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执迷

2020-11-09黄立康

大理文化 2020年9期
关键词:魔镜白雪公主大卫

黄立康,男,纳西族,1984年出生,云师大中文系毕业,现居丽江,供职丽江市文联。作品散见于《民族文学》《青年文学》《散文海外版》《边疆文学》《滇池》等刊。

猜  猜——猜友谊、猜爱情

a、白雪公主

我猜你从未注意,《白雪公主》里的七个小矮人,他们没有名字。没有名字——一个可怕的魔咒,咒语催生的强大魔力将七个小矮人变成了一个有着六道影子的人,如同河谷幽深,你的呼喊,叠音重重。

一个美丽的女孩,因为“皮肤像雪花一样洁白”而拥有了一个名字:白雪公主。有名字——另一个可怕的魔咒,命名形同施咒,以“雪”为名,惊艳却脆弱。白雪公主携带着咒语,她变成了拥有奇异魔法的人,人人都喜欢白雪公主,没有谁能拒绝一场白雪的降临,包括入冬的人间、渴睡的大地和时间的魔镜。

是华特·迪士尼在动画片《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给矮人们起了名字,分别是:万事通、害羞鬼、瞌睡虫、喷嚏精、开心果、糊涂蛋、爱生气。

现在,故事可以开始了,让我们猜猜,七个小矮人里,谁最爱白雪公主?

b、梅里,梅里

总有人困在自己布下的心的迷宫里。这迷宫可能是一只空杯、一张开满红狼毒的照片或是一个有如深渊的名字。也有可能,迷宫是一次旅行、一座雪山、一道雨幕中的背影。想走出迷宫,就要先回到迷宫,那里是入口也是出口。所以,我们回去。所以,我们回来。那座叫梅里的雪山,那个叫雨崩的迷宫,一直在那里等着。

为了离开,我们必须回去。

“我们只剩断背山了。”杰克对恩尼斯说。奔着李安的名字去,在按下开始键前,我和同去的好友并不知道电影讲述的是两个男人的爱。场面一度变得尴尬。但当电影落下字幕时,断背山变成了海,我沉在了深深的幽暗中,睁着眼,屏住气,像头孤独的鲸。柏拉图《盛宴》中记述世界不是由男女,而是由男男、男女、女女构成的。神将他们劈开,从此,大家开始寻找被分开的另一半。爱情和友谊就是这样一种缺失的存在,因为残缺,我们心怀惶恐,妄图填补以得完整。你遇见爱情,你觅得知音,你动情的时刻寄存在某些地方,这地方可能普通,却藏着你铭心的爱。李安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断背山。断背山不一定关乎性,但一定关乎爱,两个牛仔低声慢语讲述着生离和死别,有些叹息只能用沉默来回答。

我在梦中回到梅里、回到雨崩。我在梅里雪山寄存了东西。多年前的那次旅行仍然冥顽不灵,时常在梦中将我召回。可在梦中,我却是幻境的局外人。南祖拉山的小道上,走来了大学时的我们。我一个个、一声声呼唤着朋友的名字,没有人应答,没有人意识到那时年轻的我们正走向一种危险的关系,如同白雪公主走进危机重重的矮人森林,而白雪公主本身就是危险。我极力挡在那些欢笑前行的年轻男女身前,他们穿过我,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远处的卡瓦格博峰,如同海枯后留下的白石,神的身影,却在此后成为我的心魔。

最后,我们只剩梅里雪山了。为了离开,我们必须回去。

c、猜火车

我们习惯在生活中猜测,我们习惯在猜测中生活。猜——无法参透的执迷,近于本能。

猜猜,明天雨或晴。猜猜,谁来的信,邮票倒贴。猜猜,下一班公交是几路,我等的那一班总是迟来。“猜猜”,这忐忑的游戏藏着我们的忧心,但我们仍狡黠地偏信侥幸,认定自己的选择是天意。小丑手心里的糖果一定会被我猜中,公主被王子选中,海盗会找出闪光的金子。

“猜猜”,这游戏让我们乐此不疲、执迷不悟。猜猜,你现在惬意或忧郁。猜猜,为了让你赢,我该出石头剪刀还是布。猜猜,她爱的人是谁,她何时离开。猜猜,我爱的人是谁,下一班火車何时经过青春小站,下一站,它开往哪里?

这是我们猜火车的青春。(在这个故事里,我成为了你的王子,而在另一个故事里,我是别人的小矮人。)

我们将一元硬币——贫乏青春的奢侈浪费——放在铁轨上。我们等着,等着火车碾过硬币,等着瞬间的巨力将硬币压成扁薄暗淡的圆片。时间就是这样经过我们的,我们被小心轻放在彼此脑海中的铁轨上,巨大沉重的时间列车疾速碾过,将那一秒压成了永恒的记忆。我是一枚被你私藏的硬币,上面字迹模糊却藏满心事。你一直在猜测我爱不爱你,一次次将压扁的硬币弹向空中,接住,却只是徒劳。终于,连你的猜测也没有了答案,扁薄暗淡的硬币无法划分心意的正反,就连猜的人,也忘了初时的选择。

