到百货大楼选了这个时兴的学生书桌,配套的椅背上挂着绿色标签,130元,老鸠积攒的毛票数了又数,在售货员鄙夷的目视中,舍不得雇板板车拉貨的老鸠用麻绳把桌子背了回来,逢春记得,那天晚上吃的也是面条,下着他的鼻涕眼泪吃的。

茶,茶,你以为是说有就有的,你以为……老鸠眯眨眼睛就重复这几句。

那年,蒙化城(今云南巍山南涧一带)靠走马帮发家开了马店堆店的罗巴阿雾在澜沧江边走货时被土匪害了,尸体都没找到。他家是老彝人,只有个独姑娘麦妮阿娜,姑娘放出话说,跑马帮的不管是马锅头还是马脚子,只要谁帮她找着阿爹的尸首就给谁当媳妇。眈眈几日,这个姑娘又硬是带着她阿爹的马队上了路,眼睁睁瞧着家里要撑不下去,罗巴阿雾的胞弟罗泽阿喜就把所有事都扛起。

事急撵人,倒让他想起曾跟滇西最大商帮罗家当家老爷的一截交集。罗老爷要借无量山产出滇西自己的好茶,只恨山上明着暗着都不太平,数次延请阿喜带人开探无量山,许着事成后让阿喜筹建接管蒙化茶厂。

有前因,阿喜给罗家去信,万事停当,只待开山。罗老爷也不含糊,遣了大儿子亲赴蒙化,随阿喜进山。

“阿喜,怕是快到了?”罗家大爷瞧一眼高耸耸的崖子。

罗泽阿喜一身羊皮披毡打马在前,半边还跟着五六个马脚子和两个向导,他倒是头也不回:“大少爷,现在走的路还是人走的,等走到‘仙路‘鬼路的时候再说‘快到了也不迟。”

走了一截竟不见前路了,只有一面生着密匝匝草木的石壁,阿喜把马缰绳递给伙计:“把它的嘴管好了,莫叫它乱啃吃这的树。”末了提一声:“东西拎出来!”言罢,他对着身前的三棵大树直直跪下去,连磕三个头,又从伙计手上接得酒壶香火,焚香倒酒。诸事停当,阿喜领一伙人绕过大树,晓得拨开草窠的石崖间有一条只容一个人出入的小路。阿喜开口:“走完人路,后这截‘神路就是神仙老祖的地盘了,照我们彝人的讲法,山有山神,水有水母,树有树灵,你进到人家的地盘,不祭拜祭拜就是有进无出了。”

“呲——”一声嘶叫在清谷里荡起,在箐沟里乱砸。罗家大爷正想问,倒被向导抢插了一句:“少爷莫奇怪,咯有瞧见前面的山,咯像一个大人背着娃娃?我们都叫它背娃娃山,说是从前有个寡妇丢了独娃娃,一下子想不开跳了崖子。她死后不得安生,还一直在山里找她的娃娃……”頓了半刻,向导低笑:“刚才那几声怕是那个下来找娃娃了,我们要是走夜路搞不好还能瞧见她呢,就是晓不得这个小婆娘生得咯好瞧。”

话被阿喜掐断了:“莫乱讲!”

山上云气不定,只是在箐沟进了几步就有零星雨点飞下来,淤云浓雾,雨下得愈大,眼皮才粘拢一下土路就糟成烂泥了,拓得一条深深浅浅的蹄脚印。

阿喜拍一把向导:“羊山湖要到了?”

向导没开口,只是顺路拨开枝杈叫人马过去。草木遮着的崖壁一下子跳站在眼前,飞瀑横切下来,削金碎玉直冲深潭,竟留出来一方幽深的大湖,眼睛放出去是把人堵得气都喘不上来的绿,确是无量山的水晶心肝。

向导只盯着飞瀑边上辨路,临了叫过阿喜:“前面是蛇腰箐,再进去就是仙人寨了,我……我不有去过,阿喜老板,还要再走?”

阿喜道:“莫跟我讲哪样仙人寨不太平的屁话,哪个见过!生得老茶树的地方在无量山深处,仙人寨非过不可。”言罢顺向导指的那方打马朝前走。

进去一截,迷雾又烧起,起先还听得着前面阿喜的马铃声,梗梗续续的,越来越散,晓不得被哪个一口就吹熄了。

“阿喜——”罗少爷的声音贴拢向导的声音。

马脚子见着领头的失踪了,愈发慌,眼睛木楞起瞧罗家大爷和向导。罗家大爷开口:“前面情况不明忌走回路,这下只能绕出去一路走一路找阿喜。”

一伙人蘸着声音,硬起头皮朝前走。

“啊!勒戈(彝语,鬼),勒戈!”当中一个马脚子指着路半边过人高的大石头。

罗少爷顺着他指的看,竟在大石头上瞧见几行血糊糊的符号。向导认出是彝文,走拢去看,从头瞧到尾脸上褪成寡白的:“少爷……少爷折回去罢,前,前……前面去不得了!石头上写,写着,要是我们再朝前走就去羊山湖里捞阿喜的人头。”

罗少爷道:“神神鬼鬼的莫轻信,先停下来休整,等到雾气开散些再另打算。”

不有人应,倒是一个马脚子走过来,克膝头碰石头,对着他就重重地跪起:“少爷,我给您磕头了,磕头了,求求你折回去……阿喜老板不能有哪样三长两短,阿喜,阿喜老板再有事,他家就无望了!”

罗少爷搭扶伙计,默了半刻,提声一句:“全部人跟紧,原路下山!”临了拍一把裤脚上抹灰沾泥的伙计:“叫哪样名字?”

伙计瞧着就是十八九上下:“安寺阿鲁,从小就跟着阿喜老板,名字也是他起的。”

半耗半赶,倒是安寺阿鲁跟罗少爷提了几句仙人寨的事:“百十年前出得个追随太平天国抗清的‘彝家兵马大元帅,后率部败退到仙人寨,又被叛徒卖了,清军围了无量山,起义的那些被杀得一个不剩。都是不有过过好日子的苦命人,死不瞑目啊,又是‘叛军,官府不准老乡帮他们收尸,时间一长,仙人寨上就开始乱了。”

将过了羊山湖一截,竟瞧见罗泽阿喜歪在路边上,众人围拢过去掐叫他,偏生阿喜就是无心无眼的石块块、木桩桩。向导上前拍了一把阿喜的额脑头:“遭人喂了天竹籽籽。”阿喜被扶了一段,转醒过来,但目光还是散的,自己失踪的前因后果也讲不出个所以然。

正是开讲,窗外起了一声长长的喇叭声,怕是咬着齿槽按的。未及老鸠起身,铁皮门就被推撞开:“老鸠,叫你开大门你聋了听不见噶!”

