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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愁四韵

2020-07-14张乃燕

大理文化 2020年7期
关键词:扁豆油菜花母亲

张乃燕

洱海岸边油菜花

在冬日的天空下,洱海是那样湛蓝,湛蓝得已开始发黑,湛蓝得令人产生哀伤……在这高原湖泊的蜿蜒广袤西岸,却被大片大片的金黄色光彩相照映,远远近近衬托出一种明亮的蓝与黄的强烈对比,所剩下的事情便只有赤色的鲜艳燃烧,这是绘画原理告诉我们的基本知识。那微风里,大理城郊农田一望无际的油菜花在不停地跳跃和闪耀,如同亿万只密密麻麻的金戒指在阳光下炫耀,但我们始终搞不清谁是那些戒指后面的手指和手臂,造物主该拥有一种多么神奇而伟大的艺术力量啊!

正午时分,静穆的点苍山移过来参观;蜜蜂们却忙着召开最热烈的集会。油菜花的色调也让游客们兴奋,除了照相,他们不知还应该做些什么。如果没有发明摄影机,人在油菜花地里手脚都没地方放。他们不会像昆虫那样专心寻找芬芳的蜜源,也不会像蝴蝶那样自由地高低荡漾。人在油菜花地里抚不平骚动的心,他们在较高的田垄前站着、蹲着、商量,除了照相还能干点什么呢?那就是俯下身去像喝酒一样拼命地吸气,吮吸那醉人的甜甜的浓香。人被油菜花感动了,说不出这种感动,形象也变得笨拙而简单。

鲜明的基本色素最能打动灵魂,荷兰后印象派艺术大师梵高一千遍又一千遍地描绘向日葵,还是不满足,因为他相信仅凭向日葵那太阳光般的魔力,足可以使整个世界燃烧。说句实在话吧,与东方红土高原的油菜花地相比,画家笔端那灿烂的向日葵最多只能算是太阳上一小粒闪亮的黑子而已,而油菜花地才是太阳真正的光、热磁场。它不仅更加明亮,更加朝气蓬勃,而且在广袤无际的宇宙里充满着无穷无尽的正能量……如果画家能亲自来看一看洱海边上的油菜花地,那纤细而敏感的心灵会受到怎样的撞击和升华呢?我们自然无法想象。

也许,油菜花还是天国派来的使者,它不单净化空气和土壤,让泥水中过多的磷、氮和硫离子被转化而吸收,就像道天然屏障那样庇护着纯净的母亲湖泊,使洱海水质与冬日的天空一样碧蓝如玉;也许,爱打扮的油菜花还是大自然的美容师,在它的精心装饰下,红土高原的冬天更加多彩、鲜活。远近看看:油菜花的金黄相当于色彩的舞蹈。它在旋转、在燃烧,只是我们的眼睛说不出这些感受;金黄色的韵调是典雅和富贵的标志,颜色从花间流淌遍地,它像大地的新娘。油菜花的金黄让人感到印染业、印刷业与画家手里的颜料暗淡和没有生命力。

大理的油菜花会让人想起白族金色的唢呐、三弦和厚重的铓鼓;想起民间载歌载舞的“绕三灵”和霸王鞭,它是浓浓的风情和民俗啊。油菜花喂饱了无数的眼睛之后,再用菜籽榨油,以无私的大爱回报人间。对游子而言,到油菜花地里徜徉,最羡慕的该是那些黄色和绿色的蝴蝶们,它们不理会来人,往往栽进花丛深处便晕头晕脑不再出来,忘掉蝴蝶泉边另有一场约会等待……

经霜扁豆温如玉

在幽静的古城里,也许是秋天留下的最后一笔收获。

阴冷的黄昏,小雨初歇。我撑着一把小伞,像往常那样,慢慢走在回家的老石板路上。待我拐过一段爬满紫薇的石围墙后,邻居那座小院的低檐外,正挂满长嘟噜、短嘟嚕的扁豆荚儿,其白亮如玉,或晕胭脂红,或染翡翠绿,实在美丽得让人心颤……