我记得你喜欢王菲的歌《香奈儿》,我猜你并不明白歌词的真意:“王子挑选宠儿,外套寻找它的模特儿,那么多的玻璃鞋,很多人合适,没有独一无二。”我们总在选择,看似选项很多:选衣服、选学校、选朋友,但实际上我们真正能做的选择并不比硬币的正反面多。这是属于普通人的青春真相,在有限选项中选择单一的答案。我们心有不甘。马克·瑞顿说:“选择生活——我选择不选择生活。”我们活在一个选择的年代,但瑞顿却选择在硬币的边缘不选择正面或反面,他吸毒、抢劫。如果我在青春时代遇见《猜火车》里的少年,他们会成为我平庸青春里的闪灵。张悦然写《私奔》,说“私奔”其实是一种对衰老的反抗,注定失败,却至少可以证明,生命曾经这样旺盛。我们可不敢这样,怯懦如鼠的我们轻易嗅到危险的味道,别说“私奔”,甚至“叛逆”都是少而珍贵的。我们未卜、未老,却很清楚,叛逆能支付的代价和选择一样并没有多少。

我们只敢小小、轻轻、怯怯地反抗这个世界。如何反抗?我们选择偷偷摸摸地相爱,这世界无法控制我们因动情而爱,因爱而动情,而我们相信爱会带给我们广阔博大深厚的崭新人生。我们选择爱是因为在我们看来爱是可以选择的:选择爱一个人,或者不爱。抛出硬币那一刻,我们虔诚地相信,选择了爱就是选择了未来,选择了人生。我们相信爱。相爱如偷窃,我们彼此互为赃物,挟持着对方的泪水、汗水和心。但相信却也埋下了猜疑的伏笔。在等待火车的时间里,你望向我的目光如空荡的铁轨。爱情就像猜火车,不是吗?你在猜我爱不爱你,我在猜她爱不爱我。

你猜中了吗?我猜中了吗?

a、魔镜,魔镜

“是你,王后。”魔镜回答。

一面镜子,可以盛放一双眼、一张脸、一间房,如果你能深入得足够远,它甚至可以容纳下一整个世界,但实质上,镜子不过是一个针眼,越看越小,你带着盲点,永远无法穿过它。

镜子的构成含有“猜疑”的虚构元素,童话中其实加入了大量的现实成分。我们都有一面隐形的魔镜,随时召唤,即刻出现。只有你能看到它,也只有你能在镜中看到与你对视的天使、魔鬼和另一个你。我们对着魔镜念咒,说出猜疑,但多数时候,在询问之前答案早已确定,但我们仍执迷于这自欺的猜疑、欢愉的游戏。你总是问:“你爱不爱我?”你对着我,我被虚化成为你的魔镜。我回答:“是的,爱,我爱你,我的王后。”你笑。我也跟着笑,毕竟,我是你的镜像,需要和你同步。虽然慢了零点一秒,但被幸福麻醉的人,不会敏感地触摸到魔镜上零点一秒的迟疑、误差和裂痕。

王后早已知道答案,但她仍然念出咒语,这是第一万零一次:“魔镜,魔镜,天下最美的女人是谁?”

“你很美,可是白雪公主比你更美。”长久以来,你忐忑等待、忧惧猜疑的一刻终于到来了。你不再被时间宠爱,美貌是魔镜的执迷,魔镜需要更美的容貌作为牺牲,献祭给镜中的世界。所以,我猜,白雪公主必须死,王后要夺回世界对她的偏爱。

b、时光机

透过《猜火车》的窗户,维罗妮卡数着马克·瑞顿还给“病孩”西蒙的钱,任由西蒙对空咆哮:“二十年前,好几袋海洛因,上等货。我们带毒品去了伦敦,我、他、贝格比、墨菲,卖了不坏的价钱。一万六千英镑,要等分四份,他卷钱跑了,全拿走了。他现在以为我是什么?他付钱就能打发。四千英镑,连利息也没有。我该怎么办,买台该死的时光机,让我的人生重来一遍,只不过这次别再有一个该死的抢劫我、背叛我的好朋友了。不,那样不行,我要做的是引诱他重新当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然后再伤害他,我要竭尽全力伤害他。”

总有后悔的事情惦在我们心里,变成刺,往痛里钻。你坐在镜中,张枣在写诗,他写下:“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回忆渐渐沦落成憾恨的后遗症。我们总奢望回归,回到过去某个时刻,去改变、弥补和珍惜。世间没有时光机,人鱼公主无法要回舌头(甜美嗓音),向王子说出汹涌如海啸的爱。爱将海的女儿推向天空,就连泡沫的破裂也是哑声。所以,有人执迷回忆,有人喜欢旅行。旧地重游,昨日重现,朝花夕拾,回忆和旅行,如同镜子,拥有流转时光的魔法。

2007年,我和瞌睡虫第二次去了梅里雪山。2003年第一次梅里之行,瞌睡虫竟然在途中遇见了他的初恋女友,相遇那一刻,他被回忆吸住,疾速穿梭回过去的某一时刻,然后,他停在了那里。瞌睡虫认定那次相遇是神启,神启最后变成了魔咒,瞌睡虫失去了时间,他要回到四年前相遇那一刻,再前往他的目的地,重新选择人生。瞌睡虫怀念他的白雪公主,那是另一群人的故事。在梅里的语境里,瞌睡虫却是隐藏到最后的王子。至于我演的是谁,这并不重要,七分之一的小矮人,即使有名字也不会被白雪公主爱上。

雪山一直等在那里,它收起风,打散云,将洁白巨大的雪峰藏在路转峰回处,等着你献上泪水和哽咽。瞌睡虫说他见到卡瓦格博时,激动得想跳下车跪拜。有时候,执迷太深,反而无法开悟。我们各怀心事,把旅行当做时光机,瞌睡虫为了更加沉醉,我为了清醒离开。如果世间真有时光机,你会回到哪个瞬间去选择另一种选择?你会选择在她向你说出她爱的人的名字时,送出讥笑和咒怨,而不是隐忍与祝福?你会选择那一次她呼唤你的名字、触到你的手臂时,往后退一步,保持安全范围?你会选择在旅行开始前反悔,此生从未去过梅里雪山?你会选择从未认识她?会吗,你会离开猜疑的游戏吗?但那是青春啊,没有伤痕,如何记忆?

