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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狗狗

2020-11-09杨晓洁

大理文化 2020年9期
关键词:黄毛豆包狮子

杨晓洁

题记:早在上万年前的远古,人类将灰狼驯化为狗,千百年后,源远流长的农耕文明史里,它与牛、马、猪、鸡、羊并称六畜,成为人类最忠实的朋友。至此,狗与人类结下了太多不解之缘。

罪不可赦的黄毛狮子

黄毛狮子是我幼年记忆里奶奶家养的一条大黄狗,全身金黄色的长毛,乌嘴,四蹄雪白,长长的狗毛像雄狮的鬃,奔跑起来,狗毛迎风飘扬,更是帅气潇洒。大家都叫它黄毛狮子。

我不记得黄毛狮子小时候的模样,我记忆里它就已经是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狗了。大狗在家里很温顺,一点也不凶猛,喜欢跟帮,基本是主人去哪里它就跟着去哪里。那时候的老家,房后还有大片的原始森林,时常有野生动物出没,深山里有狼、豺狗、熊、野猪、猴子之类的野生动物,成熟的庄稼常常被糟蹋,隔三差五还会伤到人。豹猫、黄鼠狼常常在夜间潜入村庄,鸡圈里几声惨叫,天亮发现一地鸡毛,鸡莫名的少了。离家不远的灌木林和刺蓬中常见成堆的鸡骨和鸡毛。所以深山里的人家,家家养狗,看家护院。

那时候,狗不仅是守护家园的家畜,也是人们生活里的伙伴,还是野生动物的克星。居家的房屋,打围墙、扎篱笆之外,还要养一两条狗。只要有狗的村庄,野生动物就不敢靠近。连传说中的妖魔鬼怪据说也是极度怕狗的,最普遍的说法,狗身上的阳气重,克阴气和邪气。我们家的黄毛狮子一直担当着这样的职责。放牧、进山砍柴、种地,身边有一条像狮子一样的大狗守护,很有安全感,一家人视黄毛狮子如同家人。

黄毛狮子的不幸来自不久后村庄里的一个传言,最初是生产队里几个放羊的羊倌相互提醒说,不要去村子对面的山上放羊了,好像有狼,下村阿大的羊群中有一只母羊被咬伤了,不知道是狼还是豹子;中村的羊倌爷爷说,几天前他的羊群被一匹狼追,他看见是一匹长黄毛的狼,毛很长,应该是一匹大公狼,幸好有他在,甩过去几个石头,才把狼追跑了……

村子里开始有了一种不安的气氛。细心的奶奶发现,传言里的那匹狼似乎有点像我们家的黄毛狮子。于是就跟父亲和叔叔说,会不会是我们家的黄毛狮子闯的祸?父亲安慰奶奶说,应该不会,黄毛狮子很乖的,平时在家里,这条狗一点都不凶,我们家在大路边,每天有放牧的牛群、羊群从门前过,还有来来往往的人,黄毛狮子最多也就叫几声,从来没有伤过人,也没伤过家畜。

就在父亲说这话后没几天,奶奶的忧虑再次升级。那天,奶奶在村子这边的地里收豌豆,箐沟那边的山坡上突然传来羊的哀嚎,还有邻村放羊老倌歇斯底里的怒吼。尽管隔了一条箐沟,奶奶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们家的黄毛狮子,急忙在箐沟这头大声呼唤。不一会,黄毛狮子气喘吁吁回到奶奶身边,嘴上沾满了血迹,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奶奶匆匆收拾起割好的豌豆,领着黄毛狮子回家。那天下午,奶奶用一根麻绳将黄毛狮子拴在院子里的桃树上,一根细棍一次次敲打它的嘴,像教训一个犯错的孩子。惨烈的狗叫声传出很远很远。最后,奶奶打累了,解开麻绳,它也不跑,离奶奶远一些,安静地趴在院子里那棵拐枣树的树荫下。晚上喂狗饭,奶奶多加了菜汤,黄毛狮子摇摇尾巴凑上来,吧嗒吧嗒享用它的晚餐。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小小的山村很快都知道,我们家有一条大黄狗,长得像狼,比狼还凶,会吃羊,吃生产队的羊。

