喋喋不休
2020-07-14徐东
徐东
一天晚上,李修竹在电话里对我说,我非常认真地给你说个事儿。我认为起个笔名可以让你忘记原本平庸的自己,在写作时更加放得开。你看鲁迅先生他原名叫周树人,老舍先生他原名叫舒庆春,莫言、贾平凹、苏童、余华、格非、残雪,这些浮出水面的名家,他们用的都是笔名。我看在写作上相当有才华的你,也很有必要取一个笔名。你不用感谢我,谁让我喜欢你这个人呢。这些天我为你想了个特别棒的笔名。你知道“周而复始”是个成语,这个成语很有意境。这个成语让我联想到希腊神话中的西西弗斯,那个推着巨石上山的男人。获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四十多岁就出车祸离世的法国作家加缪,他除了著名的《局外人》和《鼠疫》,还写过一部《西西弗神话》,他认为西西弗斯的命运是属于自己的,他推着的巨石象征着我们每个人都在过的生活。我们一生的快乐和幸福,痛苦和忧伤都源于那块石头。你能理解吗?在我看来,一个人真正能把握自己命运的话他就可以心想事成。另外,天地万物,周而复始,你叫周而复等于是和天地齐名。你一定要相信,这是个在将来会响遍全世界的名字。
李修竹帮我起笔名时,我在北京,他在深圳,我们还从未谋面。那时我写小说,常去一些文学论坛,在一个诗歌论坛里我看了李修竹的诗,挺喜欢的,便给他留言。那时的他还不叫李修竹,李修竹是后来他看了赵孟頫的散文《修竹赋》,认为“修竹”极为有意境,给自己起的笔名。那时候我们经常在QQ上聊天,有时他嫌打字太慢,且词不达意,便会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滔滔不绝,可以说上一两个钟头,往往是我担心发烫的手机会爆炸时,才不得不找理由与他“改日再聊”。那时漂在北京的我在一家纯文学杂志当编辑,工资不高,住在阴暗潮湿、空气不太流通的地下室里,虽说也有了一些文朋诗友,但平时大家各忙各的,并没有谁像他那样天天与我聊天,隔三差五地就给我打一通电话。十五年前的秋天,二十七岁的我,终于受他盅惑,来到了深圳。
当时李修竹在电话里说,老周,周而复,你现在同意用这个笔名了,我真的特别高兴,请允许我以后改口叫你老周了。虽然我比你还大几个月,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我看来你相当有才华,称得上个“老”字。另外我是一个诗人,内心里永远住着个孩子,叫你老周也是合适的。我请你一定要相信,我们是可以影响世界的人。虽然我们现在大体上还一文不名,在文学上也不过刚刚起步,但前途是光明的,未来是值得期待的。说真的,深圳是个年轻、开放、包容的大都市,在这儿机会多,有钱人多,风景优美,四季如春。我需要特别强调的是,这儿女人比男人多。你可以试着想一下,当你写累了的时候,约上一位清新可人的女孩,牵着她的小手,肩并着肩,一起去海边吹吹海风,看看海鸥,该有多么美妙啊。我敢保证,年轻英俊的你来到深圳,走在大街上会有大把大把的女孩子关注你,大胆地回头看你,甚至更大胆地主动上来与你搭讪。这时你要注意了,如果有女孩假装问你XX地方怎么走,你一定要热情地亲自带她去找那个地方。这样一来你们就认识了,你们之间的缘分就开始了。如果这个女孩长得一般,你觉得她做你的妻子可能还不够格,没有关系,你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我相信贾宝玉说的话,他说,女孩儿都是水做的,男孩儿都是泥做的。我的理解是,所有的女孩子都值得我们爱惜,我们也未必要用我们泥做的身体污染了她们,那会有损我们文化人的纯洁。我们可以对她们好一些,与她们交交心,成为她们的蓝颜知已。这对我们写作,不管是写诗还是写小说都是大有益处的……
当小个子的他在罗湖火车站接到我,在拥挤的人群中用灼灼有神的小眼睛看着我,向我奋力地挥手时,我知道我们的缘分已经穿越地域的限制,在我们共同的现实中,在我还不熟悉的深圳热烈地展开了。他旁若无人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周而复,老周,我在这儿。又高又瘦,穿着黑色风衣的我朝他走过去。他伸出手,郑重有力地与我握了一下说,终于见面了,没错儿,我正是你日思夜想的青年诗人李修竹。虽然我的个头有点小,但人长得还不算太丑,希望不会令你失望。我是真没想到你竟是这样高的,这下我对你更加有信心了,你会在深圳遇到命中注定的女孩,你们将会爱得死去活来,你的写作也将得益于你们爱情的滋养。当然这中间少不了波折,真爱常常会让人两败俱伤。不过不用怕,到时我会给你合理的建议,也会陪着你走出失恋的阴影。通过我们过去的聊天,还有我的诗歌,你可能对我有了些了解,我是个有些生活在想象中的男人。这正是我异于常人,充满魅力的所在,以后你就慢慢知道了。现在好了,北京和深圳胜利会师,我要代表年轻的深圳给来自古老北京的你一个热情的拥抱。尽管你的个头那么高,抱起来有落差,我还是要克服一下。听他这样说,我放下行李,只好和他拥抱了一下。那天的李修竹穿着一件灰色T恤,下身是条青蓝短裤,脚上穿着双破旧的橘黄色凉鞋。他松开我,重新打量着穿着黑风衣,打着领带,留短发,显得英姿飒爽的我说,我代表深圳欢迎你的到来,你来了,深圳的文学事业就有了新的高度。顺便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在南方穿成我这样的,十有八九都是身价千万的有钱人,你千万别小看他们。倒是像你这样穿得板板正正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是在公司里给人打工的。也不怪你,秋天的北京此时已是黄叶满地,有些凉了,可在南方的深圳,还是郁郁葱葱,热得让人流汗。没关系,你可以脱掉风衣,我帮你拿着。