逢春就势出门,老鸠一句“你去哪里”还没落地沾灰,他就回打过来:“网吧包夜。”

2

茶逢春是踩着点走到梦城网咖的,去等人。

兰琪是网咖的白班网管,现下交了班又要去城北,她还有一个身份是茶叶店的茶艺师,说是茶艺师,她只粗粗学了哄鬼的招式,反正应对的都是些酒足饭饱屁臭熏天的油腻老男人,喝个鬼的茶,无非是给咸猪手摸一把奶子大腿,转手又照着他们的猪汗圈狠宰一刀,叫他们血流如注,血,叫血混着砸碎在他们猪脸上的劣茶叶假茶具,再斟一杯温热热的茶,阿哥喝茶醒醒酒,醒,醒了再去喝,喝醉了再来送猪头。

“你的车子呢?”兰琪也不看逢春,她比他小个十来岁,要不是他吹自己老爹以前是个副厂长现在做着大生意,她才懒得跟他废话。

逢春的脸有点皲红,说:“晚饭跟弟兄几个喝酒,叫代驾开走了。”

兰琪撇了下嘴,挑眼看这个三十出头的男人,个子也高,浓眉深目,唇瓣不薄不厚,一双手指节分明修长柔白,饶是个颜控,这幅相貌她还是入得了眼的。要是,要是他老子真的是大老板就好了,她虽年轻,又不是傻,她早就晓得他爹是个鬼的副厂长大老板。就为着情人节,他献宝样地捧出个小CK的包,还是大牌仿款,吊牌在小票也在,来自市中心购物广场专卖店,他咋个敢,咋个敢送她三五百块的害包包,还口口声声说买了城里专卖店最好的,代购国外的包包怕假,假,假的怕是他那张烂脸皮。上个月她陪着个老板玩了一个星期,临歇了她汪着眼睛糯着声气说要买双鞋,老板刷刷数出三十张大红的花花纸,去罢,还不忘在她屁股上掐一把,不够了再跟你哥哥讲。鞋,说着也怪,从没人喊过她破鞋,怕是因她长了张秀气干净的娃娃脸罢。

逢春总觉得兰琪的脸盘子看不够,白腻的肤,杏核眼,挺翘鼻,嘴上鲜少涂口红,只一层稀淡的裸色唇彩。他第一次见她不是在网吧,是在视频网站上刷出来的:初初的画面是她在古筝琵琶声里洗壶、冲泡、奉茶,音画一转就易了艳魅的妆容,淘宝款的性感高叉旗袍,前领子开到胸下摆,一剪刀在肉色丝袜上绞了个口,嘴上痴缠地喊着官人奴家。那晚上他的指头在手机屏幕上鸡啄米样地点着确认支付,他要用比雨点子还密的打赏砸开她的嘴,让她翘舌捏嗓喊一句谢谢小哥哥。兰琪算不得多美,只是不偏不倚踩在他的心尖喉舌上,如果十几年前时间就此停了,她怕就是这个样貌。做梦,那天他在小菜街跟她擦身走过,她拖拽着一个简易买菜车,黄黑的头发是腻着油污的揩桌布,两坨肥肉甩吊在胸前,像耷着尾巴的老母狗,娃娃呢,倒是没见到她的娃娃,那个十几年前的她,他就是为她去死都不会打咯噔的。

老鸠睡觉浅,天蒙亮就醒了,桌子上齐端端放着两根油条一个纸碗盛的油粉汤,他就觉得心上跳抖一下,油条两根四块,油粉一碗三块,七块钱够吃碗米线了。

老鸠诚惶诚恐地吃着这份贵价早点,期料之内,逢春开门进来了:“老爹,今天这个油条脆不脆?”

老鸠唔了半声,眯眨眯眨眼睛:“现在这个油条,真不如几十年前好吃了,那年我学校将毕业,厂子门口的摊摊上八分钱可以买一双……”他怕是误触了什么记忆,声音愈发小,只剩下牙齿嚼油条的怯懦尾声。

“我爹你是觉得这个不好吃,改天我去肯德基给你买套豆浆加香煎腌肉堡的早餐。”逢春就着坐在板凳上。

“哪样是肯德基……”“那个血茶的故事……”两个人一开口话就叠压在一起,倒是老鸠先笑了:“后面,罗泽阿喜又上了一回无量山,只是这回……”

街子上的人大多都晓得阿喜,只是在名字前添个忑巴(彝语,疯子)。

街心的星拱楼朝西,阿喜家的烂门一推就开。来人是罗家的三儿子承璋,并着的随从是藏人两兄弟,唤作晋美多吉和旦巴多吉。

院心边上拢得炭火,亮星子像碎辣子皮皮,蹲在地上烧火的也不瞧来人:“事情整完快些滚!”

“你们老爷身子咯好,不有死嚒,他小小时候就是被我抱大呢。”罗泽阿喜见来人也兀自瞎谝乱讲。

晋美疏疏几个字直接压了阿喜的笑声:“这个是罗家的三少爷。”

阿喜揩掉脸上的疯笑:“说罢。”

晋美退了半步:“阿喜老板能在无量山上栽跌倒,就绝对能在无量山上翻身。”

阿喜直愣愣一句:“翻身,翻个鬼的身,我一个死老倌,大半辈子都砸进来了!”

承璋垫了些干杂草直接坐地上,又笑看一眼进来的烧火汉子:“你是有福的,做小辈的把你服侍得这种好。”

阿喜颜色亮起:“十个亲生儿孙都抵不上安寺阿鲁一个!不搭我沾亲带故的,服侍了我十多年。”

阿鲁眼睛瞧在别处:“阿喜老板,莫提这些,莫提了。”

承璋开口:“这个阿鲁大哥怕是当年跟着你一起干的?硬是从十几岁磨到现在……”承璋起身走拢阿喜:“说到底只是东家伙计,树倒猢狲散,何消一直守义尽孝?但阿喜老板怕早就把阿鲁大哥当成亲儿子了。”承璋声气浅,面上浮笑:“他跟你一场,你是做生意的,我也是做生意的。”

阿喜嘴上腻起一下:“你,你們……你们真的能扶他一把?”

承璋敛笑:“话我不说死了,一旦事成,阿喜老板终老有靠,阿鲁大哥这辈子衣食无忧。而且,办茶厂缺的就是人……”

阿喜站爬起时歪歪倒倒的:“咯当真?”不有等承璋开口,狠提起声气:“阿鲁,把我的东西请出来!”

