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短篇小说翻译研究
2020-09-24方英姿童兆升
方英姿,童兆升
(黄山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黄山245041)
胡适翻译实践涉及诗歌、小说和戏剧等领域,其诗歌翻译一直受到国内学者的关注,相关成果屡见不鲜,但专门针对其短篇小说翻译活动展开的研究并不多见,《胡适早期翻译小说《〈决斗〉的文化解读》一文认为胡适翻译《决斗》和《新青年》刊发这篇译作标志着有关中国现代文学的诉求已经从个体性诉求转变为群体性诉求。[1]《胡适翻译小说底本及与其〈红楼梦〉研究之关系考》一文考察胡适翻译小说的底本和转译问题以及论述胡适翻译理念与《红楼梦》研究之关系。[2]有学者认为,胡适的小说翻译远比诗歌翻译成就高[3],因此值得更为全面深入的研究。全面梳理胡适短篇小说翻译活动,结合胡适个人生活经历和其所处的时代大背景以及他同时期撰写的日记和学术文章等资料分析胡适短篇小说翻译目的和翻译策略,同时参照翻译目的论和翻译适应选择论等翻译理论对其短篇小说翻译活动进行阐释,最后对胡适短篇小说翻译影响进行简要述评。
一、胡适短篇小说翻译作品
胡适共出版过两本《短篇小说》翻译集。1919年,胡适《短篇小说第一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收录从1912年至1919年间胡适翻译的10篇短篇小说,包括《最后一课》《柏林之围》《百愁门》《梅吕哀》《二渔夫》《决斗》《爱情与面包》《一件美术品》《一封未寄的信》《杀父母的儿子》。1920年《短篇小说第一集》再版时又增加了《他的情人》。1933年,胡适《短篇小说第二集》由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收录胡适1922年至1930年间翻译的6篇译作,包括《米格儿》《扑克坦赶出的人》《戒酒》《洛斯奇尔的提琴》《苦恼》《楼梯上》。除了这两本翻译集上收录的17 篇短篇小说翻译外,胡适还有4 篇短篇翻译作品,包括《暴堪海舰之沉没》《生死之交》《国殇》《心理》。以上21篇翻译作品中,除了《心理》没有正式发表过,其他作品都曾发表在各类刊物中。根据时间先后顺序,表1详细列出各篇作品发表年份、出版刊物以及原文作者(作者姓名保留胡适原译)等信息。
表1 胡适短篇小说译作一览表
二、胡适短篇小说翻译目的
翻译目的理论的代表人物汉斯·弗米尔(Hans Vermeer)将翻译的目的分为以下三种:一般性目的(如译者谋生);交际目的(如教育目的语读者);特殊的翻译方法或策略要达到的目的(如再现原文风格)。[4]胡适翻译短篇小说的目的主要有三:一是教育民众;二是改良文学;三是个人需求。
(一)教育民众
1902 年,梁启超发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认为国民思想愚昧、生活萎靡皆“惟小说之故”。因此,“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5]梁启超的观点虽有过度强调文学工具化之嫌,但他在尝试给当时病入膏肓的社会开一剂良药,借助新小说之力唤醒民心,激发民智,引导民众积极向上,救亡图存。梁启超作为学界巨擘,一呼百应,众多学者纷纷投身新式小说的创作和翻译之中。但这一时期的翻译家如林纾等人多翻译外国长篇小说,对短篇小说较少问津。1909年,鲁迅和周作人合译出版的《域外小说集》是国内首部短篇小说翻译集,他们主要翻译北欧、东欧和俄国现实主义作家的作品,“就其翻译动机和翻译策略而言,他们都希望其翻译的短篇小说能够担当振奋国民灵魂的重任”。[6]1917 年,周瘦鹃出版《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共三册),“涉及西方十四国五十篇作品,译者遴选的主题,或颂扬爱国主义情操,或讴歌纯正高尚的爱情,或阐述人性高义,或记载重大的历史事件,这令读惯了‘王侯将相’‘才子佳人’‘花妖狐媚’等传统叙事主题的读者耳目一新,该译本被鲁迅赞为‘昏夜之微光,鸡群之鸣鹤’。”[7]