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事实是黄毛狮子咬伤或咬死羊后会迅速撤离,它要的好像只是那种追逐和征服的快感,把羊群追得满山跑,羊跑不动了会被咬伤或咬死,但它不吃。

我们无法知道,黄毛狮子为什么会有如此邪念,奶奶和父亲甚至分析过它的血统,怀疑它的骨子里是不是有追山狗的遗传基因。那时候,离我们家不远的深山里还有猎户和猎人,养的狗凶猛无比,跑得快,猎人进山打猎时帮助猎人发现和追赶猎物。村里人习惯称这些人为“打山匠”,把跟随他们的猎狗叫“追山狗”。据说“追山狗”追猎物就那样,把猎物追进猎人的包围圈或是将其咬伤、咬死。但猎狗不吃被它咬死的猎物。

事件升级在一个月后,是插秧点包谷的季节,一大群人在山下的梯田里栽秧,对面山上又传来下村放羊阿大一声接一声的呵斥。奶奶一看,刚刚还在田埂上转悠的黄毛狮子不见了,忙忙慌慌丢下手里的秧把子赶回家,才到村口,就有人报信,我们家的黄毛狮子闯祸了,咬死了下村阿大放牧羊群的两只母羊,咬伤了一只小羊羔。奶奶急忙找回叔叔,又让叔叔找回正在帮别人家盖房子的父亲,说我们家的黄毛狮子不能留了。叔叔说,是狗伤的羊又不是人,看看再说。奶奶急了,说,打,还要马上打。那些年,祖上曾有几亩薄田的我们家,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确定阶级成分时早已贫困潦倒,但还是差一点被划为破落地主。虽最终确定为上中农成分,在劳动和生活中都是贫下中农的监督改造对象,奶奶为人处世时时谨小慎微。奶奶还举例说原来村里的民兵大队副队长,家庭成分还是贫农,因为一点小矛盾,想嫁祸别人泄私愤,捅了生产队一匹小马驹一刀,小马驹死了,结果以破坏集体财产罪,判了8年刑,坐牢了。今天黄毛狮子咬死两只母羊,虽说是狗闯的祸,我们也不愿意出这种事,但狗是我们家的,是我们没有管好狗。这个事可大可小,就看人家咋个说?万一扣一顶破坏集体财产的罪名,我们咋个整?更何况下村阿大在生产队放羊这么多年,年年都是生产标兵得表扬,大妈是贫下中农里的生产积极分子,有事无事还要给疑似漏划破落地主的奶奶出难题。这下,黄毛狮子闯了这么大的禍,把柄落下了,已经没有办法挽回,我们能做的就是在阿大回来前,在人家找上门之前,把狗打了,表明态度,承认错误。别的,是祸是福只能是听天由命了。

叔叔和父亲用一根正义的细麻绳结果了黄毛狮子。等阿大怀里抱着受伤的小羊羔赶着羊群回来,此时黄毛狮子的狗皮已经绷开成一个平面钉在了我们家照壁后的土墙上,五脏六腑被掏出来,尸首挂在路边临时搭起的木架上,接受千刀万剐。父亲和叔叔赶紧陪着笑脸跟阿大打招呼,他狠狠地看了他们和那堆狗肉一眼,摸了摸小羊羔流血的头,一句话不说,走了。

院子里临时架了一口大铁锅,不一会满满一大锅黄焖狗肉香味扑鼻,差不多一村子的人都来了,围坐在院子里吃狗肉(当地习俗,狗肉不上灶烹煮,也不进屋上桌成席),当然包括生产队长、副队长、民兵连长、会计、保管员等生产队干部。父亲特地去羊倌阿大家,请他一起来吃狗肉,他不搭理父亲,关上门,没和父亲说一句话。

