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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动

2020-07-14杨加方

大理文化 2020年7期
关键词:调动表哥县城

杨加方

1

启鸣第一次去送礼,是2010年9月8日晚上。这天是农历八月初一,离八月十五还有十四天。

为什么是八月初一?表哥启光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去送礼,没理由,不好去敲人家门。马上要过节了,走往走往,人之常情啊,即使有人看见了,也不怕。更重要的是,离过节太近了,给人家送礼的人多,人家也记不得我们,今天去正好,可能我们是去人家家的第一起,人家就记住我们了啊,我们的事也就好办了啊。

启鸣下意识地提了提月饼,虽然这盒月饼有三斤多重,还是蟹黄的,买了四百多块,但他没感觉到重,也不太心疼。反倒是藏在月饼盒里的两万块钱,太重了。两万块,那可是他一年的工资啊!启鸣觉得都快提不动了。

说得头头是道的启光其实也不太知道“人家”陈局长家具体的位置,只是大体知道在阳光小区,三单元,三楼,也可能是二楼,右边那家。

启光说,我们莫一起去敲门,万一敲错了,又是提这大个礼盒,传出去不好,影响了陈局长,我们的事就黄了。

启鸣说,那我隔你远些,你找个人问问。

启光说,大晚上的,莫问了,一问,人家都知道我们是送礼的了。我提前打听了,三单元肯定没错,就是二楼还是三楼拿不准。我先上去敲三楼的门,你提着东西在楼底下,紧紧地盯着我,如果是了,我给你招手,你赶紧跑上来。不是了,我再去敲另一家。

启鸣小声地说,好!这个法子好!表哥,怪不得是在大机关工作,有经验啊!

启光说,屁!老子要是在县委、县政府开车,你这事还用这么难办么!把领导抬出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启鸣说,比起我来好多了,至少进得了局长家啊。

启光说,莫啰嗦了,我先上去了。你盯紧我啊。

启鸣紧张地点了点头,但黑暗中启光没有看见。

2

启鸣没想到,调动个工作竟有这么难。用老婆玉秀的话说,比生娃娃难多了。

启鸣安慰玉秀说,难只是我们难,你看别人,一两年换个单位,一两年换个单位,就像玩一样。人家能调来调去,至少说明调动這事是办得成的。我们多找找人,实在不行送点礼,也许就办成了。

启鸣大学毕业后分到县志办工作,玉秀在南山乡中学教书,两地隔着56公里呢。九年前,县志办最年轻的李启鸣被安排到南山乡向阳村委会指导新农村建设。村委会条件差,从市县派到南山乡各村的八名指导员被乡政府统一安排在南山乡中学住宿、打饭。

那年,玉秀师专毕业刚刚分到南山乡中学教语文。都是有单位的年轻人,一来二去,工作之余一起玩闹着玩闹着,启鸣和玉秀就好上了。两年后,启鸣结束了指导员的临时工作,回到了县志办上班,他们也就结婚了,家呢,安在了县城。原来一起在南山乡,二人世界很甜蜜,也没有分离苦。结婚后可麻烦了,每星期五学生放学后,玉秀就得搭车往县城赶,路是弹石路,班车又一路上下客,回趟家得三四个小时。

调动这事,从玉秀怀孕起,就开始张罗了。但现在儿子都五岁上幼儿园中班了,还是没调成。

这回,启鸣打听到县城一小缺一个编制,还是语文老师。于是又张罗开了。

两口子认真分析了一下,以前是先打枪,后瞄准,一点章法没有,饭白请了几顿,核桃、板栗和水果白送了一些。这回得先瞄准再打枪,实在不行就送点钱,争取一次成功。

于是,启鸣找到了在县政协开车的表哥启光。启光毕竟是在大机关开车,认识的人多啊。

其实,作为知识分子的启鸣打心里看不起这个表哥。不就是个开车的嘛,跟亲戚们在一起,指点这个,评论那个,想说啥就说啥,想咋个说就咋个说,还满嘴脏话,总是像个领导一样。然而,这回启鸣求起启光来了。

启光也确实把启鸣当亲戚,四处打听,找到了调动的路子。

启光说,你们以前是瞎毬乱,还知识分子呢,就是两只绿头苍蝇,在哪里撞死的也不知道。老师调动你去找学校教务主任、校长有毬用。老师调动最少要找教育局局长,副局长都不行,找到副县长、县长那更好。

启鸣说,我们不知道啊,以为找到愿意接收的学校,找到校长、教务主任就行了。表哥,这回无论如何得请你帮我们办成。

启鸣说,我们那多多亲戚,就我两个在县城工作,我不帮你哪个帮你?

