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写本《籯金》系类书的文献校勘价值例说
2020-09-08高天霞
高天霞
(河西学院文学院,甘肃 张掖 734000)
《籯金》是发现于敦煌藏经洞的一种小型类书,此书后世不传,亦不见著录于各种官私目录。目前在敦煌遗书中共发现与《籯金》有关的写本9件,其编号分别是P.2537、P.2966、P.3363、P.3650、P.3907、P.4873、S.2053V、S.5604、S.4195V+S.461V,均为残本。它们有的明确为删略本,如P.2537题《略出籯金》;有的则摘录出自《籯金》中的难字而为《籯金字书》,如S.4195V+S.461V。为了讨论的方便,本文将其统称为“《籯金》系类书”。
从部分写本所存题记看,《籯金》的撰者是唐少室山处士“李若立”或“李若丘”。如P.2537题“《略出籯金》一部并序,小(少)室山处士李若立撰”,P.3363 题“《籯金》一部并序,小(少)室山处士李若丘撰”,P.3907题“《籯金》一部,少室山处士李若丘撰”。由于传世文献中无身份为“少室山处士”的“李若立”或“李若丘”的相关记载,故暂无法判定此二人名孰是孰非。因为较早被学界研究的P.2537号写本作“李若立”,所以后来研究《籯金》者基本都将其称作“李若立”,本文亦如此。关于《籯金》的成书时代,学者从地名、官职、内容等多方面考察后认为,该书大约撰作于7世纪末到8世纪初。[1]
从写本所存《籯金序》看,原本《籯金》的基本编排体例是:“合成百篇,分为五卷。先录其事,后叙其文。”即全书除《籯金序》外共5卷,每卷20篇,共100篇。但由于今日所见均为残写本,各写本校同存异我们只能得到38篇的全部或部分内容。每篇之内,先列事例,后示叙文。事例主要是从当时的各类文献中摘编的与篇目主题相关的人事。叙文是化用本篇事例或与篇题相关的典故资料而撰写的一篇赋体文,一般以“叙曰”开头。
作为一种新发现的我国早期的有事有文的类书,《籯金》写本的文学和文献学价值是不言而喻的,其丰富广博的事例、典雅偶丽的叙文对于校补传世文献具有重要意义。本文试从校勘传世诗文、丰富传世记载、补充唐代赋作三个方面举例论述之。
一、校勘传世诗文
类书捃采群书、汇编资料的特点使得类书中保存有丰富的早期文献,这些文献有的后世有传,但记载与类书不完全相同,故可据以校勘传世文献;有的后世已经散佚,故可据以辑佚。敦煌写本《籯金》系类书中保存了大量唐以前的资料,其中的部分条目具有很高的校勘或辑佚价值。
如P.2537《略出籯金·大夫篇》录有晋张协(字景阳)《咏史诗》,曰:
昔在西京时,国野多欢娱。荡荡(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朱轩耀金城,供帐临长衢。达仁(人)知止足,贵(遗)荣忽如无。抽簪解官服,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泪,贤哉二大夫。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顾谓四座宾,多财为类(累)愚。[2]214
此诗今《文选》有之,曰:
昔在西京时,朝野多欢娱。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朱轩曜金城,供帐临长衢。达人知止足,遗荣忽如无。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隅。行人为陨涕,贤哉此丈夫。挥金乐当年,岁暮不留储。顾谓四坐宾,多财为累愚。清风激万代,名与天壤俱。咄此蝉冕客,君绅宜见书。[3]
