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叙述视角的流动性
2020-09-26赵梦楠
内容摘要:刘震云在长篇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采用了多种叙述视角,是小说展现出别具一格的艺术特征。叙述者在讲述往事时常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从而形成权威感。而在一个新的人物出现时,故事往往会由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叙述隐蔽地转向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叙述,以形成叙述空白,营造悬念。在对权色交易这一核心事件的叙述中,多重式人物限知视角的运用则较好地表现出人物不同的特征,从而揭露社会的荒唐本质。
关键词:叙述视角 全知 限知
2017年刘震云发表了新作《吃瓜时代的儿女们》。这是一部有90多万册发行量的反腐题材小说,也是继《手机》后又一部关注网络科技下社会信息传播的批判性小说。与巨大发行量相反,关于该小说的研究则屈指可数,这其中又分出两个批评方向。一是批评该小说属于新闻拼接,并无新意。持此观点的人认为小说故事不过是对网络事件的翻版整合,整部作品体现出随波追流的弊端,缺乏真正的思考,造成了对文学的伤害。二是从主题方面肯定了该小说批判人性和社会荒唐性的深刻意义。持此观点的人则认为网络上人们对新闻事件的围观,最终导致素不相识的官员落马,底层人物与上层官场的碰撞,吃瓜群众在其中的狂欢行为等,恰恰体现了现实世界的荒诞性。以上研究多从故事内容和主题入手,而从叙事技巧入手的研究是少之又少,只有两篇相关文章,分别探讨了这部小说的空间叙事特征和叙事重复性的意义。
事实上,刘震云的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在叙事技巧方面体现出了非常独特的一面。尤其是叙述视角的运用上,不仅灵活地交替运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和第三人称限知视角,还特别地运用了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叙事学中的视角,指的是文本中对故事内容进行观察和讲述的角度。”[1]随着全知视角、限知视角以及多重视角的流动,故事逐渐展现出全貌,既避免了小说拼接新闻的嫌疑,也加深了其主题意义的彰显,读来更耐人寻味。
一.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展示广阔性和权威性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使用最为普遍的叙述视角是全知视角。“这是传统上最常用的一种视角模式,该模式的特点是全知叙述者既说又看,可从任何角度来观察事件,可以透视任何人物的内心活动,也可以偶尔借用人物的内视角或佯装旁观者。”[2]小说共分三部分内容,第一部分包括五个章节和两个附录,第二部分只有一句话,第三部分只有正文这一章内容,结构十分新奇。除去第一部分中第三章和第二部分,其他章节内容中均出现了明显的以第三人称为主的全知叙述视角。从故事内容上说,小说主要讲述了牛小丽、李安邦、杨开拓和马忠诚四个人的故事,但不管讲述哪一个人物,全知叙述视角都是作者使用最多的叙事形式技巧。
全知视角叙述的优势在于“所有人的故事和命运都尽在掌握,一览无余”[3],尤其是在回顧一个人物的经历时,显得十分方便。所以在讲述重要人物牛小丽的故事时,可以随时插入一个远早于正在叙述的故事之前的故事。牛小丽的父亲在她十四岁时去世,两个月后,她的母亲与镇上一个有妇之夫张来福通奸,这件事情刺激了牛小丽,在愤怒之中她赶走了自己的母亲。此后牛小丽与哥哥相依为命,在哥哥娶妻生下女儿后不久,哥哥的妻子便跟别人私奔,最终只剩下牛小丽、哥哥和侄女斑鸠辛苦谋生。这一段故事的讲述便是在牛小丽帮哥哥买老婆实现二婚中间插入的,这一段往事叙述完后紧接着便是哥哥二婚的妻子宋彩霞卷款跑路,不知所踪,然后牛小丽便开始了她的寻嫂追钱之路。这以后才有屡次被骗,不得已出卖肉体赚钱还债,最后与贪官纠缠在一起,导致被抓。在插入的故事中,牛小丽通过把母亲赶走,照顾哥哥和侄女等一系列举动,表现出一种倔强、坚强的性格特点,因此这一故事的作用不仅是交代了前因后果,还为下文牛小丽执意千里寻嫂追钱的举动做了铺垫和解释。总之,叙述者要想使受述者或读者了解更多关于牛小丽的性格和出身,必须要采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这样的叙述视角方便叙述者随意进入任何一个时空,大量补充关于人物的相关信息。此外,叙述者还可以随意加快或减缓叙事的速度,对信息进行筛选,以突出核心信息,从而确保读者能够快速准确的把握叙事意图,了解其中的隐含意义。