琥珀透出淡黄的光,穿过亿年万年。如果有时光机,我觉得应该就是琥珀的样子,圆润、透亮,你坐在其中穿梭时空。如果能从琥珀里面向外张看,世界应当呈现淡黄的视感,如同我们穿过回忆看向过去,过去总镀着一层淡黄。其实,执迷于回忆的人,你才是琥珀里永生的飞蛾,希望穿过光阴逆旅,回到自己敏感、妖娆、动情的时刻,但你已被禁锢,时光永恒如新,唯你怀旧昏黄。

c、猜猜寻

你在猜,猜我还爱不爱她。拥有魔法的王后无法独占世间的美貌,你应该知道,你无法独占我的爱。

我从你话语的间隙里猜出你的猜忌,但我不打算澄清。爱是嫉妒的怀疑。你也知道,你无法走进我的梅里语境,作为补偿,我任由你刻意地加快语速、压缩字距行距、合并自然段落,并在我们有意无意的对话中留白,空出第三个人的空间。那空间,足够容下另一个人,以及你对她的猜疑和敌意。

我们来玩游戏吧,你对我说。我提高戒备:好啊,玩什么?玩猜猜寻。猜猜寻?对,猜猜寻,又叫包剪锤、石头剪刀布、顶拱吃、捶打把,无论叫什么,手势都一样,拳、掌、剪刀手,就像“爱”,不同语言叫法有异,实质相同。

你一定玩过这个游戏。这人类的童戏——建立在猜疑之上(思想)、双向的手势(语言)、互生相克的三方(环境)——源自人性,被童真包裹。童真掩盖了游戏的杀意。这游戏只有进攻,没有防守。每一种手势都被设计成近身肉搏的利器,但锋利的双刃,也是剑的破绽。你的手势可以主动刺伤我,也有可能刚好落入我的陷阱。游戏的磁场中,没有猎手和猎物、矛与盾、猫与鼠,只有猎手与猎手、贼与贼、狐狸与狐狸、针尖与麦芒。

我猜你一定会主动出击,剪刀手爱德华无法抚摸爱人。你右手成拳,表情凶狠,在擂台上神经质地蹦跳,等不及要去击倒对方。我有恃无恐,我不是你的目标,你迫切地想打倒的人在我身旁,在游戏三角的其中一方,在你心里。那个占据了我部分的爱,使我无法独属于你的人,是你虚构的心魔、假想的天敌。

这天敌其实并不存在,这一点我最清楚,面对你汹涌自私的爱,我必须设计出第三方的存在,分散你的火力。你的天敌其实是我,我要留一部分给自己。这也是自私。随时准备离开的人,是不会死心塌地地愛一个人的。我不会告诉你真相,我要让你猜,两个人的游戏,变成三个人的暗战,无论是猜猜寻,还是爱情,胜利才是唯一的意义。我们都明白但不愿承认,爱是弱者的牺牲、强者的占有,掠夺对方,增加砝码,维持天平的倾斜。这不公平,但这是人生常态,就连代表“公平”的天平,也都只能维持百分之一的均衡,却要对抗百分之九十九的倾斜,何况偏心的爱。

石头剪刀布,你出剪刀,猜猜我出什么?我也出剪刀,温柔的平局没有破绽。既然是游戏,没有必要算计太狠,毕竟,你爱我,“爱我的人,都是把我用旧的人”,给我指纹,包扎在我曾经的伤口上。

a、七分之一

“魔镜,魔镜,告诉我。”我问出我的疑惑:“白雪公主是否真的善良无害?”

就连童话也在无意间说出世人的偏心——美丽的女孩会得到更多眷顾。为彰显善意,童话忽略了细节的合理。猎人放走了白雪公主,带回野猪之心给王后。逃向森林的白雪公主在未锁门的小木屋里,吃了小盘子里的面包,喝了小杯子里的果汁,然后,形同巨人的她躺在某个小矮人的小床上睡着了。

小房子的主人回来了。小矮人是干什么的?这似乎并不重要,配角只是饰品,即使是钻石,也得等待爱情赋予它永恒之意。小矮人们看见睡梦中的白雪公主是那么美丽,一下就喜欢上了她。白雪公主终于走进了故事的中心。在那座幽暗的森林里,她的到来将给七个小矮人乏味的生活、寂寞的心带来怎样的冲击?多好的故事啊,小矮人的森林,像不像我们安静得让人心慌的青春期?我们一定是太寂寞了,才会去喜欢一个同样深藏惶恐的人。

这是白雪公主闯入的第一夜,一切都要做出改变,改变意味着牺牲。说谎的匹诺曹要成为真正的小男孩,他必须要诚实。哑女要将尖刀刺进心爱的王子的心脏,才会变回人鱼。睡美人在暂停的时间里青春永驻,王子的吻带来爱,也带来衰老。

