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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毕摩”罗建宣

2020-07-14李树华

大理文化 2020年7期
关键词:彩绘哑巴彝族

李树华

彝族人把专门替人礼赞、祈祷、祭祀的祭师称之为“毕摩”,神通广大的毕摩,不仅学识渊博,掌管神权,司通神鬼,还指导着人们的生活,是彝族文化的维护者和传播者。今年75岁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罗建宣,就是祥云一位远近闻名的大毕摩。

哑巴节的诱惑

1944年7月,罗建宣出生于大理州祥云县禾甸镇大营村委会河西自然村的一个山区农民家庭。和村子里的那些同龄人一样,罗建宣一边读书,一边还要帮助家里的大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

那时,信息闭塞及优质教育资源的稀缺在山区表现尤为明显,许多人家还没有解决基本的温饱问题,对孩子读书的事更是无能为力,更多的时候只能靠孩子自己去努力。对于像罗建宣这样的孩子来说,在一个校点只有一个老师的“一师一校”读书,学习环境的艰苦可想而知。

不过,那个年代的许多孩子,大都是从这样艰难的环境里走过来的。

几十年来,罗建宣始终认为,少年时的自己,读书生活基本就是“玩”过来的,没学到多少知识。不过,罗建宣的“玩”与其他小朋友的瞎闹玩耍可大不一样,他利用一切机会,去看哑神舞表演,并想尽办法接近村里的老毕摩,潜心观察,偷偷学习。特别是哑巴节的时候,为了看哑巴神的扮演者,他专注得经常忘记了回家、忘记了吃饭、忘记了叽里咕噜一阵乱叫的肚子。不过,虽然自己在内心深处一直喜爱着哑神舞,并且占用了自己好多时间,聪明的罗建宣还是在小学五年级毕业那年,顺利考上了县城里的祥云一中,被录取到初54班读两年制初中。

在少年罗建宣的眼里,祥云县城是个遥不可及的地方,县城里的祥云一中是一个更为神秘的地方。由于之前从来没有到过县城,开学时,罗建宣和村子里一起考上祥云一中的5个同学,相邀从家里步行到禾甸公社所在地禾甸街,然后又在街上搭乘到县城的马车,花了两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到学校……

“那时,坐一趟到县城的马车要花四角钱的车费,对于我们这些来自贫困山区的学生来說,四角钱已经不算少了。为了节约车费,我在县城读书时,两个月才回一次家,平常都是住在学校,也不敢出去,一个是没有钱,另外一个是没有熟人。伙食费一个月要交十二块钱,学费五块钱,书费三块八角……”罗建宣和我说这些话时,有些茫然。我突然想到,莫非这些60多年前的细节,一直铭刻在他的记忆中?

按照正常的逻辑,我想罗建宣应该在县城的祥云一中里读完初中,因为我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山区的孩子能够考上县城的学校,谈何容易?

遗憾的是,罗建宣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辍学回家了,这无疑改变了他的人生方向。

“你为什么只读了一个学期就要回家?罗师傅?”我认为,如果罗建宣当初不要回家,那么现在坐在我面前的罗建宣,可能是个退休干部了,想到这里,我单刀直入地问他。

“李老师,你问我的这个问题,其实这60多年来我也在问我自己,是啊,我为什么不在县一中坚持读完初中呢?”罗建宣自言自语地说道。此时,我看到他一脸忧伤。

“是家庭经济原因……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接过他的话问道。

“李老师,其实在那个年代,还能有什么原因,就一个字,穷……那时候家里面穷得叮当响,还有什么能力供我上学!”罗建宣抬起头来,望着远处与天相连的群山,缓慢地回答。

“穷?”

“是的,穷!穷得让人害怕,让人绝望,继续读书,在那个年代,对我而言简直就是奢望,痴心妄想!还好,我有我最重要的爱好支撑着!”

“爱好?什么爱好?”

“对,哑神舞!我一直在偷偷学习哑神舞。”罗建宣坚定地回答道!