这一叙述视角的运用情况亦可在其他人物身上得以窥见。在讲述贪官李安邦的故事中更容易看到全知视角下,先前故事的插入对表现人物形象的积极作用。李安邦正在官职晋升的紧要关口,为了能顺利晋升,他必须要解决和政敌宋玉臣之间的矛盾。虽然叙述者也通过全知叙述视角插入了一些多年前李朱二人之间的恩怨情仇,但与讲述牛小丽的故事时略有不同。牛小丽的身世是在当下故事的讲述中插入的,而李朱二人的恩怨情仇是在讲述李安邦晋升之前就提到的,但这依然算是插入,因为叙述者采用的时间表述句是“二十五年前”,这就证明叙述者是立足于当下的时间维度上,对以往的故事进行回顾,因此属于插入。在全知视角的统摄下,李安邦的性格里的算计和狡猾,官场上的勾心斗角,派系之间的残酷竞争都能更好的展示出来。此外小说对李安邦妻子康淑萍的描写,也多为全知视角下的插入,如李康二人的相恋经历,康淑萍收受贿赂的贪婪,这些都成为李安邦最终落马的一个原因。
由于这部小说对于人物内心的世界描写极少,因此补充与人物相关的事件信息就显得尤为重要。而在第三人称全知叙述视角之下才能得以实现,叙述者如同上帝一样,可以观察他笔下任何一个人物的行踪,对他们的过往也可以了如指掌,从而稳固了故事叙述的权威性,拓宽了故事的广阔性。
二.第三人称限知视角营造悬念
除第三人称全知视角外,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在叙述中还大量使用了第三人称限知视角。不过相较于全知视角的显露而言,限知视角的叙述则显得较为隐蔽。所谓限知视角“跟上帝般的全知叙述者不同,人物的视角会受到不同程度的限制,是一种有限视角”。[4]这时的叙述者不再是无所不知的存在,而是与小说中某一位人物重合起来,该人物的视角便是叙述者的视角,叙述者所知道的也只能是该人物所知道的,既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比如在某一人物第一次见到另一个人物时,总会以观察者的视角去描述新见之人的外貌,对新见之人的身份不做解释,像牛小丽第一次见苏爽、李安邦等人都是采用牛小丽的限制视角叙述的。这样的限知视角之所以会产生隐蔽性,与它采用的人称有密切关系。在这部小说中,作者通篇运用第三人称,因此,不管是在哪一种叙述视角的关照下,人称并没有发生明显的变化,这情形就容易产生迷惑性。加之,叙述者在大多时候都会运用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进行叙述,已经使读者产生了较为固定的认知,所以,在突然进入到同样以第三人称为主的限知视角叙述时,读者往往会忽略掉视角的变化。正是这样,才导致了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叙述的隐蔽性。
《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限知视角的运用情况可以从微观和宏观两个方面来加以分析。微观层面的分析更多地涉及到小说情节的细节方面,叙述者往往在全知视角叙述中快速插入一小部分限知视角叙述。牛小丽带着老辛老婆以及老辛儿子小猴一起去外地寻嫂追钱,在候车室里牛小丽睡着了,这时出现了一段以牛小丽的触觉感受为主的叙述。她感觉到有人在摸她的脸,以为是流氓,心里一惊便醒过来,才发现是小猴,询问之下才知道小猴是因为牛小丽美丽才摸她的脸。在这里,读者只能跟随牛小丽的个人感受一起去发现事情的真相,并不能在牛小丽醒过来之前就知道是小猴在摸她的脸,这是典型的限知视角叙述。这样的叙述既展示出了小猴的天真,也表现出牛小丽出门在外的警觉,同时也为后文牛小丽最终出卖色相做下伏笔。在牛小丽被安排去卖身时,又有两处以牛小丽视角展开的叙述,一是叙述她接客路上的所见所闻,二是叙述她在酒店里的经过。这两处限知视角很好地表现了牛小丽紧张不安的心理,也暗示着将到来的男人身份非同一般,从而引起了读者对将要到来的男人的好奇。
从宏观层面来说,这部小说几乎一章就是一个第三人称限知视角。第一章分是以牛小丽的视角为主,第二章是以李安邦的视角为主,第四章是杨开拓的视角,附录一、附录二则可以看作是网友的视角,正文部分则是马忠诚的视角。因为每一章里的故事都只围绕这一个主人公展开,所有发生的事情也都是这个主人公所能知道的事情,即使这几个人的事情同时在发生,甚至他们已经有了实际联系,但他们依然彼此不知,只有在最后贪污案件的查处过程中才从警察口中,新闻的报道中知晓彼此。而读者亦是跟随着每一位人物的视角,一步步向前了解故事内容,因此读者在阅读完所有的故事内容前,了解的情况也十分有限,并不比主人公知晓更多,对真相的了解也是在警察破案和网络报道中逐渐清晰起来的。这样一来,整部小说大多数时候都处于一种有限视角的叙述中,产生了较多的叙述空白,从而营造出强烈的悬念感,紧张感。
三.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增强戏剧性
所谓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即采用几个不同人物的眼光来反复观察同一事件。”[5]传统小说一般较少运用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侦探小说中反而更多采用这一叙述方法,常表现为多个证人讲述同一件事情,如多位证人描述死者的为人,或者描述死者被谋害的经过等。在《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叙述还是较为明显的,若是以个体人物视角和群体人物视角为切入点,则可将此类叙述大致分为两类。