将P.2537号写本内容与《文选》本加以比较,发现有如下歧异:(1)写本个别文字有讹误,如“蔼蔼”作“荡荡”,“人”作“仁”,“遗”作“贵”,“累”作“类”,等等。(2)写本缺末尾四句。(3)写本部分用词与传世本有异,如“国野—朝野”、“官服—朝衣”、“陨泪—陨涕”、“二大夫—此丈夫”之类。在这些差异中,对传世文献具有重要校勘价值的是“二大夫—此丈夫”条。
P.2537“贤哉二大夫”,今《文选》引作“贤哉此丈夫”;元刘履《风雅翼》作“贤哉此大夫”,注曰:“旧作‘丈’,误。”[4]由此可见,写本“贤哉二大夫”一句,今传世文献或作“贤哉此丈夫”,或作“贤哉此大夫”。究竟哪一种表达更准确呢?从文意看,张景阳此诗表达的是弃官归隐的思想,从“群公祖二疏”可见,化用的是汉疏广和疏受叔侄的故事。据《汉书·疏广传》,疏广任太子太傅,疏受任太子少傅,后辞官归去,“公卿大夫故人邑子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送者车数百两,辞决而去。及道路观者皆曰:‘贤哉二大夫!’”[5]3040据此,张景阳《咏史诗》用“贤哉二大夫”为典正,传世文献中的“贤哉此大夫”和“贤哉此丈夫”均不及P.2537《略出籯金》“贤哉二大夫”准确。所以,罗振玉评价《略出籯金》曰:“此《兔园册》之类耳,且有益于校勘,可见古写本之可珍贵。”[6]
又如P.2537《略出籯金·朋友篇》事例“采葵”条:
吴均诗曰:“采葵莫伤根,结交莫羞贫。”[2]220
此诗传世类书如《艺文类聚》《太平御览》等都有记载,然皆不言作者为吴均。《艺文类聚·草部下·葵》:“古诗:‘采葵莫伤根,伤根葵不生。结友莫羞贫,羞贫友不成。’”[7]《太平御览·人事部·叙交友》:“(古歌辞)又曰:‘采葵莫伤根,结交莫羞贫。伤根葵不生,羞贫交不成。’”[8]写本所引与《太平御览》前两句同。《梁书·吴均传》:“吴均,字叔庠,吴兴故鄣人也。家世寒贱,至均好学有俊才,沈约尝见均文,颇相称赏。天监初,柳恽为吴兴,召补主簿,日引与赋诗。均文体清拔,有古气,好事者或斆之,谓为‘吴均体’。”[9]从“均文体清拔,有古气”一句看,吴均写出“采葵莫伤根,结交莫羞贫”这样的古风也不无可能。所以,假若P.2537所记无误,则可据以补校传世“采葵莫伤根”诗的作者问题。
二、丰富传世记载
记载于敦煌写本《籯金》系类书中的绝大部分事例,在传世文献中都能找到相关内容。将写本记述与传世文献加以比较,会得到类型各异的异文,如文字的衍脱讹误、词语的换用别解、表述的详略改造等。本文所谓“丰富传世记载”指写本内容与传世记载意思大致相同,但在具体细节的有无与详略上,写本记述更加丰富,可以补充人们对传世记载的理解和认识。
如P.2537《略出籯金·诸侯篇》“陈平始封侯”条记载了陈平解白登之围事。此事传世文献习见,然关于陈平当时所用的计策,正史往往语焉不详。《史记·陈丞相世家》和《汉书·陈平传》甚至曰:“其计秘,世莫得闻。”正史以外的其他文献略有记载,但细节与写本不尽相同。今将P.2537的记述与主要的几种传世文献的记述列表比较如下:
P.2537《诸侯篇》用陈平奇计,乃刻木为美女,安于城上以视单于。阴将汉之异宝并画美女,将赠单于妻阏氏,曰:“汉王,圣人也,不宣(宜)困之。汉有美女,今欲献单于。女至,阏氏失宠矣。”[阏氏]乃从容谓单于曰:“汉天子以眇眇(渺渺)一身,新灭项羽而定天下,圣人矣,不宜困害,于我有损。”单于信之,乃开一面之围,汉王以(与)陈平夜道(遁),乃解平城之围,陈平之策也。[2]214桓谭《新论·述策》《汉书·高帝纪》应劭注《北堂书钞·武功部》彼陈平必言汉有好丽美女,为道其容貌天下无有,今困急,已驰使归迎取,欲进与单于。单于见此人,必大好爱之,爱之则阏氏日以远疏。不如及其未到,令汉得脱去,去亦不持女来矣。阏氏妇女,有妬媔之性,必憎恶而剚去之。[10]陈平使画工图美女,间遣人遗阏氏,云:“汉有美女如此,今皇帝困厄,欲献之。”阏氏畏其夺己宠,因谓单于曰:“汉天子亦有神灵,得其土地非能有也。”于是匈奴开其一角,得突出。[5]63陈平画女开围:陈平阴画好女以遗阏氏,阏氏见而妒之,夜开西北角,高祖散走得免。[11]