我笑着脱掉风衣交给他,重新拎上沉重的行李,跟着李修竹去乘公交车。他边走边说,不是我不帮你提行李,照说我来接你,是该帮着你提重的东西,可你的行李实在太大了,我这么小的个头提着那么大的行李会显得比例失调,不太好看。好在路并不算太长,我们走上一会儿就可以乘车了。车上可能会有些挤的,到了车上你也千万别客气,见了座位就坐下。你是远道而来,带着那么件大的行李,谁都可以理解。我没关系,我可以站着,就在你身边和你聊天。我喜欢和别人聊天,这有助于别人深入了解我这个人,也有助于我和别人建立一种亲密的关系。你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还是太过隔膜了,本来两个可以成为好朋友的人,往往因为不说话成为了陌生人。我们写作是什么呢,就是喋喋不休地说话,向着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说自己。你一定要相信,我们将来都会是非常伟大的人,你可能是非常伟大的小说家,当然你还需要不断地阅读,积极地投入到生活中去,去感受、去体验、去爱,也要尽可能拼了命地去写。我肯定可以成为伟大诗人的,我有这个预感,也有这个潜质,别看我个头小,可我也会像拿破仑与鲁迅那样出名的。我与众不同,你看出来了吧?和我相比,你的话太少了,不过这也是你的优点。沉默是金,这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但不适合我。车来了,瞧,没有几个人守规矩排队的,深圳还处在初步发展的阶段,文明程度不如北京上海这些城市,不过将来可不一定。快点吧,我们挤上去,争取抢个座位——哎,请大家文明点,不要挤,相互让一让——老周,前边有个坐,快点过去……好,你这么大个头,能坐下来对我来说是件好事,我就站在你身边好了。手拉吊环的感觉是好的,我曾经为此写过一首诗,有时我坐公交车就是车上有座也不坐的。我平时坐得太多了,站着对身体有好处。尤其是上下班的时候,每一次乘公交车就像打仗,中国人还是太多了。不过中国需要发展,城市需要建设,很多事都离不开人。对于我们这些文化人来说,可能不会像工人那样去流水线上做工,去工地上搬砖,除非我们是为了体验生活。我们有更重要的责任,那便是写作。说起写作,我们任重而道远。老周,因为我们不仅要写给中国人看,还要写给外国人看,写到世界上去。我一点都没夸张,经济发展只是国家强大,人民幸福的一个重要方面,可最为重要的还是发展文化,因为物质的东西在满足人们各种需要的同时,还有可能会让人堕落,但文化不一样,文化的发展可以使人变得更加有修养,可以拯救人堕落的灵魂,让国家长治久安,让世界充满和平与爱。好,车开动了,我能细心地感受到这一点。我可以把这种感受写成一首诗,但一般人就不会。我认为深圳,不,全国吧,所有的公交车上都可以广播国内外最优秀诗人的佳作。当然普通听众不见得能听得懂那些高深的诗句,我们也可以选些浅显易懂的来找专人朗诵。你可以想象一下,全国人民耳濡目染,心灵沉浸在诗句的意境中,过不了多久,大家对诗就会产生浓厚的兴趣,也会因为诗歌发生奇特的变化。我有一个惊人的发现,我认为读诗可以让男人变得更帅,女人变得更漂亮,即使那些在相貌上实在无法得以提升的,也可以让他们变得更加有气质。将来我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论述诗歌的神奇作用……我们这是从市内的罗湖火车站出发,到关外的宝安区去,到南头关还要转一下车。把深圳分为关内和关外这是特区的特色之一,我相信随着深圳的强劲发展,在不久的将来会取消关卡。现在好了,你来到了深圳这个全国瞩目的地方,这个经济发达却还不幸地被称为文化沙漠的城市,你太有眼光了,我为你的英明选择感到高兴。请你相信,因为你,这个年轻的,飞速發展的城市又注入了新的力量。我一点都不夸张地说,你为这个城市带来了新的血液,新的希望。因为你的到来,我们将联起手来,在文学创作方面取得辉煌成就。我们将来会像雨果之于法国的巴黎,莎士比亚之于英国的伦敦那样重要。深圳将来要成为世界著名的城市,离不开我们这些文化名人……
李修竹带着我下了车,在南头关排队用身份证过了关卡,又转了一趟车坐了七八个站,才到了一个城中村。下车后我们又步行了一段路,到了他租住的楼下。李修竹指着眼前的一片楼说,瞧见了吧,这儿就是深圳著名的城中村了。在这儿住着从全国各地来的人。你可以想象,他们每个人都有欲望,都有梦想,都想在这个城市里打拼出一番自己的天地,赚上钱,买上自己的车子、房子,找个情投意合的人生伴侣,一起同甘共苦,生儿养女,他们在为这个城市奉献着自己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最初的梦想。这儿的楼为什么紧挨着,抬头看的时候楼与楼之间只有一线蓝天?因为需要租房子住的人太多了,这儿的人太多了。我这样一个充满梦想的诗人,包括你这位未来的小说大家,和这些稠密的,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应该说是我们的福分。大隐隐于市,我们需要在这儿汲取创作的灵感,获得写作的素材。在这儿几乎什么都有,生活相当方便。饭馆啊,凉茶店啊,蛋糕店啊,理发店啊,杂货店,旧家具店啊,你需要什么,就有什么。你需要什么服务,也有什么服务。你将来要对这儿的一切产生感情,你要想象这儿,甚至要把这儿当成人间天堂。如果你真的做到这样,那么我要恭喜你,因为你与这儿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整体,你会从中获得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不断地使你写下去。你瞧,这么窄的街道上,有自行车、摩托车、小汽车,它们见缝插针地穿过密集的人群,你难以想象他们怎么配合得那么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当然,我们也会走在其中,我们也是神奇的一部分。尤其是当你从楼上向下看时,你会发现这儿的一切都很神奇。我初中都没有毕业,十七岁出门,曾经去过很多个城市,直到四年前我来到深圳,结果一下子喜欢上了这儿。我的许多诗歌都写到了城中村,有些组诗还获了诗歌大奖。我把我的获奖证书拿给这儿的村支书,想让他找报社和电视台好好宣传一下,可惜他不懂诗,没有引起应有的重视。没关系,我能理解,诗这种东西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接受得了的,因为他们的文化程度还没有到能欣赏诗歌的程度。我这栋楼上的每一户人家,我都认识,也曾和他们聊过。有人知道我是一位诗人,向我竖起了大拇指,说在这样混杂的城中村里,没想到还有像大熊猫一样珍贵的诗人。我不得不承认,他说得太好了,我们写作者就像是大熊猫。这儿会有太多让人想不到的人存在,想不到的事发生。处处留心皆学问,我希望你将来能写出一部堪比《追忆似水年华》的长篇巨著,题目就叫《城中村》。将来你会明白,这儿住着的这些暂时寂寂无名的人,将来总会有一些人成了明星,成了老板,成了科学家,成了发明家,成为影响中国,改变世界的人。你一定要相信,这儿会是我们最好的起点,我们也将会从这儿展翅高飞,一飞冲天。
