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如何读《论》《孟》
——《读〈论语〉〈孟子〉法》的启示
2020-07-08唐东辉
■ 唐东辉
孔子的思想集中体现在《论语》一书,孟子的思想集中体现在《孟子》一书。我们要研究孔孟的思想,应从《论语》《孟子》入手。那么我们该如何阅读二书呢?朱子所撰的《读〈论语〉〈孟子〉法》,收集二程(程颢、程颐)论述如何阅读《论语》《孟子》的九条语录,对我们阅读《论语》《孟子》颇有启示意义。
一、《论》《孟》为本
朱子的《读〈论语〉〈孟子〉法》,第一条开宗明义指出:“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1]读书求学的人要把《论语》和《孟子》当作治学的根本。《论语》和《孟子》研究好了,那么六经就可以明白了。
程子之所以说学者要以《论语》《孟子》为本,反映了儒学从汉唐到宋明的新发展。汉唐时期,儒学以经学(以五经为研究文本)的方式呈现与发展。自汉武帝立五经博士,至东汉光武帝时已立十四家博士。两汉时期,不仅有今文经学,还有古文经学。东汉末年郑玄综罗百家,遍注群经,集古今文经学之大成。唐代的《五经正义》,又集郑玄以来经学发展之大成,是经学的又一高峰。而宋明时期,儒学以理学(以四书为研究文本)的方式呈现与发展。北宋时期,儒学正从经学向理学过渡,所以程子才如此推崇《论语》《孟子》二书。面对“儒门淡泊,收拾不住”的局面,理学家们以四书为本,发展出了一套足以抗衡佛道的形上之道,如程朱的天理,象山的本心,阳明的良知,奠定了儒家的内圣之学。南宋时,朱子的《四书集注》渐渐取代五经的地位,成为科举考试的教科书。
然而,对程子所说的《论语》《孟子》既治,六经可不治而明,这句话需要审慎对待。这既是一种夸张的修辞,突出《论语》《孟子》的重要性,也是一种客观的陈述,表明通过《论语》《孟子》也可以“见道”“明道”。从义理的角度说,《论语》《孟子》(或者说“四书”)与六经寓含着同一的大道,读六经可以“见道”“明道”,读《论语》《孟子》也可以“见道”“明道”,所以说《论语》《孟子》既治,六经可不治而明。当然,从知识的角度说,《论语》《孟子》既治,六经也可谓不明,如我们通过读《论语》《孟子》,知道礼以敬为本,但如果我们不去学习实践经礼三百、曲礼三千,仍然是不知礼的野人。
二、全本为上
《读〈论语〉〈孟子〉法》第六条曰:“或问:‘且将《论》《孟》紧要处看,如何?’程子曰:‘固是好,但终是不浃洽耳。’”所谓挑“紧要处看”,其实就是读选本。只是这个选本的选者是自己而不是别人。可见,不只是现代人,古人也爱看重点,读选本,挑“紧要处看”。而在程子看来,《论语》《孟子》读选本、挑“紧要处看”固然是好,但终不如读全本那样来得融会贯通。
关于选本的弊端,鲁迅早就指出,“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眼光愈锐利,见识愈深广,选本固然愈准确,但可惜的是大抵眼光如豆,抹杀了作者真相的居多”。[2]这可以细分为两端,一是所谓的“紧要处”,受到选编者眼光与见识的局限,具有极大的主观性。选编者眼光越锐利,见识越深广,挑选出来的选本就越能反映“作者真相”或作品原意;反之,选编者所挑选的部分,则未必就是作品的精华,甚至有遗珠之憾。二是一叶障目,难窥全貌。既然是选本,自然就有未选之处,读者若以此为据去了解作者或整个作品,难免有失偏颇。如陶渊明其诗,鲁迅就指出,不仅有“悠然见南山”之类的“飘飘然”,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的“金刚怒目”;又如李清照其人,不仅有“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儿女柔情,也有“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铁骨铮铮。如果选本不能兼顾各种类型,自然容易导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因此,阅读《论语》《孟子》,要想融会贯通,还得读全本。
如果从教材的角度来看,则像《论语》《孟子》这样的经典,应该属于王荣生所界定的“定篇”[3]。所谓“定篇”,就是没有经过任何删改的完整的经典之作,是要让一批一批、一代一代的学生彻底理解与领会的作品,是要让学生通过最权威的解说来学习这些经典作品丰富的文化内涵。《论语》《孟子》作为“定篇”,是每一届学生都要经过学习而彻底理解与领会的文化经典。
三、熟读玩味