1904年,胡适从家乡来到上海,开始接触到新思想新潮流,尤其是梁启超《新民说》诸篇令他大开眼界,使他相信中国之外还有高等的民族和文化。[8]1906年秋考进中国公学之后,胡适与同学们组织竞业学会,目的是“对于社会,竞与改良;对于个人,争自濯磨”。[8]81竞业学会成立后的第一件事是创办白话的《竞业旬报》。同年12月,胡适在该报上发表第一篇译作《暴堪海舰之沉没》,在译作前言中,胡适指出,“中国人有一宗大毛病,只晓得顾自己,全不顾别人……后来读外国书,看见了一篇故事,真正可以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绝好的榜样,所以把他译成白话,给大家看看。”[9]1908年4月,胡适发表译作《生死之交》,指出,“我们中国人,把朋友看得极不要紧,……我记得外国书上有一件极可敬的事,遂把他译成白话,请这本《竞业旬报》把这事传播出去,给我们中国人做一个榜样。”[9]4511909年发表译作《国殇》,继续宣传教育民众的理念。1917 年周瘦鹃译本的成功从一定程度上激发了胡适的短篇小说翻译热情,他在1919年连续发表5篇短篇小说翻译作品,并在同年出版了《短篇小说第一集》,文本的主题也从早期倡导爱国主义逐渐放宽到描写普通人的爱情与生活。但胡适通过译作引导读者向好向善再塑国民灵魂的人文情怀一直延续到后期的文本选择中。1928 年发表的译作《米格儿》还受到苏雪林的赞扬,苏在《生活》周刊上撰文,认为“胡适翻译《米格儿》将会有助于拯救日益滑坡的公众的道德。”[10]“说我们应该多翻译这一类健全的,鼓舞人生向上的文学作品。苏女士这个意思我完全赞同。所以我这回译这一篇我生平最爱读的小说。[9]396胡适所言的生平最爱读的小说是《扑克坦赶出的人》,因为小说主人公“都各自努力做人,努力向上”。
胡适1918 年6 月发表的《易卜生主义》是其教化民众思想的最好注解,该文认为易卜生的长处是敢于把社会阴暗龌龊的一面揭示出来,其作品所反映的社会的法律不够入情入理,宗教久已变成毫无生气的仪节信条,道德不过是许多陈腐的旧习惯。并指出,个人要想有益于社会,必须先把自己铸造成器。[11]1925年发表的《爱国运动与求学》再次强调易卜生所说的“真正的个人主义”是走向国家主义的唯一出路。青年学生应充分利用学校里的资源把自己铸造成器。[12]胡适宣扬易卜生主义,他本人就是“先救自己”“再救国家”的励志典型。胡适自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但他立志要读书成才。1909年10月,中国新公学解散,胡适诸事不顺,开始放纵沉沦,但几个月后他痛定思痛,决定振作起来。1910年,胡适北上报考庚子赔款官费留学生并一举成功。在美国7 年的学习不仅使胡适本人脱胎换骨,成为声名鹊起的青年才俊,同时他也扛起了新文化运动的大旗。他在著书立说的同时还能从事短篇小说翻译几十载,正是梁启超所倡导的利用新小说教化民众理念的一次次实践。
(二)改良文学
20世纪早期翻译活动主要有两个目的:一个是社会政治因素,另一个是文学性因素。[13]胡适是新文化运动的倡导者和主将。1915年春,胡适与在美国的同学们成立“文学科学研究部”,并提出“文字革命”的主张。同年夏天,胡适与他们就中国文学的问题展开讨论,梅光迪不承认古文是半死或全死的文字,对此胡适激烈反对,他认为中国文学必须经过一场革命,通过几个回合的讨论,“文学革命”的口号形成了。[8]1281916 年,胡适在日记中提出,吾国文学大病有三:一曰无病而呻。二曰摹仿古人。三曰言之无物。[14]1916 年 10 月 1 日,胡适在《新青年》上发表《寄陈独秀》,提出“从八事入手”改良文学。1917 年1 月1 日在《新青年》第二卷第5 号上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更是如平地惊雷,让胡适“暴得大名”,文中详解“八事”。