煮肉,煮饭,我一直不见奶奶,吃饭时我端着大半碗狗肉在灶房里找到煮猪食的奶奶,她正就一小碟咸菜和一锅青菜汤在灶门前吃简单的晚饭。不谙世事的我想把碗里的肉分一些给奶奶,因为我觉得黄焖狗肉真的很好吃。奶奶端碗的手像被火苗燎到了一样迅速移开,只简单说了两个字:“不吃。”

我还记得,过了好大一阵,奶奶才开口说话,好像是给我讲道理,又像是自言自语:“有些错真的不能犯,错犯大了,祸闯大了,你就只能承受结果,不是别人不救你,是救不了你,哪怕你只是个畜生,也一样。”

天很快黑了,院子里依旧人声鼎沸,一群男人喝酒划拳,很嘈杂。我跟奶奶在灶房里烤火,四周一片漆黑,灶膛里红彤彤的火光映在奶奶脸上,安静的眼眸里,我看见有泪光闪烁。

黄毛狮子伤羊的事,后来再没有人追究和提起,不了了之。

孤儿小白

小白的狗妈妈是我们家原来养的一只大黑狗,那年冬天,黑狗妈妈产下小白这只唯一的小狗不到10天后,毫无征兆地离奇死亡。

对于这只小白狗的出生,一家人本身就心存某种不安,以我们农村老家的说法“独狗双猪”,是不吉之兆。所谓“独狗双猪”指的是自家养的狗一胎只产一子和猪一胎只下两头小猪的现象。生下独狗也就罷了,本来健壮的母狗还死了。大人们心里似乎多了一层拨不开的霾。

我们不知道母狗是什么时候死的,是那天中午听见小狗不停地叫唤,去看才发现狗妈妈已经死了。奶奶说,小狗才刚刚睁眼,还不会吃饭,指定是养不活的。父亲说,养不活也罢。按父亲的意思,好像这只小独狗带来的不吉,如果小狗养不活也会随小狗的不存在而不存在了,感觉养不活也好,养不活也是天意。

家人的意思就让它自生自灭,我不同意,从僵硬的死狗妈妈怀里将小狗抱出来。因为小狗全身只有耳朵和脖颈处有一小圈黑毛外,通体雪白,我给它取名叫小白。我决定养它。

我找来一个小篮子,垫上软软的谷草和干松毛,帮小狗做了一个舒适的小狗窝,在奶奶的帮助下,找到了一点那个年代人都享用不起,万分金贵的奶粉。可能是之前黑狗妈妈只喂养小白这只独狗宝宝,奶水足,只十来天的小狗看上去要比别的狗宝宝大一些,也很健康。吃完那点仅有的奶粉后,我尝试喂它米汤和面糊,小白一点不挑嘴,一小盆面糊一会便被它舔得干干净净。奶奶说,过几天可以喂饭了,只要会吃饭就养得大了。

我成了小白的保姆。那个冬天,我常常抱着小白写作业,冷冷的冬天,我抱着小白很暖和,小白在我怀里应该也很温暖。有时候我懒得抱它,就让它趴在我的脚背上,那种软软的热乎乎的气息,让我觉得冬天也不是那么寒冷。