3

启鸣紧张地看着启光。

启光悄无声息地进了三单元,悄无声息地上到三楼,敲了敲右边那道防盗门。不一会,门开了,灯光透了出来。启鸣看不见门里的人,远远地听见启光问:“请问,陈局长在家吗?”门里一个女人问:“你有什么事?”启光说:“我是县政协的小李,有点事找陈局长。”门里的女人喊了声:“老陈,政协有人找你。”

没等启光招手,启鸣就飞一样冲了上去。启光才跨进门一只脚,启鸣就跑到了他旁边。

启鸣就这样和启光一起进了陈局长家的门。比起前几次,这可是历史性的一脚啊!启鸣一边强忍着气喘,一边这样想。

陈局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他狐疑地看了启鸣右手提的月饼盒一眼,狐疑地看了启鸣一眼,又狐疑地看了启光一眼,不说话。

启鸣紧张死了,电视机那么大的声音没听见,却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摁也摁不住。

启光赶紧说,陈局长,我是县政协杨副主席的驾驶员李启光。

陈局长站起来,朝沙发摆了摆手,说,哦,李师傅,好像见过,请坐请坐。

启光接过启鸣手上的礼品盒,放在茶几脚边的地上,只字不跟陈局长提礼物的事。

启鸣想,这个地方好啊,既不抢眼,又能让陈局长一眼看到。送礼的收礼的都看见了,但谁都不提,免得尴尬,都好聪明啊。他想到了一个成语:心照不宣。

启光先把自己的领导抬了出来。他说,陈局长,我都不好意思请杨副主席打您电话,就直接找您来了。我表弟媳在南山乡中学教书,表弟在县志办工作,两地分居七八年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太难了,想请您帮帮忙,调到县城来。

陈局长瞟了一眼大红色的月饼盒。说,县城这几所学校编制都满了呀,编制满了谁也没办法啊。

启鸣赶紧说,陈局长,我们打听了,县城一小刚刚有一个语文老师的空缺,我媳妇正好是教语文的。

陈局长说,是吗?一小有个空缺我不知道,明天我问下啊。

启光和启鸣就有点接不上话,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启光就拿县里几大机关的事无话找话地跟陈局长聊着,陈局长只是嗯嗯嗯地答应着,气氛说不出来的尴尬。于是启光很卖力地讲了个县政协女副主席的笑话。启光强调说,这可是真事哦,我就在现场。

启光说,有一年夏天,李副主席带着几个主任委员去沙坝乡下乡,李副主席的驾驶员生病请假,政协办公室临时就安排我送他们。当天晚上,我们住在沙坝乡政府招待所。

启光说,沙坝乡招待所条件差,陈局长您知道的哈。

陈局长点了点头。

启光接着讲说,招待所房间里没有卫生间,方便要到院里的公共厕所,洗漱要到招待所后墙边的水龙头处。陈局长您知道的哈,沙坝乡招待所没通自来水,在一眼井里安了一台人工压力水泵,按着铁手柄往下压一下,水就抽出来一些,再压一下,又出来一些。

陈局长点点头,说,我记得的。那里现在已经盖了一栋新楼了,房间里也有卫生间了。

启光接着又讲,那晚都十一点多了,李副主席和一个男的在那里抽水洗漱。可能朝前用水的人多,井里的水少了。我们躺在房间里的床上,就听见这样一段对话——

李副主席说:“压一下,你使劲再压一下。”

那男的说:“压了,我压了好几下了。”

李副主席说:“你再使劲压几下,水就出来了。”

接着听见那男的“哼~哼~哼~”几声,李副主席叫道:“出来了出来了,水出来了。”