阿鲁也不动,只面着承璋一句:“罗少爷,话也讲完了,走罢。”

“阿鲁,你这头死犟骡子!”阿喜开口就骂:“莫废话,你不请我自己去请!”言罢深浅几脚朝外走。

阿鲁一手扶起阿喜:“我去烧香。”过去取青红香各三支点了,茶酒水各一杯放在香前,三叩三拜。等着茶酒汤色变混,起身出去,每回只端捧一件,进出数回,供在香前。铜锣锅、红栗木马鞍架、椿木马鞍板、锅桩条,草鞋,系铜铃银笼头、三色彩球、十八颗铜铃、光镜、牦牛尾红缨、三角锦旗、金边方旗,各有各的讲究。

敬供完了,阿喜摸一把三角锦旗,一手指了金边方旗:“将将合,号旗还是你们罗家商号的。”话讲到尾上,取了三角旗贴在脸上摩挲:“转来转去,我最后一回还是帮罗家跑。”言罢把那些堆灰的物什挨着摸了一遍,瞧着像在给它们渡人气渡灵气:“本来还想交待给阿鲁,等我蹬脚了那天一把火烧给我,偏生又被请出来了。”阿喜俯身子舔马鞍,讲话有得笑声气:“你们闻闻瞧,茶香味还沾着呢。”

阿鲁身子背过去,走到承璋旁边:“罗少爷,我跟你们上无量山。”声音有点哽:“我一样都不要,我只求叫阿喜老板再上一回路,再做一回马锅头。”

承璋不有应,肩背稍微躬起:“大理罗承璋。”

阿鲁单手抵在掌上:“安寺阿鲁,蒙化彝人。”

承璋开口闲一句:“阿鲁大哥,当年你们到底撞到哪样了?”

“我不敢乱开破口。”阿鲁延声:“我们根本不有进到最深处,至于仙人寨那些稀奇古怪的事情,大多也是老辈上传下来的,当时阿喜老板失踪,无非就是逼着我们下山,是人是鬼就晓不得了。”

承璋淡笑:“就算是鬼,哪有几十年把着一个地方不放的道理。”

一个姑娘推门进来,捧了东西跪在地上让阿喜一样一样地摸。阿喜嘴上自嚼,阿月是那年麦妮阿娜在路上走马时候捡到的娃娃,后就一直养在蒙化。

“阿喜爷(平声,彝族口语称呼叔叔),我跟着你们去。”

阿喜默声,生抠几眼阿月:“我还不晓得你的心思,你就怕万一有个好歹,阿鲁拼着死护我,去罢,你也跟着去,阿鲁有顾念,脚底下步子更稳些。”末了又笑开:“这回回来,就把你跟阿鲁的事情办掉!”

树杈戳了几个洞洞,漏了天光,枯枝烂叶怕还活着,一沾着人气就附生在脚上,扒都扒不掉。

马帮是在蒙化城临时雇的,阿喜连瞧都懒得瞧一眼,只准他们在屁股后跟着。又叫安寺阿鲁用手驮起头骡马鞍朝前走,自己提了铓锣开道,走几步嘴里就换一调。

坡上颠抖,牵马的人走得慢,到了平处,承璋落后一步,等晋美的马过来,闲闲的一声:“晋美,你等下就把眼睛死贴在阿喜身上。”

晓不得洇在身子上的是多旧的光,潮潮的,带着霉腐味道,前后不见路,一队人都是烙着阿喜的脚印走。阿喜像是自说自讲:“不信去瞧瞧,你们在路上摆的石头拴的草绳全部都不在了……”末了震笑一声:“你当这点是哪样地方,无量山,进来的多,出去的少!”

晋美抓声,眼挑承璋,承璋不有应,打马走朝前:“阿鲁大哥,走到哪片上了?”

“过了前面的蛇腰箐上营盘山。”安寺阿鲁手抵着鞍架,吐字也俭省。

“营盘山……”承璋咂字。

“哪个叫它营盘山。”阿喜露笑,眼睛鼻子被冷光抹了一半:“本地人就喊它仙人寨。”

表皮盖的树叶子硬生生被撕开,天地异色,原先踩着的枯朽叶是骨渣渣,这下是直接走在白骨上——崖坡上灌目塞睑的杜鹃花,白生生地染了一地。马蹄子瘪了,站在原地,将要直着嘴筒子嚼花就被鞭子打开了。

隐隐听着晋美一句:“这些花开得太邪,过了。”

阿喜听声瞧路,顺着花底下捂的水声走下坡路:“营盘山,勒戈(彝语,鬼)才住在营盘山呢。你们这些逼命的莫把我老命坑掉。”

将下到空敞地方,阿喜直接把铓锣架给阿鲁,开口就嚷自己脚肿走不动,一指狠戳旦巴腰杆。

承璋字句带笑:“旦巴,老人家走不动,合你背呢。”末了添起一句:“阿鲁大哥,你搭着阿喜老板他们先走,马队将好踩你们踏出来的路。”

“三爷……”晋美开口就被承璋截了。“阿月一个姑娘家骑马生疏,就跟着我们一起罢。”

晋美另跨了一骑,马并排着走,晋美压起缰绳:“这种就把阿喜放跑了?”

承璋只笑:“你莫瞧他一路上嘴巴不闲,先前又夸下海口,这下是进山不敢,下山不甘,何不如放他走。”

晋美掀了承璋表皮的话:“咯是三爷也觉得阿喜有问题?”

“那倒不至于。”承璋下马:“先走,就瞧他先走到哪点了,他既然故意拐带了旦巴,如果有心要领着他们‘先走,我们下一截路怕是难走了。”

晋美吞声:“三爷想试试他?然后……把那个女的钳在我们手上?”

“算了,男人间的事情莫把女人搅进来。”承璋淡笑:“至于阿喜老板……山高雾深,路不有瞧清哪个敢乱走。”

马入松林,针风戳背,空气也是硬邦邦的,捂都捂不热。枝杈零星倒在边上,越进越黑,有白晃晃的碎石拌拢锈黄的松毛。

承璋马鞭指在路上:“你瞧这些石头表皮咯是糙糙癞癞的?”

晋美应声:“像是人动过。”

承璋轻笑:“仙人寨上怕是闹得很呢。”

晋美故意提声一句:“咋个走了这种久也瞧不见阿喜他们?”