第一类是个体人物有限视角下的叙述,这一部分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他人对牛小丽外貌的描述和评价。第一个描述牛小丽外貌的是老辛老婆,她认为牛小丽眼睛大,嘴巴大,鼻梁很高,像个外国人,并夸赞了牛小丽独特的美丽。后来苏爽劝牛小丽卖身赚钱时也曾说到牛小丽长得像外国人,在与李安邦的肉体交易中,牛小丽也被李安邦夸赞拥有像外国人一样独特的美丽容貌。在警察对牛小丽的审问中,牛小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与别人进行肉体交易的视频会被录像,警察则解释说是因为牛小丽像外国人一样的独特外貌。叙述者通过不同人物视角对牛小丽的外貌做了相同的陈述,实际上是在反复印证同一个问题,这样一来就大大加强了叙事的可信性,即牛小丽确实像外国人,同时也讽刺了那些猎奇者的可笑心理。二是在权色交易中的人物对自身参与此事的叙述。这一部分涉及的人物较多,包括牛小丽、李安邦、杨开拓与马忠诚,以及审案的警察。对此事描述最为详细的是牛小丽的人物视角,叙述者以她的视角详细讲述了她如何听从苏爽安排,假装处女骗取李安邦的信任,包括她与李安邦权色交易的详细过程。但此时牛小丽并不认识李安邦,而且在牛小丽视角的叙述中并未提到她与别的男性的交易过程。接着又以李安邦视角简单叙述了他为化解官场危机而采用荒诞的办法,即找处女破灾,这一部分非常简单。从牛小丽与李安邦对同一事件的不同叙述中,不难对比出二人不同的态度,牛小丽的紧张与不安,李安邦的急切与功力,也正是如此,两个人叙述的详略侧重各有不同。接着到警察破案时,又重新提及此事,并通过视频审问杨开拓和牛小丽,在这两个人与警察的对话中,又一次提及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权色交易时间,而此前未交代的杨开拓与牛小丽之间、苏爽与官员之间的关系,也在警察的陈述下浮出水面。而马忠诚对这一贪腐事件的看法,则表现出了作为事件外吃瓜者的态度。同一故事在不同人物有限视角下所缺失的部分,在这里被揭发出来或者拼凑起来,读者也是至此才能窥见故事的全貌。
第二类群体人物有限视角下的叙述。这里的群体指的是网络上围观此次权色交易新闻报道的所有人。这个角度的叙述集中在小说附录一这一节中。在这一节里,有人对牛小丽事件进行批评,有人谩骂,还有网络围观者把牛小丽事件编成了歌曲,含蓄地讲述了牛小丽与贪官之间的肉体交易,并对其展开了赞美,从而流传开来。还有人在微信中编辑了一段颁奖词,深情地叙述了牛小丽的“丰功伟绩”。他们没用参与那些事件,只是借助新闻报道,站在自己的立场,重新叙述了这些事件发生的过程,他们对牛小丽这种正面的评价,甚至是歌颂,恰恰反映出作为吃瓜者这个群体冷漠好奇的心态,进一步展示了社会的荒唐。
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叙述“典型地表现出来的就是,不同的人物倾向于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来感受或者解释同样的事件”[6]。正因其有限性,人物只能出于各自的目的和各自的经历感受来叙述事件,从而使小说叙述中保留了较多空白,更容易引起读者的猜测,当故事拼接完整后,读者自然会产生原来如此之感,也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色彩。
四.结语
一位优秀的作家不仅能讲述一个好的故事,也能够运用好的叙事技巧來体现故事的主旨。刘震云小说《吃瓜时代的儿女们》中的叙事技巧非常之特殊,值得细细品味。在叙述视角方面,刘震云没有采用一以贯之的第三人称全知视角,而是兼用了第三人称限知视角和多重式人物有限视角这两种叙述视角。从全知视角转入限知视角体现出明显的流动性,这样做也是出于叙事修辞的考虑,在限知视角下能够更好地表现人物的个性、思想,同时也可以深化小说的主题意蕴。
参考文献
[1]董颖.刘震云小说《我不是潘金莲》的叙事话语探析[J].河南科技学院学报.2018.(05):94.
[2]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03):95.
[3]张引.刘震云新世纪小说的叙事学研究[D].河北大学.2017.(06):12.
[4]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03):95.
[5]申丹,王丽亚.西方叙事学:经典与后经典[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03):96.
[6]谭君强.叙事学导论:从经典叙事学到后经典叙事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8.(11):86.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8年度信阳学院校级课题“刘震云现实主义题材小说的主题叙事研究”(编号:2018WYB12)阶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介绍:赵梦楠,信阳学院文学院助教,研究方向:文艺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