“来,喝口茶,罗师傅……”我知道眼前这位老人心里一定充满了悲伤,便把桌子上的茶杯递给他。

罗建宣对我说:“李老师,我那时认为,我们这些山区的孩子是不可能走出大山的,这就是命运吧!再说了,除了做活、挣钱外,我还有机会,有了更多的时间偷偷学西哑神舞。”看来,罗建宣对当初弃学回家一事,仍然无怨无悔。

罗建宣告诉我,即便每个月12块钱的伙食费,家里也要靠到街上卖香面,东拼西凑才拿得出手。事实上,不仅罗建宣家捉襟见肘,另外几个同学也无法坚持再读下去。等到第二个学期开学时,5个大营大队的学生竟然有4个没有如期到学校报到。

“我们当时考上祥云一中的5个学生,只有一个读到了毕业,其他几个和我一样,只读了一个学期就没有继续去读了。”罗建宣苦笑着对我说。他告诉我,读到毕业的那个是因为他有个哥哥当老师,经济条件比他们4个好。而让他感到可惜的是,就是那个读到毕业的同学,也和他一样,回到农村当了一辈子的农民。

“虽然,不能够继续上学,但是说实话,那时候我没有多少悲伤!主要是心里面还有那一个最重要的爱好慰藉着我……”罗建宣微笑着说。

回到家里的罗建宣,和小学课本上的“王二小”一样,成了一个整天和羊群打交道的放羊倌。除了羊群,每天伴随着他的,就是蓝天白云下连绵起伏的群山……还有那个躲藏在心里面的哑神舞,看到周围没有人的时候,罗建宣会情不自禁地一边哼一边跳。

“我们村最出名的活动就是哑巴节了。全村男女老少都要参加,比过年都要热闹。”罗建宣和我说这话时,一脸自豪。

说到哑巴节,他的话突然多了起来。我知道,这个60多年来一直参与其中的老人,或许一辈子引以为荣的事,就是自己在哑巴节活动中做毕摩的那些事了。

除了“大哑巴”和引领大哑巴出山的毕摩外,在哑巴节的出游队伍中,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队伍后面那群由村里的孩子组成的“小哑巴”了。最初,罗建宣和其他毕摩或大哑巴一样,都是靠着自己的天赋和每年都扮演“小哑巴”学习成长起来的。那种妙趣横生的表演总是让他喜不自禁。

几年下来,他不仅喜欢上了“小哑巴”这个角色,还对哑巴节活动和哑神舞着了迷。

天生的彩绘师

普淜天峰山歌会和大营“哑巴节”是祥云彝族两个最盛大的节日。“哑巴节”当天,来自祥云县东山、禾甸、米甸各乡镇和楚雄州姚安县、大姚县等地的傈僳族、苗族、白族、汉族群众数万人,从四面八方齐聚离县城40公里的禾甸镇大营村委会七宣村,参加一年一度的“哑巴节”活动。

由族人中的大毕摩祭师主持的“哑巴节”活动,在恭请“大哑巴”出山的仪式中开始,在一组响彻云霄的“过山号”声中,数百人组成的浩浩荡荡的“哑巴”巡游队伍,从村头龙王庙出发,依次经过村子,最后到达村尾。在途经村中的一棵“神树”时,整个队伍还要停下来祭拜。

“哑巴节”活动的队伍,由一个“大哑巴”,若干“老哑巴”“中哑巴”“小哑巴”,护卫、神牛、耕田人、讲吉利话的人组成。

从队伍前面端坐在八抬大轿上的“大哑巴”,到紧跟着的“老哑巴”“中哑巴”,再到后面的“小哑巴”,整个“哑巴”队的数百名“哑巴”身上,都涂满了色彩斑斓的彩画,这些神秘的彩画让许多人产生了疑问。