等春天到来的时候,小白长大了许多。不上学的星期天,我们上山采茶,后山的茶园,茶地一台一台依山势起垄,一垄很长。小白跟在身边,跑前跑后,跑累了,就在茶树下睡觉。小白睡觉很聪明,它会沿你正在采的这垄茶,跑到前头,在茶树下躺下,等你采到它身边,它会起来,围着你撒欢,小爪子抓一下你,或轻轻咬咬你的裤脚,又顺着茶垄跑到前面的茶树下躺下。等中午的时候,大家在茶地边烧一堆火,各自打开饭盒热午饭,小白就蹲坐在一边,眼睛咕噜咕噜转,但除非你主动喂它,它不会去碰任何一个人的饭盒,并且它蹲坐的位置也会在离人不远不近的一米左右。所以大家都觉得它是一只很懂礼貌的乖狗狗。闻到饭菜的香,它伸着舌头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大家就笑,说小白馋得都流口水了,然后大家就都会匀一点饭菜出来喂小白。吃饱了,就逗它玩。小白,跳高高;小白,翻筋斗;小白,转圈圈……小白就按大家的要求完成各种表演。采茶的很多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因为有小白,简单的劳作多了一些欢乐。茶园里也多了我们的欢笑声。

茶园在深山里,离村子好几里地,还都是崎岖山路,来来回回,小白走不动了,就想人抱。它想要人抱时的表达方式有很多,要么小爪子抓你,轻声叫唤撒娇,要么就地打滚耍赖皮。无论哪种表达,萌萌的样子我都会觉得它很可爱。那时,我也还小,上山采茶的半劳力,也多半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也走不动,但我们无处撒娇,也不能耍赖皮。我们所能做的是力所能及地帮大人分担一些负担,就比如采茶这种不是重体力也能做的活。孩子爱玩的天性使然,我们常常把简单的劳作过程当成玩耍,在劳动的获得中寻求快乐。

我的童年和所有在那个年代里的山区农村孩子一样,没有玩具,没有图书,没有任何一种纯粹的娱乐。成长的岁月里,物质的贫乏和生存的艰难留下了太多灰色的记忆,小白和我一起长大的时光,却是一抹抹不去的绚烂色彩。

憨憨的虎子

关于虎子,准确地说,我已经不能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给它起过这个名字,但我一直记得它的样子,黄毛、乌嘴,很温顺。因为它曾经的存在,让我心中永远有一种难以言表的纠结,我想给它起一个名字。

其实,那是我童年时光里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初夏,草木葱茏,路边的核桃树绿荫如盖,凉爽无比,柿树正在开花,引来好多蜜蜂。大片大片的绿叶间,乳白色的小花朵像千万个小灯笼,一阵风过,花落一地,香气扑鼻。

三个年轻男子就在那样一个下午,不经意间走进了我们家,两个在公社工作的干部,一个学校里的老师,都是认识的。父亲以为他们是下乡或是家访,客气地招呼他们来家里坐。

坐定后几个年轻人说明来意,星期天,公社和学校里回不了家的一伙人想改善一下伙食,想买条狗杀吃。从上村到下村,转了一圈了,没买着,听说我们家养了两条,想跟我们买一条。这时我们家的两条狗,一条黑狗,一条黄狗,就静静地卧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

父亲磨蹭了半天,拿着狗食盆进屋盛了一点冷饭,拿了根绳子,在院子里叫狗喂狗饭。黑狗比较警觉,见一院子生人,看了看,不敢过来吃。黄狗,就是我想叫它虎子的那条黄狗,乖乖过来,趴在狗食盆前,一点一点舔舐主人给它准备的最后的晚餐。它吃得很慢,吃一点,看主人一眼,父亲边喂狗边用手抚摸它的头、它的身子。最后,把绳子套在它的脖子上。狗狗吃完最后几粒饭,不走,任由父亲把脖子上的绳子结上扣子,拉紧。一双狗眼泪汪汪看着父亲。父亲把绳子交到那个老师手里,虎子夹着尾巴,一副猥琐的样子,不挣扎,不咬,不叫,四只脚拼命抵着地往后缩。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狗流泪,终于忍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买狗的几个人本来不敢牵狗,想让父亲帮忙,要在我们家院子后边的那棵梨树上吊死虎子,处理好后带走。父亲见我哭,像是一下子找到了理由,跟他们说:牵走吧,牵远些,莫给娃娃看见。他们只好牵着虎子,半拖半拽,生生把虎子拖上了出村的那条小路,虎子依旧一声没叫,只是泥土路中间的土灰被它抵出一槽槽深深的印迹,最终消失在小路的尽头。记得走的时候他们给钱了,给多少我不知道,但父亲没有要,他们也没再坚持。

虎子牵走后,父亲很自责,一再说要是没在家就好了。还说狗也是憨狗,明明晓得还不到该吃饭的时候,喂你就不要来吃呀,吃了也就吃了,吃完了你就跑啊,跑了我追不着你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还乖乖给我拴,我能不拴你吗?

