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比《资治通鉴纲目》看《三国演义》的真实性问题
2020-07-02袁书会
袁书会
(西藏民族大学 文学院,陕西 咸阳 712000)
《三国演义》的真实性是研究界长期争论不休的一个重要问题,同时,又是《三国演义》研究的一个基本问题。鲁迅先生1924年7月在西安讲《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时,认为《三国演义》三条缺点中的首要便是:“容易招人误会。因为其所叙的事迹,有七分是实,三分是虚的;惟其实多虚少,所以人们或不免并虚者为实。……”[1]291-292
《三国演义》小说本身的叙述过程,是严格按照历史发展来展开的。在现今发现的有关《三国演义》(1)本文所引《三国演义》,均采用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的不同本子上,于每卷之末,皆有一行关于年数的结算。郑本凡十二卷,其十二卷的起止是这样的总结算:
第一卷之末写着:起汉灵帝中平元年甲子岁至汉献帝初平三年王申岁,共首尾九年事实。
第二卷以下,写到:(二卷)起汉献帝初平三年王申岁至汉献帝建安四年乙卯岁,共首尾七年事实;
(三卷)起汉献帝四年乙卯至汉献帝建安五岁庚辰岁,共首尾一年事实;
……
(八卷)起汉献帝建安二十四年乙亥岁至汉献帝二十五年庚子岁,共首尾五年事实;
(九卷)起蜀昭烈章武元年辛丑岁至后主建兴三年乙已岁至,共首尾五年事实;……
(十二卷)起自蜀后主处照十九年丙子岁至晋武帝太康元年庚子岁止,共首尾二十五年事实。”[2]200
《三国演义》各版本的这种记年方法,明显是采用当时非常流行的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一书的记年方法,即自汉灵帝中平元年始,经汉献帝,将东汉叙完,接着是蜀汉昭烈帝、蜀后主,最后才归于晋武帝。这并不是《三国志》的历史叙事。
将《三国演义》一书的目录和清代光绪二年述荆堂刻本《资治通鉴纲目》的对比中(见表1),可以厘清小说和历史之间的关系。
表1 《资治通鉴纲目》与《三国演义》回目对照表
《资治通鉴纲目》有关纲目《三国演义》相关回目 孝灵皇帝建宁二年,夏,四月。青蛇见御座上,大风雨雷雹,诏公卿言事。光和元年夏四月,侍中寺雌鸡化雄。六月,有黑气堕温德殿庭中。秋七月,青虹见玉堂殿庭中。[上以炎异诏问消复之术,光禄大夫杨赐对日:“今妾媵尹,共专国朝……”]。 回目无(建宁二年四月望日,帝御温德殿。方升座,殿角起,只见一条大青蛇,从梁上飞将下来,蟠于椅上。……忽然大雷大雨,加以冰雹,落到半夜方止,坏却房屋无数。……夫和元年,雌鸡化雄。六月朔,黑气十余丈,飞入温德殿中。秋七月,有虹现于玉堂……帝下诏问群臣以灾异之由,议郎蔡邕上疏,以为蜺堕鸡化,乃妇寺干政之所致。……) 中平元年春,二月,黄巾贼张角等起。中平元年三月,以何进为大将军屯都亭,赦党人,遣中郎将卢植讨张角,皇甫嵩、朱儁讨颖川黄巾。 (四方百姓,裹黄巾从张角仅者四五十万。……何进奏帝火速降诏,令各处备御,讨贼立功;一面遣中郎将卢植、皇甫嵩、朱儁,各引精兵,分三路讨之。) 中平六年秋七月,大将军何进召董卓将兵诣京师。太后诏罢诸宦官。 第二回:绍曰:“可召四方英雄之士,勒兵来京尽谋诛阉宦。……”进曰:“此计大妙!”便发檄至各镇,召赴京师。 九月,袁绍出奔冀州。卓废帝为弘农王,奉陈留王协即位。 第四回:废汉帝陈留即位(卓命陈留王登殿。群臣朝贺毕,卓命扶何太后并弘农王及帝妃唐氏子永安宫闲住,封锁宫门,禁群臣无得擅入。) 孝献皇帝初平元年,春正月。关东州郡起兵讨卓,推袁绍为盟主。 第五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操作檄文以达诸郡。……檄文去后,各镇诸侯皆起兵相应。……太守王匡曰:“今奉大义,必立盟主……”绍再三推辞。