“那些彩画就是我领着人画上去的,李老师,呵呵……”当我说到“哑巴节”上的彩绘时,罗建宣笑眯眯地对我说。

“是吗?哦,那请你给我说一下那些彩绘的意思。”我接着說道。

“那些彩绘可不是随便画上去的……”罗建宣停了停,继续说:“在‘哑巴节那天,我们村子里的长老要先在龙王庙给‘大哑巴彩绘。大哑巴是村里千里挑一选定的传承人,要有独特的技巧和激烈的舞步,特别是绵长的嘶叫声,一般人是无法模拟出来的。‘大哑巴只在腰间穿一条羊皮短裤,赤裸上身和双腿,头上戴一个插着雉鸡毛的牛皮头饰。要在他身上画一条黄龙,这是因为,在我们当地的彝族眼里,黄龙是龙王,一定要画在胸前。接着画龙的身子,要缠绕着双腿画下来。然后还要画两条青龙,青龙为龙子,要画在后背,龙身缠绕双手。在青龙之间是‘二龙抢宝。另外,还要画上一些云朵。除了画‘大哑巴,还要画‘中哑巴和‘小哑巴。‘中哑巴身上和脸部的彩绘也比较讲究,脑门上要画太阳,男的画黄心、黑边、红光,女的画红心、白边、白光。脸部画三条,男的黑底白边上翘,女的红底白边下斜。在男的胸前画牛头,手臂上有女性生殖器官,人像手拿弓箭及劳动工具,双腿膝盖是女性乳房,有彝族文字,彩云图样,颜色以红、白、黑为主……”

“原来是这样……”听了罗建宣的介绍,我才明白,原来在人们眼里那些五彩缤纷的图案,竟然还要这么多的讲究。

罗建宣告诉我,几十年来,他一直在画这些图案,从未间断过。

让人不解的是,这些“哑巴”为什么要在身上涂抹龙的图案呢?为此,我向提罗建宣出了这个问题。

罗建宣告诉我,这是因为,整个“哑巴节”活动的产生和发展演变,都和龙有关。

相传,远古时期,由于自然灾害,加之兵荒马乱,七宣村的百姓生活异常艰难。那时,村子里有一个漂亮善良的哑巴姑娘,为了村民的生活,每天徒步到村子外面去,四处乞讨食物和药材。日久天长,善良的哑女终于感动了龙王,被龙王相中,纳为妃子。后来,还为龙王生了很多子女,自己也会开口说话了。可她还是忘不了生活在贫困中的七宣百姓。于是向龙王恳求,允许她在每年正月初八这天,带着子女回村子里看看,给七宣村百姓带去雨水和药材。这样,七宣百姓的生活一天天好转起来,疾病也没有了。此后,七宣村百姓就在每年的正月初八,选出村民,装扮成龙王,但装扮者都不讲话,以此代表哑女的思念和感激。就这样,通过世代相传,“哑巴节”就延续至今。

在《彝族毕摩文化》和《少数民族文化集》里,论述彝族崇拜和祭奠祖先,多数以虎、葫芦笙、火神图腾作为祖先崇拜的对象,而大营七宣彝族,则以神龙、神牛、生殖器官、太阳图腾作为祖先崇拜的对象。这种独特的彝族文化现象,具有强烈的地域特色,值得民族文化学者和人类学学者关注和研究。

在我看来,“哑巴节”作为祥云彝族群众在特定环境中的一种文化现象,得以历经千年而传承不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它是人们企盼有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对自然界种种灾难的惧怕、敬畏而采取的一种表达愿望的方式,体现了彝族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哑巴节”在祥云彝族群众中有着强烈的凝聚力和吸引力,是彝族群众团结协作集体意识的具体表现,是少数民族心理特征的外化形式,也是彝族“万物有灵”原始崇拜传统文化的一种传承。历经若干代“大哑巴”的传承,“哑神节”早已成为七宣村所有群众自觉的文化行为。

在成为大毕摩之前,罗建宣在“哑巴节”活动中的主要任务,就是给“大哑巴”彩绘,因为“大哑巴”是整个活动的中心人物,受到人们的广泛关注,给“大哑巴”彩绘是一件重要的事。

罗建宣至今还记得,之前,“大哑巴”的彩绘是由村子里一个叫罗永清的长老画的,自罗永清15年前去世后,“大哑巴”的彩绘就一直由他来完成了。这几年,由于自己年事已高,每年“哑巴节”活动开始前,都由村子里一个叫罗万贵的人协助他完成这项工作。

“过去,那些绘画的颜料要到禾甸街上的摊点上去买,每次要买红、黄、蓝、白4种颜色的颜料,用一把小勺子来算,七角钱一小勺,每一种买4勺,一次活动要买够16小勺……”

罗建宣告诉我,为了突出颜色的鲜艳,增加气氛,在涂抹前,还要把用粉笔灰做的颜料,在身上打底,全身染成白色。而最让人烦恼的是,所有涂抹在身上的颜料,事后都很难清洗。好在这几年用的颜料和过去相比,已经很容易清洗了。