古人读书,讲求熟读玩味。《读〈论语〉〈孟子〉法》第四条曰“程子曰:‘凡看《语》《孟》,且须熟读玩味。’”熟读玩味:熟读是玩味的前提。熟读,才能了然于胸。不能熟读,便不能记忆,离开书本就空空如也,便不能随时随地地玩味。“玩味”一词最妙,玩者,把玩之谓也,像把玩古董一样细细把玩文字,味者,品味之谓也,像品味茶酒一般细细品味文字。只有熟读玩味,才能读出自己独特的心得体会,才能与作者的心灵相契合。
《读〈论语〉〈孟子〉法》第五条曰:“程子曰:‘《论》《孟》只剩读着,便自意足。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着,意便不足。’”我们阅读《论语》《孟子》,只是去读原文,意思便自足,若用语言去解说,意思便不足。读书与吃饭有相通之处。眼前一桌子美味佳肴,如果只是听别人说如何如何好吃,自己却不曾动筷子亲自去品尝一番,终究不知好吃在何处;读书也一样,前人的解说再妙再精彩,但自己都不曾将原著仔细品读玩味,终究是隔了一层。书读百遍,其义自现,只有去读原文,才能促使我们去思考去玩味,才能读出自己独特的心得体会,才能与圣人的心灵相契合,若以语言来解经,通过别人的翻译和注解来解读经典,便觉意味不足。当然,这并不是说不能看翻译和注解,翻译和注解是我们理解原著的帮手,是通往圣人之意的津梁,但与我们自己阅读原著相比,这毕竟是第二步的工作,而且,如果只看翻译和注解而不去阅读原文,就会缺少自己的阅读体验,成了人云亦云,道听途说。
熟读玩味的前提是先通晓文义。《读〈论语〉〈孟子〉法》第二条曰:“程子曰:‘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在程子看来,阅读文字,先要通晓文义,然后才去探求深意。所谓“晓其文义”,就是理解文字表面的意思。我们在阅读中碰到不懂的字词时,翻查字典以确定其准确的含义,就是做的“晓其文义”的工作。当然,“晓其文义”只是第一步,进一步还要“求其意”,探求文字背后的深意。如《论语·述而》篇说:“子之所慎:齐,战,疾。”如果不知道“齐”通“斋”,怎能准确理解这句话的文义呢?进一步就是要探究文字背后的深意:为什么孔子对斋戒、战争、疾病格外谨慎呢?原来,斋戒关乎神明饗与不饗,战争关乎国家的存亡,疾病关乎一身的生死,所以孔子才如此谨慎。
熟读玩味的方法便是字斟句酌,昼诵夜思,平心易气,阙疑存惑。《读〈论语〉〈孟子〉法》第一条指出,读书要“句句而求之,昼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在读书的过程中,要涵泳讽诵,字字而求,句句而思,昼而诵之,夜而思之,念兹在兹才可能一旦豁然贯通;要平心易气,心浮气躁则不能沉潜细思;要阙疑存惑,强不知以为知只能是自欺欺人。只有做到这样,才能得见圣人之意。
熟读玩味的最高境界便是能分辨孔子与孟子两位圣人语言风格的差异。《读〈论语〉〈孟子〉法》第七条曰:“程子曰:‘孔子言语句句是自然,孟子言语句句是事实。’”所谓“自然”,就是浑然一体,自自然然,如孔子说自己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诺大的胸怀与志向,说来却是如此平淡自然;所谓“事实”,就是事实如此,实话实说,如孟子说“人皆可以为尧舜”(《孟子·告子下》),是因为人性本善,所以人人都有成圣成贤之可能,这是一句大实话。
四、切己体察
《论语·子张》篇曰:“博学而笃志,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切问而近思”,就是说要切己体察。朱子与吕祖谦将合撰的理学入门读物命名为《近思录》,正是取“切问而近思”、切己体察之意。在《读〈论语〉〈孟子〉法》中,朱子也特别强调要切己体察。
《读〈论语〉〈孟子〉法》第四条曰:“程子曰:‘凡看《语》《孟》……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在阅读《论语》《孟子》的过程中,如果只是把圣贤所说的当作一场话,听完就过去了,就是不能切己;切己就是要关切自身,圣人所说的话,就如一棒一条痕、一掴一掌血一般,促使自己深刻地反思自己、省察自己。圣人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里仁》),自己是否做到了见利思义?圣人说,“先行其言,而后从之”(《论语·为政》),自己是否做到了言顾其行?一个人若能如此切己体察地阅读经典,将终身受益无穷。
《读〈论语〉〈孟子〉法》第一条曰:“程子曰:‘读书者当观圣人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圣人与凡人虽然在人格上是平等的,但人生的境界却有天壤之别。“圣人,人伦之至也。”(《孟子·告子下》)圣人是理想人格的典范,达到了人生的完美境界,而我们则处于普通人的境界,所以才需要读书学圣贤。因此在读《论语》《孟子》时,就要本着这样一种心态,切己体察:圣人为什么达到了圣人之境,而我为什么还是一介凡夫?如此才能反求诸己,观照自身,完善自身,向着圣人之境迈进。