李修竹租住在一栋七层高的,外面贴着瓷砖的楼房顶层。我拎着行李上到楼顶时已是热得满身大汗。李修竹说,这楼没有电梯,对于我来说倒是一件好事情,因为这可以强迫我锻炼。我租住在这栋楼的最高层,每天早上我都会爬到楼上的天台望着外围的高楼大厦。我看到太阳冉冉从东方升起,一点点高过了我所能看到的一切,那时我就忍不住感叹。人啊人,人在天地之间是相当渺小的,那些看上去很高大的楼也是微不足道的。放眼宇宙,地球又算什么呢?太阳又算什么呢?也不过是星河中的一粒砂子啊。那么,问题接着来了,是谁创造了宇宙呢?究竟有没有一个上帝呢?我们究竟是谁呢?我们为什么放着那么多事不做偏偏选择了写作呢?一点也不夸张,这些问题想得我头都大了。当然,二千多年前柏拉图先生也问过类似的问题——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到哪儿去?至今,不管是哲学家还是科学家,都还没能找到一个合理的答案。从这个角度上想,我也没有什么好惭愧的。以后有时间了,我们可以就这些问题展开辩论,虽然不一定有什么结果,但我相信辩论的过程是有意思的。谈到这儿我不得不承认,笛卡尔是个非常出色的哲学家,他说,我思故我在。这个说法看上去那么简单的,可细想一下,真是太牛了。虽然我是一个感性的诗人,可我对哲学保持着兴趣,我对尼采啊,萨特啊,海德格尔这些哲学大家都有研究。后来我发现,哲学家与诗人和作家的关系非常密切。尼采本身是位诗人,萨特本身是位小说家,海德格尔是位非常棒的诗评家,他们都是对人类做出了巨大贡献的人。我尊敬他们,同时也期待着我的身边也能出现他们那样的大家,这样我的诗作就可以成为他们进行哲学论述的依据。你将来也可以把我当成小说人物,我相信自己是个值得一写的。如果有一天你的书大卖,名利双收,希望你不要忘了我,至少要阔气地请我到五星级的饭店里大吃一顿。当然,请我吃顿肠粉我也是高兴的,如果你真的能够有那一天的话。
进了李修竹的房间,我把行李丢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了他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椅子的前面是一张电脑桌,桌上有一台乳白色外壳的电脑。桌子两边是三个书架,书架上也排满了书。李修竹躺在书架对面的床上说,来到我这儿,你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我最近写作累坏了,一大早又爬起床来去接你,麻烦你给自己倒杯水喝。我还没有给你准备杯子,就用我吃饭的碗吧。我的杯子在桌子上,也请你帮我倒杯水。你知道说话也是件累人的事,但没有办法,我有太多话要对你说了。现在我想与你交流的是,我们穿过了大半个深圳,来到了我这间简陋而又奢华的出租屋,你有什么感受?当然,你刚从北方来到南方,一路上看了不少风景,可能一时半会你还无法用语言去表述。我的感受是这样的,我们所穿过的城市是繁华的,物质的,喧嚣的,充满了欲望的,生机盎然的,与我们有关,也与我们无关。我说的有关系,是因为我们确实在这个城市当中,我说的无关,是因为这个城市太大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深入参与其中,因为我们还要阅读,写作。瞧,我这一面墙都是书,再瞧瞧我这台打开之后主机嗡嗡叫得像蜜蜂似的电脑,它们才是我要面对的另一个世界。尤其是我的这些书,这些都是我一本本从书店里淘出来的,对我有用的书,这些书让我感到自己就是这个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富翁。当然这有点夸张了,不过,这是一面奢华的墙壁,只有我们执著于文学的人才能理解这一点。谢谢你老周,周而复,这个名字真好,比李修竹这个笔名还要好。谢谢你给我倒水,也谢谢你来到深圳。孟子曾说过,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这话说得太棒了,就像专门说给我们听的。你来到这儿,如果想自由写作,可得准备好吃苦。你明白稿费总归是少的,我也不怕你笑话,我写诗所得的那些有限的稿费,连每个月三百块的房租都不够交。为了生存,我也得化名写点赚钱的狗屁文章,另外我还在外面赚着两份职,一个是给文化公司做策划,一个是给内刊当编辑。七七八八的收入加起来,在生活上大体还是可以过得去的。如果用这有限的钱,大方地去跟一个女孩谈个恋爱,估计就吃不消了。我说的这都是现实,你也要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不过你和我不一样,你生得高大威猛,将来说不定哪个貌美如花,又家财万贯的女孩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你。如果遇上了,也别管她懂不懂文学,不要错过。虽然我一直不承认物质决定上层建筑,但大约也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我也研究过了,很多后来成为大师的作家,家境也是相当富有的。不管怎么样吧,写作对于我们来说是第一位的。你看我这儿有何感想,你会不会感到,我在这样的地方进行着伟大的诗歌创作是一件相当牛叉的事情呢?你瞧,我的房间虽小,可这儿一尘不染,这一点你没想到吧。我是个爱干净的人,今天就算了,你以后你来找我聊天,进门可得脱鞋。你走了那么远的路,估计脱了鞋子脚会相当臭。瞧你满脸是汗的,我都忘记开风扇了。你去洗把脸吧,水龙头在厕所对面做饭的地方,平时我都是自己做饭吃的,手艺还过得去,今天我没力气给你做饭了,待一会儿我们出去吃。
我洗完了脸,李修竹喝光了水,走到电脑桌前,打开了电脑说,我要为你放一段贝多芬的钢琴曲。我不得不承认,越是简单的艺术越复杂。就像音乐,几个音符,千变万化,可以演奏出奇妙的声音。如果有下辈子,我可以放弃成为一名诗人的机会,就去做一位大音乐家。你要相信,我是高雅的,诗人是处在高处不胜寒境地的一个特殊物种。虽然我穷,但我必须活得有品位。我不怎么抽烟,平时要抽的话也不会抽那种几块钱一包的,太掉价了,这方面以后你也得学着点儿。你想抽烟就抽吧,没关系,我还能接受烟的味道。我就放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吧。贝多芬是伟大的,他有句名言我非常认同,一度还成为了我的座右铭:我要卡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把我完全压倒。以前,为了写诗,我有过一段流浪的时光。那时的我饱览祖国的大好河山,却身无分文,吃饭成了最大的问题。我下河摸过鱼烧着吃,在别人的菜园子里偷点瓜果,甚至也向别人讨过饭。在我看来,那是一段为诗疯狂的光荣经历。我曾在一个北方小县城的一家书店里听到过贝多芬,当时我又累又饿,可我听着那曲子,听进去了,听得我顿时泪流满面。那时我就想,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命定里,但也有少数人通过奋斗来战胜命运。