肃杀的氛围里,无数的花木,都收起了往日的缤纷,成了地上的落英。而那檐头的扁豆,叶子虽多凋零,但青藤上的豆荚却始终生机盎然,正热烈地孕育着未来的希望,这是一种何等宝贵的果实。这架扁豆,是栽在主人院内墙边的。我循墙头望去,依稀可见院内有许多根竹木与篱笆做的架子,缠缠绕绕,扁豆就轻易地爬上了两米多高的架子,成了挂在檐头外面的风景。

记得在我儿时,扁豆荚儿是最寻常的农家菜。母亲很喜欢种菜,尤其爱种白扁豆。春天,她常常在院角的黑土里埋下几粒豆种,待种子发芽、出苗,就会用细绳把它牵到老槐树下,一天比一天长高,翠绿得小院子都显年轻、愉悦。直到有一天,从那摇曳的藤叶间开出红白紫的小花,这时远远看上去,豆架更像是一袭缀满碎花的女孩的长裙。

母亲爱种扁豆,自然也爱做扁豆菜肴,来添补家里并不丰盛的餐桌。她做得最多的是扁豆炒芋头。先用微火把绿芋煨,剥去皮后切成片,然后与洗净的扁豆进锅猛炒,片刻后盖上锅盖焖熟,再舀上少许新鲜的酸腌菜便可出锅。这道菜清香滑腻,甜里带酸,是母亲最具家乡特色的拿手菜。无论有客无客,它总是最先被我们兄弟姊妹一扫而光。母亲还爱做汤圆,她做汤圆极讲究配料:先把干的白扁豆泡上一夜,去皮煮熟后碾成雪白的豆沙,然后配以白糖、玫瑰末、核桃末和白芝麻掐成圆子,这样的馅做汤圆,美味是其他地方没有的,吃了一碗,还想再吃一碗。

这些年来,自己的岁数增大,我的饮食变得颇为简单,但爱吃扁豆的嗜好却一直未改。我想,这也是母亲给惯出来的。当年,家里就父亲一人在药厂上班,十分贫困。母亲裱纸盒常常熬到深夜,还要尽量把家里的餐桌搞得丰盛一些,辛劳可想而知,但老人从来过没有半句怨言……这天傍晚,小雨一直没有歇,我坐在堂屋的餐桌边,一边咀嚼着邻家刚送来的扁豆,一边欣赏着隔院的如玉景色。心头猛地忆起,大理诗人袁朗华曾贺母亲生日的条幅:“经霜扁豆温如玉,临风苇池絮飘白。”他写得真好。是的,母亲对我们的爱不会远行,就像邻院那经霜的长青豆藤,寒苦里始终挂荚结果,年复一年,永远那么灿烂。

母亲与书

当我读初中的时候,父亲在制药厂里搞购销,经常往返于乡下。母亲一人照料我们,还要在居委会里当会计。清晨,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床时,母亲已经把小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里的旧桌椅也都抹了一遍。我们洗罢脸,灶房里已经飘出荞面粑粑的清香,我和妹妹窜进去捞起粑粑就走,母亲总要叮嘱路上小心!接着,她关好门,匆匆赶往街道抄写那些报表和账目,母亲一天到晚有忙不完的事情。

外祖父给大商号当过二掌柜,母亲因此读过中学,又教过几年私塾。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母亲坐在小院的石榴树下读书,她那样地入神,连我走到跟前都没有发觉。我悄悄凑近抢书,是一本线装本、石印版的《浮生六记》,课本里选读过其中文章。哪里来的书呢?我诧异地追问。原来,居委会近期办了个“纸板厂”,回收废旧纸作纸板的里层,那旧书报里头就夹有好书。母亲兼任厂里的会计,便经常到废纸堆边“淘宝”,花不多的钱便买回不少文学名著: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高尔基的《童年》、伏尼契的《牛虻》、雨果的《巴黎圣母院》……便这样走进了我们的家,熏陶和感染着年轻的一代。相比之下,母亲更爱中国传统文化,她用5本旧课本换回半新不旧的《古文观止》上下册。其中的文章,她最爱韩愈的《祭十二郎文》,常侧卧床榻动情咏读。我想,这是她在思念异乡的亲人呢。