胡适的观点也得到陈独秀、钱玄同的响应,三人书信不断,并将书信都发表在《新青年》上,《新青年》也成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力阵地,一场声势浩大的新文化运动就此展开。此后,胡适还四处发表演讲,并与朱经农、盛兆熊、汪懋祖等人以书信的形式互相切磋,胡适的建设新文学的思路也变得越发清晰。1918年4月15日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是对前期讨论的系统总结,把“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作为建设新文学的宗旨,并在最后的方法部分提出了要大量翻译国外文学作品,引进西洋文学方法的主张。
与前辈梁启超一样,胡适、钱玄同等人对传统小说很不满意,认为传统小说诲淫诲盗,“非青年所宜读”,尤其是不喜传统小说的结构,“适以为论文学者固当注重内容,然亦不可忽略其文学的结构。”[11]35-36《官场现形记》《儒林外史》等章回小说,“大都是犯这个没有结构,没有布局的懒病”,“全靠一副写人物的画工本领”。[11]62对于国内所谓的短篇小说,胡适更是不敢苟同,并直言传统才子佳人的故事是烂调小说。[11]124因此,建立新文学,需要大量翻译西洋的文学名著做模范,尤其是西方的“短篇小说真如芥子里面藏着大千世界;真如百炼的精金,曲折委婉,无所不可;真可说是开前古未有的创局,掘百世不竭的宝藏。”[11]67“无论娱人淑世,小说之法不出两端:一在状物写生,一在布局叙事。吾国小说盖以状物写生胜,西方小说则兼二者之胜。今当以西方之结构,补吾之不足。”[15]胡适还拟出了翻译方法,提出只译名家著作,规定了各类文学作品的翻译数量,其中短篇小说有500篇。
因此,胡适翻译短篇小说无疑是其改良旧文学建立新文学学术思想的实践。他在《论短篇小说》中指出,“短篇小说是用最经济的文学手段,描写事实中最精采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满意的文章。”他还称“写情短诗”“独幕戏”“短篇小说”代表世界文学最近的趋向。[11]125-126虽然他没有创作过短篇小说,但他想通过翻译“给新文人做参考的资料”。胡适主张“只翻译一流作家的作品”,两本短篇小说翻译集共收录了17篇作品,虽然数量不算多,但涵盖了英国、法国、意大利、美国、俄国、瑞典等不同国家优秀作家的作品,其中世界短篇小说三大家莫泊桑、契诃夫和欧·亨利的作品共有7篇。其他作家也是胡适眼中的优秀作家,吉百龄(今译吉卜林)是1907 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泰来夏甫是俄国“新晋的文豪”,高尔基是“多产作家”,“哈特是短篇小说的一个大师”,史特林堡(今译斯特林堡)是“瑞典最大文人”,卡德奴勿“是意大利一个最老的文豪”,莫理孙的短篇小说集《陋巷故事》备受文学界赏识。胡适不仅看重作家本人的名望,更看重作品本身的品质,《决斗》写作传神,力透纸背,《梅吕哀》“情韵独厚”,《米格儿》“是哈特最著名的小说的一篇”,《扑克坦赶出的人》不仅“是哈特小说中最著名的一篇”,也是胡适“生平最爱读的小说”。这些作品从语言表达、情节安排到思想表达都别开生面,给新式小说的创作带来新的启发。
(三)个人需求
胡适对国外短篇小说情有独钟,尤其喜欢契诃夫、欧文和哈特等人的作品,外出讲学和游玩总少不了带上他们的作品集,在《洛斯奇尔的提琴》前述中写道,“此篇为契诃夫短篇中最可爱的一篇。几年来,我曾读过十几遍,越读越觉得它可爱。近来山中养病,欧文书籍都不曾带来,只有一册莫泊三和一册契诃夫,都是英译本。”[9]419胡适非常乐意翻译叙事主题和风格与自己的文学理念相近的作家的作品,尤其是第二本《短篇小说》翻译集里的6 篇小说中,欧·亨利、哈特和契诃夫等人的作品占了5篇,因为这些作品关注普通人情感的自然流露,叙事平实易懂,与胡适热爱自由的天性相吻合。他也曾尝试翻译风格多样的作品,比如他与徐志摩曾一起翻译凯瑟琳·曼斯菲尔德(胡适与徐志摩译成曼殊斐儿)的作品,但因无法体会其细密的文风,以致《心理》翻译了一半就搁置了。[16]