后来很多次,父亲和我提到虎子,也很难过。父亲说,狗是最通人性的,跟人的时间长了,有情分,听得懂人话。狗也是最忠诚的,就像我们家的虎子,哪怕是我们要它死,它会流眼泪,但它不跑。父亲说,他比我更舍不得虎子。但人家开口了,特别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开口了,他就不能不答应。父亲还说,那几个工作人员,家都在外地,我们这里生活条件差,10天才赶一次街,供销社的食品组虽说有个小门店,也保证不了每个街天有猪宰,一月两斤的肉食供应票,有钱也不一定买得到肉吃,他们也不容易。还有你们学校那个老师,听说是城里大户人家的大少爷出身,从小吃香喝辣都没吃过什么苦,从私塾读到国立师范,毕业后来到我们大山上教书,不通公路,不通电,物资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大伙都看在眼里。山里娃娃一拨一拨出去了,很多地方都羡慕我们公社,羡慕我们村,羡慕我们学校有这样的好老师,你哥哥是他的学生,能考上高中他没少费心,等你读初中了也会成为他的学生,不要说他只是要我们家的一条狗,他就是说要一头牛,只要有,我也要给。

我慢慢理解了父亲,从内心也不再埋怨父亲。但我,从此,不吃狗肉。

回不到故乡的豆包

豆包是侄女读高中时,在放学路上带回来的一只小土狗,豆包这个名字也是她给起的。说是放学刚走出学校大门,这只小土狗就自己跟在她后面,她觉得它可爱,就把它带回来了。那时,小妹为了方便照顾侄女上学,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小房子,她们母女搬出去住。以那样的住房条件,家里本来无法收养这只狗,但终究拗不过侄女,豆包留了下来。

小狗小时候是可爱,但小狗长得也很快。没过多久,随着体型的变化,那套小小的一居室的确已经没有了它的容身之地,它被带到了大妹家。大妹家当时也已经从丽江古城老宅,那幢有院子的纳西民居搬到新城的楼房里居住,住房面积不小,但高层住宅,房子虽大,每个区域各有用途,真没有一个合适的地方可以安放得下一个足以关一条大狗的笼子。豆包养在他们家的那段时间,有人在家还好,没人在家时,关在家里的豆包闲极无聊,经常乱咬东西,把好好的鞋子咬出一个洞,把袜子叼到阳台上,把花盆翻个底朝天……等上班、上学的回家,它已经把一个好好的家弄成一片狼藉。问题是它还在继续长大。

大人的意见,豆包必须送走。两个孩子的意见,他们要养豆包。最后达成一个折中的意见,豆包必须送走,但可以送到一个今后他们还能看到豆包的地方,这个地方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妹夫的农村老家石鼓,一个是我们农村老家小村。这两个地方是全家人每年至少要回去几次的地方,在回去的时候,他们还可以见到豆包,两个孩子表示同意。豆包就这样,在那年春节一家人回我们小村老家过年时被带回来,留在了老家。

從城市来到农村,从专门陪孩子游戏玩耍到要担当起农村看家狗看家护院的职责,豆包一时间无法完成角色转换,无所适从。

它不会好好守家,主人一走它也走。它没有领地概念,一个大村子,到处乱窜,很随意地东家进西家出,也就经常被人家忠于职守的看家狗咬成伤痕累累。有人来家里,特别是半大孩子,它摇摇尾巴就扑上去跟人家玩,把人家孩子吓得要叫魂。