在大搞阶级斗争的年代,“纸板厂”撤销了;母亲也不再到居委会任职。父亲40多元的工资要维持全家6口人的生计,根本无法买课外书。好在母亲把那些年淘来的旧书用牛皮纸裱了外壳,放在床下木箱里锁好。两个弟弟稍大,母亲就把这些书“借”给他们看,看完后要讲一遍内容,然后才能换新的。日积月累下来,两个弟弟的学问大有长进,说对方小气,便讥之“葛兰台”(巴尔扎克笔下的吝啬鬼),让不知情的来客莫名其妙。母亲还托人为大弟办借书证,借回的书籍,凡封面有破损的,用白棉纸认真裱好才准还。家人表示不理解,母亲很严肃地说,敬惜纸张笔墨是一种美德。

等子女们都已经长大成家,母亲就寂寞了。她不愿外出,常常以书为友。寒夜里,有邻居来访,碰到母亲又在看书,会嘎嘎地大笑:“都六十好几的人了,还想着考个状元!”母亲便讪讪地把书放下,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时,我在一家中学里教书,便常常找一些好看的书带回,母亲非常地欢喜。我借的书里有巴金的《家》《春》《秋》、有冰心的《寄小读者》、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全本》以及朱自清、周作人的散文读本。母亲不挑剔,本本都很喜欢,看完后还会和我交流些读书感受。

这是老人最后的读书时光。母亲在古稀之年后耳朵聋了,眼睛做了白内障手术并不成功。但她还在借放大镜看点书,直到逝世前那一夜。在家庭氛围的熏陶下,四个子女都学有所成,当上教师、医生、编辑与兼职作家。感谢命运,在深秋的一个寒夜,我梦见母亲笑吟吟地走近,问我又带来什么好书……

苍山夏夜行

五月,天气时阴时晴,乍暖还寒,多云而微含忧戚的蓝天之下,正值山谷里各色杜鹃拼命盛开的花季。

其实,不仅仅因为杜鹃花,点苍山最美丽的晚景,也许应是原样保持下来的原始森林公园。苍郁的冲天古树,树梢缠络着往昔的茑萝,起伏的砂砾地上布满松软的腐殖质层,深厚和神秘得如同星球外的世界,传达着这座山脉未开垦时代的面影。森林的内部深似海洋,几乎沐浴不到天光的恩惠,这地方只有不绝的薄明。

别种的美,出现于夕暮时分在山间玉带路散步的途中,以及骤雨袭来的时候。天渐渐黑了,雨点叩击着树叶,那巨响宛如无数树叶齐声呐喊。风儿无法进入森林内部,只能沿着混凝土狭小的弯路奔突。密林在骤雨里如交响乐队合奏般鸣响,众多的树岿然不动,看到雨水在滑溜溜的黑色树干上流淌,久违清凉的情愫会慢慢爬上心灵……

雨变小的时候,静伫立于山路的一隅,遥俯数里外的城市夜景,竟也能有一番新美的景象:一幢幢高楼在霓虹灯下变幻着色泽;湿漉漉闪着亮光的汽车,像甲虫一样在蜿蜒的街道上爬来爬去;屋顶明亮的广告牌浸润着雨水,犹如溢出的轮廓的颜料,使得周围笼罩在一派光怪陆离的彩雾之中。不用说,這番景象也辉映在被雨水扑打着的西洱河水面之上。

不久,西面的峡谷里涌来清爽的气息。天放晴了,是观看星星的时候,人们心中会骤然吹过一股馨香的夜风。山峰静静飘扬的一片夜云,朝着森林、城镇和洱海上空流动。恍惚间,星星正如洒向万物的露水,一滴滴降落下来。在那目不可视的神的梯绳所连接的画图之间,一座座星辰,已经适时而优雅地次第崩落下来,并驻留在所有人的心里。于是,山里的空气开始飘浮着一种黄檞老树上黑木耳特有的味道,温暖、潮湿而带有一点淡淡的清香,这是久被遗忘了的童年时代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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