一切已经改变,但别为天使担忧,总有人会为她牺牲。可谁又注意到一个小矮人的委屈,虽然你只是矮人里的七分之一,还有六个与你相同。白雪公主动了谁的面包,喝了谁的果汁,占了谁的小床?谁饿,谁渴,谁困?小矮人,准备迎接伟大的太阳,她的光热、微笑和爱,将均匀地洒在你(你们)身上。你是七分之一,你是矮人甲乙丙丁戊己庚的其中之一,你是木头人一二三四五六七的其中一位,你是行星水金地火木土天王海王星(第八个?)的其中一颗。你将绕着白雪公主公转,公主给予的美丽和亲近是公平的,除非你有可耻的私心,除非你在自转中制造了爱的阴影,除非你偷偷接近,越接近光源,阴影越大。

小矮人,七分之一,你准备好了吗,讨她欢心,去采摘多刺的玫瑰,用鲜血将花瓣染得更红?你准备好了吗,为她伤心,将眼泪锤打成水晶,把白雪公主埋在深深的心里。但我告诫你,小矮人,要小心,这不是爱情,也不是友谊,你要让自己习惯,把被剥夺当做恩宠。

b、你的,我的

她看你,眼里有光。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投向你的微弱光,来自无名的星,那颗星,或许是我唯一的太阳。这并不是等式,虽然你我站在天平的两边,但被偏爱的有恃无恐,一如石墨和金刚石,同素异形,天壤云泥。

你的饰物,或许是我的珍宝。我的王子在你的世界里扮演矮人,你的哑女在我的情感中成为公主。爱情本身就是一种倾斜的吸引,偏爱和自私,无法责怪,何来原谅?

我依旧喜欢听陈奕迅的《你的背包》,在机场告别,男孩(小矮人)借了女孩(白雪公主)的背包一直不还。“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难道男孩还奢望女孩还回向他借走的光阴和宠爱?

一顶帽子在你手中,我寂静的心忽然吹起了梅里的雪风。我见过这顶帽子,它属于她。她曾带着帽子去了梅里雪山,我从她的背影里见过这顶帽子。帽子上或许还留有她的汗水、指纹,甚至可能还留有她的气味。这无疑是她的帽子,让我猜疑的是为何帽子会在你手中?你偷的,你要的,她送给你的?你是她牵挂的王子,任何理由都是多余。

魔镜倒映的王后之妒,于男人同样合身。我压住心中的嫉妒和激动,不动声色地向你借这顶帽子。我当然不会还,我只想借帽子制造一种假象:我借了她的东西,但是不还,我把帽子扣作人质,挟持着她的某一部分,一如她挟持着我,一如你挟持着她。

你似乎毫无防备,说,好啊,过两天我要旅行,回来就给你。

最终我没能从你那里拿到她的帽子,你轻描淡写地说,忘在不知名的山上了。你早已猜透了我以友谊之名暗中算计的私心。你不动声色地看我表演。我知道,作为战利品,那顶帽子你宁可丢弃也不会给我。园丁鸟喜欢捡晶亮的小物件去装饰自己的巢,人也一样,我们需要一些多余的东西来显示富足的特权,例如,需要一些多余的被爱,需要知道某个人一直默默对你念念不忘。爱,可炫耀,不可分享。《伪装成独白的爱情》里写到:所有的爱都粗鄙自私。这是否能佐证:爱情和友谊不一定高尚善良,私心永远都是情感的果核,被包裹、被忽略。这是一个简单计算,在这场友谊为名的爱情游戏里,你必须在致胜的一方才能优雅从容。

《猜火车》里瑞顿与西蒙的女友维罗妮卡赤裸地躺在床上,瑞顿望向虚空,说:“朋友,亦是一种伤害。”

c、一封来自清醒纪的信

你看我,眼里有光。

那光穿过漫漫时空,落到此刻手中书上,我才惊觉。我扣留了你的《清醒纪》。很多年,它一直沉睡在我书房的某处,等待指尖的亲吻,打破时光静止的魔咒,将它唤醒。

它醒来,是否会问我:“你借了东西为什么不还?”

我在《清醒纪》看到你留在79、80页的信,寄出那么多年,我终于收到。字迹淡旧,伤心如新。

“只是觉得而已,觉得你应该爱我……可是你没有。你没有说爱我,也没有说不爱。你让我永远行走在悬崖,来迎合你冒险的感受。怎么可能言爱,我又没有,没有送过你一只黑色钢笔。黑色的钢笔。错的人,对的时间。对的时间,错的人。对的人,错的时间。错的时间,错的人。在这场表演中,我只是一个小丑。可是,又有什么区别呢?所有的姑娘、小丑、巫婆都无缘分享白雪公主的待遇,几十年后,一切都灰飞烟灭,老年痴呆那一天,连自己都不记得,又会记得谁呢?”

a、苹果

无智的善良,等同罪恶。

紅丝带,木梳,最后是苹果,白雪公主有惊无险地在王后的狡诈和矮人的哭笑间死去又活来。白雪公主同样受困于自己的美貌,受制于自己喜欢的饰物,执迷之物,有时成为我们的生死之地。孔雀的羽、貂的皮、蛇类诡异的肤色和斑纹,自然的残酷法则定义:美与危险并存,才能拥有生存的权利。或许,唯有危险才能将白雪公主推向美丽的爱情。

王后念着咒语:“让苹果浸满这汤,渗入沉睡与死亡。”苹果当然是诱饵的不二之选,它鲜艳、漂亮、香脆、甜蜜,却代表着诱惑、争执、纠纷和禁忌。

白雪公主是另一种形态的毒苹果,卡在小矮人喉间、眉头和心上。别担心,白雪公主不会死去,她躺在水晶棺里等待着王子的爱。但是另一个人——艾伦·图灵——却死于苹果里注满的毒。这个计算机科学之父,在世人喃喃咒语间变成了被放进毒汤的苹果。被控以“明显的猥亵和性颠倒行为”的罪名,舆论的偏见凝聚成一个巨大无面的巫婆,往他身体里注射荷尔蒙和屈辱。图灵用最童话最浪漫最天真的死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往苹果里注射了剧毒氰化物,然后,咬了一口,冷静咀嚼,慢慢咽下。

是谁说,被上帝咬了一口的苹果,是因为上帝偏爱它的芬芳?

b、黑白灰

灰色,算是晦暗还是明亮?