胡适翻译短篇小说还有个人经济需求。1895年,胡适父亲去世,“家中财政本不宽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经营调度”[8]103-109,但后来二哥性情大变,经营不善,导致家中亏空。1908 年至1909 年,胡适家事败坏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胡适不得不勉为其难在中国新公学教习英文挣点微薄收入。1909年10月,新公学解散后,胡适“手头除了两三百元的欠薪,前途茫茫”。[8]103-109虽然这时在华童公学代课,但收入甚微,他只得接受王云五先生的建议在课余多译小说,“日译千字,则每月可得五六十元”。[17]1910 年,胡适北上考试的路费和生活费以及后来出国的旅资全靠亲朋好友筹措。美国留学期间,虽可以领取一定数额的官费,但因家中老母还要他寄钱赡养以及后来转专业和转学校等原因,胡适经济上依然捉襟见肘,常“寻思非卖文不能赡家”[18],“为《大共和日报》作文,以为养家之计”。[18]69胡适一生只发表了20 篇短篇译作,其中14 篇是在1919 年及以前发表的,而这正是胡适经济最为紧张的时候,他甚至一稿多投,《最后一课》先后发表两次。1919年,《短篇小说第一集》出版后大受欢迎,一版再版,胡适的其他书籍和文章也陆续问世,版税和稿酬已成为胡适重要的经济来源,胡适的经济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他的短篇小说翻译热情也在减退,从1920年到1930年的10年时间里,他只发表了6篇译作,1933 年,等待良久的上海亚东图书馆不得不在收录区区6 篇译作的情况下出版《短篇小说第二集》,此后,胡适再无短篇小说译作发表。
可以看出,胡适学生时期翻译短篇小说有谋生的需要,但更主要的目的是教化民众和改良文学。在胡适学成回国任教后,新文化运动随着“五四运动”的开展而达到高潮,国民的爱国情绪已经被点燃到极点,文学改良也随着鲁迅《狂人日记》的发表而取得阶段性成果,胡适个人的经济状况也得以改善,他开始更自觉地选择翻译他最喜爱的作品。当然,很多作品的翻译动机不能简单地归为某一类,比如《米格儿》《扑克坦赶出的人》出自胡适钟情的优秀作家哈特之手,但也是劝善之作。总之,胡适的短篇小说翻译之路是一条个人与时代相互选择、相互成全的道路。
三、胡适短篇小说翻译策略
胡适短篇小说翻译活动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1917 年以前,胡适尚在求学,其短篇小说翻译处在实验阶段;1919年是胡适短篇小说翻译厚积薄发的一年,共发表5 篇译作,达到历年来数量之最,并且出版《短篇小说第一集》,堪称全面实践的阶段;1922年至1933年,胡适短篇小说翻译进入平稳地自发选择阶段。20世纪初,正是改朝换代、新旧交替、各种力量相互碰撞相互博弈的年代,时代的不稳定性和不确定性和胡适本人生活经历的变化决定了胡适短篇小说翻译活动必然要经历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这种动态变化不仅体现在翻译目的和翻译文本的选择方面,也体现在翻译策略的选择上。
(一)实验阶段的文言和白话
早在上海求学期间,胡适就在倡导用白话文写作。1906 年秋,胡适曾与同学们创办白话的《竞业旬报》,并于同年12月在该报上发表白话文译作《暴堪海舰之沉没》,此后发表的《生死之交》《国殇》《最后一课》都是白话译作,但1914 年发表的《柏林之围》、1915 年发表的《百愁门》和1917 年4 月发表的《梅吕哀》均为文言文,从1917年9月发表《决斗》开始,胡适的短篇译作全部是白话文。这种变化体现了1917年之前的胡适还处在语言实验阶段,尤其是1915年前后是胡适语言革命转变的关键时期。
