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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井·河套

2020-09-26程远

文学教育 2020年9期
关键词:刘波河套弹弓

程远

水 井

记不清是哪年了,树基沟镇开始挖大井,共三口:一口在小学校道下,小火车站前,一口在木材厂附近也就是老澡堂子那块儿,还有一口在104戶居民区靠大道旁的广场上。这三口大井,都是工业水源,确切的说是供给镇政府、小学校、卫生所及矿山办公区的自来水系统,而非居民生活用水。

那时,我们上下学总是路过正在挖的一二号井,人们争先恐后地忙碌着,挖出的黄土堆在公路旁,老高老高,惹得我们这些孩子抢着上去,探望那深坑里的小人。据说,很多工人都是从各单位抽调来的,甚至招了一些职工家属做临时工,母亲和邻家的婶娘就在其中。若干年后,母亲说,一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这段临时工没能坚持到底,因为那时候,我们兄弟几个还小,加之家务繁重脱不了身,只能半途而废。而那些坚持下来的婶娘,最后都变成了集体工人,直到退休都有工资。为此,母亲很是自卑。

除了上面三口大井外,镇上居民用水就靠一般的水井了,无需赘述,你也会知道那种井沿旁高高竖起的一个立柱(通常是够两手相握的粗铁管),上置滑轮,支起一个较细的铁管或木杆,又一头栓了绳子,一头坠了石头——借用我班偏爱理科的谷守红同学的话说是:以物理杠杆的原理来汲水。当然,也有用辘轳的,不过很少见。这种水井在整个镇上究竟有多少,我不知道,起码二三十吧,起码每个居民区、点都会有吧,而大一点的肯定还不止一个。

我家居住的粮站下片就有两口井,分别位于小火车道下梁功武家傍边和粮站门前的马路对过,修建年份也差不多。距离呢?前者离我家百十来米,不远。后者从我家这趟房出来,沿着杨柏栋家房头的那条巷子,经过下院老李家、老金家、老郇家、老卫家四趟房,再过粮站前的马路,虽然也不是多远,但回来却是上坡。

我们挑水通常愿意去后者,即成语书上说的舍近求远。

去梁功武家旁边的水井虽然近,路也平,但要走七八家门前,难免遇到一些邻人,这不仅要打招呼,还要躲躲闪闪,生怕水桶里的水溅到人身上、院子上。尤其是夏天,人们愿意在房门前吃饭,地上放着桌子,四周围着板凳,挑水经过就不是很方便,况且也不是就挑一趟——谁家的水缸不是能装三挑两挑的呢!何况这两趟房中,每趟都有一名女同学,趔趔趄趄地走过,就很没面子。但孙朋除外,因为他家在梁功武家旁边有一个大园子,种着很多蔬菜,去那儿挑水,顺便也看看自家的菜是不是被人偷过,或是让猪牛给拱了栅栏。

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这是王安石先生说的吧?相比之下,去粮站前的井沿挑水就相当于逛风景了。毕竟那里,有镇上唯一的粮站唯一的中学唯一的公路,即便看不见什么大风景,偶尔也会有收破烂的、吹糖人的、耍猴的、锔锅锔碗的,甚至驻扎在附近莫日红山上的解放军,开着绿色的敞篷汽车从公路上远远而来,他们或是来镇上放映电影,或是和这里的厂矿学校打篮球赛。如此,脚下自然加快了步伐,以免错过电影或球赛。此外,井沿旁边的王华军家是商业户(他爸是镇上商店的会计,人称商店小王),他家虽然面积也不大,但却隔出一小间开了小卖部(商业头脑可见一斑),零售烟酒糖茶油盐酱醋,这在我们下片是唯一的一家,我们到这儿挑水,顺便也给家里买点急需的用品。

王华军大我一两岁,和杨柏栋同学。有时,我和杨柏栋玩的时候就会碰到他,虽然说不上怎么要好,但也算熟悉。但后来我们就不来往了,因为那年冬天,我们一起在井沿边玩骨碌冰(满族习俗:农历正月十五的晚上,儿童结伴在封冻的大河上或是井沿边滚冰,即可消除一年的病灾。谚云:骨碌骨碌冰,越活越年轻。)为了比试摔跤,我竟然把比我高大的他重重的摔倒在井沿上,这让商店小王很生气,领着儿子来我家告状。自此,我也不再去他家买东西了。

