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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人间脚步声

2020-11-09徐玉向

大理文化 2020年9期
关键词:环卫工人伯伯

徐玉向

春日的午后,我被家里人叫到伯父家的院子里。院子中间的大椿树已枝繁叶茂,在微薰的春风里摆弄着枝梢上的嫩叶,花牛则安静卧在小猪圈边上的桑树下。

大椿树底下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小板凳,一块说不清楚是什么颜色的围巾软搭搭地趴在上面,板凳四周是一圈零乱的碎发,离板凳不远的地方则是一群头顶着“西瓜壳”或“茶壶盖”发型的哥哥、弟弟或大侄子,板凳的后面则是理发师之泰伯伯。

听老人们说,之泰伯伯大概五六岁时被一阵阴风扫过,遂两条腿发育不良,成年后虽能走动但是姿势不雅,一瘸一拐地往前挪。之泰伯伯平时话很少,留着一脸须青的络腮胡茬,可能是小时候在摇篮里睡得太久的缘故,头有点扁,而脸自然就显得长了些。好在他少年时拜了同村剃头匠李氏为师,学了一门糊口的手艺。农闲时在村子里帮人剃头,秋收之后挨家收几斤粮食,再开些荒地种菜,也能顾得住老婆孩子一大家人。

我见到他总觉得有说出不出的别扭,尤其是每次剃头像过堂,心里必定默默地念十二声“老扁头!”再念十二遍村里口口相传的童谣“老扁头,吃芋头;屙屎屙到门后头,爹爹打,奶奶揉,我滴乖乖老扁头……”可是伯伯和父亲每次见到他时必定亲热地喊声“之泰哥”。

此时的之泰伯伯正在一个荡刀布上荡剃刀,一个敞开掉了漆的暗红色小木箱倚在他的脚边。闭上眼都知道箱子底无非是几把破手工推子、一把长口的剪刀、两把长柄木梳子、一块旧海绵,还有两小块洋胰子。几柄剃刀排在一个皮革袋子里,还有一个小袋里则是两柄小巧的耳朵耙子,那可是他的看家宝贝。箱子盖上则用小绳子拴着一面塑料底的镜子,一块比外面略新一些的荡刀布。

伯母和母亲早就烧了几锅热水,打上一盆搁在洗脸架上,两家的暖水壶像列兵一样规规矩矩地立在一旁,再就是半木桶井水,用来兑热水洗头的。

极不情愿地爬上板凳,我的小脑袋已与之泰伯伯的肩平齐了。伯父马上叫我下来,把板凳放倒,我坐在板凳的木衬上,之泰伯伯再把那块带着重重脑油味的破围巾罩在我身上。此时的我心中不由得再微叹一声,莫不又是一个“茶壶盖”!明天去学校定是要被那帮女同学笑话的。

之泰伯伯却毫不理会我的情绪,拿起推子和剪刀便开始干了起来。先顺着脑袋自下而上一轮狠推,随着一阵呼嚓呼嚓的声音,我那乌黑光亮的头发纷纷落在地上。由于推得太快,手工推子夹得我头皮发麻,也不知道头皮上有没有渗出血丝来。好歹第一轮手工推子撑下来了,大剪刀又晃在眼前了。脑门上几絡引以为傲的长发也被无情地几下咔叽掉,头顶上再划拉几剪子便算基本完工了。操起那块旧海绵围着我的脖子一顿狠抹,抖掉围巾,一个新的“西瓜壳”便成了。