它的诸多另类行为让家人很无奈。每次我回家,嫂子就跟我数落它的诸多不是,比如:豆包又在齐腰深的蚕豆地里撒欢,豆苗绊断了一地;豆包又在即将成熟的稻田里打滚,按倒的谷子到收割时都长芽了。它跑到别人家里撒尿,追正在吃食的小猪,和小鸡抢食,最讨嫌的是和猫打架,人家的猫和狗打架,猫要么上树,要么上房,纠纷到此为止,我们家的猫狗打架,豆包把猫追到房顶上还不依不饶,房顶的瓦踩烂了,把晒台上晒豆子、晒辣椒的簸箕掀翻。真正上房揭瓦,无法无天。没见过这么讨嫌的狗……

我正琢磨嫂子的话兴许只是一面之词,刚想帮豆包找点理由,开脱几句,大门外突然“哐当”一声巨响,跑出去看,豆包又掀翻了鸡食盆,碎米粒、包谷籽撒了一地,一群正在吃食的小鸡崽被惊吓得满地乱窜,惹得愤怒的老母鸡张开翅膀扑向豆包,母亲顺手抄起一根棍子要揍它,院里院外,鸡飞狗跳。我也无语。

家里人还说,豆包还有一个嗜好,就是追逐从门前经过的车。豆包追车有选择,门前是大路,卡车、轿车、微型车、摩托车,车来车往,很多很多车路过,它只追轿车。

这个其实我知道,每次我回家,豆包都有迎来送往。车才停下,只要豆包在家,第一时间扑上来,站起来,趴在车门上。车门一开,立马扑上来。无论你怎样防备,衣服上必然留下几个狗脚印,等你坐下来,它会趴在你跟前,用尾巴噗噗拍地,用爪子来抓你。特别是两个孩子回来,它还要撒欢、打滚,四脚朝天晾肚皮,孩子们就摸它的肚皮挠痒痒,敲它的脑壳,翻它的眼皮,搂它的脖子。狗狗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他们的脸,小心地把他们的手含在狗嘴里。它用它的方式表达对他们的思念和那种久别重逢的愉悦,兴奋好长时间。等走的时候,每次都跟在车子后面追,一直追到追不上。

我回家的时候多,每次走,豆包都追。好几次,我就想把它关起来,或是让大哥抱住它不让它追,但成功的几率都很低。才准备走,才跟家人告别,它就像听得懂人话,任你怎样哄它,甚至喂它东西,它都不进屋。抱它基本没什么用,三下两下就挣脱了,照样追。出村的路很窄,有几处还有几个大坑塘,车通常以20码左右的速度慢慢挪,豆包追得一点不费气,等车快起来,它就加速,依照车速奔跑。车慢它慢,车快它快,通常要这样追出去四五公里,等到大路上路宽一些,时速超过50码以上才能把它甩下。

有一次回家,回来的时候下着毛毛雨,到大路上了,但山路弯弯,车速也不敢太快,过了好久,从后视镜里看,豆包还一直跟在我后面奔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点莫名的酸以及不忍。我把车靠边停下,下来赶它走,豆包不走,绕着车跑,跟我兜圈子,我在路边掰了一节树枝打它,它干脆爬到车子下面躲起来,树枝短够不着它,它眯着眼睛摇尾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像在跟我玩游戏。我没办法,继续发动车子走,它又追了好长一段路。

还有一次我回去接母亲来跟我小住,母亲晕车,我开得慢,豆包就一直追,追到高速路口。足足10公里,它自己还要跑回去,往返就是20公里,我担心它会走丢,回到我家给家里报平安时问大哥,豆包回去了没?大哥说回去了,但看上去累坏了,趴在那里一动都不动。我才放了心。