人过了惊着鸟,承璋歇马:“无非就是老灰(马帮语,狼)入套,大猫(马帮语,虎)落阱了。”言罢对着身畔的空马短一声:“松其。”(马语,跑)单马从马队里跑出去,前又不有头骡,硬生生把马队冲散了。赶马的马脚子都是一个人应付三四匹骡马,追撵起下去搓了一屁股灰,嘴裂起就開嚷。承璋收缰下马:“我只雇着他们的骡马,不有雇他们的命。”

话将讲完双手就被捆起,身子遭按倒在地上,边上挨着尖冷的东西。承璋也不挣,开口只笑:“晋美,这回是遇着真鬼了。”

晋美隔了一久也不有应,承璋抵着刀子直身,好歹是把他们样子瞧真了。五个,都是黑脸束发,五官瞧不出来,都是长甲护着身子,裸肤的地方皮手筒护项圈,身上背得圆檀木弓,腰上牛皮象牙珠箭匣,非枪非炮,明明是百八十年前的装束!

晋美挣出来的声音:“不对,三爷!它们根本就不是活人!”

3

老鸠最羡慕的就是网咖里打扫卫生的老嬷嬷,工钱虽然低些,但是每天都能收揽到两大个蛇皮口袋的塑料瓶瓶,每次遇到那个老嬷嬷他都要忍不住回看几眼,她拖着饱胀的两袋瓶子过了,走路时候肥大的屁股一甩一甩的,像直身挺项的鹅,老鸠耳边瞬不瞬地响起刘晓庆演的武则天电视剧片尾曲:做得人上人滋味又如何,回头看是善是恶自有人评说。

老鸠拉磨驴样在网咖门口转了三四圈,期想着一个声音递过来:“哎老倌,这几个瓶瓶要不要?”

“逢……”,“春”字还在嘴上咬着,老鸠就下意识地退了半步。逢春刚从网咖出来,臂上挽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的杏眼一挑,刮了几眼这个收废品老倌,倏一收视线砸在逢春的身子上。

兰琪的眼光像指甲刀,细密地夹咬着逢春的皮肉。老鸠听到自己稍稍抖颤的声气:“小…小伙子你的瓶瓶还要不要?”

逢春的手一扬,一只可乐瓶子划着优美的弧线精准地降落在老鸠身后的塑料袋里。

“谢谢,谢谢谢谢……”风大,裹挟了不明的碎杂物,硌了老鸠的眼。

逢春,逢春他一直是个顶好的娃娃,可惜了当年没有读成大学,是干叶子飘飞了几年,送过外卖,跟人一起捣鼓过南红。前几天又来要钱,说是要跟朋友跑一转思茅版纳,收茶,因着疫情,茶叶跌价,他们要囤压起狠赚一笔。老鸠问什么茶,逢春兴兴地在手机上翻找出聊天记录:福鼎大毫一芽一叶初展268元一斤、龙井系列单芽318元一斤,老鸠扶着眼镜,咋个红土地还能生出外地茶来?逢春说他土,现在都是外面的老板来包山种茶,市面上什么好卖就种什么,反正出的茶叶片片上又不写着它的姓名籍贯。

正是乱想,身后一片响动,他的一塑料袋瓶瓶被倒扣在地上,像离水的鱼在垂死挣跳。是那个在网咖扫地的“武则天”:“死老倌你怕是活腻了,老娘的地盘上你也敢来抢吃!”

老鸠不会吵架,只眼睁睁望着老嬷嬷把他捡拾来的瓶子一个个喂到自己的蛇皮口袋里,末了才醒转过来,一路追叫:“有个瓶瓶是我家儿子丢的,还给我……”

“滚远些!”老嬷嬷被叫得心挠,干脆驻步,发狠起把蛇皮口袋颠起来,甩砸到老鸠的腮帮子上,末了粗臂一放一收,口袋稳稳地驮在脊背上,头都懒得回。

老鸠的眼镜被带到地上,他摸索着捡戴上,幸好没碎,只是脸上被蹭破点皮子。这几个月,他自愿帮厂区家属院的住户收垃圾,每天早上七点,他会挨家挨户去收,还不是为了赶在别人前抢到废纸废书空瓶瓶,就为了这个“义务”的资格,他给家属院“业主委员会”管事的韩大炮送了一条软珍,肉疼是真的,实惠也是真的,就像前几天,晓不得是哪家扔出来的废旧蓄电池,他识货,忙不迭地捧去废品收购站卖了,163块,他觉得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鼓噪欢动,他要去菜市场称一斤后腿肉还要去小卖部买一杯三两三的雪山清,还未到岔路口,迎头遇到搓着两指的韩大炮,老鸠乖怂怂地把尚未焐热的大红钞递给他,有哪样办法,他老鸠就是孙子,这几十年,他一直都是孙子,孙子,是,孙子,他老鸠也是有过孙子的,亲亲的孙子,可惜那个孙子他才抱过五个月。

女娃娃成器都叫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逢春就是沟洼里养出来的金鲤鱼,那时候他在等,等着逢春鱼跃龙门化身成龙的一天。逢春念书时候的奖状他都还齐整的留着,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二等奖优秀学生干部,金色橘色的轻飘飘的纸是温暖他们枯冷贫瘠生活的片光,他是不用插电的永动机,不停地用新鲜的血汗加工制造出漂亮可爱的小花纸,他要挣着命用它们搭一架简陋的梯子,让逢春攀爬上去,脱离比轮回诅咒还深重的贫贱。

一切都在逢春高三那年戛然而止,学校的电话打到厂里,辗转找到他,一个什么主任,让他马上来学校。

他穿了最干净平整的一套衣服,第一次走进这个全市重点高中的大门。怕是因为逢春拔尖的成绩,老师跟他讲话时嘴角上有笑,倏的,笑是冻死在地里的即将长成的嫩菜,叫人叹惋。

一个女生在高考体检时被检出怀孕六个月,女生咬死不讲是哪个的娃娃,女生妈妈一指头戳到她额顶上,顺手又连扇了她两嘴巴,你倒大方,平白给人家下了种,你倒是说话啊,不说话老子就报警告强奸,你也跟着露露脸扬扬名!抬眼瞧见逢春冲跑进来,半身护了女生,不消报警,是我的娃娃。

老师不信,老鸠更不信,只撬开两瓶啤酒跟逢春对坐了一晚上。爹,是我的,真是我的,她坐在我后头,一开始是借我的作业抄,其实,其实我也是喜欢她的,那天我骑单车带她去海子边,在海子边上,就一回。老鸠不有怪逢春,只说既然是你的,我们抽筋断骨也要负责到底。