母亲把我的头按在洗脸盆里一顿搓洗。拿洗脸毛巾擦干,再跑过去用箱盖里的小镜子一照,配上绿色的褂子,嗯,还凑合着吧,至少比“葫芦头”强上许多。

待我转过身去时,叔祖父也走了过来。这下之泰伯伯好似突然来了精神,双腿努力撑着上身向上挺着,双手一扬破围巾系在叔祖父的脖子后,抖出新的荡刀布拴紧洗脸架,抽一柄剃刀轻快地来回荡了两下便开工,平日里不便的双腿也仿佛利索了许多。我们乡下老一辈人都是清一色的光头,他们的说法是省事省心,刮一次可以顶很多天。我却一直认为多半是他们心中的那块袁大头烙印太深的缘故。小时候,祖母从柜子里给我见过的袁大头就是脑袋上光光的,但祖母说这可是好东西,对着边上吹口气分明还能听到响亮的回声。祖母一直不肯把袁大头给我们玩,还用布裹了几层放在衣柜最里层。

叔祖父的头发全部刮光时,之泰伯伯拿出洋胰子沾上水,在他的腮边涂起一圈泡沫,再换上第二把剃刀。胡子彻底清理完后,仍然坐在凳子没挪屁股,我心里直嘀咕,叔祖父不用洗头吗?还是光头好啊?

哪知之泰伯伯又抽出一柄耳朵耙子探着脑袋在叔祖父边上动作起来。我只觉得此时的春日斜晖射在叔祖父葫芦脑袋上分外耀眼。

“我伯,可如适?”

“管,管,哎哟,好,再往左边一点……”

“右边可掏了?”

“一伙弄了吧。”

“管!”

待到叔祖父满意的起身离去,之泰伯伯便开始收拾家伙。在场众人一齐招呼留下吃晚饭,他却摆摆手挎起了小木箱。

暮色中,我只看见之泰伯伯那蓝布褂子下面深埋着的瘦小背影,而他每迈出一步,就让斜靠在石墙边上的乡村少年周身泛起一阵强烈的震荡。

已记不清这是入冬后的第几场雪了,村子被白雪遮盖得严严实实,院子里的杨树下、房檐下悬着明晃晃的冰棱,牛棚前的大水缸里早已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冻。

年的脚步越来越近,家里人有的去喝喜酒,有的去串门,偌大的堂屋就我一个懒得走动的人偎在煤炉前看书。北风敲打着西头屋的窗户,寒气如同一个小偷悄悄地向虚掩的门缝里钻。小煤炉上烧着水,我把一只小凳侧放在煤炉前,再脱了棉鞋,把双脚搭在凳子上。倒了一杯热茶,偶尔啜上两口,我轻轻地翻着一本不算太厚的闲书,壁上的石英钟不紧不慢地打着圈。

院子外面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大侄子,快开门!”当我披衣套上鞋子走出堂屋门的时候,院子里已站进一个人和满满一架车蜂窝煤。他是我的一位本家叔叔,素日里在路上遇到,他一定停下车和我叙几句话。而他谈得最多的还是大女儿的学习情况。他家本不宽敞,兄弟又多,所以分家时没有得到多少家产。家里连生了两个丫头,最后终于来了一个小子,小子从小很调皮,好在两个丫头很争气,学习成绩很棒。他的大女儿比我小一岁,从小学到初中都是同一个学校。虽然叔叔自己学历不高,但不肯亏待孩子,夫妻两个靠给周边几个村子送煤供她们读书。

“你爸早上讲,家里煤球快烧完了,要我先送两百斤!”

他一边说一边解下肩头拇指粗的麻绳,再用两手把洗得掉色的囫囵套在头上的线帽子翻到头顶,露出眼和脸来。他那双线手套除了手背部分露出一点白的意思之外,其他部分全是黑黑的,军绿色的大衣前襟一半是油光光的一半是黑乎乎的。他的脚上还算利索,那是一双黄色的旧劳保棉鞋,但鞋帮全是雪以及煤球厂里沾上的煤渣。唯有在说话时紧紧盯着你的炯炯有神的眼睛,让你感觉到那是一个内心善良而又乐观的过来人。