我和瞌睡虫第三次去了梅里雪山,这是不是瘾?这次同行的还有瞌睡虫的初恋女友。瞌睡虫在另一个故事里也同样成为了王子,从此和他的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这不奇怪,每个人都有故事,很多故事。故事与故事枝蔓交叉,每个人也就有了很多的角色和名字。每一个矮人在另一个故事里会成为某人的王子,白雪公主也有变成王后的那一刻。当我们置身情外,可以将爱恨看得纯粹而分明,如同颜色的黑白,爱与不爱,一刀两断。但当我们深陷迷津,却带着灰色。

比起黑白,灰色更强大。灰色是暧昧。暧昧给了爱情男女猜疑和迷藏的灰色空间,爱情在友情里暧昧,友情在爱情里猜测。那空间里,你能分辨出几种神情?兄妹——师生——爱了很久的朋友——朋友的朋友——连名带姓的只是那个人?或者是一个不太冷的杀手和刘海小女孩类似师徒的不伦之情,又或者是那个九十岁的老记者与昏睡的十四岁雏妓晨昏相隔的忘年秘恋。真正分明的爱恨,在纯粹的孤独里。孤独是肉身之事。我们执迷的欢愉、难以割舍的暢快让我们变得混沌。由此,爱并不会让我们变得纯粹果决透亮,爱会让我们犹豫虚伪浑浊,爱让我们暧昧不清。

作为消耗品,爱,如烟如酒,所溺之物,带来致命药瘾。钻石代表爱情——这谎言自相矛盾。即使罕见如血钻,也无法代表真爱,真爱如血,脆弱致命珍贵稀少。我们无法独占所有的爱,为了留住爱,只能暧昧。他触碰了你的手臂,你悄悄告诉我你的心事,我扣留着她的书,像王后念出咒语以确定自己的美丽,我们也上瘾般时时提醒有人爱着我,我还被人爱着,被人需要,被人挂念。在等待王子带来幸福结局前,灰色的矮人,我收下你的体贴和献媚;在遇见公主带来浪漫开端前,失声的人鱼,我收下你的温暖和美貌。

第一次去梅里雪山时,我们在明永冰川前合影,我靠近她,她靠近你,我们都没有注意到,雪山在上、江流在下,中间冰舌与泥沙相拥,大片的灰色成了我们的布景。若即若离的灰,若隐若现的灰,像那些暧昧的陪伴、虚伪的情感。

《猜火车》,男人间的友谊也充斥着灰色。瑞顿对墨菲说,你是瘾君子,那就去对其他什么东西上瘾吧,去调节,去控制。墨菲问瑞顿,你是怎么调节的(你对其他什么东西上瘾)?瑞顿停了一会说,离开。

你怎么选择?离开灰色还是成为灰色?

c、故事,结局或者开始

王子轻易就带走了白雪公主,他甚至都没有为白雪公主哭过,没有为白雪公主哭得缺氧而昏天又暗地,哭得死去又活来。但我们都默认甚至是期待这样的结局,陪公主幸福生活的人,该是王子,而不是其他人。

王子见到水晶棺里的白雪公主——水晶棺与白雪公主,就像血钻与血——一下子就爱上了她。王子央求小矮人们允许他将公主带走。别在意剧情,美可以成为一切荒诞的理由。而且,王子才是卡在白雪公主喉间的苹果——亚当的苹果。

好了,睡前故事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了,就在这里停一下吧。白雪公主逃离了暧昧的灰色、隐约的猜忌,逃离了梅里雪山,去往王子的城堡。

但故事仍在继续。生活就是故事。我们都是王子矮人公主巫婆小丑人鱼匹诺曹。

我们一起来玩游戏吧。

玩什么?

猜猜寻——猜猜情寻。

狗  友

一只叫“大卫”的狗

《忠犬八公的故事》一直没敢看完,一直留着,我怕我会哭,我知道我会哭。

眼泪是液态的心,落一滴,跳一次。有些事我们逃避,有些事,我们又逞强。我们故作潇洒、吊儿郎当地唱着林夕写的《想入非非》:“你是谁我是谁曾经拥有谁为何都需要一个人陪/让我们彼此都来想入非非欲生欲死也无所谓……”然后,明知道那将是一场悲伤的电影,我和伙伴在某个黄昏,穿过大半个云师大,钻进食堂三楼的小电影厅,去看《假如爱有天意》。或许是因为大学时光无聊得接近佛家所说的“空”,或许是因为电影里的女主角纯如初恋已超越佛家形容的“色”,在幽暗封闭的小放映厅里,在潮湿克制的喘息声间,我们三个精虫灌脑的男生,遇见了一场命中注定的——活——该。是的,命中注定的活该,不作不死的活该。我们一动不敢动地缩在自己布下的阴影里,哭得泪雨滂沱,热烈但无声。我们嚣张跋扈的男人身形里,其实一直藏着一片胆小怯懦的无性的影子,它像雨云,一直在朗日艳阳下跟随着我们。在电影的尾声,我们悄然回到各自幽闭但畅快的遐想里,那一夜,我们都笃信这世间,爱,有天意。

为什么要在一篇写狗的文章里写爱有天意?