现在想来的确有些后怕。要知道,那时的所谓井沿只有四块木板挡着,且仅仅高过脚脖……

后来不知何时,镇上又流行起自家打水井了,因为去井沿挑水毕竟是体力活,也不乏危险,而很多人家的孩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也去外地上学和工作了,家里只有老人,吃水就成了问题。镇上的自来水工程没有引入住户,就只有自己想办法,好在矿上不缺铁管,也不乏能工巧匠,大家就自制井头:高级些的状若葫芦,普通点的干脆大管套小管,压水的杠杆也是铁管焊接,然后刷上金粉银粉。打井时,也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忙,三五天,甚至要一周时间才能打好一口井。为着方便,这井也往往打在自家的厨房里。又因为逼仄,井里只容一人,镐头刨石,铁锹铲土,然后一筐筐由上面的人用绳子拽出来。有时,即便出水了,也要看水量多少而决定是否再挖。很多情况是觉得可以了,埋了水管,封了地面,几天后水量却明显下降,以致压不出水来。还有一些是水总也不清,黄汤一样无法饮用。最难堪最点儿背的是打了旱井,白费了力气,只好换地儿重打。

我们家那趟房每家都先后打了井,但也都没用几年,就都废了。后来,大家就将孙朋家前园子里那口老井淘清了,重新启用(也说不上老吧!但在孙朋家搬来之前的李姓人家就有了,那时,只不过我们还太小,捋不清究竟是谁家打的井,反正很久就用铁板给封上了,上面只露出一个生锈的井头。)记忆中,这口井的水量也不是很大,所以除了我们这趟房四家使用外,其他人家很少来打水,不过因为靠近铁道,有一年秋天,铁道南的谁家柴禾垛着了火,这口水井起到了无可替代的作用。

就在我要写完这篇文字的时候,谷守红来电话,说他家旁边曾有一口用辘轳汲水的井,不是很深。谷守红家虽然离我家不算远,但因中间隔着几块菜地和几个农民户,所以他家算作上片。尽管我也常去上片玩,但对使用辘轳的那口井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谷守红说,那口井,有人跳下过,是一个他认识的女孩,正念高中。那是一个傍晚,谷守红进屋吃饭前,看见这个女孩和一个男同学在井边说话,不多时,突然听见有人喊:救命啊!有人跳井了!谷守红第一时间冲出屋,来到井旁,猛摇辘轳,最终把女孩救了出来。

我说,那个男同学你救了吗?

谷守红说男同学没跳。

我说,好像你事先就知道要出事儿似的。女孩长得好看吧。

唉,一晃好多年了。谷守红挂掉了电话。

河 套

镇上只有一条河流,从山里顺沟淌来,细细的,沿着连绵起伏的北山脚下,到镇上,确切的说是到小火车站对面卫生所房后才开始放宽起来,但也就四五米吧,踩几块石头就可以过去。再往下,过104户最后一趟房子,快到中学校的围墙时,又拓展些,这时岸上人家就搭了木板桥:两边是废弃的铁轨,木板夹在中间。至此,河流便有了些样子,可以平铺直叙大大方方的穿镇而过了,直到熊腚沟沟口一座灰褐色的石砬子下,转了三十几度弯,与镇里通往镇外的那条公路并肩而行。不多远,汇入另一条河。

那条河是从莫日红山上流下来的,经过十几个村庄后,在一个叫做黑石木的地方汇入浑河。

那条河叫什么名字我们不知道。或许就没有名字。就是流过镇上的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我们也不知道。我们统称为大河,河套。

走啊!到大河抓鱼去呀。

我妈呢?去河套洗衣服了。

我们总是这样说。

如你所知,我家住在粮站前的那趟白灰房里,一共四家,我家把西头。西头除了菜园子,就是一条排水沟,所以进出都走东头,经过刘波孙朋杨柏栋三家门前,到下院的巷子上。再下行,就是公路。公路上边是粮站,下边是中学,如果去河套,沿着中学围墙边的羊肠小道一直走,过井沿和一片大地,就到了。

与铁道大道一样,河套也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经常光顾的地方。

游泳,抓鱼,放鸭放鹅,浣洗衣服,冲刷家什,到学校后山摘野果,采野菜,捡蘑菇,甚至用弹弓打鸟,都会来到这里。上述这些,我也并非样样擅长,比如抓鱼、打鸟,参与的就很少,就是伙伴们都喜欢的游泳,我也基本不会,哪怕搂狗刨呢。而放鸭放鹅,浣洗衣服,冲刷家什,这些日常活计却是一个都不能少,因为我家没有女孩,母亲又是体弱多病,父亲上班,哥哥上学,这些被男孩子所不屑的事情,自然就落到我的身上。