“你婶在家腌肉,今天我自己来送,送完这趟下午去邻村……”他从车头抽出一张二尺来长、一尺来宽的木板,一边说着一边向木板上拾煤球。他拾煤球的速度并不因为与我叙话而慢下来,仅一小会,他眼前的板子上就端端正正堆起两排煤球来,每排四层,每层五个。只见他双臂往上一提,木板便稳稳当当地离开车子。他轻车熟路地把煤球摆在厨房门后,再转过来拾第二趟,并拒绝了我搭手干活。

我倒了一瓷缸开水出来,他把右手手套脱掉,接过去仅喝了一小口,再长长吐了一口气。把杯子递还给我后,他调转车头就要离开。我送出院子,他摆摆手自行离去。积雪已有半尺多厚,车轮在雪中缓慢地转动。他两手握着车把,头部努力向前伸着,拇指粗的麻绳被拽得笔直,迈出的脚步缓慢而扎实。

他每迈出一步,雪地上的车轮便挪动一小截,积雪便被碾压一小段;他每迈出一步,春天便靠近一天。

立夏当天,一场突来的暴雨把我留在了公交站台。

从客户的办公楼出来便一路狂奔。尽管有雨伞,雨水仍然浇透了我的全身。暂时躲进小小的候车亭,还需时时提防飞驰而过的汽车掀起积水。尽管已立夏,冰凉的雨水让我止不住打了几个冷颤。这么大的雨,公交车还会来吗?暴雨丝毫没有停下的迹象,仿佛要把一个春天的郁闷都宣泄出来。天地间茫茫一片,在这钢筋水泥林立的城市中,房屋模糊起来,道路模糊起来,树木模糊起来,耳边只剩下恣意的雨声。

忽然,非机动车道上一个橘红色的身影正慢慢往前移动,他的身边是一辆蓝色的三轮车。从看见他到他靠近候车亭,在这短短的几十米距离,我却觉得如同过了一个漫长的夏天。随着橘红色身影慢慢靠近,我才发现这是一位环卫工人。他正推着一辆装满垃圾的三轮车往回赶,蓝色三轮车身上依稀可见“爱护环境”的白色字样。环卫工人上身套着一件宽大的橘红色雨衣,腰间则是用透明塑料薄膜围成的罩子,罩子里黑色的裤子已全是水迹。我看不到他的鞋子,他小腿以下淹没在积水中。在积水中推车行走太过吃力,他弓着的整个上身伏在车把上。

环卫工人的车子居然是台电动三轮,也许是雨水灌进了发动机,只能推着走了。几个扎紧口子的黑色大垃圾袋挤在窄小的车厢中。黑色垃圾袋上面凌乱地放着各种颜色的小袋垃圾。车厢的一角,垃圾堆中斜斜伸出两把长杆,应该是一把大扫帚和一柄铁锨。三轮车左侧扶手吊着一把白铁簸箕,里面是一个烟盒和几个酸奶包装壳。三轮车的座垫被塑料布厚厚地包裹着。车把手的前面却挂着一个崭新的塑料车筐,这应该是车的主人从别的地方才搬过来的吧。花白相间的车筐里却只装着一只塑料水壶和一个饭盒。深色的茶垢已让人分辨不出水壶的底色,而饭盒则是用一个红色塑料袋套着。疯狂的雨水钻进车厢,它原本是要戏弄一下环卫工人,没想到车厢里的垃圾气味太重,只得又沿着缝隙仓皇逃了出来。于是三轮车一边在雨中缓缓移动,一边往外溢着黑乎乎的脏水。

在环卫工人靠近候车亭的瞬间,我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普通的面孔,放在人群中丝毫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的鬓角有少许花白,酱紫色的脸庞,额头有了皱纹,颧骨深深地凹了进去。他的眼里藏着些焦急。他微微张着嘴巴,似因为用力推车,又似在自言自语。雨水从他的眉毛和脸颊滑落,有些顺着雨衣宽大的领口钻进了衣服里,而他却无暇去整理。

在环卫工人靠近候车亭的瞬间,我看到了他的手。那是一双乌黑的粗糙大手,指甲很长,指节较粗。扶着车把的左手上,中指和无名指还缠着绷带。他的右手用力地握在车厢的扶手上。