因为我们惧怕尖锐,更惧怕柔软。

童年的某个时刻,我站在菜园柴门后,从木板间的缝隙里向菜园窥视。那是很多年前了,我家还住在红旗小学的教师宿舍里,大概三年级的我正扮演着一名偷窥者。

偷窥,是以弱小觊觎强大。我从门缝里看到了赛虎,这条高过我腰际的狼狗,有着一个“与天斗”的威名。名如其狗,赛虎尖耳利牙粗尾,毛黄白叫声恶,它的背脊上覆着一层油亮刚硬的黑毛,如同一个儒雅俊朗的书生穿着一身棱角分明的黑战甲。学校大院里,狗很多,但赛虎不怒自威,无狗敢惹,甚至于小孩惧怕,大人忌惮。因为两家共用一个院子而我家靠外,赛虎就这样在我的忧心里进进出出,它曾是我的恐惧,我无法信任一只站立起来高过我的狼狗。我担心它在某个角落窥伺,待我出现冷不丁咬住我纤细的脖子,一路狂甩乱撕,而我血肉模糊奄奄一息。我的恐惧其实源自我那颗虚着、悬着的贼心,我曾偷走它的孩子。我觉得赛虎内心雪亮,它总是盯着我,如天敌。

把我窥视赛虎的那个瞬间往前推移几年,隔壁大妈家赛虎生下六只幼崽,大妈带着我兄弟俩小心靠近柴房,指着那条通体黑毛、四爪暗黄的小狗说,它将属于我们。让我们兴奋的是那小狗闭合的眼睛上还有一双金黄的睁着的眼睛。四眼狗!有天眼的四眼狗!我们太喜欢它了。在小四眼刚能慢跑撒欢时,我像一个小偷,趁赛虎不备,将小狗抱起,带回我家。虽然我家就在隔壁。小狗在我的臂弯里,轻摆着头,它的身体柔韧温热,我侧过身挡住它,不让它的母亲看见。当我绕着弧线经过赛虎时,赛虎正躺着晒太阳,它的乳房鼓胀夸张,两排乳头桃红,白色的乳汁因身体的放松而溢出。因我的到来,赛虎抬头看了我一眼,试图让身体紧张起来,但做母亲的幸福软化了它本能里的警惕,我看见那星点般的乳汁缩回赛虎的身体里,随后又溢了出来。

命名是宣布归属权的第一步。我们给这条小黑四眼狗起名为:“大卫”(音:戴维)。这是一个洋气的名字,因为那时电视里正好放着外国电视剧,于是我们带着骄傲的腼腆的笑,说,它就叫“大卫”。

大卫转眼就长成了一只大狗,和它母亲一样英武。它全身漆黑,四爪暗黄雪上飞。栓它的铁链很粗,每天晚饭后我们都会去遛狗,事实上,是狗遛我们兄弟俩。每天,学校里的小伙伴们都可以看见一场不公平的拔河,小伙伴们摆手招呼:“阿大、阿弟,来玩啊。”我俩兄弟被兴奋异常的大卫拖着往前走,想留不能留才最寂寞。

大卫曾经丢过一次。它被来红旗小学做木工的工人牵走了,那工人在学校里做活,进进出出让大卫放下了戒心。我们在卫生学校的木材加工厂里见到了大卫,或者说是大卫见到了我们,它记得我们,认出了我们。在铁链的束缚之下,它兴奋地前爪离地,直立跳跃,口中悲鸣。父亲试着叫了一声:“大卫”,它更兴奋了,不断往前扑腾。我们理直气壮地解开铁链,拉着大卫回家。木材加工厂的工人赶来交涉,希望父亲能给一点狗食费。父亲拒绝了他,那时的父亲英明神武。

一只被我们忘了名字的狗

大卫是我家养的第一只狗,我家养的第二只狗,我却想不起它的名字。我的家人也都无法从回想里找到这只狗的名字。命名代表着赋予意义,没有意义也许就没有存在。在我家搬离红旗小学住进建塘镇现在的庭院后,家里养了这只看家狗。我们暂且叫它:“无名”吧。无名是一条土狗,有着狼狗的骨架,少了狼狗的气血。那时我读初中,世界渐渐扩大,我们已不再为养一只狗而骄傲了。无名在我家两年,但我对它的记忆近乎空白,连同它的形象都只是一片灰色的影子。我忽略了它,将它隔离在我的世界之外,它不是玩伴或者宠物,它只是看门的活物,风霜雨雪,它的冷暖无法让我痛痒。我在时间里变得坚硬,仿佛一天一天的时间,是一层一层的细沙,将我包裹,遇雨凝固,渐渐成石。

一只叫“花花”的狗

第三只狗是一条板凳狗。我想你一定见过这种狗,它毛色花白黯淡,白不纯黄不明;突出的下前牙咬在上前牙外,地包天泄露了它驳杂低贱的血统。某个高中的假期,母亲从老家带回这只小狗,突然变换了环境,怕生的它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又虚张声势地向外叫唤。因为它的毛色,我们给它起名叫“花花”。花花是一个符号化的名字,这种杂种板凳狗,十只有九只叫“花花”。花花不是宠物,用它来看家,会叫就行。没想到还没板凳高的花花,性子却恶,有着与小身板不相配的张狂。有人经过,时常被花花追咬,有几次,花花还咬伤了从门口经过的学生。母亲又只好善后,带孩子到医院打针。除看门之外,花花还负责消灭家中的剩饭,虽如此待它,但每次我回家它都摇头晃尾做亲热。