启鸣用方言讲,讲到李副主席时,还变成女声,边讲边比划,绘声绘色。刚一讲完,陈局长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启鸣慢了一秒,也笑了起来。

笑歇了,启光说,哪天陈局长方便了,请您吃頓酒,再讲几台。

陈局长点了点头。

然后大家又没话了,一屋子就只有电视里的声音,场面就有些尴尬。

启鸣也想讲个笑话来着,但总也想不起,又记挂着求陈局长的事和躺在月饼盒里的厚厚的两万块钱,于是便只好看着电视,自顾自地微笑着点点头,又微笑着点点头。

感觉时间很长了,其实电视里的电视剧还没放完一集。启光适时地站起来说,陈局长,您先忙,我们走了。

启鸣也赶忙站起来,两只手放在身前,紧张地搓着。

启鸣记挂着那两万块钱,不甘心就这样走了,刚到门边,又转回头来,对刚刚站起来的局长说,陈局长,本来想买点螃蟹的,但个头小,就没买,月饼盒里有个信封,您自己买点好的。

陈局长愣了愣,摆摆手说,来就来了,还拿东西!以后可不兴这样啊。

启光暗暗地使劲捅了启鸣一下,对陈局长说,应该的应该的,陈局长,真是让您费心了。

下到院里,启光狰狞着脸,一只手指着启鸣的鼻子骂他,傻逼啊你,还编个买螃蟹的破鸡巴理由!

启鸣辩解说,我是怕人家看不起月饼,送人了或连盒子扔了,两万块不是白送了嘛,电视里不是经常有这样的情节嘛。

启光咬着牙说,你以为人家憨哪!你让人家多难堪!你白白戴个八百度的眼镜,读书读到书屁股里去了!

启鸣顿时也觉得那场面是有点难堪,于是不敢再出声了。

启光狠狠地啐了口痰,说,回家慢慢等消息吧。

启光掏出烟,点上火,狠狠吸了一口,也不说再见,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启鸣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启光的背影,嘴里嘟囔了一句:“整天说脏话讲下流故事,恶不恶心嘛!”

还好,才是八月初一,没一点月光,被弹弓敲碎的路灯一盏也不亮,马上就谁也瞧不见谁了。

4

这些天,启鸣心情特别好,每天活得像个老爷一样,早上还没起床,玉秀就把早点端到床上来了,还总是变着花样,前天牛奶鸡蛋,昨天杂酱饵丝,今天鲜肉面条……为什么?一是玉秀调动的事终于有了实质性的进展;二是正值暑假,玉秀不用上班,天天在家带娃做家务,把他服侍得服服帖帖。还有最最最关键的一点,玉秀调动,可是他去办的呀。

好日子总不长。暑假收假了,玉秀又开始了每周的奔波。当然,启鸣的好日子也到头了,每天早上上班前要先送儿子去幼儿园,每天下午去幼儿园接儿子,每天晚饭还要根据儿子的要求变着花样地做饭,每天晚饭后还要带儿子到县城中心公园游乐场玩。

最焦心的,是调动的事,总没有下文。

田里的稻谷黄了,农民们开始了秋收大忙。

田里的稻谷收完了,农民们在稻茬中间都种下了蚕豆。

都吃上新米好些日子了,还是没有消息。

启鸣到农贸市场买了一袋据说很好吃的新米,叫什么“一株青”,一百斤,吭哧吭哧地扛到县政协家属院的表哥家里去了。启光开车拉领导下乡去了,启鸣跟表嫂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当晚,启光给他打来了电话。启光说,一家人,你跟我客气些啥,还扛袋米来。

不等启鸣答话,启光又说,启鸣啊,你媳妇调动的事,我跟你说,有眉目了,可能教育局人事科的人这几天就带着县城一小的领导去南山乡中学考察你媳妇去了。

启鸣高兴极了,连忙说,太谢谢表哥了,这事不是你,打死我也办不成啊。

启光说,一家人就莫说两家话了,你赶紧给你媳妇打个电话,叫她这几天要好好表现,莫半路出什么岔子。

挂了电话,启鸣赶紧就给玉秀发了个短信。半分钟不到,玉秀就打了回来。看到短信,她已等不得下晚自习,半途就跑到教室外打电话。

启鸣又详细说了一遍,半晌,那边没声音。突然,启鸣听见玉秀嘤嘤地哭了。

玉秀哭着说,老公,你辛苦了!