女生早就显怀了,只是平时用肥大的校服遮著,老鸠搭上了十几年的积蓄,终是让女生家松口同意先去妇幼医院把胎打掉。那天是逢春跟着去的,去时候眼流汗,回时候脸淌汗,逢春说,去检查,她是前置胎盘,胎儿也过了六个月,终止妊娠会大出血搞不好连手术台都下不来,而且她是多囊卵巢综合症,一旦打胎以后再怀孕的概率极小。咋个整,老鸠说那咋个整?逢春揩了汗,生下来,把他生下来。老鸠问那高考不考啦?逢春说不怕,明年照样可以考,我要先看顾好我的女人和娃娃。

就是一句生下来,女生家里直接不管了,当晚就把抬着肚子的女生扔到老鸠家。

正是高考放榜那几天,逢春当爹了,老鸠也做了阿佬。是个糯软粉白的儿子,逢春抱着娃娃搂着娃娃妈,他说他一滴滴都不后悔。

老鸠的日子有了别样的声色,每天赶早去菜市买回温热带着血水的新宰猪肉,在厂子后的空敞地上辟了一块菜地,又从老家山上提来一篮小鸡儿,一天几顿的细致喂养着。也会抱抱小孙孙,努着嘴逗弄他。他在想,逢春今年虽然没有考走,但是晚一年也是一样的,还让他提前抱了孙孙,将来,将来,将来等逢春功成名就他也要享几年清福。一时间,他只觉所有命运赐予他的嘲弄和不公都随着阳光稀释飘散了,是后福,一定是后福。

就在孙孙会伸手抓玩老鸠眼镜的时候,老鸠家来人了,来的人他不认识,他只认得那个恶叉叉的“亲家”。他亲家把他逼挡到墙角,说死老倌今天的事情你莫管。

有个年轻伙子瞧着跟儿媳妇相熟,他们在讲话,老鸠只听到儿子,局长,亏待,走。

儿子不在,文弱了半辈子的老鸠像只护雏的老鹰,弹飞起扯掉来人抓着儿媳妇胳膊的手,金秀,咋个回事,你走不得啊你走了是咋个整。

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听到这个女人叫他“爹”,我后头会跟逢春说,你先莫拦着。

逢春听信回来,小床空了,女人的一些旧衣服还在,他的脑花子被街子上比虫齿还利的流言咬得千疮百孔,他买了一包红塔山,抽出来点了一支,呛咳声中抑制不住地涕泪,就像当年老鸠把学生书桌背回来时一样。他们都讲,金秀根本不是外表上那种纯,他之前就跟好几个男人拌着,有一个是隔壁班的,还是哪样局长的儿子……他们说,娃娃根本就不是我的。我也找金秀说了,是不是哪个说了都不算,现在不是有亲子鉴定嘛,有种就去省城,去鉴定。

老鸠抚拍逢春,字句俭省,好,我们就去。

轻飘飘的一张纸,根据现有资料及DNA鉴定,送检样本累计非父排除率为0.9999,确认无血缘关系。

老鸠嘴上生抠出几句话,也好,省得帮别人白养儿子,趁着赶得上,你班主任也催你回去复读了。

逢春苦笑,读书,读书有哪样屁用?像你这种,装着一肚子的酒糟墨水守了半辈子大门。

你跟我不一样,不一样,这个是我的命你不懂,你也不是我亲生的,我们不是一树杈上的,你以后是要飞高走远的,你只是暂歇在我这个草窝里。

逢春回学校读了两个月就彻底退学了。同学笑他,笑他抛了大好前程给人家做了现成爹,笑他白生了一副好脸貌只是守门老倌的儿子,仅有一次的偷尝禁果成了他赎洗不清的罪孽和旁人茶余饭后的笑料,直到他去办公室跟老师请教问题,在他转身走后几个年轻老师喷出的一团炸笑,他随手拎起铁撮箕挖在一个男老师的脑门上,滴淌的血晕染开,终成了他青春最后的底色。

那天逢春回来得晚,老鸠还没睡。

“我爹,上回那个故事还不有讲完。”逢春倒是念念不忘。

“上回讲到……罗家三爷他们撞到勒戈了。”老鸠的嘴皮子粘拢撕开,晓不得跟他有哪样关系的旧事让他变了一种声色。

山上寒湿气重,圈草霉腐。旦巴的腿撑直了:“阿鲁大哥,阿喜老板应该还在路上。”

声音将收了,外面起了响动,才踩到烂湿处就听见旦巴一声“三爷”。

承璋瞧一圈石牢,见阿鲁蹲在墙根脚,道:“阿鲁大哥,路上不有伤着阿喜老板吧?”

旦巴添声:“伤不着,他已经跑了。”

“是我求阿喜老板下山的。”阿鲁声气烂在牢里:“我们在路上撞着勒戈。”

承璋敛笑:“阿鲁大哥,仙人寨的事你晓得多少?”

阿鲁脸色缓下来:“前清时候哀牢山旱灾,庄主逼租,官府又催粮,李文学联合太平天国石达开的旧部,聚彝汉农民起义,被推了个彝家兵马大元帅,在无量哀牢这片上活动,硬生生顶了20年。后李文学被整死掉,他手下的副帅领着剩下的兵退到营盘山,抵了40多天被清军杀光了。听老几辈的人讲,当时仙人寨都是些无头尸,也不有人敢收,头是全部被割下来堆在城门口。起先是进山的打失了骡马,赶马的遭迷晕了丢在羊山湖边上,后有人撞着些怪声怪相,这片就不有人再敢过来了。”

“哪个瞎了眼的会嫁给我这样的?”逢春挤唇冷笑。

4

“我们结婚算了。”兰琪见了逢春,兜头就泼上一句。

逢春在勾头伺候手机,没有听真:“你讲的哪样?”瞟眼见女人脸上升腾的愠色,马上挤出谄笑:“好,我巴之不得!”

兰琪也笑:“只是有一条,你借我两只手。”

兀生起的寒意,逢春的声气有点不稳:“哪样意思?”