众皆曰:“非本初不可。”绍方应允。) 三月,卓迁都长安,烧洛阳宫庙,废诸帝陵,车驾西还。 第六回:焚金阙董卓行凶(卓临行,教诸门防火,焚烧居民房屋,并放火烧宗庙宫府。南北两宫,火焰相接;长乐宫庭,尽为焦土。又差吕布发掘先皇及后妃陵寝,取其金宝。……竟往长安去了。) 二年,闰二月。孙坚进兵击卓,卓败,西走。坚入洛阳,修塞诸陵而还。 第六回:匿玉玺孙坚背约(卓将赵岑,……便献了汜水关。孙坚驱军先入。……孙坚救灭宫中余火,屯兵城内,设帐于建章殿基上。坚令军士扫除宫殿瓦砾。……) 十月,公孙瓒攻袁绍,以刘备为东原相。袁术使孙坚击刘表,表军射杀之。 第七回:袁绍磐河战公孙 孙坚跨江击刘表(绍知瓒兵至,亦领军出。二军会于磐河之上:绍军于磐河桥东,瓒军于磐河桥西。……瓒即日班师,又表荐刘玄德为平原相。……术恨之,密遣人遗书于孙坚,使伐刘表。……坚方欲上山,……林中乱箭齐发。……人马皆死于岘山之内。) 三年,夏四月,王允使中郎将吕布诛董卓。 第九回:除暴凶吕布助司徒(王允大呼曰:“反贼至此,武士何在?”……吕布从车后厉声出曰:“有诏讨贼!”一戟直刺咽喉。) 李傕、郭汜等举兵犯阙,杀司徒王允,吕布走出关。 第九回:犯长安李傕听贾诩(李傕、郭济、张济、樊稠……于是聚众十余万,分作四路,杀奔长安。……二贼手起,把王允杀于楼下。……吕布只得弃却家小,引百余骑飞奔出关,投袁术去了。) 兴平元年,春二月。刘备救陶谦,谦表备为豫州刺史。 第十回:报父仇曹操六师(且说玄德离开北海来见公孙瓒,具说欲救徐州之事。……玄德掣两股剑麾兵大进,于禁败走。……) 夏四月,陈留太守迎吕布以拒操,操还攻之。九月,曹操攻吕布,不克,还走甄城。 第十一回:吕温侯濮阳破曹操(张邈大喜,便令吕布袭破兖州,随居濮阳。……曹操因军中粮尽,引兵回甄城暂住。) 陶谦卒,刘备兼领徐州牧。 第十二回:陶恭祖三让徐州(玄德终于推托,陶谦以手指心而死。众军举哀毕,即捧牌印交送玄德。……玄德乃许权领徐州事……) 二年,春正月。曹操败吕布于定陶。 第十二回:曹孟德大战吕布(操令许褚典韦为先锋……兵至濮阳……布大骂,引军奔定陶而去。……)
从以上对比可以看出:一百二十回的《三国演义》,其基本内容及叙事框架是依照《资治通鉴纲目》,严格按照历史发展顺序展开故事。在具体故事的叙述过程中,作者又运用多种艺术手法,如毛宗岗在《读三国志法》中总结的“《三国》一书,有追本穷源之妙”,“有以宾衬主之妙”,“有同树异枝、同枝异叶、同叶异花、同花异果之妙”,“有星移斗转雨覆风翻之妙”,等等,使得近百年的三国历史形象地再现出来。
《三国演义》与三国这一段历史的关系十分密切。胡适先生在《三国演义考证》一文中说:“《三国演义》究竟是一部绝好的通俗历史。在几千年的通俗教育史上,没有一部书比得上他的魔力。五百年来,无数的失学国民从这部书里得着了无数的常识与智慧,……他们只求一部趣味浓厚,看了使人不肯放手的教科书。”[3]742早在明代,章学诚即在他的《丙辰札记》中,以史学家的眼光,指出《三国演义》的内容描写是“七分事实,三分虚构”,小说是在事实与虚构创作下成功的。毋庸置疑,《三国演义》的创作依据了许多史书,其中主要是陈寿的《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以及当时最为流行的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故而,笔者认为,《三国演义》的叙事基本上没有远离正史的记载,是以《资治通鉴纲目》为经、以陈寿《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为纬进行创作的。