我希望我们是那种少数派,是那种特别的。你听,这音乐有一种力量,那种力量可以注入人的血脉。你听到了什么呢?我听到了它的壮丽宏伟,它对于我来说,足以让我惊心动魄,尤其是在孤独的夜里,自己一个人悄悄听着的时候,你甚至会感到贝多芬先生他理解了自己是谁,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我们不能不承认,人类中是有天才的。还有凡高,卡夫卡,一个天才画家,一个天才作家,他们年纪轻轻的就离开了人世。为什么呢,现实中不配长期拥有那样的天才啊。想起他们那些天才,有时我真的特别绝望。我对自己还是有认识的,我初中都没毕业,虽然学历不等于才华,但我从小所受的教育是有限的,虽然后来我拼命读书,可我还是会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不过,音乐可以让我沉醉,让我忘记这一切,感到自己享受天才的音乐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我也可以从天才的音乐、绘画、文学作品中获得滋养,不断成长,不断变化,最终成为诗歌方面的大师。我也意识到了,现实生活中埋伏着一些看不到的危险,例如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例如女人的温柔,例如婚姻和家庭,例如物质享受的诱惑。我希望你监督我,时不时地提醒我,不要让我处在无处不在的危险之中。我真不该在听音乐的时候说个没完,听吧,这震荡我们灵魂,让我们变得强大的音乐……每次听贝多芬,我的血液在跳舞,心中涌动着悲天悯人的潮水,好了,这时我感到自己可以写了。今天我写不了,我写时身边不能有人。写诗就像和女孩恋爱,有另外一个男人在旁边盯着,谁能全身心地投入?我们听完这曲找个地方吃饭吧。你来深圳的第一顿饭一定让我来请,我要代表整个深圳来请你吃饭,将来我写散文时要写到这一点。
相当不幸的是,李修竹在我来深圳不到半年的时间里就喜欢上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是饭店里的服务员。那天下午我们边吃边喝,边喝边聊,店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了。他是不怎么能喝的,当时有点醉意。他说,可悲,我那么有名的一个青年诗人,写了那么多情诗,却还没有认真谈过一场恋爱。这都怪我太博爱了,因为我平时走到大街上,只要看到漂亮的女人就会感到她们是我的情人。我想象着她们,仿佛每天都有一两个与我相恋的对象。我想象着她们,感到自己就是她们每个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现在我决定要真正爱上一个姑娘,她的学历不一定高,相貌不一定美若天仙,家境不一定富有,人也不一定喜欢艺术。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就好了,就仿佛她是很多女人的代表,而我爱着她就如同由她来代表着所有的女人与我相爱。这一段时间我仔细观察了,这个饭店的服务员就很不错。你瞧,就是面带微笑的她。她的身材苗不苗条?皮肤白不白?鼻子、眼睛、嘴巴,小不小?五官搭配得是不是让人看着特别舒服?整个人看上去,像不像一首爱情诗?你知道吗,我看着她的目光是纯净的,想象着她的时候内心是美好的,我对你谈起她时感到自己像一只鸟儿在唱歌。你知道的,我一直有些提防恋爱这件事情,因为这会让我情不自禁地陷入生活的圈套,现实的陷阱。现在看来,我没办法坚持自己清醒的认识了。我在心里劝告自己,我需要真刀实枪投入爱的战场,去经历、去体验、去真心实意地爱一个有血有肉的异性,因为我无法拒绝我的肉体与精神对一位春天般的女孩的渴求。如果我一再保持理性,那就太不像话了。当然她是位地位低微的服务员,学历不高,工资不高,甚至也谈不上多么美丽,但是没有关系,我要像投入创作一样投入地去与她恋爱,我要运用我的想象让她变成我的女王。真的,她打动了我,让我想入非非。老实说,我不是那种情欲动物,我甚至害怕和一个女人发生亲密关系,因为那会破坏我一直享有的孤独与纯粹。我们那么熟了,我也不怕你笑我。我有过经历的,那是在多年之前。我曾和一个女人发生了关系。我和她谈诗,谈我流浪的经历,她觉得我很神秘,想向我敞开。我感谢她,也憎恨她。我为拥有她而狂喜,也为拥有她后悔不已。
我当然不主张李修竹去追求一个饭店的服务员的,但我的建议对于颇为自我的他来说又怎么有用呢?喝红了脸的他说,爱情是美好的,古今中外,许多人描写过爱情。对于我来说,爱情就像春天里一粒在泥土中胀破了壳的种子,我没有力量阻止它发芽、生根、出土、抽叶、开花、结果。这使我想到,人虽然是社会的一分子,具有理性的一面,可终究无法脱离自然规律,体现出盲目生长的一面。不是因为我今天喝了酒才这么说,我有挺长一段时间都想要和一个人恋爱了,而这个人我也没有想到竟然会是她,而她至今还不明白我对她的心意,你说搞笑不搞笑?唉,我决定了,我要给她写一封长长的情书,今天晚上就写,明天就交给她,到时就劳驾你当我们的红娘。我在信上写什么呢?我会向她坦言,我是个有理想有追求的人,是位在国内相当知名的诗人,可我眼看着成了大年龄青年,却还从来没有跟一个女孩认真地恋爱过。虽然我的文学事业让我清醒地认识到,单身是最好的选择,恋爱以及婚姻可能会使我失去自我,变得平庸,可也有另一种可能,在爱情与婚姻生活的滋润下,我可以写出更多优秀的作品。当然我也要向她說明,我初中都没毕业,不过以我现有的水平,完全可以像大学教授那样给大学生上诗歌课。虽然我没有车没有房也没有多少存款,但在将来我一定会通过写作获得一切,让她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我这么说,一方面可以拉近和她的距离,不会让她觉得我高不可攀,另一方面我给她画了一张大饼,让她看到了希望。她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她接受也罢,不接受也罢,这信我是决意要写了。无论如何,我感到自己是一支有潜力的股票,不管哪个女孩选择了我,将来一定会是发达了的。只是现在我有点担心,将来万一我出了大名,有了很多很多的钱,我也会像别的男人那样变坏。当然,坏也坏不到哪里去的。如果我有了钱,我可能会请几个有气质的漂亮美女当秘书,她们至少要懂两门以上外语,那样她们就可以陪着我周游各国,与国外的一些译者、诗人进行交流。平时她们也不用做什么,就陪我喝喝茶,聊聊天,必要的时候为我声情并茂地朗诵一下诗歌就好了。当然,她们的普通话得标准一些,如果普通话说得不好,我也可以请专业的播音员帮她们培训。只要有了钱,一切都好说。不过有个问题可能不大好办,她们说不定会情不自禁地爱上有钱又有才华的我,我也有可能爱上善良貌美的她们。那么我只能请我的爱人不要吃醋了。我喜欢所有的美女,这实在是没办法更改的事实。如果我的爱人能接受这一点,我想她一定是一个伟大的女人。你说她一个饭店的服务员给我当爱人,她好意思拒绝比她优秀得多的女人爱人吗?我也只是想一想,现在她能不能接受我的爱还是未知数呢。