无意的,她的舌抵舔了一下唇,齿缝挤出的话:“瞧你吓成这个怂样。”又状似不经心地添一句:“老片片听说过吧,你们是磕头碰到天,他看上你爹藏的血茶了,给我拿来。”

逢春脸上一暗:“你一早就晓得我……我爹是他。”

“你当我是憨包呀,你不瞧瞧你从上到下哪里像个副厂长的儿子,要不是就着你这张脸能下饭,我才懒得跟你绕圈圈。”话出口了又觉得有点戳人,一手攀上逢春的臂:“乖嘛,哥哥去给我拿来,少不掉你的好。”

逢春最听不得兰琪喊他哥哥,声气是钻进耳朵的飞虫,痒痒麻麻的,魂也掉了:“你莫急,你讲的这个血茶我早就跟老鸠要了,快了,这几天就给你弄来。”

心上挂了事,逢春也没跟兰琪昏搅,吃过饭就往家里撵。

逢春倒是一句杂话没有:“你把血茶给我,我给你换个儿子媳妇回来。”

老鸠也不瞧他:“故事都不有讲完。”

“讲讲讲,讲个毬,不就是死了个做茶叶的嘛,你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能吃能喝还是能当钱使?”逢春不耐,偏生嘴上宣泄了又不得不坐下来:“赶紧讲!”

老鸠徐徐缓缓开口:“可惜,罗泽阿喜就这种把命交代在无量山上……”

“祭血事毕,恕不远送。”李泰阶给阿鲁、承璋留了个脊背。

承璋对着门敞处:“账不有算清,走不成。”

晋美走朝前,一句挑出来:“瞧着你们应该就是李文学无量山残部的后人。”

李泰阶转身:“先父乃翼王旧部,元帅举义,随副帅退守无量山力战,临终托言‘挫骨哀牢,血洗无量,杀净满贼,吾辈当承遗志。几位早已削发明志,必为抗清义士,仙人寨不再与诸位为难。”

“生生活祭一个人!”安寺阿鲁齿上抵出声音。

“奈无量山旧俗,不敢轻违。”李泰阶面上稍动一下。

承璋吐声:“说到底都不是些活人。”

“神鬼之事,实属权宜。”李泰阶开口。

晋美笑出一声:“洞中一日,世上千年,好笑你们口口声声要铲的满清已经被灭掉三十多年了。”

泰阶嘴上凝起:“几位说……”

“你们早思晚想,心心念念的狗屁都不是!”阿鲁开口:“拿抗清义士自居,满口天王先帅,你只消睁起眼睛瞧瞧,外面早就变天了!”

“不,不,不会。”李泰阶讲话像被人掐死在脖子上。阿鲁、承璋、晋美不有应,墙是水,声气直接泡在里面,像淤血,瘫软在地上:“好,好,好!”李泰阶大笑,朝北边跪下去,脑壳使气砸在地上:“满狗杀净了,清明了,清明了……”舌头抖起像入了魔怔:“翼王、元帅,尚飨尚飨,哈哈哈,尚飨!残朽之身全忠尽义,自有泰阶折骨为碑,化血作浆,全忠尽义……”李泰阶在额颊上乱抠,脸皮镂花挑丝,手指探去眉毛下想剜眼睛。

阿鲁狠声:“恨自己白生了一对眼珠?”

承璋的声气:“你就是从崖子上纵下去也只是添了一笔无头账……自诩太平天国将帅部众,你愧的不是那几块死牌位,是仙人寨上追随你的‘部众!”话将落了,李泰阶手上僵起,木雕石刻的。承璋勾唇:“护山兵丁只怕也是老弱身子硬披了先祖的遗甲。”

泰阶瘫倒在地上:“大仇已报,当率蒙化遗孤身殉英烈!”

晋美走朝前:“各安其命,别人的生死也不由你。”

泰阶声音抖起:“蒙化孤人难容天地!”

“话不要讲绝了。”承璋轻笑:“要给仙人寨上下留条后路倒也不是哪样难事。”

李泰阶瞧一眼承璋:“先生,仙人寨,无量茶山?”

承璋笑应:“赖仰茶山,衣食有给。”

“先生……”李泰阶挑眉示了左右,重新捆起承璋、阿鲁、晋美、旦巴出门。

后山墙的壁龛垫着篾笆,正中立的那两尊白花木人被黑影镀了,眼耳鼻嘴都在,木人身上的银子在冷光里变色,瞧不实在。

供了茶酒,泰阶瞧在左手边的那个木人身子上:“阿辘,拜过阿佬。”

等阿月起身,泰阶对着右手边木人跪下去,阖眼默念。

黑天有得多长,将就笼了石牢;白天有得多长,将就勾扯着一声斑鸠叫。

牢门大敞,被几个黑红褂子领着出了。几人听见响锣声,大堂正中间的火塘一下子燃起,隔着火瞧见李泰阶:“贵客远来,自当摆酒洗尘。”

旦巴先开口:“洗来洗去,倒把我们多关一天半晚的。”

“敌友两分,不可慢待。”泰阶手拱起。

将讲完,听着有得脚板板砸在地上。“瑟瑟噫瑟瑟——”十来个大汉一身黑底挑红,头上手上都顶得盘盘,盘上碗碟堆了几层。两两进到正中,起先一前一后,对着做怪脸,大盘在头顶上颠抖交换。又进了两对“噫瑟噫瑟瑟——”一个嘴衔着两柄大勺,勺上各放得一碗菜,顶头上红漆托盘,碗碟摞叠起,跳脚跑朝前,碗里的汤菜不泼分毫;另一个人头顶木盘,盛满八大碗,手上十指搓开,分手各举得四大碗菜,落脚踏拍子:“苏拉瑟苏拉瑟,噫瑟噫苏瑟,嗦里嗦拉瑟——”身子在席上转,一桌一桌布菜。

“先干为敬。”李泰阶站起,连下三碗。

泰阶走到承璋跟前:“昔蒙舍蛮得茶采造之法,以椒姜合烹而饮,娱口而已。”脊背弓弯:“无量仙人寨八十七人,不过末世遗民,蒙先生不弃,愿报以茶山采造之法。”

承璋双手扶泰阶:“先生言重了,我不跟先生许诺,只有一条,有羅家一日,就不会叫无量茶山荒掉。”

跳菜声气愈发大,一块布直接蒙下来,捂了火光人声。“李泰阶——”这声声在布上狠剌得一口,阿鲁站爬起:“我们进仙人寨六个人,为哪样执意要‘留客!”

声音在布上湿了一淌:“泰阶有愧阿喜壮士,无奈蒙化遗俗……”

阿鲁断声:“还有一个!”

李泰阶眼皮挑起:“雾奭阿辘?”

“阿月——”阿鲁声气乱砸:“阿月,你出来,跟我下山,跟我回家!”

泰阶敛笑:“我代先将军拜谢阿喜兄弟收留阿辘之恩。”

阿鲁离席逼拢李泰阶:“阿月在蒙化城十多年,走一趟无量山变成雾奭阿辘,今天你必须讲清楚!”

李泰阶直杠杠一句:“雾奭阿辘一事毋须再谈!”