在环卫工人靠近候车亭的瞬间,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脚。当他抬起脚时,一只旧的军绿色的劳保鞋如一头横空出世的怪兽,自汹涌的浊流中升腾起来。他的脚抬起之处,浑浊的积水迅速抹去了那一点点空隙,一切重归汹涌。自鞋中、裤管中落下的雨水在滚滚急流中连个浪花也没漾起来,在它们落下的一刹那便如一片被狂风卷着的柳絮一般,立刻归于无声无息。

当那只脚重重落下去的时候,浊流不得不绕过他干瘦的小腿挤向前去。他每前行一步,三轮车的轮子便向前移动一点。两只脚不断地机械地重复着抬起、落下,抬起、落下,再抬起、再落下……在这滂沱微凉的雨中,在这钢筋水泥林立的城市中,環卫工人坚定地迈步前行。他每走一步,便化作了这个城市的跳动的脉搏;他每走一步,我的心脏就跟着抽动一下。此时的我也仿佛变成了城市血液中的一滴,仿佛变成了滂沱大雨中的一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融入了无边的天地之中。

静静地站在候车亭中,看着那位环卫工人慢慢走过,背影慢慢消失在雨幕中。他那沉重而坚定的脚步,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里。被滂沱的雨水浸礼的城市霎时变得清新通透起来,我的目光所及,只有那蓝蓝的天,清清的水和那干净宽敞的街道。

2001年正月初四,我辞别重病中的父亲,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当我走到堂屋时,隔着东头屋的门,对躺在床上的父亲远远喊了一声:“爸,我走了。”“好。”一个微弱的声音传进了耳朵,隐约还有些轻微响动传来,可是我匆忙的脚步已迈出了家门。

临行前一天,父亲特意把我叫到床前,他要母亲务必拿几百块钱让我带在身上,理由是单位发工资还要等一段时间。之后,他支开母亲和我单独说了一些话。可我却没有意识到他在向我这个家中长子安排后事,中途两次要离开。

我始终觉得他的病一定会好。父亲万分焦急却又力不从心地喊我:“不要走……先听我讲完……”他左手紧紧撑在身子下面,用头抵着垫被想要抬起来。他的右臂似举着千斤重物一点一点挪到我的面前。父亲已到了肝癌晚期,袖子里空荡荡的,一截包着皮的枯骨在支撑着衣裳。他的手呈灰黑色,干裂的皮肤没有一点光泽。他的眼眶也已深深陷了下去。眼前的父亲,只有那双熟悉的眼神仍紧紧地热切地盯着我。

我的眼前忽然闪现出小时候的一幕幕往事:他每日早晨甩开流星大步走出家门去上工,空闲时高高把我举过头顶,在写字台上一笔一划教我写名字,大病时日夜守着我……那时的父亲是多么的强健,可是眼前的父亲却是那么的衰弱,侧身坐在床沿,我的心中不由万分恐慌起来。

父亲为了给家里省些钱,放弃去上海做肿瘤切除手术。每次跟我通电话,他总说:“问题不大,比前几天好些了。”还特意写了封信安慰我。年前,我刚到家,母亲便嘱咐我多陪父亲说话。可是我素来木讷,倒是父亲每每问起单位上的人和事,却绝口不谈他的病。那时,他连起床的力气都快没了,可他却安慰我说,能熬过年就有希望好起来,“你该出去就出去,男人就该志在四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不要因为琐事牵绊了脚步……”

过年当天,父亲还挣扎起来吃了半碗米饭和一些青菜。于是我沉重的心里开始升起一丝希望,父亲真的会好起来吧。正月初四我准时出发,初五晚上接到电话说父亲不行了。

转眼18年过去了,现在只要一闲下来,我的眼前就会闪现出父亲素日甩开流星大步走出家门去上工的身影,而他最后留下的那段话成为我在学习工作和生活中不断前进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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