李修竹果然连夜写了一封挺长的信,第二天中午我们又去那家饭店吃饭时,他请我帮忙把信交给了那位叫张成兰的服务员手里。吃过饭,我们一起去不远处的公园里走路。在路上他想象着不久的将来,他与张成兰成双成对,情意绵绵。他说,谁要是成了我的女朋友,我的爱人,她一定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会写诗,没有谁比我懂得什么叫浪漫。我会做饭,你也吃过我做的饭了,绝对是有想象力的饭食,在别处是吃不上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大的特点是善良、有爱,我会是那种把她捧在手心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的男人。要是她耍小性子闹脾气,蛮不讲理,我也会像个大哥哥那样包容她,关心她。当然,我目前唯一的遗憾是钱少,这些年也没能存下什么钱。不过我可以先向朋友借一些钱,无论如何我要给她一个盛大的婚礼,因为婚姻对于我们来说,一辈子只有一次,我一定会让她感到体面。为了她,我可能会变得更加现实一些,我会考虑多兼一份职,多写点东西。你说我可不可以写小说呢?据我了解,很多诗人也是写过小说的,而以写小说著名的作家,最初也都写过诗歌。没有关系,你不用紧张,我也不过是想通过写小说多赚点稿费而已,我的主業还是要写诗,不会跟你抢小说这个饭碗的。你现在也租了房子,暂时安定下来了。你一定要好好写,写得让我佩服你,这样你想不出名也难了。
来到深圳之后,我租在离李修竹不远的地方。有一段时间我们每天早上去公园里跑步。李修竹认为,只要我们坚持每天早上跑步,坚持四五十年,在我们七十多岁时都有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只是坚持了不到一年,当他把张成兰追到手后,就再也不早起跑步了。只有晚上时,他想消化一下吃进肚子里的食物,才约我一起去公园里走走。我们边走边聊,海阔天空。当然我多数时候是倾听者,他是滔滔不绝的言说者。他确实读了不少书,也了解了一些文学界的名人,不管是谈人,还是谈作品,也都能谈得头头是道,自圆其说。在能说会道的他面前,我只能自叹弗如。我读过大学,有一次谈到学历,李修竹说,不是我吹牛,我给大学生上过课的,就连请我去讲课的大学教授都有些崇拜我。他是个诗歌研究者,曾经给我写评论,把我的诗歌当成了教材给学生分析。当时我给学生讲课时说,我初中都没毕业就去山里放牛了。不过当年大作家高尔基,和我们的莫言先生还没有我的学历高,他们也就是小学毕业吧,不是也成为了大作家吗?中国的应试教育还是存在着不少问题的,不少人从大学里读出来,把脑子读坏了……我说的都是掏心掏肺的真话,学生们也真是给力,一个劲儿的给我鼓掌。你要相信,我并不觉得自己比那些硕士和博士差什么,当然我还是要谦虚点,要不怎么能继续进步呢?相对于我来说,你就太沉默了,就好像你心里脑子里没有什么货,倒也倒不出来。这是不行的,你要锻炼你的口才。另外做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你本来还没有什么名气,太谦虚了谁会在意你?如果你想要在写作上获得成功,除了踏踏实实地去写,还要有种傲视群雄的气慨。据我的观察和了解,现在的人越来越虚荣和盲目,这让我们这个城市,这个时代都会变得物欲横流。这是不对的,这种情况要尽早结束,不然文学越来越边缘化,我们越来越没有前途。我最近读了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特别佩服他的想象力,那部在全世界畅销的书是一面镜子,可以照一照我们自己。我们或许没有生在一个好的文学时代,但这并不是说写作不可以名利双收。我们还是要深入研究自己,研究同时代的那些获得成功的作家,争取在写作上杀出一条血路。攀上高峰,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一定是很棒的。不客气地说,首先你要研究我,向我学习。我们离得近,方便交流,这是其一。我懂诗,语言的最高形式就是诗,一位作家要终生追求语言,这是其二。我正走在成为大师的路上,你有幸与我同行,要真正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这是其三。大画家毕加索你应该知道,西方现代派绘画的代表,他的《亚威农少女》引发了立体主义运动的诞生,很多人看不懂他的画,因为他的抽象画表现出的太阳光是呈螺旋状照射的,不同于我们所认为的光是沿直线传播的——我从他那儿获得了启发,后来写的诗打破了常规,呈现出语言新的可能性,你不信可以认真读一读我近来的诗作,好好研究一下,聪明的你一定能发现我的变化,这会对你有益的。就像刚才那么高明的话,平时谁会对你说呢?所以说,你是有幸和我成为了朋友,又住在同一个城中村里。
李修竹借到了钱,确实给了张成兰一个体面的婚礼。婚车是租来的加长林肯,婚宴摆在五星级饭店,文朋诗友,亲戚朋友也来了不少,婚礼主持人还是当地有名的节目主持人。自然那场婚礼也让他背负了巨债,那些欠着的钱让他无法再安心写作。我倒过了一段自由写作的日子,写出了不少作品,有作品还在报纸副刊和杂志上发表了。不过靠稿费确实无法继续生存,因此我最终还是找了一份工作。最初我在一家文化公司上班,每个月二千五百块钱。我做了两年多,所赚的钱至少有三分之一借给了生活起来总是捉襟见肘的他。有一次他向我借钱时说,没有办法,我只能又向你开口了。张成兰自从嫁给了我,以为嫁给了一个大款,原来的工作也辞掉了,好吃懒做不说,还整天在楼下的麻将馆里和人家打麻将。也都怪我太爱她了,几乎对她百依百顺。为了她我又兼了一份职,给人家小学生教作文,也赚不了多少钱的,但钱再少我也得做啊。如果我真是一位有钱人,还真的喜欢我的女人什么都不做。有钱了好啊,她想吃什么,我们去吃,她想要什么,给她去买,她想玩什么,我拿给她厚厚的一沓子钱,拍在她的手里,对她说,尽情花,别省着。唉,只可惜写诗稿费太少了,我兼着三份职仍然赚不了多少。以前结婚的时候欠了四五万块钱,我到现在还没还上,看样子一时半会还不上了。我都做到这个份上了,她对我还有很大意见。主要是她打麻将输了,心情不好,没事找碴。她嫌我不去找一个正式的工作,把写诗当成主要职业,又赚不来钱。