阿鲁刮擦一眼承璋,晋美按压不住喊起一声:“起码让人家阿鲁再见阿月一面。”

李泰阶也不瞧晋美、旦巴,对着阿鲁:“不敢瞒骗阿鲁兄弟,当年无量兵败,鄙人与副帅幼子旺角阿勒尚在襁褓,为伤卒容留收养。二十年后旺角阿勒私自下山与左氏土知遗孀相好,生一子塞昂阿罕。左夫人力阻左氏清剿无量山雪耻,谎称塞昂阿罕为梦生鬼胎,暗中命人将其抱回仙人寨,自己以死相抗,自此仙人寨中人再未涉足蒙化城半步。不料想阿罕长成,与一进山拾菌女子生情,诞下雾奭阿辘。原为一胎两子,无奈只阿辘一人留存,村人以阿辘为妖邪鬼物弃于山林;并以腹有死婴者必为妖孽,将其母尸在无量山中火焚三日。诸事平复,仙人寨遣人于山中遍寻弃婴,听闻为过路马帮容留,无奈就此作罢。妻子俱失,塞昂阿罕郁郁而终,托言找寻亲女。前日阿辘误入捕猎牢阱,验其衣褴裸肤处有阿勒一支雪花虎纹刺身,方知是阿罕遗孤。”

“单凭你几句话?”阿鲁声气扯起:“三爷、晋美兄弟、旦巴兄弟,我的事你们不消管,今天就是硬抢,我也要把阿月带走!”

李泰阶冷声:“阿辘是阿勒一支仅存血脉,若执意要带她走……”酒杯狠砸给地上:“我仙人寨八十七弱残定以死相抗!”

衣襟上的毛边染风,吊花的银坠,身子一动就响。

“阿鲁哥哥……”声音是鸟肚子上沾水的羽毛,吹到耳朵里是痒的。

阿鲁强抑的声音:“仙人寨……”

阿月把他的声气断掉:“开茶山是阿喜爷……阿喜爷的遗愿,你跟着罗家干总是有想头的,只是无根无由的,仙人寨的人凭哪样践诺守约?”阿月讲话轻:“再咋个讲,我,呵,我是阿勒一支的血脉,再好不过了。”

指缝张开又合拢,手上起落,阿鲁的嘴皮在发抖,偏生一字半句都出不来。

“阿月,脚伤咯好些了?”阿月不有开口,阿鲁续起一句:“昨天你倒酒时候就瞧着你走路有些不稳,才听那个李泰阶讲你掉在阱里了。”话讲完解下腰杆上的蛙形扁壶:“想起了就在脚上抹几次,少疼些。”

阿月掂到手上才觉得壶底上重,开盖子竟瞧见背鳞缀斑的几截蛇身子泡在酒里。

“脆蛇醉死在酒里就成药了。”阿鲁添声:“身子一碰就断成几截,它自己会接骨,做了药也是给人接骨舒筋的。”

阿月只一句:“阿鲁哥哥,你瞧脆蛇的样子咯像女人?我总想着,这辈子定是要做你的女人,给你补衣做饭,给你生娃娃……”

余音还不散,阿鲁只觉得颈上落瓣湿热,阿月的吐息,渡的缅桂香淡得很:“阿鲁哥哥,我给你守一辈子茶山。”

老鸠盯着逢春的眼睛看,话也像讲给自己听的:“父子、弟兄、爱人、朋友,一下是情真戏假,一下是戏真情假,你,你莫看错了……”

逢春也懒得跟他叨:“哪样情真情假的……”

老鸠不再搭话,身子在暗昧里曲曲直直,捧出一个椿木盒子:“不管哪个要,原样给人家拿过去罢。”

逢春像狗衔宝一样把红椿盒子奉给兰琪,耳朵底上又回上来老鸠的话,倒是平声静气问了一句:“我比你大十多岁,又……又没哪样钱,你真愿意嫁给我?”

“这个血茶到底是个哪样?”兰琪自顾翻瞧盒子:“你还要再借我只手……”兰琪的话像烂水龙头淌不歇的水:“为哪样嫁给你?为了二回肚子里怀的娃娃不要太丑啊,我是喜欢姑娘,人家都说小姑娘样貌是随爹的。”

一时逢春的心像安静的水面,只稍稍被柔风带起几道细浅的褶子,他忍不住紧紧抱起这个年轻的女人,就像十几年前在海子边的柳荫下揽着金秀柔嫩的肩头,兰琪怕真的是上天见他浑噩落拓数年而给予的补偿,他们会有一个,或者两个自己的娃娃,就像十几年前,那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但是爱了5个月的娃娃。

“但是……”兰琪抬头轻笑:“怀个娃娃之前要先把肚子腾空了嘛。”见逢春一脸痴相,兰琪继道:“借你一只手,帮我签个字,我要去医院把肚子里这坨东西弄掉。”

干风舔过去,逢春只觉颈后僵麻,稍稍抹了一把。兰琪以为他没听懂,又细细讲了:“老片片说,血茶到手,我再把他下的种打了,统共一起给我,不,给我们二十万。”

逢春久久未应,兰琪的短裙底下没穿丝袜,被风咬了有点冷,急起一声:“你不愿意?不愿意拉倒,要不是嫌老片片又老又丑脚臭嘴臭,我才不有那种好打发的,这台便宜也轮不到你!”

“走,还早,现在就去。”逢春搂抱着兰琪的手没有松:“我打个滴滴。”

逢春生平第三次坐在妇幼医院四楼的走廊上,前两次是为着与他无关的“生”,这次是为着他无法插手的“死”。

兰琪说她想吃荷包蛋。逢春在医院边上找着一家小饭店,巧是红糖没了,用白糖煮了盛在纸饭盒里,隔着稀薄的底子扎实烫手。他喂她吃,眼睛又一直粘在纸盒上,劣质印刷的字和图,营养美味,动作滑稽的矮胖男人。他想起那时候在学校食堂,他打两块钱的饭、一块钱的素菜,那个红鼻头的打饭师傅,重重的四勺子斜扣在他的盘子上,喝叫着他快些快些,莫挡着,是嚒,尊严属于那些一块钱的饭、八块钱的荤菜。但他没有半点不快,他总是信的,他不必跟那些个油腻矮胖的一般眼界,他会去到一个这些愚人无法想见的未来,他会再见到他们,在若干年后他衣锦荣归重游母校的时候。