又是一年春节时,回来看它的侄儿侄女离开没几天,不知道它是不是也想用它跟小主人们交流的方式,尝试着跟来我家的陌生人交流,一天内它犯了两次错。上午,村里一位本家大哥来家串门,它一声不吭,含了一下人家的手,划破了一个小口子。本家大哥没好意思说被我们家的狗咬了,要了个创可贴,什么都没说,我们也没问,是后来才知道的。傍晚的时候,村子里一位婶婶来隔壁堂弟家,从我家院子里过,它悄无声息地跟在人家后面,又含了人家屁股一口。嫂子只得又是道歉又找药要帮婶婶处理,她当时说没事,走了。但正月没出,被狗咬,伤没伤着且不说,按农村的习俗说很不吉利,一年都要倒霉运,是大家都忌讳的。嫂子也觉得很对不起人家。

不想第二天天刚亮,婶婶就来家里,说昨天是不好意思,回家脱了裤子看,我们家的狗真把她咬伤了,破皮了。这个婶子平时身体就不是很好,光慢性病就好几种,嫂子担心她万一哪天老毛病犯了,都说是因为狗咬着引发的,说都说不清。当乡村医生的大哥,尽管知道豆包被送回来之前已经注射过疫苗,还是二话不说赶紧打电话联系医生和狂犬疫苗,给她做安心善后,花了好几百元。

这件事情发生后,家里人商量,豆包恐怕是只得送走了。我家就在大路边,大哥是乡村医生,家里看病的,买药的,串门的,每天来来往往人那么多,豆包秉性难改,时不时跟人家开玩笑,太不安全。

又过了一个月,我回家,豆包不见了。母亲说,半个月前,卖了。有专门收狗的小贩开着小货车到村子里来买,就卖了。我问卖了多少钱,母亲说,180元。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用什么样的方式,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告诉两个孩子豆包的去向。特别是侄女,我发现很长一段时间,她的微信昵称一直叫豆包,或许这只狗狗对她而言,也有一种非同一般的意义。好在孩子们都已经长大,很多事学会了理解,也学会了坦然接受。豆包在小村老家生活了将近6年,6年时间,对一只狗而言,也已经是它的大半生。

反倒是我,每次回来,打开车门,再见不到那个欢欣鼓舞、摇头摆尾、兴高采烈的豆包,感觉家里冷清了很多。每次离开,车子慢慢驶出那段窄窄的村道,我会下意识地去看后视镜,后视镜里再也看不到飞奔的豆包,心中竟生出些莫名的失落。

我们永远读不懂一只狗狗的心思,我们不知道它为什么这么多年,乐此不疲地追逐从門前开过的每一辆轿车。也许,它单纯的记忆里,它是被轿车带到这里的,想有朝一日某一辆轿车会搭上它,让它回到故乡,回到它的出生地。又也许,它早已把这里的他乡当故乡,它只是把这种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追逐当成了它的乡愁。但我们知道,豆包,它已经永远回不到故乡。

落寞的大灰

大灰是在豆包被送走后不久,自己来到我们家的。

之前,一家人还商量说,家里还是要养条狗,但没确定养一条什么样的狗。农村养狗,多半两种模式,一种是自己家里的大狗下了小狗崽,挑选出一两只认为最好的,再慢慢养大接班;一种是在需要养一只狗的时候,打听好村子里,或是亲戚朋友家哪家有小狗,提前打好招呼,等小狗可以自己吃饭的时候抱来养大。一般不会去买小狗或是领养别人家的大狗。

大灰来到我们家已经是只大狗,亦或许已经是只老狗。

那年,家里的老房子进行改造,把原来一直在院子里树上过夜的一大群家养土鸡挪了个窝,但鸡都不去新窝,每天都还是跑回院子里,捉了几次,第二天到要歇窝的时候,还是回到院子里,最后只能撵出去或是关上大门不让鸡进来。鸡还是不去新鸡窝,大大小小五六十只鸡就在门外大路边两蓬茨竹林里过夜。