有一次她对我发火,把书架上的书全给丢到了地上。我也是个好脾气的,我就看着她一本一本地丢,等她丢完了,我还给她倒了杯水,让她歇歇。她看着我满面笑容,一点也不生气,还对她那样好,结果破涕为笑,然后像个小猫那样委屈地钻到我的怀里。我抱着她娇小的身体,耐心地给她讲道理。我说写诗虽然暂时不能够让我们一夜暴富,但在将来肯定是有前途的。为什么这么说呢,我是有理由的。我就给她讲,大学教授,政府官员,也有些有钱的企业家,有很多是喜欢诗歌的,因为他们要忙着别的事,不能专心一意地写诗,写得不如我好,因此对我特别尊敬。如果我真想找份收入高的,也相当体面的工作,那是我一句话的事。但工作能赚几个钱呢?每个月收入就是一万块、两万块,又能怎么样呢?那是没有前途的。写诗不一样——我跟她谈到了诺贝尔文学奖,谈到了数目可观的奖金,以及有名以后在全世界出书的版税,活动出场费。结果谈得我们热血沸腾,好象奖金和版税什么的很快就能到手了。那天夜里,我们绵绵了很久。我不得不承认,女人会让男人幸福快乐,可也能消磨男人的意志。我现就没法早起和你一起跑步了,晚上除了陪她,还要写作,太累了,跑不动了。确实,现在我们交房租的钱都没有了,她还要下楼打麻将,我也只能暂时请你帮一下,先借给我几百块钱,解决燃眉之急。再过一个月,有个诗歌大奖赛就要公布结果了,以我现有的名气,我的诗很可能会被评为一等奖,到时就有三万块的奖金,扣完税也有两万多,到时我会还给你的。
一个月后,李修竹说的那个诗歌大奖赛,他也确实获奖了,不过获得的是入围奖,没有奖金。偏偏那个时候,张成兰又怀孕了。李修竹在我下班后找到我说,你要恭喜我快要当爸爸了。我们原本没想这么早要孩子的,没想到孩子却不管不顾地来了。有了孩子,以后开支就更大了。我现在也打算去找份正式的工作了,没办法,孩子是第一位的,我不希望孩子一出生连买奶粉尿布的钱都要向别人张口,那样我还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爸爸吗?当然不是。唉,女人,婚姻,孩子,家庭生活,与我的诗歌理想形成了难以调和的矛盾。在现实生活面前,我感到自己成了一个不现实的人,成了时不时大战风车的唐吉诃德,在别人眼里成了一个可笑的人。以前一个人的时候是绝对不会出现这种情况的,可现在不一样了,当我得知她怀孕的那一刻,我感到肩头沉甸甸的有了责任。我无法逃避,无法继续活在想象之中。我是个善良的人,浪漫的人,诗意的人,而她和孩子让我不得不与过去的我做个切割。我要对自己狠下心来,拼了老命去赚钱。我要现实起来,努力让自己双脚踏在尘土里,而不是飘浮在云端上。我要放下詩歌写作,那怕是去工厂的流水线上做一位工人。我认真想过了,我爱着我的老婆和孩子,尤其是知道她怀孕之后,我发现自己好爱好爱她。我们有了孩子,这太神奇了,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让一个女人怀孕,我可以成为一个孩子的爸爸。也许是因为怀孕太辛苦,反应也大,她最近情绪特别不好,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我知道自己必须行动起来,找个正当工作了。我把钱拿到她的面前,拍到她的手中,她不想开心也难,是不是?唉,本来打算拿到奖金还你钱的,可没想到他们竟然只给了我一个入围奖,我这么有名的一位诗人,那些评委也好意思。没办法,话语权在别人的手里。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一个从事艺术的人,如果自家经济条件不够好,还真该找个经济条件好的,或者说有能力赚到钱的,不然你生活起来会相当被动。就拿我来说吧,我一次次向你借钱,都不好意思向你再开口了。可是没有办法,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呢。张成兰现在需要补身子,补在她身上也相当于补在孩子身上,我想给她去买一只走地鸡炖了吃,可我没有钱了。老周,你也别为难了,痛痛快快地再借给我一千块吧。记着啊,将来找对象千万别找个靠你生活的,你是个未来的小说家,需要有钱的女人养着你,至少不能让她拖累你。我这个忠告,你听进去了的话,价值绝对超过一千块。
后来,我换了工作,去了报社,收入高了,也确实找了个家境不错的对象。她的收入也不错,我们很快结了婚,不久首付了一套小房子,还买了一辆车。那时李修竹的女儿也已经快两岁了。也许是女儿的出生带给了他好运气,他接连获了几个诗歌大奖,出了一本诗集,还转成了深圳户口。虽然他欠别人的钱仍然没能还上,但生活大致还过得去。有一次他带着刚会走路的女儿找我时说,我当年说得没错吧,你现在娶上了漂亮富有的老婆,比我还牛的是你还有了房子和车子。不过我也是幸运的,我要感谢这个小布丁,我实在是太爱她了,为了她我愿意全世界都是我的。现在也差不多是这样了,因为她的到来,我有了以前不曾有过的好运气,感到给我一个世界,也不如给我一个女儿。我获了几个大奖,出了一本诗集,就连户口也转到深圳来了,张成兰现在对我刮目相看了,她说如果我能买套房子,她还可以再给我生个儿子。我认真地对她说,我不喜欢儿子,我喜欢女儿,我们把所有的爱都给我们的小布丁就好了,我不想再生一个孩子和她分享我们的爱,因为她配得上我们所有的爱。你知道吗,我给小布丁喝从香港买来的国外进口的牛奶,用的是一片四五块钱的进口尿不湿。没有办法,我不想让她受一点儿委屈,她才是我真正的小情人,是我的一切,为了她,我把自己的命交出去都不会犹豫的。现在张成兰去工作了,我找朋友帮她在图书馆找了份不太累的工作,工资不多,也还可以。她是太年轻了,带孩子粗心大意,我不放心,我得亲自来带。你们什么时候要宝宝啊?赶紧要吧,有个孩子真是太幸福了。当然你们也得做好吃苦的准备,孩子可不是好带的,这是一门大学问,你看上几本育儿的书都不一定能成为一个合格的爸爸。现在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我带着孩子,没法儿再写作了。白天我带孩子,张成兰去上班,晚上回来虽说她可以带孩子,可孩子一会儿哭了,一会儿笑了,我根本没办法写。不能写就没有稿费,我那几份兼职现在也没时间做了,相当于我这一块儿就没有了收入来源。那点奖金和稿费很快就花光了,将来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光靠张成兰的工资肯定不成。我的女儿,将来我要给她最好的教育,我要让她学画画,学钢琴,当然跆拳道也得学一下,我不能总是陪着她,一个女孩子要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想一想我就好有压力,你瞧瞧我这头发,这两年是不是白了许多?