从27岁那年开始学彩绘以来,罗建宣一直专心于给村子里大大小小的“哑巴”们彩绘,做到了得心应手。他有些自豪地对我说,那些图案其实还是有一定规律的,通过这么多年来的实践,即便闭上眼睛,他都能画得出。

让我有些吃惊的是,在当地深受族人的尊敬和爱戴的罗建宣竟然从来没有学过绘画,也没有什么绘画基础。他那些栩栩如生的绘画,完全是靠自己的感受一笔一划描绘出来的。

虔诚的“大毕摩”

“毕摩”一词,是彝语的音译,“毕”为“念经”之意,“摩”为“有知识的长者”。罗建宣之所以成为 “毕摩”,与当地一年一度举办的“哑巴节”活动是分不开的。

“哑巴节”活动当天清晨,大营七宣村深山里的龙王庙总是热闹非凡,上百名大大小小的“哑巴”彩绘要在这里完成。

彩绘结束后,众人围着祭祀台,不由自主地跳起了别具一格的哑巴舞。接下来,由大毕摩主持的恭请“大哑巴”仪式就开始了。只见大毕摩和“大哑巴”一问一答,面对面翩翩起舞。

从2010年起,在龙王庙主持恭请“大哑巴”出山仪式的担子就落在了“大毕摩”罗建宣身上。

按照多年来的习惯,只有“罗支”全部到齐后,恭请“大哑巴”仪式才能开始。“罗支”就是众老哑巴,为首的罗建宣被称为“大毕摩”。众毕摩的脸上也有彩绘,以不同的图案分别绘在脸部右上方,以此作为家族和辈分区分的标志。

在仪式上,包括罗建宣在内的六位“毕摩”,在“护卫总管”的护卫下,依次点香叩首。引人注目的“大哑巴”,身上插着鸡毛头饰、脚上穿着绣花鞋,左手里端着小盐臼,右手拿着盐臼棒,身后背着小竹箩,一脸虔诚。

此时,“大毕摩”罗建宣用彝族话大声喊“请哑巴出山喽……”随着他的喊声,只见4个壮实的中“哑巴”,用扎好的特制彩轿,抬着“大哑巴”缓缓走出庙门。在庙门外迎候的上千人“哑巴”队紧随其后,一路往村子里巡游。在队伍中,最为活跃的是主持人“大毕摩”罗建宣的跟班,也称“马彷”,他会以倒退的方式,边跳边引导行进的队伍。

罗建宣告诉我,实际上,他不仅要在龙王庙主持恭请“大哑巴”出山的仪式,还要主持祭神树、祭鼓、祭年松,还有活动中的 “三请三唱三起号”,直到将“大哑巴”和“哑巴队”请到哑巴文化广场……只有在随后开始的哑巴舞表演音乐响起,他才能短暂休息一下。

事实上,将“大哑巴”请到广场后,万人激情狂欢的哑巴舞表演才是“哑巴节”活动的高潮。在这场盛大的民族歌舞海洋中,杵臼舞、神鼓舞、耕牛舞、老人舞、小哑巴舞,还有耍刀、跳笙、打跳……应有尽有,让人美不胜收。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这是“大毕摩”罗建宣的声音。

“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他的引领下,人群中高亢的祈福声此起彼伏,在连绵不断的群山中久久回响。

据罗建宣介绍,歌颂幸福安康,祈祷来年风调雨顺,是近年来“哑巴节”活动的主题。而在所有的舞蹈中,最能表现这个主题的无疑就是让人印象深刻的耕牛舞了。

在罗建宣的吟唱声中,扮演神牛的两位彝家汉子身披灰色毛毯,手举着木刻的牛头,在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耕田老农”驱赶下,亦步亦趋地往前走。高卷裤脚的“耕田老农”,左手扶着一把犁,右手拿着鞭子,边“耕田”边以自问自答的方式,唱起了抑扬顿挫的“节气歌”。

什么时节雨水多?

正月立春雨水多。

什么时节是春分?

二月惊蛰到春分。

什么时节是清明?

三月清明是谷雨。

什么时节是立夏?