启鸣说,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刚说完,启鸣才发现,他这话竟然跟启光的口吻一模一样,好像客套话。

他又赶紧说,你是我老婆,我不钻头觅缝去办,哪个去办?你快点调回来,我才好啊,一件事两个人干也就不用这么忙,而且,双人床一个人不好睡啊。

玉秀噗哧一声笑了。轻轻地说,流氓!

听见玉秀娇痴的声音,启鸣隔着电话,好像,好像看见玉秀的脸也红了。

打完电话,又想起表哥启光,启鸣有些后悔,是他有点小瞧了在县政协开车的表哥了。看来,表哥还是很有些能耐的。扛袋一百来块钱的米去,是显得太有些小气了。启鸣想,事情办成了得买几条好烟好好感谢下表哥。

5

下午四点钟,启鸣正在单位开会,玉秀突然打来了电话。启鸣俯下身子,轻轻地说:“喂……”,电话里却是一阵哭声,声音好大,连旁边的人都听见了。启鸣赶忙捂起电话,在一片惊愕中小跑着出了会议室。

玉秀哭着说,今天下午县教育局来人了,还来了县城一小的校长,是来考察调动的,但不是我……

启鸣着急地说,你莫哭了嘛,好好说嘛到底咋个回事?

玉秀哭着说,他们来考察的是我们学校医务室的杨菁菁!一个卫校毕业的小姑娘,调到一小教什么教嘛!再说了,她卫校毕业分来我们学校才一年多,刚刚才得转正!

启鸣没好气地说,你管人家教什么!谁知道人家有什么关系!莫哭了莫哭了,我赶紧找我表哥问问。

启鸣赶紧打电话给启光。启光一听就炸了,破口大骂:什么鸡巴人啊!吃肉不吐骨头啊!我赶紧打听打听。

黄昏些,启光打电话给启鸣说,我打听到了,电话里不好说,晚上你来我家。

等不得天黑,启鸣就赶到了启光家,先前想要给启光买几条好烟的事也忘记了,空着手就来了。

启光说,我打听到了,那个什么杨菁菁的爹是市教育局副局长,跟咱们副县长一个级别,人家官大,不调她调哪个?

启鸣喃喃地骂道,太烂了太烂了,这什么破世道!

启光笑了。

启光指指启鸣说,骂得好!这些事我们见得多了,已懒得骂了。

启鸣对启光说,表哥,给我支烟抽。

启光说,你不抽的啊。

启鸣说,我心毬烦。

启光问,喝口酒?

启鸣迟疑了一下,说,不喝了,娃娃还一个人锁在家里看电视呢。

启鸣吸了一口,呛得连连咳嗽。

启鸣小心翼翼地问,表哥,事没办成,能不能去要回那两万块?

启光刷地站起来,脸都白了,指着启鸣说,憨包!你憨迷日眼呢!你有本事你要去!

启鸣嗫嚅着说,我只是随口问问,不好要就算了,你不用这样凶。稍后,他又补了一句,就当是被贼偷了。

启光气乎乎地说,说你憨你还真憨呢,你是咋个考上大学的?你是咋个讨得到老婆的?你是咋个在单位混的?一点规矩不懂,一点社会经验没有!

启鸣不敢搭话,使劲吸了一口烟,又接二连三地咳起来。

启光说,这事就这样过了,再也不要提起,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当然,你也莫以为是白送了,至少我们已经跟陈局长挂上钩了啊。跟人家要?翻了脸,莫说你媳妇想调到县城,把她调到更远的地方都有可能!再说,下次有机会调动,还得要找人家呢。

启鸣答了两个字:再说。

6

日子好快,一晃,又一年过去了。儿子都上小学一年级了,这下,启鸣更忙了,上午,下午,一天得接送四趟呢。

两口子之间,调动的事再也不提及。这样倒好,奔是奔波些,辛是辛苦些,但不用求人,日子就简单多了。

就在匆忙与充实间,一个陌生电话突然打到了启鸣的手机上。

电话里,一个男子说,是小李李启鸣吗?