一方面,胡适是一个求新求变、喜欢尝试的人。“一战”之后,西方文艺界涌现出许多新思潮新流派,胡适在美国留学期间时常参加先锋派实验派的艺术活动,感受到其“实地试验”之精神并深受鼓舞。[19]这些活动在胡适心里种下了实验的种子,白话诗成了他的实验田。“余初作白话诗时,故人中如经农、叔永、觐庄皆极力反对。两月以来,余颇不事笔战,但作白话诗而已。意欲俟‘实地试验’之结果,定吾所主张之是非。”[14]182他如此喜爱实验,以致于转投杜威门下,从此“实验主义成了我的生活和思想的一个向导,成了我自己的哲学基础。……其实我写《先秦名学史》《中国哲学史》都是受那一派思想的指导。我的文学革命主张也是实验主义的一种表现;《尝试集》的题名就是一个证据。”[18]2
但另一方面,受时代的影响,胡适的“文字革命”之路经历了从犹豫到坚定的过程。20 世纪早期,国内印刷业空前繁荣,大量报纸和杂志发行,但通行的语言依然是文言文。1914 年11 月,胡适在《甲寅》上发表《柏林之围》,这是胡适的第一篇文言文译作,究其原因,多半是缘于迎合《甲寅》刊物保守的文字观念。1915年春,胡适在与梅光迪等人辩论时,“文字革命”的主张并非十分坚定,并没想到白话可以完全替代文言,只是想通过改良使汉语易于接受。[8]123-126但通过讨论,胡适逐渐认清了中国文学问题的性质——“有文而无质”。怎么才能救这“文胜质”的毛病呢?那时的答案还没敢想到白话上去。[8]1331916 年二、三月间,胡适对古今中外的文学史进行了一番考察,认为,“欧洲各国文学的复兴就在于抛弃了已死的拉丁文,用了活的文字作为工具。中国文学史上几番革命也都是文学工具的革命,这是我的新觉悟。”[8]135此时胡适才敢正式承认中国需要用活的文字取代老死的文言文的革命。1916 年6 月,胡适已经有了具体的方案改良中国文学,用白话取得文言,“要读书不须口译,演说不须笔译;要施诸讲坛舞台而皆可,诵之村妪妇孺皆可懂。”[8]141-142胡适认为只有这样中国才有可能产生一流文学,他决定从白话作诗开始试验,但这种实验又遭到梅光迪、任叔永等人的反对,胡适感叹“可惜须单身匹马而往,不能多得同志,结伴而行”。尤其是好友任叔永的不支持,让他倍感失落,他甚至在诗中以蝴蝶自比,“剩下那一个,孤单怪可怜。”但恰恰是通过与这些朋友们的长期的“笔墨官司”,让胡适散漫的思想汇集起来,成为一个系统。1916 年8月,在与朱经农的信件中,胡适首次提到了“八事”,同年10 月,在与陈独秀的通信中,提及“文学革命”的八个条件,并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完成了《文学改良刍议》,并同时投给《留美学生季报》和《新青年》,可见他的急切心情。1917年1月1日,《文学改良刍议》发表在《新青年》第二卷第5号上,也许胡适是被他的几个美国同学反对久了,不敢冒然用“革命”二字,而是用“刍议”,而且全文基本上是用文言文写就。但幸运地是,《文学改良刍议》在国内得到陈独秀、钱玄同、刘半农等人的声援和摇旗呐喊,尤其是常乃德发表《文学革命论》在国内正式提出“文学革命”的旗帜。到此,一场本由胡适与几名美国朋友们的课余讨论逐渐转变为国内文人学者响应的声势浩大的文学革命。此后,胡适彻底放开手脚,完全投身轰轰烈烈的白话文运动之中。1918 年4 月,胡适通过《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坚定地宣布,“中国若想有活文学,必须用白话,必须用国语,必须做国语的文学。”[11]56
胡适翻译短篇小说是语言革命思想的实践,三篇文言译作《柏林之围》《百愁门》和《梅吕哀》均发表在1915 年前后,这是胡适在过渡时期的无耐之举,也反映了他语言革命思想的不够坚定,但随着《文学改良刍议》的发表和白话文运动在国内的开展,1917年9月开始,胡适完全主张用白话文译书作文了。1919 年,胡适《短篇小说第一集》出版,胡适在《译者自序》中言:我这十篇不是一时译的,所以有几篇是用文言译的,现在也来不及改译了。[9]299
(二)“直译”与“达意”之间的矛盾抉择