三十多年,他这三十多年,只有老鸠和命运是真心待他,老鳩是真心待他好,命运是真心待他不好,好好歹歹,都是真的。

他回家时老鸠问了一声吃没吃,他说吃了,吃的红糖鸡蛋。老鸠的眼眸子动了一下,开口自说自讲,红糖鸡蛋,我煮的那种才叫好。

逢春难得未打断老鸠的絮叨,听进去几句才恍恍惊觉今晚老鸠是刻意等着他的。

老鸠说,逢春,你这几十年也亏也不亏,但你莫瞧我现在这种滴淌落魄的样子,我这辈子从来不有后悔过。1980年,我从财校毕业,被分到纺织厂当会计,这个是老祖公保佑啊,我留在城里,多少人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上班第一天,厂办主任跟我讲,小伙子好好干,你的第一步已经走出来了,更大的前途还在后头呢!偏偏,我,哎,我想杀了自己,但,但是我不后悔,我……当时厂里有个女人对我相当好,她总是开玩笑,说我比《庐山恋》里的郭凯敏还潇洒一些,我说我没看过什么《庐山恋》。她说,不怕,我陪你一起去看。她的动作像极了电影里的女人,即使配上她肥圆的脸,红彤彤的嘴有点不称,她在我的脸上结结实实地镶了两口,我觉得我们是开始处对象了。是,處对象,那个年代处对象该做的事我们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后来,我听别人讲,她是结过婚的,年龄比我大了十岁不止。我提出不处了,她说她男人是部队上的,我如果草打发她,她就去告我强奸告我破坏军婚,叫我游街吃枪子。我昏飘飘地跟她住在一起,直到她把一纸化验单甩在我脸上说她要生下来。是,生下来了,那天将将是春分,我又姓茶,就取了名字逢春。我就想,左右也是废了,好在我有后了……一年后,那个女人的老倌回来了,不是部队上的,是刑满释放,饶是我无罪了,但是情理上也难容。当时厂里的领导有心保我,只要我坚决否认跟娃娃的父子关系,再叫女人把娃娃领走,我写个检讨,这件事就翻篇了。但是我真的做不到!我抵着认了这台事情,厂里的处理结果就是把我调离原岗,到仓库做装卸搬运工。十多年后改制,厂里为了给我们父子两个好害吃上一碗饭,就让我守守门、收捡垃圾、打整一下花草。

尾  声

兰琪到底是没拿到那20万,老片片讲哪个认得那个血茶是那个狗日的东西!10万?10块都不可能!再有,哪个认得你肚子里怀的是哪样野种?白纸黑字签的又不是老子老片片的名字,就算是,老子出去随便千把块就玩个高档鸡了,就你这只破鞋也配?

怨不得老片片满口喷粪,着实是脸丢干丢净了。

那晚上,片总焚香净手,广邀亲朋,只待一齐品赏稀世的血茶。他小心翼翼启开盒子,见了将朽的黑衣,上头有干硬乌黑的血迹,待血衣敞开,他的手像生生被滚开水烫了——黑灰的茶饼,准确说,不是茶,是黑中间白的一盘枯老的断发。

逢春吃饭时候心情不差,主动跟老鸠讲起今天在街子上看到兰琪了:“这个女的,品味越来越差,勾着一个老男人,细长细长的,身子上没得半两肉,走路的时候头一点一点的,像是随时要掉下来了……”

“小时候老家有一种虫叫舂碓蚂蚱,只要把它的脚并着抓起,它就会不停地一冲一冲地点头,像打碓样的。”老鸠停了筷子,仿着虫样子噘嘴伸脖点头。

逢春大笑,笑得脸额上起了褶子,笑得鼻尖子发酸,笑得眼睛淌了汗,揩一把眼鼻,斜着瓶子给老鸠掺了酒:“不过,爹,血茶到底是哪样?”

老鸠下了半口酒:“血茶就是罗泽阿喜血衣包的一盘头发……”

茶山事毕,阿鲁还是那句“送阿喜老板回家”,独个把阿喜背到山上埋掉,就地用白花木刻了个木人,棠梨木劈了块靠板,一路背着回来。人家讲阿鲁是瞎整,罗泽阿喜又不是他家爹。欠来欠去,一样都掰扯不清,怕是走了还好些,好在茶山上不缺人,蒙化城里想帮罗家做事的多的是,不缺阿鲁一个,只是供阿喜的壁龛前独独缺得阿鲁一个。

阿鲁只记得,罗泽阿喜临死前用刀斩下自己的“天菩萨”。我罗泽阿喜剪发保子,自此发愿,一愿安寺阿鲁一生平安顺遂,二愿阿鲁与阿月终成眷属,三愿阿鲁后人世代感念尼支呷洛(彝族创世神)的恩德,善待自身,善及他人。

“安寺阿鲁就是你的……”话未收声,被逢春齐剁剁截了:“阿爹,罗泽阿喜也就是你的阿佬。”临了提声气:“就恨阿祖的‘血茶被老片片夺了!”

老鸠反倒笑起:“原先马帮开路前都要打草鞋卦,就是把新新的草鞋抛出去,落下去正面就是吉,反的就是凶……我问你,一伙伙弟兄老表等着讨生活,如果占了是凶,你还走不走?”不待逢春开口,老鸠长吁一声:“走嘛,当然要走,哪怕遇了险路绝路死路,马帮的人都会给马蹄子绑上穿烂的草鞋,护佑他们绝境变通途,他们相信,哪怕没有路,他们脚板也要像刀子一样生生剌出一条血路!”

“阿喜阿佬断发发愿的代价就是灵魂永不能回归祖界,他的第三愿……我窝囊了大半辈子,也走错过路,但我自问没干过忘祖背德的事。子子孙孙莫论贫贱富贵,心怀良善,延己及人,阿佬的血茶就一直都在……”

编辑手记:

小说将不同时期的故事穿插,上无量山,过仙人寨,开茶山,这是罗泽阿喜和安寺阿鲁的拓山故事。一个传奇般的故事夹杂在老鸠漫长和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而在故事的讲述中也一步步展开了老鸠和茶逢春的人生故事,揭开了这对父子悲凉的底色人生,并讲出了“父子、弟兄、爱人、朋友,一下是情真戏假,一下是戏真情假,你,你莫看错了……”的核心要义。随着血茶秘密的揭开,马锅头进无量山的故事、仙人寨的忠义故事、开拓茶山的故事,老鸠父子的陈年往事徐徐展开,亲情、爱情的复杂意义生发开来,血茶成为一种象征,只要延续着其精神,就是血茶的传承。小说在语言上极具特色,大理方言的使用使得小说通篇有了特质,历史传奇故事的插入,既让小说有了历史厚重感,又呈现了地方民族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