从比较可知,诸家皆以为陈平解白登之围的计策是“美人计”,利用的是阏氏的嫉妒心理,但陈平究竟是如何实施这一计策的,诸本详略不一。就叙述的详细、生动程度而言,写本远胜传世文献。首先,写本有“刻木为美女,安于城上以视单于”这一细节,传世文献没有。其次,写本诸人物之间的对话较传世文献具体生动。例如P.2537号写本和应劭注都有阏氏劝说单于的话,但写本曰:“汉天子以眇眇(渺渺)一身,新灭项羽而定天下,圣人矣,不宜困害,于我有损。”所说事实具体生动。应劭注曰:“汉天子亦有神灵,得其土地非能有也。”所说内容简略抽象。所以,敦煌写本中的记载可以丰富人们对陈平所施“美人计”的认识。
又如P.2537、P.2966、S.2053V 等三个《籯金》写本都保留有《刺史篇》,都记载有宋均禁断淫祀之事。S.2053V曰:
汉宋均为太守,郡内多煞羊淫祀鬼,若有人辄吃其肉者,病作羊声而死。均至任,悉断煞羊,神鬼不能为害。[12]
传世文献亦有宋均禁断淫祀事的记载,但所记细节与写本不同。《后汉书·宋均传》:“(宋均)至二十余,调补辰阳长。其俗少学者而信巫鬼,均为立学校,禁绝淫祀,人皆安之。”[13]1411又曰:“浚遒县有唐后二山,民共祠之。众巫遂取百姓男女以为公妪,岁岁改易,既而不敢嫁娶,前后太守莫敢禁。均乃下书曰:‘自今以后,为山娶者皆取巫家,勿扰良民。’于是遂绝。”[13]1413据此可知,《后汉书》所谓宋均“禁绝淫祀”指的是禁绝为山神取妇事,而敦煌写本所记杀羊淫祀、病作羊声等细节则不见于传世文献。故写本记述可以丰富人们对“宋均禁断淫祀”这一主题的认识。
再如P.2537《略出籯金·忠谏篇》有“锄麑”事,曰:
锄麑:灵公使煞赵遁,麑夜入遁家,遂见其衣冠伺候入觐,秉烛读书,叹嗟忧虑社稷。麑知是忠臣,灵公无道。乃削庭前槐,题云:“煞忠臣忠孝往往不祥,弃君命不忠。”乃自触庭槐而死。[2]215
“锄麑”亦作“鉏麑”,其事《左传·宣公二年》有之,曰:
宣子骤谏,公患之,使鉏麑贼之。晨往,寝门辟矣,盛服将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叹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触槐而死。
写本与《左传》相较,大意基本相同,唯写本多了鉏麑削槐题字之细节。此细节或为P.2537号《略出籯金》写本的改编者所添加,其可信度值得怀疑,但就叙述逻辑而言,倒也合情合理。钱钟书先生曾说:“宣公二年鉏麑自杀前之慨叹,皆生无傍证,死无对证者。注家虽曲意弥缝,而读者终不厌心息喙。纪昀《阅微草堂笔记》卷一一曰:‘鉏麑槐下之词,浑良夫梦中之噪,谁闻之欤?’李元度《天岳山房文钞》卷一《鉏麑论》曰:‘又谁闻而谁述之耶?’李伯元《文明小史》第二五回王济川亦以此问塾师,且曰:‘把它写上,分明是个漏洞。’盖非记言也,乃代言也,如后世小说、剧本中之对话独白也。左氏设身处地,依傍性格身份,假之喉舌,想当然耳。”[14]也许敦煌写本P.2537号《略出籯金》的编者对《左传》中鉏麑触槐而死之前所说的话也有“生无傍证,死无对证”的疑虑,于是增加了“削槐题字”的细节,以使整个故事逻辑严密。
三、辑补唐代赋作
据“先录其事,后叙其文”的体例,原本《籯金》的每篇录事之后都当有一篇叙文。遗憾的是由于写卷残损,目前仅27 篇有之,它们是帝德、诸君、诸王、公主、东都、西京、明堂、功臣良将、辅相、侍中、文昌、御史、忠谏、离宫别馆、侍卫、驾幸、刺史、别驾、县令、隐逸、褒誉、朋友、仁孝、西戎、南蛮、北蕃、战阵篇。这些叙文采用骈偶句式结体,往往套用或化用录事部分提及的典故铺排篇目主题,具有辞赋特征。这些叙文不见于传世文献,因此可以辑补唐人赋作,也值得从赋的角度加以研究。