启鸣问,您哪位?

那人说,我是教育局的老陈。

启鸣:老……陈?

启鸣突然想起,这声音他听见过。他不由自主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喊着说,陈局长!陈局长您好!

陈局长问,你爱人还在南山乡中学吗?

启鸣说,在的在的,一直在南山乡中学。

陳局长说,你们调动的事我一直放在心里呢,一直在找机会。

启鸣突然觉得,自己小肚鸡肠,当年是误会陈局长了,人家这不是一直记挂在心里嘛,而且竟然还打听到了自己这个小人物的电话!

陈局长说,电话里不好说,你什么时候来家里找我一下。

启鸣赶紧说,今晚您在吗?今晚来找您行不?

陈局长犹豫了一下,说,你九点左右来吧。

7

刚放下电话,启鸣就赶紧打电话向玉秀报告了这个好消息。玉秀也高兴极了,她还提醒启鸣说,去人家家里不要空手。

启鸣梗着脖子说,我们原先就送过礼了呀。

玉秀说,原先是原先,今天是今天。你空手咋个进人家家门?要不你问下表哥,看他怎么说。

启鸣又打电话给启光。启光听了也很高兴,他说,当然不能空手去,但也不消像上次整那么多。

启光想了想说,去买两条好烟,再买点水果,总共一两千块就可以了。

启鸣小心地问,光是买点水果行不行?

还没等启光回答,启鸣又赶紧说,水果可以买好点,多买点。

启光没好气地说,一头牛都杀翻了,你还在乎一条牛尾巴?莫太小气了,不然又把事情办黄了。

启光还说了一句文绉绉又大气磅礴的话:小不忍则乱大谋!

启鸣顿时也觉得不妥,回答说,是了是了,表哥,我照你说的买。

启鸣接着央求道,表哥,我一个人去有点紧张害怕,你跟我一起去吧。

启光说,送礼求人这种事是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人多了不好,一对一最好。再说,人家没找我直接打给你电话,也是希望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最好是装不知道。

8

晚上九点整,启鸣就敲响了陈局长家的门。

说来也怪,启鸣才来过陈局长家一次,还是一年前,却已在心里记得牢牢的。

陈局长亲自开了门。

启鸣左手提着一个纸袋,里面是两条烟,软中华;右手提着一个塑料袋,是三斤苹果、三斤芒果,还有一大串香蕉。

进了门,启鸣也学着启光,把东西放在了茶几的脚边上。

陈局长客气地说,来就来了,莫带东西了。

陈局长一边说,一边给启鸣泡了一杯茶。启鸣看见,水冲到透亮的玻璃茶杯里,绿绿的茶叶在水里像花样游泳运动员一样,一根接一根,直直地往上浮起来,刚刚浮出水面的才一点点,一大截就在水下,直直地立着,煞是好看。

这可是好茶啊,启鸣想。

启鸣有些感动。他在心里感叹道,上次跟表哥来,可是水都没喝上一口!

陈局长说,小李啊,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启鸣紧张地等着这个好消息。但陈局长并不着急,而是端起自己的杯子,吹了两下,很享受地喝了一口。

陈局长放下杯子,接着说,原来从南山乡中学调到县城一小的那个小杨老师调到市实验小学去了,一小现在又有一个空缺。你两口子长期分居两地,也不利于工作,现在正倡导建设和谐社会嘛,你家小张老师调来还是很合适的。

启鸣赶紧说,太感谢陈局长了,一年多了还一直把我们的事记挂在心上!

陈局长说,应该的,但你们也要理解,我呢虽然是个局长,但也就是个正科级干部,是个小官,很多时候也是身不由己。

启鸣赶紧说,我知道我知道。再说,您那哪能叫小官,像我们这样的,一辈子也进步不到您的一半。

陈局长笑了:一半?你这话说的挺有意思嘛!一半,一半是什么意思?是副科吗?