理论上讲,胡适一直都是主张直译。1916 年2月,胡适在日记中写道,“译事正未易言。倘不经意为之,将令奇文瑰宝化为粪壤,岂徒唐突西施而已乎?与其译而失真,不如不译。此适所以自律,而亦颇欲以律人者也。[14]1171923 年,胡适高度评价周作人的译文,“他用的是直译的方法,严格的尽量保全原文的文法与口气。这种译法,近年来很有人仿效,是国语的欧化的一个起点”。[20]1935年,他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导言中附会傅斯年的“欧化的主张”,指出白话文吸收西洋语言的细密的结构,更能够传达复杂的思想和高深的理论。“凡具有充分吸收西洋文学的法度的技巧的作家,他们的成绩往往特别好,他们的作风往往特别可爱。”[21]可见,胡适是主张直译甚至“欧化”,为“文字革命”服务。同时,他不太喜欢像辜鸿铭那种自由的意译,读其《中庸》英译本后大失所望。[8]94
但从翻译实践来看,胡适又是以“达意”为宗旨,尤其是其早期短篇小说翻译。这种理论与实践的脱节反映了胡适在翻译策略选择方面的务实精神。国内学者胡庚申提出翻译适应选择论,该理论以达尔文生物进化论作为哲学理据,认为最佳的翻译是译者对翻译生态环境多维度适应和适应性选择的累计结果,翻译方法可以简略地概括语言维、文化维和交际维的适应性选择转换。[22]胡适的翻译策略就是对翻译生态环境多维度适应和适应性选择的累计结果。20世纪前后,国内译家翻译活动有“西学为用”的目的,也有顺应印刷业的兴盛发表译作娱乐大众的目的,翻译策略选择比较自由,很多翻译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直译或意译,而是摘译、编译甚至是改译,林纾的小说翻译就是典型例子。汉斯·弗米尔指出,“翻译的目的还有助于决定源语文本应该被‘翻译’(translated),‘意译’(paraphrased)还是‘改编’(re-edited)。”[23]胡适早期翻译目的是为了激励国人,所以特别看重读者对译本的接受度,即译本与读者之间的交际维度,“但文学书是供人欣赏娱乐的,教训与宣传是第二义,决没有叫人读不懂看不下去的文学书而能收教训与宣传的功效的。所以文学作品的翻译更应该努力做到明白晓畅的基本条件。”[9]379一旦语言维度和文化维度对交际产生障碍,胡适会选择背叛语言与文化维度以达到交际的顺畅。在早期的译本中,胡适会在小说开篇,或者中间或者结尾,增加一些信息,介绍故事的创作背景、要点和主题意义,甚至他的翻译策略,带有明显的归化倾向。《暴堪海舰之沉没》《生死之交》都以“话说……”开篇,中间部分还有“列位看官呀!”这样常见于旧体中国小说中的句子,而且《暴堪海舰之沉没》最后一段基本上是作者的评价,并以“咳,可敬呀!”作为结尾,赞扬英国“兵丁”。两篇译作中都有拿中国人打比方的句子穿插其中,完全是以胡适自己的口吻在向中国读者讲国外的故事,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翻译,最多算是编译。《国殇》原名是《伦巴第的小侦查员》,胡适在附录中说,是因“屈子《国殇》篇曰‘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而以“国殇”名之。《最后一课》的译文发表过两次,但第一次发表时是民国初年,胡适有感于当时中国割地赔款、几近亡国的境状,与彼时法国极为相似,为激起国人的爱国热情,初始译名为《割地》,带着鲜明的时代印记。[24]不仅如此,胡适的短篇小说翻译素来删节极多,《割地》中与情节关联较小的景物描写和人物语言被删。后来还有人比照法文原作对胡适的这篇翻译加以指责。[25]事实上,删减策略一直延续到胡适后期的短篇小说翻译活动中,1928 年翻译《戒酒》时,胡适将原作开篇的美国土话大胆地并成一句,以便于读者阅读。[26]在《戒酒》前附录中提到,“我译小说,只希望能达意。直译可达,便用直译;直译不易懂,便婉转曲折以求达意。有时原文的语句本不关重要,而译了反更费解,我便删去不译。此篇也删去了几句。”[24]99“话须通俗方传远”,胡适深谙此道,他虽高度肯定周氏兄弟的直译,“比林译的小说确是高的多”,但同时也看到了他们译本的失败,“周氏兄弟辛辛苦苦译的这部书,十年之中,只销了二十一册!”[20]280-281胡适不希望自己的译作受此冷遇,他甚至将译作读给自己的太太和孩子听,以确保妇孺皆能理解。[26]