提到唐代文学的成就,人们首先想到的是唐诗这座高峰。其实辞赋在唐代亦有辉煌的成就。清人王芑孙《读赋卮言·审体》曰:“诗有清虚之赏,赋惟博丽为能。”[15]4又曰:“诗莫盛于唐,赋亦莫盛于唐。总魏、晋、宋、齐、梁、周、陈、隋八朝之众轨;启宋、元、明三代之支流。”[15]5说明无论是体制还是内容,唐赋在中国辞赋史上都居于承上启下的重要地位。数量上,据马积高统计,“唐五代的辞赋,现存的约一千五百余篇。当时究竟有多少,现在已无从统计,只能说绝不只现存这么多。”[16]从这个意义上说,保存在敦煌写本《籯金》系类书中的这27篇辞赋体叙文,不仅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补充存世的唐人辞赋量,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一位后世不曾传名的唐代类书编者的辞赋水平。兹选篇幅较短的P.2537号《略出籯金》写本《别驾长史司马篇》的叙文转录如下,以见一斑:
贰职百城,必资良佐;赞毗千里,务藉贤寮。化鹤称奇,题舆美政,卢耽之术;展骥旌异,半刺光车,庞统之能。海沂之康,黎颂著休祯(徵)之绩;淮南之政,甿谣彰贞(长)孺之功。息盗表人(仁)明之鉴,断铸扬恩威之烈。[2]218
句式上,该叙文具备赋的句式偶俪、讲求对仗的特点,同时又显得灵动活泼。其中大量的四字句,是对传统赋体句式的继承;多个四字句组成一个对仗的句段,是对四字句的灵活运用;四字句与七字句的配合使用又使得篇章节奏富于变化。内容上,本叙文主题鲜明,用典丰富,通篇以典故铺陈别驾长史司马的职责与美德,其中卢耽化鹤、陈蕃题舆、庞统展骥、汲黯息盗、王祥绩著等典故所涉内容,在《别驾长史司马篇》叙文前的录事里都有相对详细的记述,可以看作是对叙文的注解。由此可见,尽管类书《籯金》中的27 篇叙文不独立以“赋”为名,但其形式与内容完全符合王芑孙所谓赋贵“博丽”的特点,具备赋的实质。
从敦煌文学研究的角度看,学界对敦煌赋的研究成果已相当丰富,但无论是专门汇集整理敦煌赋的专著,还是对特定的某一敦煌赋体作品加以研究的论著,都未曾关注过敦煌写本《籯金》系类书中的赋体叙文。究其原因,大约是因为《籯金》中的这些赋体叙文是包含在类书这个大范畴内的,并未独立以“赋”为名。不过正如我们所讨论的,尽管它们不独立以“赋”为名,但的确具备赋的实质,完全可以从赋的角度加以研究。
在敦煌文献中,类似《籯金》的这种在类书中蕴含赋文的还有《兔园策府》。《兔园策府》(亦作《兔园册府》)是唐杜嗣先奉蒋王李恽之命而编的一部为科举试策服务的赋体类书,现存《序》及《辨天地》《正历数》《议封禅》《征东夷》《均州壤》等五篇。《兔园策府》征引宏富、按事分篇,具有鲜明的类书特征。同时,《兔园策府》每篇之内以问答结体,句式骈俪,词藻华美,用典丰富,又堪称精美的辞赋,因此也值得从赋的角度加以研究。
关于类书与赋的关系,学界早有关注。许结在论述汉赋的类书特点时说:“曹丕《答卞兰教》云:‘赋者,言事类之所附也。’‘事类’二字,实为‘类书’编纂之要则。”[17]祝尚书则针对以赋组成类书的现象提出了“赋体类书”的说法,他说:“唐、宋时期出现了一种特殊的类书——赋体类书;或者说人们将‘赋’原本就具有的类事功能发挥到极致,从而使它变成了类书。赋体类书一般是由多篇类事赋组成的多卷本赋集。”[18]敦煌本《兔园策府》是典型的赋体类书,《籯金》“先录其事,后叙其文”的体例则说明它是早期“有事无文”的类书与唐代“赋体类书”的“合璧体”。
与传统的辞赋相比,类似于《兔园策府》和《籯金》叙文的这类以类书形式存在的赋,其创作目在于“类事”,而非体物抒情。与传统的类书相比,这些“赋体类书”又不求类事的穷尽,更注重句式的骈偶、词藻的华美、文辞的典雅、铺陈的繁复,较一般类书更具文学性。因此,无论从辞赋的角度还是从类书的角度,对此类文献加以深入研究都是很有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