接着,陈局长摇摇头说,是小官啊!当然,在咱们县里,正科级也算是中层干部了吧,二十多万的人口,正科级也就那么百十来个,权力还是有一点,但到市里、省里,到北京,正科级算个毬!

陈局长说,你看我,在各个委办局转来转去,到今天,正科级都二十年零五个月喽,也许明天,也许下星期,一纸文件下来就不当喽。

陈局长很响地喝了一口茶,说,也许哪天,你们这些年轻人也就上来了。

启鸣赶紧说,打死也轮不到我的。

陈局长说,谁都有机会的。哪天你要当局长、主任了,你记住两条:一是上级指示安排一定要完成好,二是自己管的地方千万莫出事,特别是莫出安全事故。守住这两条,保你当得稳稳的。

启鸣紧张地搓着手,也不知如何答话,干脆就不出声,只是一直点头,以示恭敬,心里突然有些感动:陈局长这是把我当自己人了啊,这些可是“武功秘笈”啊,竟也说给我听!

陈局长突然降低了声音说,小李啊,调动工作还是很复杂的。这样,你们写个申请给县教育局,要写两个方面的内容,一个呢,要写一下小张老师的学习、工作经历、获奖情况;二一个呢,要写申请调动到县城一小的理由,特别要写清楚为什么要调动,当然,可以写你们两地分居多少年,不利于家庭和谐,不利于下一代的教育,影响双方安心工作等等,不用写太多,半页或一页纸就行了。写了不用交到教育局,直接给我就好了,这样,在局党委人事调整的专题会上,我才好讲。

启鸣脸上还是像一进门时严肃着,心里却已经笑成了一朵花。这回,终于要调动成了!他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玉秀。

启鸣赶忙答应着说,陈局长,您太了解我家了,真的,我们两口子两地分居这么多年,已经严重影响家庭了,我媳妇每个星期奔波辛苦了总是挑我的毛病,我一答应就得吵架。我呢,每天被娃娃拴住脱不开身,每天接送娃娃上下学,差不多天天迟到早退,有时候连领导安排下乡、出差都千方百计地推辞,单位领导、同事都对我有意见了。

陈局长说,理解,理解,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嘛。

启鸣感觉应该差不多了,就起来告辞。

陈局长说,你明天这个时候把调动申请送来我家吧。

启鸣说,真是太谢谢陈局长了,没有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启鸣打开门,刚刚才跨出一只脚,陈局长突然说,小李,我突然想起个事,还得请你帮幫忙。

启鸣赶忙说,您说您说,办得了办不了我们都得用力办。

陈局长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主要是我一个当领导的,不好出面。前不久我爱人去香港旅游,买了件貂皮大衣,买回来才发现有点小了,本来嘛,放着不穿也没事,但放着的话就浪费了。你看看你熟人朋友有合适的帮忙转让一下。

启鸣说,好的好的,我赶紧打听一下。不知多少钱?

陈局长说,买的时候花了一万六千八,有人要的话,莫低于一万二就行了。

启鸣脑袋嗡的一下,就有点蒙。他说,这么贵的衣服我的家人同学朋友中好像也没人穿啊。

陈局长打着哈哈说,只是请你帮下忙,多个人问问总是多一些可能嘛,没人要也没事的。

9

才离开陈局长家小区,启鸣就赶紧给玉秀打电话。

玉秀既喜又愁。喜的是调动的事终于近在眼前了,愁的是这小县城里有几个人能穿得起一万多的貂皮大衣,这忙怎么帮陈局长家嘛?

她也没主意,让启鸣问表哥启光。

启鸣在电话里才一说,启光就问他,你是什么意思都没听出来吗?

启鸣问,什么意思?

启光说,不要说一万多,就是两万三万,你也得要啊,那就是要卖给你们的,除非你们不求人家!

启鸣一听,恍然大悟:怪不得!第一次去陈局长家,人家爱搭不理的,这回却这样热情,还给泡了一杯好茶,原来是搞铺垫啊!

启光说,赶忙筹钱去吧,记住,人家说原价一万六千八就给人家一万六千八,不能给人家一万二,明晚交调动申请时一起给人家。事情都走到这一步了,千万莫小气嘎,你们一小气,这事就又黄了!