《读〈论语〉〈孟子〉法》第三条曰:“程子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很幸运,我们都生在孔孟文化的中国;不幸的是,我们都不是生在孔孟之世,无缘亲眼目睹圣人的风范,无法亲耳聆听圣人的教诲;所幸的是,古圣人发明了文字,将圣人所说的道理记录了下来,使我们得以通过文字和圣人晤面。文字凝结的《论语》,使孔子和他的弟子们仍然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如果能把《论语》中孔子诸弟子的疑问当成自己的疑问,那孔子对诸弟子的回答不就等于是对自己的回答吗?自己和圣人不就是在面对面地交流吗?就算圣人复生,也不过是用那些道理来教导人。虽然每个人的生命境遇不一样,所遇到的困惑也不一样,虽然孔孟与群弟子讨论的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而我们现在面对的则是当下的事件,但这并不妨碍我们透过千差万别的事件,去探索事件背后永恒的真理,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一以贯之”之道。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对孔孟与诸弟子的对话“深求玩味”,切己体察,去求得那“一以贯之”之道。
五、学以明道
“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论语·宪问》),读书人学习《论语》《孟子》的目的,不是为了在人前吹嘘炫耀,也不是以之作为求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而是为了修身明道,行道弘道。
学习《论语》《孟子》,首先要知道、明道。《读〈论语〉〈孟子〉法》第九条曰:“程子曰:‘读《论语》《孟子》而不知道,所谓“虽多,亦奚以为”。’”在程子看来,如果读了《论语》《孟子》而不能领悟圣道,就算读得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虽多,亦奚以为”典出《论语·子路》篇:“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熟读了《诗经》三百篇,如果在国内还办不通政治任务,出使外国也不能独立谈判酬酢,纵然读得多,又有什么用处呢?读书是为了学以致用,阅读经典是为了通经致用,而不是做一架博闻强识的“活书橱”。可见,读圣贤书以明道为终极目标。如果书读了很多,却不能见道、明道,不能领会圣贤的用心,岂不悲哉!进而言之,若真能悟道、明道,则自然能以一颗不容已的仁爱之心,推己及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论语·雍也》),自觉地去弘扬此道,使人人都明心见道。孔子就是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周游列国,以求知遇,孟子就是以舍我其谁的精神,游说诸侯,宣扬王道。
明道、见道的标准,就是以《论语》《孟子》为尺度权衡去评判天下事物,去处理日常事务。《读〈论语〉〈孟子〉法》第八条曰:“程子曰:‘学者先读《论语》《孟子》,如尺度权衡相似,以此去量度事物,自然见得长短轻重。’”在程子看来,《论语》《孟子》就是量度事物的尺度称锤。求学之人读了《论语》《孟子》,明心见道,就如同有了尺度称锤一般,用它去称量事物,自然就能见出长短轻重。正所谓“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孟子·梁惠王上》)评判事物的是非曲直需要一个标准,这个标准就是我们所常说的道理,说得文雅一点叫做理性。《论语》《孟子》所载千言万语,约而言之,无非就是这个道理或理性。学习了《论语》《孟子》,有此把柄在手,自然能够量度事物的长短轻重,而不是受私欲或物欲的煽动而有失偏颇,或受外界情势的裹挟而不由自主。
《论语》《孟子》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经典,朱子所撰《读〈论语〉〈孟子〉法》,强调读《论语》《孟子》要以《论语》《孟子》为本,要以全本为上,要熟读玩味,要切己体察,要学以明道,对于我们今天学习《论语》《孟子》仍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