四月立夏是小满……

节气歌提醒人们不要误了农时,要安排好一年的农事,每次吟唱,都会受到人们的喜爱。

老牛虽吃老稻草,

种下五谷看收成,

一箩谷子两箩米。

这是祈求來年五谷丰登。每当此时,舞场上专司“讲吉利”的“老哑巴”就会摇响手中的铜铃,高声称颂道:

六畜满圈,五谷满仓,金银满库做枕头。

吃不完像高山,喝不完如大海。

养得儿子满村庄,养得姑娘满四方。

我多次参加过“哑巴节”活动,也熟知其震撼人心的祭祀过程。在我看来,以大毕摩罗建宣引领“哑巴出山”的“哑巴节”,其实是以特殊的民间艺术来生动再现“哑巴节”来源传说的艺术表现形式。而把农耕劳作场面用歌舞形式展现出来的耕牛舞这种原始礼俗,则演绎了彝族的原始文化及其原生态舞蹈。

当然了,整个“哑巴节”活动的目的,是以此祈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六畜兴旺。至于“哑巴节”上形态各异的“哑巴舞”,则通过艺术的方式告诉人们,不能忘记辛勤劳动换来的美好生活,更不能忘记彝家的祖先。

罗建宣告诉我,毕摩之间是分等级的。这主要是由毕摩作法的经验和作毕能力,也就是仪式的大小程度而定。因此,毕摩的威望不一定会按年龄来衡量。如有的年轻毕摩也有能力参加大型作毕仪式,他们就可称得上是大毕摩了。要举行什么样的作毕仪式,请什么样的毕摩,都是通过占卜而定的。

彝族是一个多种崇拜的民族,归纳起来有祖灵崇拜、自然崇拜、家神崇拜三大类。在彝族人民长期的生产生活中形成了三观,即天界、地界、地下界等三界观、万物有灵观、万物雌雄观。

在1956年民主改革前,毕摩作为彝族人的祭司,不但为族人主持祭祀,编造典籍,医治疾病,还担任黑彝奴隶主的家庭老师。历史上,“毕摩”是彝族奴隶社会五个等级中最受尊重的人。

我不止一次亲临罗建宣祭祀的现场,也聆听过他的吟唱。作为当地德高望重的“大毕摩”,罗建宣祭祀时以彝族民间文学与音乐相结合方式说唱的“哑巴”语,具有与生俱来的古朴、纯真、乃至恐惧,其时而高亢时而低沉等变化无穷的腔调,令人心生敬畏,让人从中领略到彝族毕摩文化的神秘所在。

作为当地彝族宗教信仰活动中心人物“毕摩”的罗建宣,也希望多带几个徒弟,好把自己铭记在心的祭祀礼仪传承下去。几十年来,他前前后后带过15个徒弟,但还是觉得不如意。这些徒弟,有的跟着他学毕摩祭祀礼仪,有的跟着他学彩绘,但让罗建宣满意并学有所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学祭祀的的罗仓,今年50岁,一个是学彩绘的罗万贵,今年30岁。

罗建宣认为,这两个徒弟之所以一心一意跟着他学,不仅因为家庭困难,还因为本人喜欢、好学,能够长期坚持,毕竟学祭祀和学彩绘都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为什么那么多的徒弟跟着你学,到最后却只有两个学成了?”我有些不解地问罗建宣。

罗建宣想了想,回答:“跟着我学的这些徒弟,像学毕摩祭祀的这十多个老人,都是年纪大的,许多人体力不支,学着学着就坚持不下去了。因为毕摩祭祀这个事,不仅要花费许多时间,还要耗费体力……”

“体力?”我接着问道。

“是的。”罗建宣肯定地说:“我们彝族人生老病死、婚丧喜事等每一项活动,都离不开祭祀。祭祀时,不仅要会一定的祭祀舞蹈,还要会吟唱彝族古籍。另外,有些祭祀活动时间比较长,如果没有一定的体力,肯定是坚持不下来的。”

“哦,原来是这样。”听了罗建宣的解释,我才明白过来。

罗建宣告诉我,毕摩使用的经书很多,作为一个尽职的毕摩,要根据不同的祭祀礼仪使用不同的经书和祭祀法具,这就要求毕摩平常要花许多时间来钻研彝族传统经书,如果没有一颗虔诚的心,没有一定的耐心,是不可能成为一个真正让人尊敬的毕摩的。