启鸣不搭腔。

启光语重心长地说,书我没你们读得多,但你记住我一句话——能用钱办到的事都不是事!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千万莫舍不得!

启鸣说,可是,可是一年前我们送过两万了,昨天又送了两千多的东西……

启光打断他,一年前的事莫再提了。再说了,没有一年前那回,又咋个能有今天的这个结果?

10

第二天晚上,启鸣拿着两个信封,一个薄薄的,装着他老婆张玉秀的调动申请;一个厚厚的,装着一万六千八百块钱。因为是临时凑的,一万六千八里还有四张是五十的,有两张是二十的,有六张是十块的。

这回启鸣直接把两个信封都放茶几上了。陈局长也没数信封里到底有多少钱,也没问启鸣把衣裳卖给谁了,也没请启鸣坐,客气地说了句“你可帮了我们大忙了”,然后顺手把已经放在客厅沙发上的衣服给了启鸣。

貂皮大衣用塑料袋包着,外面是一个手提牛皮纸袋。纸袋上有带子,本来是可以拎着走的,但启鸣却把纸袋紧紧地抱在胸前,一路走一路警惕地东张西望,就好像是抱着一袋宝石一样。

请假回来送调动申请的玉秀还在家里等着。启鸣小心地把大衣拿出来,小心地摊开,小心地披在玉秀身上。

启鸣打量着玉秀,说,还真合身呢,除了房子,这些年我们也没买过什么奢侈昂贵的东西,连化妆品你都才用雪花膏、百雀灵!再等几个月天冷了就可以穿了,这棕黄色,多富贵啊!你也好好绷绷面子!

玉秀叹口气,我在山区学校咋个穿得出去嘛!人家会在背后骂我“烧包”的!再说,我们也不懂,到底是不是真的貂皮。

不管怎么说,这一晚,两口子还是很高兴的,虽然心疼那一万六千八,但也算是“一钱二用”了:一是没有白白地给人家,毕竟“买”了一件貂皮大衣回来;二是帮陈局长解除了烦恼,调动的事终于也有个明确的音信了。

11

过了一个月,没动静。

又过了一个月,还是没有动静。

天都渐渐凉了,盯着挂在衣柜里的貂皮大衣,启鸣想,玉秀调到城里来,出出进进的,也穿得出去了,不会像在山区中学被人骂“烧包”,而是会说:“你看你看,李启鸣家的那个张老师,多贵气啊!”

12

星期四晚上,后半夜两点多,启鸣的手机突然大声地响起来,他吓得一骨碌翻爬起来,一接,是父亲打来的,就吓得蒙了。大晚上的父亲打来电话,肯定是出大事了!

果不其然,父亲说,母亲肚子疼了一晚上,吃了好多药,也请村里的医生来看了,但都没办法,疼得汗都淌了一盆了。村里的医生说,得赶紧送到县城的大医院去。

启鸣赶忙对父亲说,爹,请辆村里的拖拉机,再请几个亲戚帮帮忙,赶快送到县医院来,我现在就去县医院等你们。

才放下电话,启鸣又赶紧再打回去,叮嘱说,爹,你年纪大了,又血压高,千万莫着急嘎,你再急出病来,我一个人就疯了。

启鸣赶紧穿衣起床,脑袋飞速运转:现在去医院可能耽搁好久,大半夜的,又不敢把娃娃单独放在家里,万一娃娃醒了不见大人,就麻烦了!媳妇远在南山乡中学,打电话给她只能让她白白担心,干脆不打了;平时跟邻居些处得又不是很熟,也不好麻烦谁来家里帮忙照看下。

启鸣决定带着儿子一起去医院等父亲。他连喊带拍打,终于把娃娃弄起来了。睡意正浓的儿子东倒西歪的,启鸣费了好大劲,才把他穿戴暖和。启鸣找出已多年未用的裹被,吃力地把儿子背到背上,顺手把儿子的书包带上,脸也不洗,就出了门。