白话文运动在国内全面开展之后,鲁迅和傅斯年等人都主张直译甚至“欧化”,经过几次论争,直译占了上风。1928 年3 月,胡适在复曾孟朴的信中表示:“近年直译之风稍开,我们多少总受一点影响,故不知不觉地走上谨严的路上来了。”[12]8041933 年6月,他又在《短篇小说第二集》译者自序中写道:“这六篇小说的翻译,已稍稍受了时代的影响,比第一集的小说谨严多了,有些地方竟是严格的直译。”[24]133相比《短篇小说第一集》,《短篇小说第二集》中的译文的确严谨很多,胡适这个时候的翻译目的也发生了变化,从教育读者为主逐渐转向推介优秀的国外小说佳作为主,因此,原文的内容和形式必须尽可能保留,这个时候交际维度让位于语言维度和文化维度。但胡适的译作依然语言流畅,没有明显的“欧化”,这是他著书译文一以贯之的语言观,“我的长处是明白清楚。”[8]84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到胡适在翻译方面的创造性,1930 年胡适发表《扑克坦赶出的人》,原名是 The Out Casts of Poker Flat,“Flat”直译应该是“平地”,“我们徽州山里的乡村常有叫做什么‘坦’的,坦字正合Flat 的意义,故我译Poker Flat为扑克坦。”[24]88胡适将家乡方言引入小说翻译,符合他文学改良的主张。1926 年,他曾为《海上花列传》重版写序,称赞这部小说是“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指出国语的文学需要从方言的文学作品中去寻找新材料,新血液,新生命。[12]520-522
四、胡适短篇小说翻译意义和影响
1919 年10 月《短篇小说第一集》出版后大受欢迎,1920年4月即再版,11月又出第三版。1933年,胡适在《〈短篇小说第二集〉译者自序》中写道:“《短篇小说第一集》销行之广,转载之多,都是我当日不曾梦见的。那十一篇小说,至今还可算是近年翻译的文学书之中流传最广的。”[9]379据统计,《短篇小说第一集》自1917 年出版至1940 年间先后累计重印多达二十一次。[25]可以说,两部短篇小说翻译集让胡适名利双收。
胡适的短篇小说翻译给国内读者介绍了一批国外优秀作家和作品,有些作品一经发表就引起轰动,《最后一课》在《留美学生季刊》上刊载后即在中国留学界和思想界引起强烈反应,“在当时给中国学生以多大的影响,是现在所想象不到的……市民的革命的文学,在当时并未有大量的介绍,而《最后之一课》一类东西,成为重要的东西了。”[27]很多青年学生正是通过读胡适的短篇小数译作知道了都德、莫泊桑、欧·亨利、哈特、契科夫、高尔基等名家,有些年轻学者甚至因此走上了文学翻译的道路,法语文学翻译家李劼人在谈到自己从事写作时说:“胡适之先生所译的《最后一课》,更成为众人皆知的作品……从此,在未能直接阅读法文之前,都德的文章,已是为我所爱好。”[28]时至今日,《最后一课》《国殇》《二渔夫》等作品依然是学生教材和儿童读物中的常客。
胡适短篇小说翻译对白话文运动和“文学革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胡适没有创作过白话文短篇小说,总体来看,他的两本《短篇小说》翻译集成为他的白话文实践的重要成果。“白话文在一切写作文件上都成了正宗,是中国历史的一个分水岭,是胡适对中国文化的最大贡献。”[29]1920 年1 月和4月,北洋政府教育部先后颁布训令,在国民学校中分批废止古文教科书,逐步采用经过审定的语体文教科书,其他各科教科书也“参改语体文”。就这样流行了几千年的文言文被白话文取代了。从“文学革命”方面来看,“胡适及时地翻译介绍易卜生和莫泊桑,对于我国现代翻译文学和新文学的发展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30]胡适的短篇小说译作让国内读者见识了不同于传统中国小说的素材和新颖的风格,这些小说的表现形式、写作方法和积极健康的内容都给中国文学带来一股清新之风,对促进中国文学的现代转型和发展功不可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