花花是一只聪明的狗。有时被关在大门外,它会用前爪敲门;有时在屋里,它大小便急,会用爪抓门后,那木门被它抓出一个明显的坑槽;它口渴时,会用鼻子拨弄它的喝水碗,乒砰作响,我就给它倒上冷水。

我相信狗有着单纯的爱憎,如同一面明镜,我不知道一只狗心眼里的世界,是否也如我们人类般复杂善变,它们是否理解它们映照出的人心百态?前一久带着儿子去看《一條狗的使命》,一条狗的使命是让我们看到自己,看到我们对待生命的态度,一条狗的生死轮回里有生离与死别、温情与冷漠、守护与背弃、铭记与遗忘。我并不奢求儿子能看出高尚的意义,我只希望他向善,有一颗柔软的心。但是,我却活得坚硬。花花之后,我再没亲近过其他狗,儿子央求养一只小狗,完美答应他。养狗,善始善终是难求之事,我害怕承担生命的责任。狐狸对小王子说,假如你驯养了我。驯养意味着你对某个生命有了责任,可是,我们大多时候冷漠、残忍、薄情、易怒、善变冷酷甚至变态。

一条狗的使命

即使是一只狗,也能证明时间的流逝。在我家十多年,花花渐老,后来新鲜猪肉它都不吃了,没了力气,没了精神,花花落寞寡欢。某天,时间呈现出僵硬冰冷的另一面,温热柔软的花花死了。时间太沉它拖不动,它停了下来。母亲将它放入纸箱,扔进了垃圾车。我默许了这个结局,对一条平凡的狗,一个葬礼和一方墓穴都是奢侈。我们有多少情感可以施舍寄托,有多少时间可以多愁善感,我们隐藏、压制着自己的情感,以无情掩深情。花花死后,某天周六从学校回家,开门窜出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狗,我试着叫它:“花花”,它摇头晃尾做亲热。它也叫花花。不久,这只花花被送了人。

我一直记不起名字的那条逃离我记忆的无名狗,因为屎尿打扫麻烦,我们把它拉回了老家拉马落。

某一次回老家拉马落,我推开沉重的木门,一道灰影突然立起,吓我一跳。我没认出眼前这只骨架粗大、嶙峋如狼的狗就是无名,无名认出了我,它在铁链圈出的范围里跺脚摇尾,头左右疾摆,铁链被它拉得哗哗作响。我知道,匮乏是生活的本质,匮乏能让身处其中的事物变形、失神,但我没想到贫穷的痕迹在一只狗身上竟会如此明显,无名变得瘦而粗野,肋骨一匹匹铁条般突出。因为饥饿,无名吸收了自己,变成了另外的模样。

我四下张望,希望能找到一些吃的,但屋檐下只有几个暗黄的南瓜。我切下一片南瓜扔给无名,它闻都没闻一口吞下,随后,又期盼地望着我。

一只吃南瓜的狗,这场景让我心酸。

再后来,无名被卖了,生死难料。这是一只被抛弃的狗惯常的结局,而强大如赛虎,也难逃厄运。

我不再惧怕赛虎是后来的事。我偷了它的孩子,它的孩子成为我的影子,我的骄傲,也成为我与赛虎的桥,我开始信任赛虎,并与它相处无间。它把我当做它的主人。但是那一天,我远远地躲着,从木板缝里偷看赛虎。我很害怕。让我害怕的是赛虎身旁笼罩着的神秘力量,这力量让它虚弱无力,呼吸快急。赛虎吃了被老鼠药毒死的老鼠,毒性慢慢腐蚀着它。赛虎快要死了。我内心对它的恐惧和柔情并没有因为它将要死去而消减,相反我迎来了更大的恐惧,那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黑色之水,死亡漫过我年幼的心。

赛虎早于大卫离去。那次大卫失而复得后,我们不怎么锁它了。它记得我们。我深信大卫不会再丢,我不会再失去它,大卫是我们家的人。有一天夜里,大卫听到校园里有响动,便循声冲出家门,不久大卫回来了,它躲进了我和哥哥的木板床下,在床下发出压抑的哼叫声。父亲听到大卫的哼叫声,那声音像是受到扭绞而变了形。父亲叫唤大卫,大卫飞快跑出,急急地围着父亲转了几圈,口中哀鸣不断,随后它飞奔出院门,消失在暗夜里。父亲追出院门,大卫又跑了回来,又躲到了床下。父亲想叫住大卫看个究竟,他连续叫唤大卫。听到主人的呼唤,大卫从床下跑出。这次,父亲抓住了大卫的皮项圈,但大卫无法安静,似乎有什么恐怖而怪异的力量正侵扰着它,腐蚀着它,它大力甩头,挣开了主人的手,跑出门外,又跑回屋里,在我的床底惨叫,叫声渐大。伴随着一声声惨叫,床下还极不协调地传出刨抓的声音,那声音欲以尖利刨开钝沉,大卫将全身力气拧成一股狠劲,似乎是想用锋利的外物剖开自己,往内里钻,好找个出口逃离这个世界。大卫最后死在我木板床下的黑暗里。父亲掀开床板,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大卫。大卫口吐黄沫,眼鼻流血,神经质地抖动,痉挛不止。原本被怪力扭绞的一切,现在突然绷直,大卫的命,快要断了。大卫暗黄的前爪,血肉模糊,爪骨扭曲。它用自己的爪子刨抓木地板,想要逃离这个恶意的痛苦世界。