但后者是史书,前者是小说,从史书到小说,罗贯中如何做到既不失本事又有可读性?这一点可以从小说的叙事及人物描写中具体看出。譬如赤壁之战在《资治通鉴纲目》中,记载不满百言,朱熹以极省简的笔法叙述了战争的经过。而赤壁之战在《三国志》里,又分别记载于《武帝纪》《先主传》《孙权传》《周瑜传》等一系列三国人物的传记中。整个事件是从不同人物的角度、不同侧面分别记载的,看不出它的整体风貌。罗贯中则以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为经,以陈寿《三国志》裴松之注为纬,将小说内容细致地网罗连贯起来,着力敷衍,从而成了近三万字、整整八回的辉煌篇章。作者紧紧抓住主要人物,在战争中写人,力求在事件中凸显人物。赤壁之战中,作者同时描写了孔明、周瑜的智慧,又能有层次地写出二人的差别,使二人给读者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真正达到了写人的目的。同时,作者又能极有次序地运用迂徐曲折的笔法将整个历史事件活灵活现地再现出来。史事中非常粗略的战争纪事变成了活灵活现的战争画面。
众所周知,历史与小说属于两个不同范畴。历史是一门科学,它要求以曾经发生过的事件为基础,准确、客观、真实地反映事件。真实性是作史的最高任务和终极目标。小说则属于艺术一类,它要求生动、形象地反映生活,将作者自己的感情、审美情趣、思想等贯注到形象中,让人物形象说话,追求的是对生活中真、善、美的弘扬,对假、丑、恶的鞭挞。
因此,取材于历史的历史小说即存在这样一个两难处境:题材(即历史资料本身)是具体而真实的,而小说要求于具体历史中表现历史人物的神韵风彩,并在人物身上反映出作者的思想及感情,将历史真实转化为艺术真实,这是摆在每位历史小说家面前的一大难题。清人俞明震认为:“历史小说最难作,过去翔实,无以异于正史。读《东周列国志》觉索然无味者,正以全书随事随时,摘录排比,绝无匠心经营于其间,遂不足刺激读者精神,鼓舞读者兴趣。”[4]369
这里只是就历史小说创作的一个方面,即摘录排比历史而进行创作,根本无法激起读者的阅读兴趣,而只能让人觉得兴味索然。历史小说创作的另一个极端即是:完全抛开历史,只根据片断史实随意发挥,完全无视历史真实性。这又走到了历史小说创作的另一端,无疑也是失败的。对《三国演义》一书,历来就有两种不同的评价。有人认为它“拘守历史的故事太严,而想象力太薄弱”,“所以只能成为一部通俗历史,而没有文学的价值”[5]642。与此相反,也有人认为《三国演义》里面的故事,绝大多数不符合历史真实;有些只是传说或作者的创造,在正史中无记载[6]。针对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笔者认为一是要看作者的创作观,二是要看作品本身。
蒋大器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这样说道:“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之事,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事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而张尚德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引》中说:“史氏所志,事详而文古,义微而旨深,非通儒夙学,展卷间鲜不便思困睡;故好事者以俗近语,隐括成编,欲天下之人,入耳而通其事,因事而悟其义,因义而兴乎感,不待研精覃思,知正统必当扶,窃位义当诛,忠孝节义必当师,奸贪谀佞必当去。”
以小说本身为据,斟酌蒋大器、张尚德两人的话就会发现,二人基本上把握住了罗贯中的创作原则:既遵从于历史事实,又留心损益,以作者自己的思想感情,以俗近之语言,将原来令人昏昏欲睡的历史叙事,创作成引人入胜的历史小说,让读者在轻松愉快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中领略三国历史,这才是《三国演义》这个历史演义小说创作成功的奥秘。