还好,这只是个小县城,从家里到县医院,才一公里多。启鸣背着儿子,走在没有一个人的街上,突然想起,从儿子会走路,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样背他了,以前背儿子,小小的两个脚掌一下一下地打在屁股上,好享受。现在,背着儿子,两个脚掌一下一下地打在膝盖弯上,路,好难走。

日子,好快。才这样想着,启鸣突然就有点想哭。

这样想也才一霎那,想哭的感觉就掉在了地上,被他沉重的脚步一脚一脚地踩碎了。

背着儿子坐在县医院急诊室外的椅子上,恍惚间,听见拖拉机的声音,他一激灵,就清醒了,天也蒙蒙亮了。

躺在门板上的母亲一看见他,紧紧地捏住他的手,再也不肯放,捏得他生疼。

值班医生認认真真检查了下,说,可能是胃穿孔,要等上班了做B超确定。

启鸣对父亲和一起送母亲来的几位亲戚说,我先送孩子去学校,顺带买早点进来。

父亲说,来到医院就好了,这里有医生,你先去吧。

启鸣才走出去几步,父亲小跑着追上来,小声说,家里只有一千多块钱,我全部带来了,你得再取点过来。

启鸣说,我知道了,出门的时候就把工资存折带来了。

启鸣没有说,他存折里也只有这个月刚发的工资两千多块。但是他早已打定主意,就是砸锅卖铁,就是卖血,也要把母亲医好。

还好,经过全面检查,母亲真是胃穿孔,及时做了手术。母亲住院的10多天里,真是把启鸣忙疯了,他每天要接送儿子上学、放学,每天要给医院里的父亲母亲做饭、送饭,每天还要上班。他忙得,头发都白了一层。

只有周末的时候,玉秀回来,他才能缓口气。他就总在想,要是玉秀早调回来,这些些事,两个人一起扛,就不会这么重了。

13

然而,调动的事,极有可能,又~要~黄~了!

县城一小,新来了一个语文老师!县城一小的编制又满了。

据说,这个新来的老师是县教育局的一名后勤工人,是个女的;据说;她平时的工作主要是为陈局长的办公室打扫卫生;据说,她还会开车,有时陈局长下乡、出差都是她开车;据说,她来一小教书,很快就可以从工勤人员转成事业身份了……

启鸣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脑袋嗡的一下,差点连手机都拿不住,掉了。他能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陈局长打电话。对,才不管陈局长方不方便,给他打电话!

通了,无人接听。

再打,正在通话中。

……

拨了几十上百次,这电话终究没有打通。

当晚,九点,启鸣来到了陈局长家。在小区院里,一眼看过去,陈局长家客厅的灯明晃晃地亮着。

敲门,无人应。

再敲门,还是无人应。

启鸣把耳朵贴在门上,隐约听到了电视的声音。家里应该是有人的呀!

再敲,还是无人应。

这样站在陈局长家门外,启鸣觉得尴尬极了。有人上楼,有人下楼,他连头都不敢抬。突然他又想,要是有人问问“有什么事吗”该多好,兴许忍不住就把自己的委屈讲给人家听了。

既然电话打不通,敲门无人应,连门都进不了,还是走吧,总不能像条狗一样赖在这里吧?

启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

经过人民公园旧货市场,看见有一排卖衣服的地摊。突然,一件大衣!说确切点,跟玉秀那件貂皮大衣一模一样的貂皮大衣正挂在一根竹竿上,一样的绒毛衣领,一样的富贵棕黄色,在夜风中摇晃着。

启鸣问摊主,这件大衣多少钱?

摊主是个外省口音的小伙子,嘴尖舌快地答到,标价三百六十八,有心要的话给您打个对折。

启鸣用蹩脚的普通话问,咋个这么便宜?不是貂皮的吗?

摊主白了他一眼,笑了:貂皮?大哥,您太逗了,我一摆地摊的,貂皮卖给谁?就是真貂皮,也没谁敢在这买啊您说是不是?

启鸣转身要走,热情的摊主拉着他的衣袖说,大哥别走大哥别走,有心要的话再给您打个折,一口价,一百六,一百六要不要?

启鸣猛地一下,甩脱了他的手。

一路走,启鸣无数次摁出了玉秀的电话号码,但一次又一次,始终不敢按下通话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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