通过罗建宣的言传身教,几年前跟着他学毕摩祭祀礼仪的罗仓,现在已经可以独立主持祭祀了。让罗建宣感到欣慰的是,罗仓在他传授的基础上,还根据祭祀的不同场景,加入了一些现代的元素,做到了“与时俱进”。

罗建宣若有所思地对我说:“我们这一代毕摩和上几代毕摩一样,严格遵守传统礼仪,在祭祀的时候是不会随便把现代的东西加进去的。而现在的毕摩会根据时代的变化,把人们日常生活中遇到的内容融入到祭祀礼仪中去,在这方面倒不像我们这些人保守……”

“罗师傅,我认为这样做什么不好。”我说道:“任何一种文化都离不开现代元素,说到底,我们总不能一成不变地用同一种文化来反映我们今天的生活,你主持的毕摩祭祀也一样。”

听了我的话,罗建宣默不作声,陷入了沉思。我理解他此时的心情,一个一辈子只专注于传统民族文化的人,要让他认可所谓的与时俱进,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除了毕摩祭祀徒弟罗仓,罗建宣和我说得最多的是他的另一个彩绘徒弟罗万贵。罗建宣认为,罗万贵之所以能在“哑巴”彩绘上出师,除了喜欢,就是专心。也正因为如此,罗万贵才能在他的指导下,成为村子里出名的彩绘师。近年来,罗万贵描绘的“哑巴”人体彩绘,在写实的传统风格中蕴含着夸张的成分,在庄重的宗教图案中隐藏着丰富的现代元素,惟妙惟肖,让人称道。

通过和罗建宣交流,我了解到,彝族毕摩礼俗是毕摩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它是彝族人在长期生活生产实践中形成的传统生活方式在历史中规范而成的,是人们处理人与人、人與自然之间关系的总结。在漫长的社会发展进程中,彝族人民从来没有离开过毕摩,毕摩成了彝族人民的精神依附。特别是文化知识的传授更是离不开毕摩。许多人认为,如果没有毕摩传授彝族文化(文字),彝文这一古老的文字就会绝迹,彝族文化就会消亡,彝族纷繁多姿、独具一格的各种活动礼仪也会随之消亡。

在采访中,我了解到,和大营、七宣村子里所有热衷于“哑巴”文化的男女老少一样,罗建宣的两个儿子和女儿都是热衷于装扮“哑巴”。在每年的“哑巴节”活动中,都少不了他们一家人的身影,这种民族文化在他们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他们也因此引以为豪。

在采访就要结束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就是,按照现代的观点,毕摩文化是由毕摩和彝族人民共同创造和传承的以经书和仪式为载体,神鬼信仰和巫术祭仪为核心,念经或口诵为手段,牺牲用物为媒介,同时涉及和包容了彝族的社会历史、哲学思想、伦理道德、文学艺术、天文地理、医药卫生的一种特殊的宗教文化。作为彝族文化的基石和核心组成部分的毕摩文化,其内容博大精深、包罗万象,涉及彝族文化的方方面面,并对彝族人民的生产生活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规定着彝族人民的心理流向和价值取向。

既然如此,那么,我们今天应该如何认识并定位像罗建宣这样作为职业宗教祭司的毕摩,不断传承着彝族语言文字,规范着彝族社会伦理,张扬着彝族文化的少数民族民间文化大师?

值得欣慰的是,“哑巴节”已被列为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祥云县近年来在挖掘七宣彝族村民族历史文化过程中,立足于弘扬历史文化和民族文化的发展远景,充分挖掘具有传统民居建筑、彝族服饰、民间工艺、传统技艺、民族歌舞、民风民俗等民族传统文化保存完整的潜力,在七宣村实施了全省民族特色村寨建设项目,建成了彝族文化传习所和彝族文化广场,使全村呈现出鲜明的彝族“哑巴”文化特色,这也让村子里像罗建宣一样的毕摩们有了用武之地。

夕阳西下,群山很快就和夜色融为一体。突然,罗建宣家门口的广场上随风飘过来一阵欢快的歌声,不用说,这是当地彝族群众开始打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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