过了几天,村子里有好几个人,好奇地问我们家人说,你们家咋会有条那么懂事的狗呢?每天睡在你们家那大群鸡旁边给鸡守夜,要不然那些鸡怕是要被夜里过路的顺手牵羊了。母亲也说,是有一条大灰狗在那里好多天了。

又过了几天,每次母亲把吃剩的剩饭剩菜拿去喂鸡,它摇摇尾巴怯怯地走过去蹭两口,然后依旧在大门外那条大路上,前后一两百米距离范围内游荡,晚上就在茨竹林里守着那群鸡过夜。没有走的意思。母亲说,有几天没有剩饭喂鸡,狗没饭吃,饿了几天,它也不走,最后好像是饿得连路都走不动了,它还是不走。母亲嫌狗可怜,又盛了一些冷饭喂它。大哥和嫂子也逢人就问,哪家丢了狗?但附近几个村子的人都说不是自己家的,也没有见过这条狗。

后来我回家,一家人说起这条自来狗,我说,很小时候就听过一句谚语:“狗来富,猪来穷,猫来讨孝布”。虽说没什么道理,甚至有些迷信色彩,现在大家也都真不信这个了。关键是它在我们家正想要再养一条狗的时候,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我们家,这就是一种缘分,也算是上天赐给我们的一份礼物。是不是吉兆不说,至少我们现在需要它,那我们就养它吧。

大狗长了一身灰黑色的毛,我给它起名叫大灰。

等我第二次回家,看得出大灰已经把这里当成了它的家,也记住了我,我停车开门,大灰摇摇尾巴慢慢走过来,站在离车门一两米的地方看着我下车,拿东西,然后跟在我后面走进家门。我坐下,它回到大门口安静地躺下,继续睡觉。

我们不知道大灰从哪里来,不知道它有多大,经历过什么样的磨难和变故;不知道它是自己走失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被原来的主人遗弃;亦或它是一个幸运者,从被关进笼子的不幸中成功逃脱;流落他乡。俗语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一般情况下,狗不会无缘无故地离开它的家,离开它原来的主人,但狗狗不会说话,我们永远不得而知。

在我们家,大灰表现得安分守己,循规蹈矩,到家都快一年了,但它至今不进屋,房檐下的台坎都不上,只在院子里。随着季节变化,要么在树荫下躲阴凉,要么慢慢挪着位置晒太阳,刮风下雨、晚上和天气冷的时候,它就蜷缩在大门后那个狭小的台阶上。

它每天的活动半径基本不超过500米,每天在门前的那条大路上来回走几圈,偶尔到房前屋后的菜园边、鸡圈、猪圈前后例行公事般转转,然后大部分时间就在大门门厅的那个台阶上睡觉。它从来不跟随主人到山上或田地里,更不会跟随去赶集和串门。但它忠于职守,每当有人靠近大门,它会及时出声,声音不高不低,不凶猛上前,也不退缩让道,直到主人出现。只要主人一出现,它就像已经把事情交接清楚了一样,马上停止叫唤,退到大门口或在院子里找一个合适的地方,安静地休息或睡觉。

它不争不抢,不惹是生非,更不会讨人嫌。但我觉得它跟我们所有的人都有一种莫名的生分,那种怯怯的眼神就像人眼里那种寄人篱下的猥琐和卑微。它胆小到就连我们有时在院子里吃饭,丢弃的一些肉骨头,也要等人走后,或是我们把它放进放在大门口的狗食盆里,它才吃,我们不知道它这种慵懒,是不是跟它的年龄有关,因为我们也看不出它到底有多大?如果不是,会让人无端地揣摩它是不是曾经经历过一些不好的待遇,才会这样像经不起磨难的人一样消极和颓废。

但大家都很接受它,觉得它是一条很好的看门狗。只要它自己不选择离开,家人会一直给它一碗饭,相安无事的守护,就有理由让它一直留在家里,直至终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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