前前后后我不知给李修竹借了多少钱,更不知道他向别人借了多少钱。有一次他说,这几年下来你的变化太大了,你的作品不断在大刊发表,还获了奖,受到一些相当牛的评论家的关注,成为了青年作家中的代表性人物,凡是热爱写作的人,没有几个不知道你的大名了。周而复,这个名字好吧?当初我真该给你收点起名费的。我最佩服的不是你的写作,而是你娶了一个好老婆,你们在深圳这样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了自己的房子,房子这几年价格噌噌地向上涨啊,我是越来越不敢想象也能买得起了。每一次想到你高学历、高颜值、性格又温柔贤惠,还给你生了一对龙凤胎的老婆,我都有些后悔选择了张成兰。什么叫一步错,步步错?我就是,你看我现在带着孩子,诗写不成了,兼职没了,还欠了外债。我欠钱的事不敢让张成兰知道,她要知道了非得跟我离婚不成。最近也是奇了怪了,一下子有好几个朋友打电话来,都是让我还钱。有些还过得去的暂时软着也就罢了,可有个得了重病,现在就在医院里等着钱动手术。这个时候我再拖着不还,那就太不像话了。可还钱,钱又在哪儿呢?张成兰家里还有个上学的弟弟,每个月领了工资,先拿一千块钱打给家里,她只肯出一千块钱来,让我交房租和水电费,家里的一应开支还是让我想办法。我一不能偷,二不能抢,三不能骗,那都是犯法的事儿,没有办法,我只能借。这些年我借遍了所有能开口借钱的朋友,我的哥哥姐姐也都快与我绝交了,也不怪他们,他们本来就没有多少钱,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他们借,是不应该的。现在大家好像都有一个共识了,他们都不再给我李修竹借钱了,因为有借无还,因为我是个不现实的诗人。说真的,我也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张口了。也许我真的是错了,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一个很有能耐的人,通过写作可以应有尽有,现在看来,我是太天真了。我欠那位朋友三千块钱,你就先帮我一下吧,他在医院里急着等钱用。你要对我有信心,我是对自己有信心的,我总感到自己有一天会发财的。你不信可以摸摸我的手,我的手是不是很软和?是不是有点小?算命先生早就给我算过了,说有这样手相的人,肯定会大发的。你别笑,只要我真的下决心去赚钱,我相信自己是会发达的。
有个周末,李修竹急匆匆地过来找我说,老周,我现在遇上大事了。张成兰知道我在外面欠了很多账,决定要与我离婚。我不同意,她还要上法院起诉我。昨天她跟我闹了好久,最后她抱着孩子上了天台,说我不同意她就和孩子一起跳下去。孩子吓得哇哇大哭,我只好假装同意和她离。我不能赚钱,还借了许多钱,她是对我彻底失望了。可她也不想一想,她有什么资格对我失望呢?我借来的钱花在谁的身上了呢?我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平时连一件好看的衣服都没有舍得给自己买,我带着孩子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写作,也不能去工作,她的收入又不多的,不借钱日子怎么过下去?再说我也没有借别人多少钱的,加起来也不过二十来万块而已。她可能是觉得我写诗没有前途,只会说,不会做,对我没有信心了。她都闹到这种程度,要不是看在孩子的份上,我也不是非要和她在一起过下去的,但是为了孩子,我不想和她离婚。可我跟她说什么,她都不听,说多了,她就发飙,家里的碗和碟子都被她摔碎了,我那台电脑也被她摔坏了。没有办法,我这次来是想请你和她见个面,好好跟她谈一次。她没有什么文化,做事情没脑子,一般人的话听不进去。我建议你来我家的时候带点贵重的礼物给她,装成很崇敬我的样子,你就说我是一位非常有前途的诗人,虽然现在混得差一点,但将来肯定会好起来的。你还要装成要给我介绍工作的样子,你就说有一个相当不错的工作,一年收入十多二十万的,福利也相当好,只要我同意,工作准能成。最近也确实有个大型文化公司招人,公司的经理还是个写诗的,我打算去应聘,到时说不定能成。成不成的另说吧,先把眼前的这一关过了,她的情绪不稳定,我担心孩子。我想好了,我不能再继续带孩子了,孩子上了幼儿园,接送的活,她也能搞定的,我得出去工作赚钱了。我知道钱重要,可从来也没有把钱太当一回事儿。现在不一样了,我要在乎她对钱的态度,她认为没有钱就没有安全感,借着别人的钱过日子没有幸福感。好吧,她是对的,我会努力给她赚回钱来的。你要相信我,我说到做到。
我带着礼物去了李修竹的家里,也照着他说的演了一回戏,张成兰也同意再给他一段时间。张成兰在图书馆的工作虽然轻闲,可对于不爱看书的她来说,也觉得无聊。当李修竹假装自己应聘上工作之后,张成兰很快便辞掉了工作,在家里带孩子。那段时间,李修竹每天早上早早地起来,穿戴一新地装成去上班的样子,那家他说过的大型文化公司并没有要他,他只能漫无目的四处去找工作,碰运气。他没有学历,只有出版过的一本诗集证明他的能力,可有些收入高的单位并不需要会写诗的人,也不愿接受他。收入低的工作,除了出苦力,也没有什么好的工作,他又看不上的。后来他对我说,老周,你说这样可不可以,你出钱帮我租个房子,别人不要我,我就为自己打工。我天天写作,也许头几个月稿费不能及时来,我还得给家里交钱,不好意思,麻烦你想办法先借给我,也不用太多,三千吧。我就告诉张成兰,以后工资会长的。你要相信,凭着我的写作能力,三个月之后,稿费单会像雪片一样飘然而至的,你愿意给我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吗?当然,我不能只是写诗,写诗确实赚不了什么钱,有些报刊还不给发稿费。我会考虑写一批散文和小说,只要是有稿费的,也不管稿费多少,我都给他们供稿。有些文学赛事,不管大小,我也会认真参赛。如果有谁需要我帮忙修改书稿,或者谁需要编写村志什么的活儿,你也可以介绍给我,凡是能通过文字赚钱的,我又能胜任的,我都可以去做。一段时间之后,我有自信还清你所有的钱。我想好了,这是最适合我的一种方式了。我知道这对于你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投入,而且我又欠了你那么多钱,但是没有办法,谁让我们是好朋友,好兄弟了呢。你想想办法帮我实现这个想法吧,将来我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如果有记者采访我,我会好好感谢你的。我知道你帮我,不是为了我的感谢,但我不感谢你,我心里过不去啊。不说感谢的话吧,我有了工作室以后,你也可以经常过来和我一起喝喝茶,聊聊文学啊,到时候你也可以请一些写作的朋友过来,我们一起聊文学,相互鼓励,相互支持,我们甚至也可以成立一个文学沙龙,等将来我们都有名了,一些文学史家,会写到我们这个沙龙的,到时候你就是发起者。