父亲并没有详尽地向我叙述大卫的死亡,一个男人,或许更懂伤心。在我两兄弟随母亲从老家回来后,面对大卫的暴死,只得到几句简述和安慰,父母或许会这样安慰我们:“以后我们再养一只。”但之后养的狗,我都和它保持着距离,没有用心。我记得知道大卫死时,我很伤心,侧过身子,强忍着不哭。那时是九十年代,小城中甸贫乏缓慢,学校里的老师家家养鸡,偷鸡贼将裹有老鼠药的腊肉扔给大卫,最后,大卫在巨大的绞痛中悲鸣死去。我虚构了大卫的死亡,不知道在那绞痛的挣扎、垂死的时间里,它有没有想起我们?脑海里有没有闪现一些与我们戏耍的温馨快乐的场景?大卫痛苦地死去,我借文字重返现场,含着泪,却形同死神。

江湖远

就让雨只是场雨,不是浓淡墨色/渲染的寺宇,留白的红尘。

我曾是个喜欢发呆的孩子,被幻想宠坏,江湖,是我的执迷。

未曾想,某年月日,落到信笺上的字,会成为一篇武侠。似是故人来,我写下第一行:时间如针,我们都是偷针的人。

时间如针,细碎、闪亮,我们贪恋的快乐,是否藏着偷窃的快感,是否都带着细小难觉的刺痛。但更多时候,时间如磨,沉重、粗粝,磨盘慢慢转动、碾压、研磨,将疼痛磨细拉长,将时间磨得缓慢冗长,这酷刑,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你有没有觉得难熬的时候,十面埋伏,被时间夹击?临睡前怕黑的辗转、课堂上漂浮的昏沉、熬夜时沉重的灯光,某个死去又活来的瞬间,年少的我虚构生死窥得天道——时间寄生在我们身上,我们以痛供养。玛格丽特·杜拉斯在《情人》中哀叹:“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是的,十八岁时,我们就已经变老了,甚至更小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很老很老了。这是时间的幻术,这是时间带给我的痛。痛让人躲,我本能地选择逃离,幻想是我逃离世界的密道。

我是“罐头”里的孩子,流水线上成长。我生活的高原小镇荒蛮闭塞,如果我想认识世界,必须幻想,只能虚构。但我缺少细节,让虚构显得真实的细节,我一生都走不出狭窄逼仄的横断山脉,无法想象加勒比海盗迷恋的惊涛怪浪,无法虚构银河舰队穿越的浩瀚宇宙,无法铺叙双枪牛仔驰骋的狂野西部。我只能从小说的只言、电影的掠影中,虚构我秘密的世界。

女孩怀春红楼,男孩心泊江湖。一场雨,似留白的水墨;江湖,是我执迷的幻想。

就让雨只是场雨,不是青瓷篆刻的城/青衫湿冷,纸伞带晴/一眼万年。

我一袭青衣,笑傲江湖。可我始终无法在梦中看清自己的眉眼,我明白,成长平凡,长成平庸,我只能是偷故事的无脸男,只能盗用别人的脸貌和故事,浪迹自己的江湖。

但江湖让我沉迷、成瘾。

我喜欢把自己幻想成一身正气、以武犯禁的侠客,年轻、英俊、正直、多情剑客的笑里藏着一把无情剑。我喜欢大侠乔峰、浪子燕青、大唐双龙徐子陵,书生卢云和李寻欢,我倾心于儒侠的书生气和英雄志。让·保罗·萨特说,现实的精华就是匮乏,一种普遍而永恒的欠缺。如同丑小鸭的天鹅梦,皇帝的新装,小女孩火柴擦燃的圣诞节,我的江湖梦,包含我所有的不可能,因此,它失真、狂妄、苍白,仿佛脱离重力的太空漫游,现实被异化,来填补匮乏的存在。

但是,我的江湖梦虽荒诞却给我温暖。

故事的开头,我还是我,一个平凡、贫寒、瘦弱却固执的书生,落魄间奇遇高人。平凡人总希冀奇遇,才子希望佳人垂青,女孩的公主梦里于千万人之中遇见想要遇见的白马王子,那个叫匹诺曹的木头人,它希望奇遇仙子最后变成一个真正的小男孩。我遇见隐世的高人,习得武功,背负着正义和绝学,凭着一腔英雄气概,奋勇向前,闯荡江湖。

“大圣,此去欲何?”“踏南天,碎凌霄。”“若一去不回……”“便一去不回!”如果江湖是一片草原,那我便是永远奔驰的烈马,如同那只一直在飞、至死方休的无脚的鸟。我以为我是江湖中的大英雄,四海八荒,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我以为我是江湖之剑、天地之心,能为生民立命,能为万世开太平。但在现实中,我什么都不是。现实渐渐渗透进幻想之地,腐蚀我的江湖,布下锈迹斑斑的背景。是谁说,需要英雄的时代是可悲的时代?萧峰自尽,梁山崩塌,卢云孤苦,双龙隐退,天下探花小李飞刀,一身苦楚,在黄昏落日里,一杯一杯醉饮往事和心酸。偷故事的无脸男开始伤心,江湖,成为放逐之地。白日梦,总要醒,而且梦大都有颗玻璃的心。幻想的盛宴过后,回到现实中,我依旧是我。绮丽的幻想和贫乏的现实,巨大的落差造成的凶猛空虚海啸般充斥着我。有那么一瞬,我厌恶现实的自己,越发觉得自己丑陋、无用、懦弱。我需要能够凌驾于现实的信物,来支撑我的执迷。作为拯救,一个梦中梦悄然而至,爱情,是江湖中一场躲不过的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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