但我还是经常同伙伴们去河套玩,和他们一起挖河床,搬石头,砌河坝,让水面长高,然后看他们甩掉裤衩一头扎进水里,羡慕得不得了。当然,这时我也一定是光着屁股坐在河里的石头上,时不时地把头埋进水里,练习憋气。终于有一天中午放学,我和孙朋刘波没有回家,也没有去中学后面的河套,而是径直来到熊腚沟沟口那片深水域,脱光衣服,爬上砬头,终身一跃——结果,右膝盖被水底一块玻璃碴子划破,血流了出来。孙朋用红领巾给我包扎了伤口,刘波帮我背着书包,一瘸一拐地走回家来……

熊腚沟沟门那座石砬子上有一个山洞,传说住着妖怪,因为每天日出之前,常有白气从洞中飘出,且伴有莫名的声响,仿若仙境。我们总想去看看。一天下午,孙朋的哥哥孙贺、杨柏栋的三哥杨柏良决定带我们一起去。没有手电筒,我们就点燃几张油毡纸当火把,又手持棍棒、石块,一边喊叫一边小心翼翼地探进。自然,里面未见什么妖魔鬼怪,只有数十只蝙蝠横冲直撞,但这也着实吓了我们一跳。

后来知道,这个山洞并非天然形成,而是日伪时期,勘探队为寻找矿脉用火药炸开的一个洞穴。

之后,我再也没来这里游泳(确切的说是洗澡),更未进入这山洞。如果去熊腚沟玩,或是去那片野地挖菜、打猪草,也只是远远地望望那被杂树和乱草遮掩的洞口。偶有野鸡起落,但我抓不住。前面说过,这不是我的强项。不像孙朋,他就曾在这里打到过一只肥硕的野鸡,用他家那支老洋炮。

孙朋不仅枪法准,弹弓也打得利索,不像我和刘波拖泥带水。我和刘波虽然也有弹弓,但不仅很少打到鸟儿,还时常被皮筋崩手,甚至被反弹回来的石子擦破脑门。孙朋也常做弹弓,用硬木叉和卫生所医务人员废弃的听诊器上的胶皮管,或自行车里带,弹兜也是皮手套剪的椭圆形,总之,讲究得很。不过这样的好东东,他并不舍得给我们,而是揣裤袋里去河北沿老单家。河北沿即河套北岸。老单家小福子长我们几岁,同我三哥孙朋哥刘波大姐一届,但因患小儿麻痹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小福子很聪明,也会做弹弓、渔网鱼叉,所以孙朋就愿意和他在一块玩,可谓技术交流。

印象中,我也去过老单家多次,但未必是去学什么经验——学不会啊!去,往往是因为借什么东西,比如在河里洗父亲在井下穿的黑作业服,突然棒槌被水冲走了,追不回来,就只好踏上木板桥去他家借。有时家里没人,院门敞着,就径自拿了。因为老单家和我们一样是工人户,就觉得亲近些,不像其他几个农民户,生分。

其实,孙朋和小福子他们尽管心灵手巧,能做弹弓及其他,但他们一定不会做匕首火药枪。能做这些的是更大的孩子,或者已经不是孩子,而是社会青年了。他们用汽车上的钢板打磨匕首,用不锈钢管和自行车链子制成能够转动的连发枪,当然只装火药,没有子弹。而随着一次次严打,最终也都销声匿迹了。这是另一个话题,打住。

在我居住生活了十六七年的树基沟小镇,并未发生多少严重的自然灾害。1976年海城大地震曾波及这里,除人心惶惶外,也没造成什么后果。水灾呢?倒是发生过。那时候,总觉得夏天多雨,连绵十几天,甚至数十天。无疑,这将给农民的收成造成严重影响,即使我们工人户也心生厌烦。雨不停,出不了门,母亲就从厨房拿起一把菜刀向门前的栅栏下使劲地掷去,据说这样老天爷才会眨动眼皮,驅云止雨。如果凑巧,雨停了,或是渐渐地小了,我们就会冲出房门,手里拿着塑料桶、笊篱,奔向河套。是的,我们去抓鱼!

这时,洪水已经溢满河床,淹没两岸上的田地。鱼,肯定是有的。我虽不谙此道,但觉得好玩,或者说不能不去这么做——鱼可是白捡的啊!而老单家和居住在北岸上的几户人家,则顾不了这些,他们正用水盆和瓢从屋里往外舀水呢,门前那座木板小桥也早已没了踪影。当然,桥,日后还会重搭。铁轨和木板,矿上也会再给。

这是夏天,一切似乎还好。

如果是冬天,冰面尚未封冻,没有桥就是个没有办法的事情。那年三九天,北岸的一户农民去熊腚沟朋友家喝酒,回来的路上就掉进了冰河里,睡了一夜,再没醒来。

(选自《草原》202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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