我认为李修竹的話有一定的道理,虽然那时我也有房贷和养家的压力,但还是能搞到一笔钱,帮他实现靠写作赚钱的想法。三四个月后,他也确实收到了一些稿费,但数目加起来也不过刚够房租和生活用的,而他每个月还要给张成兰交三千块钱,这就成了大问题。我去工作室找他,李修竹的脸像是被霜打了似的高兴不起来,他说,唉,靠写作赚钱还真是有些不靠谱,我是太理想主义了。这几个月来,我克制着回家看我女儿的冲动,让自己坐下来写,没黑没白,废寝忘食地写,写得头昏眼花,腰椎和颈椎都出了问题,可付出与收获完全不能成正比。更要命的是,这样为着稿费的,急功近利的写作,时间一长就让我厌倦了,我现在痛恨自己爱上了写作。生活现实无时无刻不在逼迫着人,让人不知不觉间扭曲变型,失去原来的那个自己。我怀念以前单身的自由自在,甚至怀念流浪的那段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时光。有时我真想不管不顾,放下一切,再去流浪。但是不行,我现在是一个女人的男人,是一个女儿的爸爸,我对她们有责任和义务。有时我真的想要变成一个坏人,去偷也好,去抢也好,去骗也好,可我的良知和理性又告诉我,不能那么去做。昨天有一件比较可笑的事,我中午去吃饭时经过福利彩票店,抱着必能中大奖的心态,把身上仅剩的二十块钱都买了彩票,可是今天一看,一张也没中。这件小事就像一则寓言,深刻地教育了我。是啊,我不能一直生活在幻想里,我要正视种种围困着我的现实,我要挣脱生活的笼子。老周,请给我支烟吧,我今天特别想抽烟,可我连买包烟的钱都没有了。我有种被生活彻底打败了的感觉,你就像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假如有一天我实在厌倦了活着,请你一定要原谅我,也请你想办法关照一下我的女儿,她是那么漂亮,那么可爱的,我是真想好好地陪着她长大。可自从有了她,我几乎就失去了想象力,几乎就放下了写作,因为她是我这一辈子最好的作品。瞧,我这么坚强的一个男人,竟然在你面前流下了眼泪,不争气啊。
一个阴雨绵绵的天气里,李修竹和张成兰还是去民政局离了婚。李修竹找到我说,我的女儿六岁了,刚刚上了小学,我和她却离了。唉,这些年来,我是相当失败,现在我终于承认这个失败的结果。她要离婚,好,那就离吧。她要孩子,好,那就由她抚养,我每个月承担一千五百块的抚养费。但是我告诉她,你也别急着找男朋友,将来有一天我发达了,为了我们曾经的爱情,为了我们的女儿,我还是愿意和你复婚的。你猜她怎么说?她说,你做梦去吧,我这一辈子再也不想见到你了。瞧瞧她说的这种话,说这种话的女人怎么可能把孩子教育好?我伤心啊,我恨不得立马变成一个亿万富翁,让她后悔,让她跪在我面前求我,主动与我合好。我要是真的变成有钱人,我是不会生她气的,我会对她说,你是我女儿的妈妈,你不要给我下跪,你起来,我要真诚地告诉你,我所有的钱都是你们的,我也是你们的,因为我是那样的爱着你们,以后我们房子、车子、票子,什么都有了,就一起好好地享受生活,开开心心地过日子吧。唉,张成兰是不会理解我对她的爱的,她没文化,那么普通,又是那么的嫌贫爱富,可造化弄人,我偏偏爱上了她,她又给我生下了那么漂亮的女儿,我后悔都没有机会啊。现在我决定了,亲爱的老周,我要郑重地告别写作,换一种活法。这回是真的,我要去赚钱,赚很多很多钱。我要尽快与张成兰复婚,要给我的女儿一个完整的家。我想,这才是一个男人真正该有的想法。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这么些年来对我的无私帮助,谢谢你对我不离不弃。为了与过去的我做一个真正的切割,我要把所有的书都当废纸卖掉。当然你需要的话就更好了,你拉走就是。我还要退掉你帮我租的房子,因为现在的我不配住在房子里,我应该逼一逼自己,把自己当成一个初来大城市打工的青年。我要一点点靠自己的能力还上所有的钱,拥有很多钱。当我真正成为有钱人的时候,或许还会重拾写作,但那时的我或许真的就再也对写作没感情了。因为,写作成就了我,也伤害了我。
有九年的时间,李修竹就像是消失了,几乎没再跟我联系。那时他的女儿上了高中,突然有一天,他给我打了电话,约我见个面。当时有位个头高挑,皮肤白净,气质高雅的女士,开着一辆价值百万的奔驰,和他在一个五星级酒店的停车场里刚好下车。我看着穿了一身西服,打着领带,头发几乎全白了的他吃了一惊,差点没有认出他来。他把手上的黑色皮包交给那位女士,上前与我拥抱了一下,说着话和我上电梯到了预订好的包间。到了房间,他从那位女士手里拿过那个黑色皮包,从里面拿出三十沓钱拍到我面前,自信地微笑着说,老周,这是还你的三十万。当然,你对我的情义何止三十万?如果你有需要,一百万,两百万,你开个口的事儿,我让我的秘书小方立马给你送过去。来,你们也正式认识一下,这是方蓝,我的秘书。现在的我终于脱胎换骨,变成了我以前有些瞧不上的有钱人。这九年来我一首诗没写,一个与文学有关的字都没写,结果我发财了,你说是不是挺有点儿意思?成为有钱人,说难也不是那么难的,当年我退了房子,处理了那些书,我感到海阔天空,一身轻松。我坐公交车去爬了梧桐山,下山后进了一家工厂。我在那家工厂里踏踏实实地干了一年。听着机器的轰鸣,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曾是一位牛皮哄哄的诗人。那种感觉现在想起来真的挺棒的,机器比人单纯,那时我爱上了那些会运转的铁家伙。一年后我做销售,你也了解,我这张嘴特别能说,因此在销售这一块儿做得相当出色,第三年就赚到了数目不少的一笔。第四年我用那些钱成立了一个专门的销售公司,我亲自给我的员工培训,结果他们个个都变成了出色的销售员。我有了专业的团队,这几年我们的业务开展得相当不错,什么样的大型公司找上我们那算是找对人了。没错,现在的我住上了别墅,开上了名车,有了钱,成为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商人。我还了所有人的钱,但只有你的迟迟没还。我欠了你多少呢,我记不清楚了。再说钱真的能还上你对我的情谊吗?是绝对不能的。另外我也怕见你,当初我信誓旦旦地让你来深圳和我一起写作,我却半路成了逃兵,没脸见你。不过总不见你也不是个事儿,所以我鼓起勇气,还是約了你。
我说,张成兰和你女儿怎么样了?李修竹点了点头说,张成兰永远是我宝贝女儿的妈妈,我不能亏待她。三年前我在深中附近买了套房子送给了她,在那儿我女儿上学方便。我也给了她一笔钱,她不用再去工作养家了。那次我带着小方,开着奔驰去见她,说要给她买套房子时,她哭了。她以为小方是我的女朋友,其实人家小方有男朋友,男朋友是位健身教练,比我英俊健壮多了。我对张成兰还有感情,无论如何,是她而不是别的女人给我生下了我的女儿,我们也曾经有过非常幸福快乐的时光。我和她谈过的,可谈的结果却是没有办法再复婚了。她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还想和她复婚,因为我可以找更年轻漂亮的,比她好得多的,她怀疑我不是真心的。当她那么说时我的内心是复杂的,我觉得她从来没有理解过我对她的感情,也没有理解我。哪有配上配不上的啊,我不过是有钱了,变成了她以前希望我变成的样子,可我变了,她又无法接受了。这些年你没有见过我女儿吧,她现在个头比我高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看到那么漂亮聪明的她我都觉得不配当她的爸爸。有六年时间吧,我整天忙,整天东奔西走,一心扑到事业上,很少见她的面。我也怕见她,见了心里就难受,就觉得愧对她。只有每年过生日的时候,我才会给她送个礼物,可每一次回去的路上,我都难过得大哭一场。为了她我确实是拼了命地在做事,在赚钱,我骗她我在别的城市工作,工作很忙,不能常来看她。那孩子太单纯了,像我,现在都不知道我在深圳。更让我意外的是她竟然也喜欢上了写诗,我以前出过的那本诗集,有许多诗她都能背诵,更要命的是她也写诗,想要成为一名诗人。我对她说,好啊,你想做什么,老爸都支持。我最近也在想,究竟要不要把公司转手出去,重新杀回来,重新做我的诗人。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也四十出头了,你看我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光阴如梭啊,世事难料,真是令人感慨。我不说了,小方,倒酒,今天我们要好好喝上几杯,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